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一种婚姻命运
杨志勇
吵了一辈子架,日子刚好过,咋就一起死了呢?
接到三舅和舅娘一同去世的电话,我不知怎地突然在开头冒出了这幺一句叹语。在悲凉凄楚的事场,我发现亲友对他们夫妇感叹最多的话,亦是如我所说。
他们走了,我陡然感受生命里似乎少了一对兄弟夫妇,又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兄弟般的友谊。三舅年龄比我大7岁,人莽实,又好斗,小时候孩子眼中的武侠,因为经常有他护着,我不会被同伴们欺负,又让我童年每去他们家在邻里左右玩耍,硬气也神气。很多时候,他带着我一同上山坡放牛砍柴,下河沟捉鳖弄蝎,从早到晚有不尽的玩头,因而让我每每见到他,总是能够找到那幺一些快乐。经年后,我们如果在一起,除了礼貌上他是我的长辈,如交流、喝酒等则任性随意,没有礼仪规矩。五六年前的春节,我和媳妇去拜节,喝酒谝得高兴,他嘴巴不把门,当着两辈妇女的面,把我小时候××肿得大拇指粗的事抖落了出来。我没有阻挡住,他说得绘声绘色,还似有成就感。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和伙伴们在野地里玩,被怂恿用一种叫“猫眼草”的汁液涂到了××上,当天什幺事都没有,次日早一觉醒来,发现两腿间碍得走不成路,低头一看××肿得多粗,且皮肤发亮。听大人说了土方子,他带领大孩子把院场的石板一块一块揭起来,在底下寻了蚯蚓,捣烂,然后搅和锅煤烟泥,还有几样我记不得的东西,给我涂抹了大概个把星期,便好了。
我不见怪又喜欢他这一点,实诚而又娃娃头儿般的兴致和快乐。正是亲情之外多了这种不一般的友谊,他多少次请求我帮助处理麻烦事,我从未拒绝或者厌烦。只是因为他在多年里的不长进,每每见了面,我没少批评他。他们生活了二十五年,不知他们彼此的自我感受如何,留给亲友的印象是,两口子年年过年都要吵架打架。在大家的感受里,他们家的大小事帮忙管不过来,有填不满的“窟窿”事小,往往连个人情和面子话都落不下。慢慢地对他们的家事,大家心里便有些淡然,但因为他们的“小”,遇事大家还是向着他们,帮衬着他们。我母亲对他,那不是对待兄弟,而是对待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上学时母亲操心,成人后找媳妇母亲操心,结婚日子不好过了母亲操心,夫妻经常吵架母亲操心。媳妇每到我家里,不用问就知道多半是两口子又吵闹或者打架了,母亲一边劝说,一边跟着数落自己的兄弟,两个人唠叨一天半晌地,回去了便会管上一段时间。
最近有三四年时间,我没有接到过三舅的电话,听说两口子到我们家里也是很久没有去过了。去年底和母亲聊起这些事,听说新房子盖起来之后,两口子奔好日子的劲头分外大,非常勤劳。男的去年在煤矿打工,除了一次感冒和有事耽误了两天外,全年都是满工,年底带回去的净钱八万多。年前这一回去就着急着到处给人还账,又是高兴地到处走亲戚。女的在家里把庄稼地种得到边到沿,连地里的小石头蛋蛋儿都捡拾得干干净净。之前,我听说过几次,调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日子不旺福他们都不行。
他们的新房子盖得迟,但是样式、规模和外表装饰,在村里堪称数一数二。外面欠的借款还得剩下不多,他们便打算在今年粉刷装饰室内,修建灶房,美化院场,准备的砖头、水泥、沙石等材料堆了几个小山包。只待这房子收拾整齐了,给两个儿子好找媳妇。如果有女子看条件,他们现在的家景当是不错。在亲友看来,他们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从一间祖业的旧房子里搬出来,有了自己骄傲的新房子,且夫妇的关系恩爱有加。舅娘也想今年在外面打工,帮着挣钱一起尽快把账还清,让日子早点轻松。三舅心疼,不让媳妇在外受苦,坚决阻止外出打工,说有他一个人在外辛苦就行。
两口子感情好了,还有点腻。听着,我都觉得点不习惯。但我能感受到他们生活的幸福和踏实,虽然来得迟,但总归还是来了,就像他们的成熟和婚姻的和谐,在将要成为爷爷和奶奶的年龄里,不再如孩子过家家般的经常游戏,而且真正成了孩子和邻里的榜样。
今年过春节,两口子把年节张罗得喜庆,又在年节里唯一的一次没有吵架,然而却在正月初五就一起走了。刚刚都在夸他们,而他们的死又让人觉得他们还没有长大。三舅在煤矿打工多年,晓得常识,死前几天还在与别人说要小心煤气中毒,村里人家的墙头上也张贴着政府的提示,媳妇在大家眼里精灵跟兔子一样,岂会犯小儿科的错误。可是他们一起偏偏在自己亲手燃烧的焦炭里煤气中毒亡命。谜就在这里,为什幺?为什幺是这样?
看他们的遗像,一个像是有来头的国家青年干部,不是愣头的老实人;一个是漂亮精干的女人,看不出是生活受苦的农妇。照片是他们死前不久在城里随意照的,没有被美化。我想起,三舅的小名叫西娃子。母亲说,娘生出来他就长相好,因人都称长得稀而叫了稀娃这个名儿,户口把“稀”写成了“西”。三舅早年出了名的懒,母亲曾教训我,不勤快,就和你三舅一样,将来连媳妇都找不到。而他在二十三四岁时,不但找到了媳妇,还找到了让村里同龄人羡慕的好媳妇。舅娘身材高挑,五官秀丽,伶牙俐齿,待人处事大方,干活利落,且又做得一手好茶饭,出身可谓当地名门,其父曾任公社党委书记、国家干部,对于三舅来说那是攀上了贵亲、高枝。因此,他们日子过得烂包的时候,夫妇不管谁的对错,亲友批评的都是我三舅。三舅受话,不争不辩,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油抹布样子,听完了,就嘿嘿一笑。
两班丧鼓打得咚咚响,一班在新房的东头房间,一班在新房的西头房间,中间隔着一间楼梯房,孝歌声和锣鼓声此起彼伏。我听得锥心,又无泪可流。他们的一辈子都不长,一个刚过四十八岁,一个才四十五岁。留下了一座两家联体的四间三层新房,还有两个光葫芦,一个24岁,一个20岁。都说,他们活着多好,好光景还在后头哩。
他们一起走了,不用再麻烦我、打扰我,而我也没有机会再向他们逞自己的能行,心里空落落地,只好一声叹息。
末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和命运归宿却搁在了我的心里,经常使我不自然地就琢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