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着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着《甲骨文研究》等。
易卜生的名剧,处理妇女问题的《娜拉》,一名《玩一偶家庭》,描写一位觉悟了的女性娜拉,离开了伪善的丈夫,抛别了她所不能负责的儿女,由玩一偶的家庭里逃出来了。便是由被人所玩弄的木偶,解放为独立自主的人。
《娜拉》一剧是仅在娜拉离开了家庭而落幕的,因此便剩下了一个问题:娜拉究竟往那里去?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易卜生并没有写出什幺,但我们的秋瑾先一烈是用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秋先一烈在廿五岁前也曾经过一段玩一偶家庭的生活。她家世仕宦,曾适湘乡王氏,并曾生子女各一人,但她在庚子那一年,似乎就和她的丈夫宣告脱离了。
她的女友徐自华为她所做的《墓表》上说:
自以与时多忤,居常辄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拔剑起舞,气复壮甚。所天故纨绔子,至是竟不相能。值庚子变乱,时事益亟,君居京师见之,独慨然太息曰: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
这正是四十三年前不折不扣的中国的娜拉,她不愿以“米盐琐屑终其身”,其实也正是不愿和“不相能的纨绔子”永远过着虚伪的生活。她有《述怀》诗一首,不知道是什幺时候作的,但从那内容看来,似乎所“述”的就是这时会的“怀”。
又是三千里外程,故乡回首倍关情。
高堂有母发垂白,同调无人眼不青。
懊恼襟怀偏泥酒,支离心绪怕闻莺。
疏枝和月都消瘦,一枕凄凉梦未成。
这诗,在她好些悲歌慷慨的遗着中,我觉得,是最值得击节的一首。她的丈夫王廷钧是以捐纳出身,在北京做小京官,当然不是“同调”。她的“懊恼襟怀”,她的“支离心绪”,在毫无情爱的夫妇生活里面,正可以得到充分的说明。而且一方面目击着破碎的河山,一方面又有难于割舍的儿女,对于一位敏感而热情的女诗人,在她未能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暂时只能借酒来作为逃避,这也是可以使我们谅解的。旧式的中国的才女处到这样的人生悲剧,为伦常观念所约束,便每每自暴自弃,以郁郁终老。秋先一烈的初年很显明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位牺牲者。但她终于以先觉者的姿态,大彻大悟的突破了不合理的藩蓠,而为中国的新女性,为中国的新性道德,创立了一个新纪元。她终于抛别了那种不合理的家庭,而清算了自己的“懊恼襟怀”和“支离心绪”。在四五十年前,中国已产生了这样一位勇敢的女性,单只这一着已经就足以使我们赞美,而毫不夸大的可以称之为革命家的。
但秋先一烈的革命性并未止于此,她这位逃出了厨房的娜拉,并没有中途屈服,又逃回到厨房去。
至甲辰夏,遽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悉赠诸芝瑛,向东赴日本留学焉。会中山先生方创同盟会于一江一户,以君抱负宏远,首邀之入会。……日以物色人材为职志。一江一浙志士与君相识者,咸由君介绍入同盟会,而同盟会乃大张。间又与诸女士重兴共爱会,而己为之长。
这是陈去病所做的《秋瑾女侠传略》里面所叙述的秋先一烈离开了家庭以后的初期的情形。
我们单看她“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通同赠给她的女朋友吴芝瑛,也就活鲜鲜地表现着一个女性解放者的面目了。秋先一烈有《敬告姊妹们》一书,里面有这样一段相当巧妙的文字:
唉!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一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起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镀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擦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儿缎儿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一奴一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喜怒了。
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说是很新鲜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还是没有失掉它的新鲜味。目前有好些新女性,足儿是不小了,然而跟儿却是高了;头儿是不光了,然而发儿却是烫了,一切“玉的锁,金的枷”,一切“锦的绳,绣的带”,似乎仅仅改变了些形式和花样,只是“束缚”得更加摩登了。我们现在读到四十年前的先觉者的话,似乎也可以更发出一番深省吧?
大凡一个先觉者,在要打开一代的风气的时候,由于蓄意反抗,每每要表示得矫枉过正。秋先一烈的爱着男装,爱骑马,爱带短剑,爱做慷慨激昂的诗,甚至连字改竞雄,都要充分的表示其男性,便是很明显的事例。不过她也并不是纯趋于感情的反抗,而故意的“裂冠毁裳”,她的革命行动却有沉深的理性以为领导。她知道女子无学识技能,总不能获得生活的独立,所以她便决心跑到海外去读书。她也知道妇女解放只是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中的一个局部问题,要有民族的整个解放、社会的整个解放,也才能够得到妇女的解放,故尔她参加了同盟会的组织。这些可以说都正是秋先一烈的更有光辉的一面。她并不是感情的俘虏,而是感情的主人。她的热烈而绚烂的感情生活的表现,是有着理智的背光。唯其这样,所以她终能够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把自己的生命殉了自己的主张了。关于这一点,她的最亲密的女友如徐自华吴芝瑛辈,虽然十分同情她,为她尽了表彰的能事,但却并未能了解她。她们所做的《墓表》一面在替她叫屈:“哀其狱之冤,痛其遇之酷”,一面又在微微责备她不能明哲保身,“徒以锋棱未敛,畏忌者半,呜乎,此君之所以死欤?”似乎也就是所谓燕雀与鸿鹄之别了。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的《秋瑾集》序对于秋先一烈也有“微言”,责备她“言语无简择”,“卒以漏言自陨”,而真以剑仙相期许,虽是出于“惜”,恐亦未必是出于真知吧?
秋先一烈和徐先一烈锡麟通谋是事实,在当时曾经有组织地联络各地旧有的秘密结社,并编制光复军也是事实,因经验不足,致事机不密,此乃初期革命者之常情;然在革命初期总须得有一二壮烈的牺牲以振聋发聩,秋徐二先一烈在这一点上正充分完成了他们作为前驱者的任务。为革命而死乃是求仁得仁,何“冤”之有,亦何“惜”之有?
组织共爱会一事又表现着秋先一烈的理智活动的另一面。这也表示着她并不是专以粗暴为豪的革命家,而是在革命事业当中,没有忘记女性所适宜于担负的任务的。我们请看她所翻译的《看护学教程》的序吧。
慈善者,吾人对于社会义务之一端也。吾国群理不明,对于社会之义务缺陷良多,独慈善事业尚稍稍发达。曩岁在东,与同志数人创立共爱会。后闻沪上女界亦有对俄同志会之设。会虽皆未有所成,要之吾国女界一团一体之慈善事业则不能不以此为确矢。它日者,东大一陆有事,扶创恤伤,吾知我一般姊妹不能辞其责矣。兹编之译,即本斯旨。
观此可知共爱会的宗旨实和奈丁格尔的红十字会相同。为准备“东大一陆有事,扶创恤伤”而组织共爱会,而翻译《看护学教程》,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东大一陆有事,有何事耶?最主要的不外是将来的革命之事。在从事革命之先,早有救死扶伤之念,而“责”诸“一般之姊妹”。秋先一烈用心之缜密周到,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感佩。
脱离了玩一偶家庭的娜拉,究竟该往何处去?求得应分的学识与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的总解放中争取妇女自身的解放;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牺牲——这些便是正确的答案。
这答案,易卜生自己并不曾写出的,但我们的秋瑾先一烈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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