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休假的日子,得闲坐在浩瀚如海的密歇根湖(LakeMichigan)畔的长椅上,望着红红的夕阳正在缓缓落下,欣赏着夕阳的悠闲脚步。
恍然明白,有太多的日子没有这样悠闲地见过日落了。
此刻,走进夕阳,心中怀着对岁月的感叹,身体浸在落日的柔光里,沉思溶解在波光粼粼的湖光中,拂面的风似乎也在逡巡人生的每一座驿站。
如果每天日落时分,能静静地伫立片刻,虽尚有解不开的心结,展不平的离愁,拭不去的苦闷,但却可以得到暂时舒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千古名句不知牵动过多少人的愁思,引发了多少人的感伤。今日看着日落,虽无愁绪,却令人浮想联翩……
为了生活,我们都在奔波,上班匆匆,下班匆匆,上学匆匆,放学匆匆,不是挤“公交”就是驾着自己爱车堵在车流中,谁还会有心情去享受夕阳,品味静谧?
又岂止如此,旧岁常见到的那些街上的晨跑者,那些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那些笑逐颜开、边走边聊的早班人,那些黄昏时的散步族……那些用脚步去生活的人,怎幺都不见了?
在今日观日落脚步时,方知丢失了自己的脚步。
我们的脚步丢失在哪里?
我们的脚步就丢失在久居的城市里。
现今的中国城市已经不再属于散步族了,哪里会有依靠饶有兴致的散步,就能到达观落日之地?在街道的“大”面前,脚力是那幺渺小,所有的腿都会恐惧、自卑、一抽一搐。
据说,法国学者皮埃尔·卡蓝默访问了几座中国城市后,感叹:“它们太大了,每一次进入,我都忍不住发一抖。”
是我们居住的城市,把我们都变成了它的陌生客,几月离开后返回,即有一种陷入“异地”的恍惚感和迷失感。
看看我们久居的城市,就知道了,它们无一不是在急剧扩张,甚至相继套一上了大“呼拉圈”了,北京已套一上六个“呼拉圈”,且环距越来越大。面对这种变化,没人敢说熟悉每一条道路了。一向以熟悉路径自居的北京出租车司机都像片警那样,专挑熟悉的“片”跑。城市迷宫复杂而诡秘,无端制造的浪费与周折,让一切“准时”的承诺都变得可疑、艰巨。
由于城市太大,任何人都只能消费极小的一部分,无法从整体上再参与它、拥有它。城市若为一大棋盘,则城中的每个人都成为小小棋子了。但这是一盘谁也下不完的棋,人只能在上面流浪,胡乱移动。
在我们熟悉的城市生活中,定会有这样经历:一个外地来的朋友在对面的街上正拼命挥手,可附近既无天桥亦无路口,谁又能告诉你如何跨越几十米“天堑”?也许只得招了辆TAXi,从一个桥底下绕回来,跋涉了几公里,才和朋友握上手,真可谓“咫尺天涯”。
那些居住在北上广等大城市的白领上班族,人均每日乘车约3小时,曾有人感叹:“天天路上3小时,练书法我早成了大师,下围棋我早晋级八段了……”而且,这是纯物理、纯机械的“赶路”,在“赶路”中绝无愉悦的精神活动和审美可能,堵、挤、抢、刮擦、焦灼、噪音、污染……这就是全过程。
时下,诸如北京长安街、深圳深南路之类街道,你就无法与其交流,它根本不打算和你平等。那些威风凛凛的玻璃幕墙建筑体,阴郁僵冷,拒绝握手,拒绝攀谈,只接受瞻仰、服从。
名闻中外的北京的琉璃厂、大栅栏,这些有着悠久历史的街区,本为最活跃的市井,但整饬葺新后,野性和生趣没了,故事与传奇没了,民间性和平易感没了,店主与顾客的多样性也没了……总之,有意思的人和事都没了,甚至比不上一些地摊,后者更有张力和弹性,更有潜伏的江湖能量。
各都市胡同街区的枯萎、市井活性的夭折、“步行街”的出世,皆意味着漫步文化渐行渐远,脚步的丢失。
当走路成为一件乏味的体力活,兴致即衰了。人行道的物理性能再好,也只能是运动一下筋骨,寂寞而出,索然而归。
当今,现代人的日常身份,不再是“行人”,而是“乘客”。我们就这样丢失了脚步。
孰不知,丢失脚步就是丢失了自己。
此时,想到了我们的祖先,他们早于我们悟出这一道理: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为此,他们留给我们:北方的林荫道、风雨亭,南方的骑楼、廊桥……
太阳每天起落,为着生计已丢失脚步的都市人,时时依赖的是灯光,会不会哪天就以为电灯泡就是太阳,观日落只需按一下电灯开关?
那幺,趁着我们还清醒,就去看一次日落吧,不知哪一天,观日落会成为要付出昂贵代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