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从什幺地方开始讲这个故事。
无论从什幺地方讲,都有一种痛在心里搅动。
44年前,1961年,有一个叫马景然的高中女生,考入了解放军西安炮校,成为一名女兵。她很开心,不仅仅是穿上了军装,还因为她的恋人也和她一起考入了。或者反过来说,她是跟她恋人一起参军的。恋人叫任致逊,其父母和她的父母是好朋友,两家都是抗战干部,关系很好,他们从小认识,可谓青梅竹马。
他们到部队的第二年,就赶上西藏部队招收外语干部,从他们学校挑选了100名学员进藏学外语。任致逊被选上了,马景然得知后也坚决要求去。领导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也特批她加入了进藏队伍。这样,马景然成了那支队伍里唯一的女兵。
年轻的队伍从西安出发,坐火车到兰州。在兰州,他们与从北京选来的另100名高中生汇合了,马景然就成了200个学员里唯一的女兵。然后他们又从兰州出发,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进拉萨。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步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那个时候条件非常艰苦,兵站都没有房子,露宿是常事,吃的也很差,还有高原反应,还有寒冷,还有数不清的困难。可马景然一直和所有的男学员一起往前走,和那200个男学员一起住帐篷,吃干粮,栉风沐雪。每天晚上,她都睡在男学员大帐篷的角落里。没人知道她是怎幺解决那些生理上的困难的,没人知道她是怎幺适应那个雄性的队伍的,甚至没人听见她说过一句难过的话,伤心的话,或者一声叹息。一切的一切,她都默默的承受着。
到拉萨后,正赶上中印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打响,学习的事自然推后,他们全部投入了工作。他俩和一批同学一起,被分配到了俘虏营,做俘虏的教育管理工作。
仗打完后,他们前往建在西藏扎木的西藏军区步兵学校,在那里读书学习。扎木那个地方我去过,在藏东南,海拔相对较低,树木葱郁,氧气也不缺。在那里建学校,肯定很适宜学员们读书。学校开设了英语,印地语,尼泊尔语等专业。教员都是从各个大学和外交部请来的老师专家,马景然是学校里仅有的女学员。住宿仍很困难。当时一个区队一个大房子,房子里两排大通铺。男生一个挨一个。在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小储藏室,一边住区队长,一边就住马景然。
整个学校除了她,就还有两个教员的家属是女人了。连个女教员都没有。我不知道马景然是否寂寞,是否孤独?虽然她和任致逊在一个学校,毕竟,是集体生活,他们不可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连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我努力想象着马景然在那里的生活,还是很难想象出。我只知道她很内向,话不多。还知道,她和任致逊都学习印地语,成绩优秀。噢,还知道马景然中等个儿,长得秀丽文静,任致逊则高大英俊,一个帅小伙。
他们在扎木度过了三年时光。尽管有种种的不便和困难,但对马景然来说,那三年是她最安宁最幸福的三年:守在爱人的身边,潜心读书。
1967年他们毕业了,因为成绩优秀,两人都留校当了教员。我相信这其中也有领导的一片心意,想让他们在一起。于是他们打算马上结婚。从61年进藏,他们已经等了6年了,实在该结婚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1967年10月,西藏边境局势再次紧张,亚东方向发生了炮战,两人将婚期再次推后,前往部队参战。任致逊直接去了亚东前线指挥所,马景然在军区联络部工作。分手的时候他们重新约定,等这次战事结束后,就结婚。
可是——又一个“可是”,我怎幺也逃不开这个可是——任致逊到亚东没多久,就壮烈牺牲了:一发炮弹直落他所在的指挥所,他被击中腰部,当场牺牲。与他一起工作的另外两名同学,一名牺牲,还有一名重伤。
上级将这一噩耗告诉马景然时,怎幺也不忍心说任致逊已经牺牲,只说负了重伤,正在抢救。马景然焦急万分,恨不能立即飞到任致逊的身边去。6年了,他们等了6年了。无论如何艰苦,无论如何困难,他们都一直在一起。这回仅仅分开几天,他就出了意外!怎幺会这样?他们约好了战后就结婚的啊。
我不知道马景然当时想了些什幺,我只知道她从得到消息后就泪流不止。部队马上派了辆车,送她去亚东。车是一辆老式的苏联嘎斯车,那个时候哪有什幺像样的车啊。一个干事陪着她,急急的上了路。走的是那条我很熟悉的路,从拉萨出发,过羊八井,再翻越雪古拉山,然后下山,然后到了一个叫大竹卡的地方。
就在那个叫大竹卡的地方,他们的车翻了!马景然因为一路悲伤哭泣,完全没注意到车子发生意外,她坐在后面,却一头栽到前面,额头撞在车前玻璃窗的铁架上,血流如注,当场牺牲。
她真的随他而去了!那幺急,那幺不由分说。好像任致逊在那边喊她一样,她连“嗳”一声都顾不上,就奔过去了。
我听到这里时,惊得目瞪口呆。心痛,心疼,不已。
唯一能够安慰的是,马景然到死,也不知道任致逊已经牺牲,而任致逊牺牲时,也不知道马景然离开了人世。在他们彼此的心里,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只是不约而同的一起走了,共赴黄泉,他们到那边去活,去相爱。也许在他们很少很少的情话中,有那幺一句:至死不分离。如果还有一句,是永不失约。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