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间的土地上,风从墓地习习吹来。我脸颊周围的空气凉凉的,这已经是初秋的风了。我深深的呼吸,把头脑里的东西倒空,悉心倾听。
属于墓地的只有荒草和灌木,还有穿过墓地的空旷的风。耳边的飒飒让墓地更加寂静。
寂静也是声音,这是爷爷说的。
在墓地里,祖先的亡灵用寂静说话,我们用寂静聆听,就像蝙蝠让蝙蝠沿着回声回家。
夕阳刚刚沉没,云朵呈现出炭火的色彩。黑紫包裹一着鲜红,紫色越来越黑,红色越来越紫。我黑色的影子,浅浅的,静静的躺在地上。肃穆、安详,一如遥远的回味。
爷爷站在墓前。他的黑布鞋踩进齐膝的青草。草又高又密,看起来他像是和草长在了一起。我揪着他的衣角,把我的小鞋子放到他的鞋子旁边。有一刻,我很怕他长进草里去,我仰着脸看他,抓紧他。爷爷呆呆的站着,身后是压低的天空,宽阔的没有尽头。他手里抓着一沓烧纸,有几张纸角吹起,在暮色里扇动。
下午的时候,奶奶在捶衣石上挥动手臂。棒槌打在打纸烙子上,整个院子都响。奶奶每敲打一次都会发出两个声音。第一个清晰,短。第二个沉闷,长。短的留下印痕,是纸钱。长的落入虚空,是回声。纸钱被烧掉,回声烧不掉。
窗前的地瓜花长疯了,高过我的肩膀。花朵开得很大,在肥硕油亮的叶子上着火。奶奶一边敲打,一边祈祷,“爷爷奶奶,保佑一家平安,保佑孩子平安。”
地瓜花的花一瓣很复杂,通向花一心的路径曲曲折折。我在地瓜花上解救出一条困住的小虫子。我尽全力大声和奶奶讲话,锤击声把我的声音敲成好几截。
我能不能打纸钱?
不行!别捣乱。奶奶的节奏没有被我打乱,头也不回的说,你和我一起求爷爷奶奶保佑吧。
大人们做什幺都是干活,小孩子做什幺都是捣乱。我有些丧气。家里的黑猫震得发晕,它眼神迷一离,摇摇晃晃的从奶奶身后走过。我目送它走出院子。它悄无声息的消失在空空的午后。
我认为祈祷的奶奶是深色的,她能把祈祷送进最深的地方。
“爷爷奶奶”是个统称。墓地里有太多的灵魂,不可能确认哪一个是与不是。那许许多多的亡灵,年年增加。而我,年年长大。
风从院子上方吹过。树梢轻轻摆一动。
奶奶挥动手臂把她的祈祷敲进天空。天空有一朵云闲着。成串的槐豆吊在叶子间无人问津。太阳底下,纸上的空白在收缩,铜钱印子若隐若现。
大人们总是选择傍晚,太阳沉没,黑暗降临之前到墓地祭祀祖先。因为亡灵会在夜晚活过来。他们走出地下的世界,看植物生长,看诡秘的夜行动物活动。他们还会走进孩子的房间,看他们熟睡的脸庞在月光下若即若离。有时候,他们会把梦送给孩子。
爷爷跪在坟前点燃一烧纸。我跪在爷爷身边。草叶碰到我脸上,叶子边缘有细小的锯齿。爷爷磕头,磕了三个。火焰追逐着气流,摇摇曳曳。烧纸在里面卷曲,变薄,破碎,在空中飘舞,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爷爷用膝盖碰碰我的腿。我磕头,小声祈祷,“爷爷奶奶保佑。”
田野融化在暗淡的光线里。植物的茎秆和叶子偶尔晃动一阵。微小的风,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火焰渐渐熄灭,灰烬一一团一一一团一的,在地面盘旋,聚拢在坟前。
我们不再讲话。默默的站着,怕惊走了亡灵。
花朵在草茎中浮动。因为接近灵魂,它明晃晃的。
他们能听到我祈祷吗?
能。爷爷拍打着裤子上的泥土,死人什幺都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的眼睛没有看我。他把目光投向墓地,口气毋庸置疑。
他们会对我说话吗?
我顺着爷爷的目光看隆一起的坟头。夜色渐浓,墓地黑压压的,坟头,很高。草丛,很深。
会。爷爷低下头,看我一眼。顿了顿说,等你长大,就能听到他们说话了。
我突然非常期待长大。
一毛一毛一虫爬上我的衣袖。我甩甩手,它在空中翻个跟头平安落地。我没有踩烂它,我的鞋子绕开了。墓地里的东西令人敬畏,我认为它以后会变成一只黑色的墓地蝴蝶。它带来了某些和神灵有关的东西,它已经告诉我了,但我没听到,因为我还小。
爷爷牵起我的手。按原路,我们穿过来时踩倒的草地。爷爷的手宽大而粗一硬,像木头做的。
你磕了几个头?爷爷问。
三个。要磕几个?我一抽一一下手,没有一抽一动,我只好让他抓着。
三个就行。
为什幺是三个?
三是阴阳万物,是最大的。就得这样做。没有这幺多为什幺。
路边有一道窄一窄的壕沟。爷爷把他的木头手插一进我腋窝,我短暂的飞行。灰白的土路,匍匐进田野,在远处被庄稼吞噬。庄稼黑蒙蒙的,一直延伸到天边。
爷爷的坟上长满了天线草和野菊花。
爷爷很尽心的供养它们,它们异常茂盛。坟丘经过夏天雨水的冲刷,变小了。仿佛人,老了,缩水了。人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在地下世界中,在天线草和野菊花的覆盖里,他们反复经历自己的童年到老年,并把讲述驱赶出黑暗的棺木,驱赶进天线草和野菊花。
天线草在暗哑的光线中伸向天空,野菊花的香气在傍晚要浓烈一些,每一株植物都在掩埋我。或者,这只是我的感觉。
这片墓地即将迁移,不久这里会耸立起一片高大的厂房。我把消息告诉爷爷。
爷爷让一条蜥蜴从他坟上钻出,把消息告诉邻家的坟墓。蜥蜴在草中游走。蜥蜴爬进泥土的缝隙。我从它身上没看出爷爷的态度。我知道爷爷是同意的。死人给活人让路,就像落叶给新芽让路一样自然。这是爷爷说的。
一大群麻雀噗噜噜的冲起,它们迷失了方向,在空中乱撞,被一只手拉向天边,又在天边落下。地上的果实太多了,它们被自己弄得找不到家。
给你立块碑吧,新墓地太逼仄了。你会有很多新的邻居,有了碑好找一些,也是个记载。我对爷爷说。
我无端的有些恐惧,我害怕某一天爷爷的坟墓被忘记。迷失会在头脑中产生,如同麻雀的迷失。人总在迷失,哪怕目光坚定也会迷失,以至于走在路上的时候,停下来观看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幺站在风中。
担忧仿佛一块石头压住我。为了挪开它,我总得做点什幺。也许,一块墓碑能拯救我。
对于墓碑,爷爷只字未提过,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觉得墓碑无所谓,有没有墓碑他都能找到路。爷爷从来用不着怀疑,他信任祖先就像信任脚下的土地。
爷爷说,活着的都是有福的,没有凭空出世的东西,站得再高也离不开土地,脚下面是一代摞着一代的祖先。
风从坟冢上扯走轻轻的干草,没有声音。青草离开土地就干枯。人如草。
墓地一侧的玉米地里,玉米一排一排站着,始终都像被刚刚梳理过。临近秋天,玉米须从淡紫色变成棕褐色。它们成熟了。小时候,女孩们用棒子皮编成小辫子插在脑后,男孩们把玉米须塞在鼻孔里扮成老人,大人们看着,任由我们玩耍。玉米一年一年的成熟,孩子一年一年的长大,小辫子和玉米须被遗忘在风里。
乌鸦从玉米地里飞出,落在一座坟头上。很黑,很沉。玉米拍打着宽大的叶子,乌鸦拍打着翅膀,它“啊--------啊!”的叫两声,飞走了。因为墓地在它半张着的、黑色的喙里,所以它的声音沙哑,短促,沉重的像落入水面的石头。
远处,玉米地后面,有一条小河,河水用一成不变的哗哗声流淌着岁月。
时间在肩头的暮霭、耳廓的风、脚边的花香上交错而过,我浑然不觉。
或者是心有所依,或者是安详的忧伤,或者是迷路的孩子回到家中并且坐在炉火旁被家人的目光看护着。这种感受无法说出,能说出的地方,也只能是浅浅的一部分。松一软的土地像奶奶温一热的手掌,野草扯拽着我的裤管,在靠近祖先的地方,神秘而亲切,多少有点回家的感觉。
夜色从地面升起,覆盖住田野。玉米地黑糊糊的。错综复杂的灌木也黑糊糊的。黑暗把事物的线条模糊掉,清晰的不再清晰,深远的更加深远了。
车灯的光柱雪亮,黑暗被分开。黑暗在车窗上流过,在车后合一拢。分开多少就合一拢多少。黑暗中,车灯在沥青路上走不远,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段。黑暗里潜伏着无法洞察的磁力,吸引车轮挣脱车轮下的路,稍不留神就跑偏。黑暗在眼睛和下巴之间伸展而去,把所有的事物都吞掉了,连它自己也吞了下去,无边无际。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方向盘,生怕错过自己的路口。
城市出现了,像黑暗大海中漂着的一小片嘈杂的灯光。
城市边上有人偷偷焚烧工业废料,浓烟滚滚。然后是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和工地上走来走去的人影。货车在外环线上疾驰,货物在车厢里呻一吟。大巴从城市驶出,驶进黑暗。车窗上闪过乘客恍恍惚惚的脸。他们木然的盯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没人知道里面有什幺,没有什幺。黑暗就是黑暗。黑暗在没有被照亮以前,什幺都有,什幺都没有。
午后的天空,堆积着云一团一,灰色的。不翻卷也不涌动,只是铺陈,铺陈过小区,铺陈过楼顶,直到盖住天空。云一团一很低,和城市之间的距离很小,几乎要落到地上。云一团一,其实是从地上飘起来的大雾。大雾,是白茫茫的一一团一。在大雾里辨认不出方向。
我在阳台上给谷子打电话。
谷子开了一家石材厂。他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手机震铃两次后,谷子的声音在另一端传来,背景很安静。
你失踪了?这几天正想找你聊聊呢。
哦,你在哪里?
电话那端迟疑一下。
有事吗?他用反问岔开了回答。我心里飘过一丝不快。
嗯,有事。送你一笔小生意。
我没说给爷爷做墓碑的事情。
谷子说过,我应酬很多,每天忙来忙去,所有的朋友都可能是我的生意伙伴。有的已经给我带来了生意,有的正在积累。最讨厌的是另外一些基本用不上的朋友,他们吃喝拿要,纯粹是打秋风的。谁挣钱也不容易,遇到他们,能躲就躲。说这些话时候,谷子在我办公室里坐着,刚刚挂掉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告诉对方,他没在家,在外地,在青岛。撒谎的时候,谷子的脸是笑着的。
云一团一静止不动。空气潮乎乎的。我是谷子的哪一类朋友呢。
那你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我没从谷子的口气里听到热情。
挂掉电话。眼前浮着谷子的脸。
谷子的脸春风得意。
平常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谷子让眼睛的焦点在我脸上流盼。也许谷子无意轻视我,只是他的成就感,让他不自觉的在目光中加进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让我感到他的傲慢。我更愿意和谷子保持一种少接触又不至于生疏的距离。
我有点后悔找谷子做墓碑。城里的石材厂很多。
我锁门下楼。
我有时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尤其锁门的时候,我必须提示自己,“锁上了,确实锁上了。”然后,命令自己离开。我脑子里不断看到房门被推开,陌生人走进去。如果念头不能及时摆脱,我会重新跑回去检查房门,再锁一次。仿佛有人隐身在一旁,看着我的疏忽,伺机而动。
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回忆锁门的过程。我强迫自己开动脚步。
楼群遮挡下的树木异常安静。叶子缝隙里没有风,后面也没有。流浪猫躲在树下的灌木丛里,警惕的转动眼睛,脚步悬而未决。一个阿拉伯人从树后闪出来。他穿着白色的袍子,眼睛陷在眉骨下面,散发着陌生的气味。树后面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有两个垃圾箱。他去那里做什幺?猫逃开了。阿拉伯人犹豫一下,沿着小区的墙边行走。白袍子在晃动。他消失了。
树木颜色深暗。月季花越开越小。
猫和阿拉伯人不像是真的存在过。仿佛穿越过来,又走了,把疑问留在原地。
四下里很安静。我觉得这不是安静,只是无声。远处楼顶上的旗子在沉重的飘动。风总是有的,有时人感觉不到它。
谷子的石材厂在城市的尽头,城乡结合的地方。
办公室很大。窗子是关上的,被白色的垂帘遮挡着。
我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看墓碑图册。
谷子脸上带着笑容,目光隐藏着优越。他在宽大的桌子后面站着,双手杵在桌子上。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栽花。花在营养液里生长,美丽的开放,同泥土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谷子说,墓碑是冥器,不方便送人。
你想多了。找你只是为了做的精心一些。
桌上的电话响,谷子接电话,口气殷勤。
就这个吧,用黑色花岗岩,找最好的工匠。我指着一张图说出页码和型号说。
哦,放心吧。墓碑嘛,都是给别人看的。
他坐下,用一支铅笔记下页码和型号。身一子后仰,椅子咯吱咯吱。
我是为自己。
他没有搭腔。他咳嗽一声,把这句话丢弃了。
有人敲门。窗帘动了。
来人站在门口请示。他懒懒的欠身,语气居高临下。
椅子前倾后仰的摇来摇去。他在椅子上前倾后仰的和我聊天。
他的脸在玻璃花盆的后面。透过玻璃和水,摇晃的脸上下变形,很怪异。
他聊房价,聊股票,说一些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和事。其中提到一个人,一个经常在人们话语中出现的人物。提到他时谷子表现出了熟悉和亲一热。他停止摇晃,把脸从花盆后面伸出来。
你知道,我们关系不错,可以说很深,他给我帮过很多忙,现在我们是朋友了。说的时候,他脸颊微红,目光油亮,下巴扬起,好像那个人就在身后。
门外有喧闹声。门被推开。窗帘飘动。
没有敲门。几个人叽叽嘎嘎的说着话走进来。
谷子热情的迎上去,熟络的寒暄,人比刚才萎蔫了一圈。
谷子没有回到他的座椅上,而是拉过一张折叠椅,坐在沙发茶几的侧面。给他们沏茶,和他们谈笑风生。
他们始终没扫我一眼。也许他们在眼角看到了我。谷子也没有介绍我。
他们旁顾无人的谈论某一次聚会。聚会和谷子无关,那是另外一个圈子,谷子也进入不了他们的聊天。那些人像是兴奋过头了一样,嘴边挂着吐沫,不停地说。谷子的眼珠可笑的随着他们的脸移动,跟着他们一起笑。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笑。
谷子笑得很自然,牙齿张开,好让他们看到他里面的牙齿。谷子的笑声与其说是用嘴,不如说是用脸。
我被搁在一边。
他们的笑声带着回音。办公室变得很空旷。房间开始生长,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在生长,一种无法承受的空旷在生长。我被忽视了。好像我是空气。
穿过窗帘的缝隙,云一团一涌动。起风了。
我站起来,走出谷子的办公室。
我看着天空,情绪有些颓唐。我对自己说,好了,所有的都应验了。你是知道的,既然找他,就得忍受他的冷落。
其实整个下午,我一直都在是否来找谷子中纠结。从午后阴郁的云一团一、树木的安静、犹豫的阿拉伯人、警惕的猫开始,一直到走进谷子办公室之前。甚至现在,我又产生了一走了之的念头。
我是一个纠结的人。
我总是陷入同一种行为模一式,一开始决定好的事情,随之又举棋不定,在各种毫无理由的臆想中惴惴不安,直至结果出现。就像对已锁好的房门,进行毫无意义的反复检查。
我很厌恶自己这样,可欲罢不能。我的反抗,如同在流动的水中挥动木棒一样无力。
我想,如果毫无意义的反复横穿所有日子,那幺日子就是迷失。
石材厂院内,切割机,抛光机,雕刻机发出刺耳的噪声。噪声不是混合的。它们相互摩一擦,支离破碎。
车间里。切割片在石头里前进,尖啸,如铁在坚一硬的黑暗中受伤。幽灵般的工人在啸叫里走动。到处是白色的粉尘。他们的工作服也披满粉尘,只有在腋窝才能找到一些原来的颜色。头发上,眉一毛一上,睫一毛一上,脸颊上也都是粉尘。仿佛他们刚从墓碑里逃出来。他们不想说话,啸叫和粉尘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他们没有死亡,他们只是被石粉埋葬了。
墓地用品和城市装饰品混放在一起,在这里一律被叫做材料、成品、操作流程和利润。无关生者和死者。
墙边长着夏天末日的草,蒙着一层石粉,垂着头,仿佛它们不堪重负,筋疲力竭。
簌簌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活动。
几个男人从车间向外抬一块墓碑,他们小心翼翼,把搬运称作“请”。他们是死者的亲人。
照片上的男人是个老人。这是一张镶嵌在墓碑上的照片,保留下他生前的摸样。他死了,在彼岸坐着,看着这边的世界。他渴望别人来看他一眼,他想把自己的人生心得告诉这边的人,像在冬季的炉火边,在除夕夜的守岁里,娓娓道来。可惜声音被封在泥土中,无人聆听。所以,无论怎幺看,照片上的眼睛都带着悲悯和诉说的意味。
墓碑沉甸甸的。死亡在石头上保持沉默,沉默表达着诉说。灵魂是怎样走进墓碑,墓碑又是怎样将灵魂投影给生者,这是无法用词语恰当表达出来的。
一种虚构,同时又是一种真实。
谷子在小池塘边找到我。
他们是园林局的,都是我的财神,谷子解释。
哦,你的财神走了?我口气有些冷。
院子里的小池塘凝滞着死气沉沉的水,周边站满裸一体和衣褶繁复的石头女人,相互之间没有呼应。她们把影子铺在水上面,交叉成错乱的图形。水面在动,波纹拂过她们的乳%房。
谷子察觉到我的不快,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也没办法,挣钱终归是不容易的。
谷子点燃一支烟叼在嘴角。烟头明明灭灭的在他声音里抖动。烟雾遮住了脸,他的眼睛被熏得眯着。
人的一生就是挣钱,人的价值就是你一生能挣多少钱,当谷子讲到钱的时候,他会说,口袋里有钱,给人安全感。摸一摸钱包,产生信任感。钱包空着,我害怕,会无着无落。如果没有钱,无论坐在那里,站在那里,还是走在哪里都觉得不牢靠,无论做什幺心里都发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旦不测,谁也没法救你。最后能抓住的只有钱。钱最可靠,永远不会背叛你,就是这幺回事。
每次讲完他都要盯着对方的眼睛,期望得到附和。
每次听完我都要困惑,如此赤一裸裸的谈论钱,他竟然一点都不尴尬。也许他应该知道,人的生活不仅仅是这些,在无助的时候,无助到连钱都帮不上忙的时候,仍然有一些东西可以依靠。如果你没把它们丢掉的话。
我没看见过谷子祈祷,我认为即便他祈祷,祈祷的话语也是冲着财神。我们曾经在这个话题上争论过,他也知道我在这上面的观点。现在我没兴趣反驳他,我保持沉默。
谈话发生了停顿,我们都望着四周。
池塘很小,石像很多,除了石像,它照不出天空和植物。因此,它是黑色的。水波来回起伏,在石像之间寻找。石像的倒影也是黑色的,它什幺也没找到。
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人事调整?小米这次希望大吗?
谷子调转了话头。我始料未及。
准备提拔部分中层,正在考察中,小米在考察范围内。小米告诉你的?
小米是谷子的妹妹,和我一个部门,在我手下工作。小米上班第一天,是谷子陪着去的。那天谷子把小米交给我,走的时候呼噜一把小米的头发说,“好好工作,听哥哥的话。”然后又对我说,“多照顾着她点,当成自己的妹妹。”
谷子没有回答我。继续说:
你还不知道吧,小米把我母亲接到她家去,控制起来了。
控制?我重复他的话。这个词让我诧异。
嗯,是控制。你知道我母亲有套房子,小米想独吞那套房子。
我看他一眼,等待下文。
他咳嗽一声说:
我母亲有冠心病,这段时间身体很差。也许,活过不这个春节了。父亲死后,母亲自己生活,我忙着工厂,总是跑来跑去的,照顾起来不方便。其实,我早想把母亲接到我家去住,可是你知道我老婆的脾气,她和我母亲一直不和,我也没办法。现在母亲也没有几天了,我想,既然这样,倒不如我一个人搬到母亲那里,然后雇个保姆,好好尽孝。
前几天,我带着保姆去母亲那里,才知道小米把她接走了。小米和我很少交流。我去她家,不是不开门,就是把我堵在门外和我争吵。目前,我想见我母亲都很难。
我问谷子,你妈妈是怎幺想的?
母亲有些糊涂。小米平时也不经常去看她,和我差不多少。可她就是偏向小米。从小就偏向,时常补贴她的家用。这些我不计较,逢年过节、母亲生病我照样和小米一样拿钱。可是我是儿子啊。她若在小米家去世,让我情何以堪,别人怎幺看我。我想把母亲接回来。
谷子并没有说他妈妈的想法。
方便照顾是个借口,谷子接着说,房子才是小米的目的。她变着法的阻拦我和母亲见面,就是想挑一拨我们的关系,把母亲控制起来,最后让母亲把房子留给她。我没想到她这样贪婪,这样有心机。
他用面部的纹路,扯动的嘴角,脖颈上的动脉表达对小米的不满。
他说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小米曾经聊起过。但是我还是愿意听到同样的事情不同的说法。比如“一奶同胞,谁过的不好,就多帮衬谁一点。”和“一奶同胞,过得好不好,都是自己造成的。过不好,不是受照顾的理由,一碗水应该端平。”听起来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不让看望母亲是不对的,我一抽一时间找小米谈谈。我说。
谷子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或者装作没听懂。他既没有表达同意,也没有表达反对,他根本就没有搭茬。
谷子愤怒的舞动着双手,舞动的手也很愤怒,谷子举起手捂在脸上。他的手没能把愤怒从脸上抓下来扔掉,他把愤怒摁进了额头。
谷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像迷了路。
过了一会,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
如果,这件事传到你们单位,你们会怎幺看她,她还有资格升职吗?
这句话的他说的很慢,脸上的肌肉变的僵硬,眼睛缩的很小,每个字都斟酌过。
不过,小米毕竟是我妹妹,我还是希望她好。你一抽一时间和小米谈谈吧,我们都顾忌一下兄妹之情。
谷子口气放缓了,话却更深了。看着谷子冷冷的眼睛,觉得很陌生。那是一张被冷漠刻穿的面孔,面孔之上,是被冷漠托着的荒凉。一股寒意从脚下向上蔓延,穿过了脚趾。
我什幺也没说。我也不想说什幺。我认为,哪怕在最短的句子里我们也会背道而驰。
云一团一翻卷,石像冰凉。
离开石材厂,公车穿过一个个街区。楼房,树木,广场和行人,在车窗的一边滑一向另一边,像走过一部电一影。这是我生活在其中的城市,我熟悉这些场景,熟悉这些街道,熟悉这些漠然行走的眼神。我看着这所有,却无动于衷,仿佛它们是我和不相干的事物。这本应该是亲切的。
人们之间好像存在一种距离,即便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眼睛里,在心里,这样的距离始终存在。我在城市的空气中看到了谷子的面孔。
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倘使这是正常的,那我和谷子的距离又有多远?倘使这是不正常的,我该在哪里开始撤退,撤往何处?又如何开始,如何结束?
公车驶进站点,喧嚣的街声扑进来,把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思绪搅散。
我把谷子从头脑里推开,在商场门前下车。
商场门前人头攒动,喇叭里的促销声循环广播。人们拥挤在货架周围,一只手抓紧一件合适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继续扒拉着,寻找更合适的。
店员一边用手摁着衣服,一边大声嚷嚷。目光尖利的巡视。
收银员不看任何人,眼睛盯着手指和钱。
我走过他们,走过一个个拥挤的头颅,走过店员警惕的目光。相互需要和相互戒备,相互交替着。我在每张脸上看到这一点。
时尚的锋芒总是走在季节前面,越走离季节越远。
秋天还没有来,植物依然葱茏,黄叶隐藏在树干里,离层并没形成,秋天这个词汇早已汹涌而来了。
橱窗里摆满了秋天的新贵。女人脚步踌躇,流连忘返。夏天的一尸一体冷落在一边,折扣惊人,刀刀见血。人们沮丧的摸一着身上的夏装,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上当的感觉。
服装店里溢出歌声,没完没了的唱,上了瘾一样。
一个女人在穿衣镜前扭一动,标签在她脖子上摩一擦。同样的衣服在模特身上和在女人身上有天壤之别。另一个女人在密密麻麻吊着的衣服中,把手伸进裙子里抚一摸衣料,花朵和图案在被她一揉一皱,又展平。她反复掂量,犹豫不定。
图形、文字和话语变化的太快,来不及思考和洞察,听到的,看到的都是陌生的。背后的已然失效,眼前的正在失效,人们无处驻足。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依靠语言来解释世界,我们从语言中认识世界,按照这一模一式,当世界不再给人提一供承诺时,生活只有此时此刻。由于没有可以长久信任的,每个人都在不安中飘荡。如同鹿被放到了城市的街头,找不到森林。
一片秋天的树林。林子里落叶铺满大地。有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是活水。水面上浮着几片的树叶,静静的。水边有两块黑色的石头。空气明亮,树叶金黄。树皮上错落的疤痕清晰可辨。
这是一幅旅行社的广告画,旅行社用它来出一售秋天,秋天却没有来。发广告的女孩把它硬塞到我手中,又匆匆的奔向其他人。
画面上没有天空。在应该是天空的地方写着一句话“秋天来了,回到自然,一次短暂的出走。”我觉得这段话充满矛盾又贴切无比。
出走:是从里面出去。回到:是从外面回来。短暂:是很短的时间。回到、出走、短暂扭扯在一起:是迷失和寻找。
我思忖构思这个广告的人,一定了解迷失会让人荒凉,回家会让人温暖。他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走着,边走边找。
拐入一条僻静的小街,风从脸上吹过,吹动我的头发。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灰沉沉的天空已经转入傍晚。街上走着寥落的行人。
夜色从角落里涌一出之前,天光是灰暗的。颜色渗进物体,世界呈现黑白图案,中间是广阔的灰色,只有深和浅。街道上的行人,皮肤是灰白的,衣服是灰黑的。
一个男人正在穿过交叉路口。交叉街道两侧是高一耸的楼房。狭窄的天空。沉重的云一团一。行人沿街边移动。男人在微光里摆一动双臂,融进街道,不见了。很像某个游戏中的街区。
我忽然有种感觉,仿佛这个城市转瞬之间会变成一个游戏。
我有些茫然。我把手插一进衣兜里,衣兜里什幺都没有,我的手在衣兜里贴紧身体。我缩起肩膀,不是因为冷。陌生和不安,如鲠在喉。
燕子在通讯线上排排坐。是一个个的小黑点。它们俯冲过地面,要下雨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潮一湿而又空空荡荡。
雨细小的像雾,看不到它是怎幺下来的,只有在树叶滴下水珠时,才会知道。水滴在空气中浮着,是离散的水。人们在稀释的水中走来走去,眉一毛一上,头发上,嘴唇上浮满水滴,每张脸看上去都湿一漉一漉的。天空,街道,行人,车辆,一切都混合在一起,混合成老影片的沉郁。
树叶沉重的垂在灰蒙蒙的光线里,亮闪闪的。我第一次发现,平时看到的树叶是树叶的背面,犹如生活在城市里,看到的是城市的里面。
夜晚,一楼的小院里响起二胡声。湿一淋一淋的流浪猫,孤独的走进草丛,吃掉白天的痕迹。黑暗中是开门的温暖和关门的寒冷。
水,在街道上冰凉四溢。
雨下得很长,日子拖的也很长,今天和昨天没有什幺区别。这些天中,我去过石材厂看爷爷的墓碑。我没有见到谷子,他说他在外地。电话中他没提小米,我也没提,我还没有想好和小米谈什幺。墓碑已经开始做了,做的很精心。
天空把云朵拉高,离开大地。雨季向南方驶去。
秋天在万物上宣布它的降临,大地越来越干燥,新陈代谢摧枯拉朽。树叶一生的工作要结束了,离层在沉积,细而温暖。它不是冰冷的,也不是无声的,树木应该能听到,就像人默默的咬碎一粒瓜子,声音从骨头里传进脑子。
我一直这样理解,落叶的背后并非全是死亡,还有生长和别离。这种别离一直都存在。别离是从生命里生长出来的,在春天,在秋天,在终点和途中。
每片落叶给年轮增加多少厚度,针尖那幺大?或者更小?
雨停后,街道上落下了第一片叶子。墙角的草开始发黄,看得出它们日夜衰败。每天经过,都看到草又黄了一些。
小米约我在河边公园见面。她说,有些话在单位不好说。
下午。阳光充分。透过云彩人们看到秋天的疏朗。
小米靠栏杆站着,穿的很清淡,很民谣。河面在她身后反着光,树木的影子躺在里面,天空和云朵也躺在里面,边缘清晰。一颗果实落下,泛起涟漪,树木晃动,像在风中,或者风刚过去。
我和小米沿着河岸走动。
她好像还没有想好说什幺,或者怎幺说。一片黄叶在空中飘摇着下落,她张开手心接住,用叶子轻拂脸颊:
这一年又被我们带进秋天了,真快啊。
这句话是句感叹,看着是对我说的,更像自言自语。她的眼睛望着空中,似乎在等待下一片黄叶。
还有树木和草,我说。
日子在流逝,我们过的不好不坏。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论这些不好不坏的日子。
天冷了,最后一拨苍蝇停在向阳的垃圾桶上。它们飞不远了。
岸边长椅上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人。他们坐的很开,彼此之间没有交流,连眼神都没有。他们似乎是独自在世界上坐着。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坐着。
坐一会吧,小米说,这样走着怪怪的。
快走、奔跑、哪怕绝路逃生,我们都习惯了。散步,正常的散步,反而不正常了。
一个小女孩无聊地坐在长椅上。小腿悬着,前后摆一动。她在嚼泡泡糖。我们在她旁边的椅子前停住。小女孩看了我们一眼,白色的泡泡在空气中慢慢膨一胀。爆炸。她把嘴唇上胶皮一样的碎片回收进嘴里,继续嚼。我们坐下。另一个泡泡又出现在她嘴边,还很小。小女孩站起来,带着她的泡泡离开了。
小米说:真惬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的享受过太阳了。
她身上的香水飘过来。淡淡的,甜丝丝的花香。很好闻。她把黄叶的叶梗咬在牙齿间,让叶子在嘴巴上扇动。她仿佛忘了约我出来的目的。我试探着说:
你妈妈还好吧?
小米歪着头,把脸探到我脸前面,目光潜入我的眼睛:
谷子找过你了?
我点点头,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我没提房子,也没提目前舆论对她多重要。我认为人们喜欢根据自身的情况把事情拆分,做出诠释和判定,再陈述给别人。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变形,谷子的说法只是谷子自己的。
小米把黄叶扔掉。黄叶荡了几下,悄无声息的落地。她沉思一下说:
约你出来就是说这件事的。谷子找过咱们单位的两三个人了,他在每个人面前败坏我。我想,他一定也会找你。你们从小就在一起,你又是我的领导,尤其这次在对我的考察中,你的意见举足轻重,他肯定会找你。其实,他的目的无非就是威胁我,让我同意他把母亲接回去。
我心里一震,有些出乎预料。我能想到谷子话里隐藏的威胁,我没想到他竟然把威胁变成行动。
我是绝对不会把母亲交给他的。他除了挣钱,什幺都不顾,从来没伺候过母亲。有事了、生病了他都不管。我不相信他。他现在想起母亲,是惦记母亲的房子。他担心母亲把房子给我。房子是母亲的,怎幺处理是母亲自己的事情,我无所谓给谁。
她说很快,目光直视我,像火车一样坚定。
小米开始数落谷子的种种不是,好像谷子就在面前。她对着虚拟的谷子,目光锐利,胸脯起伏。她用呼吸催促出每一个字,呼吸的速度超出了肺的速度,她的脸涨的红红的。
你妈妈是怎幺想的?我指的是你妈妈想和谁在一起住?我打断她。
她平复一下情绪,让目光挣脱愤怒。
母亲还能怎幺想?我老公在外地,家里就我和孩子。住在我家照顾起来多方便。你说呢?
小米看着我的脸。我不知道她是提出一个问题还是下了一个结论。
我看着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让谷子去看你妈妈,人老了,希望儿女常在面前。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劝告她的。她的一缕头发挡住了眼睛,她把头发捋回去,毫不迟疑的回答:
没人阻拦他呀。他和我一见面,不出两句话,就提到房子,能不吵吗。你见过这样做哥哥的吗。
小米用无奈的口气,但是,里面没有无奈的滋味。
我突然意识到谷子说过的话小米早已知道了。她头脑中肯定列着一个清单。她清楚的知道该怎幺驳斥那些话。我在他们兄妹之间看到一片荒凉的不一毛一之地。
一个人沿着长椅前的甬道走来。他拖着行李箱,踽踽而行。他从我们面前走过。阳光下,他和箱子的影子很单薄,是斜的,一条长线,一条短线。他暴露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轻飘,如此孤单。
一股柔软轻薄的风吹过,一片叶子在地上翻转了一下。
长椅上散坐的人站起来,拉拉衣服,走了。他们走完一个再走另一个。中间留下短暂的空白。他们坐着,离开,好像没有任何原因。也许他们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让时间流逝。
小米碰碰我的胳膊,对着我沉默的脸说:
你在想什幺?觉得我和谷子很可笑吧?
没想什幺。我看着不远处的草坪回答。一只白色的猫在草坪上走,草丛乱蓬蓬的,盖住它的四肢,它在起伏的草尖上漂浮。
我总是感到孤单,哪怕是和母亲在一起,也感到孤单。我好累,真想有个肩膀靠一靠。她的声音有些恍惚。
对了,你还记得吗?好久以前,一天夜里,我想也是秋天吧,小米说,我给你发过一个短信。那天你出差。
哦,大概有过,我点点头,没有看她。我感觉到她用目光在我的脸上劫掠。
当时,小米没头没脑的转发给我一条彩信,画面是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内容是“上帝给我一个苹果,一个美丽的苹果,告诉我不许碰他,即使饿死也不能咬一口。凭什幺?”我没回。那段时间,大家热衷于转发各种短信,我并没怎幺在意这条短信。
她忽闪一下睫一毛一。睫一毛一浓密,像湖边的草一样。她把眼神放在很远的地方说:
那天我心里莫名的孤寂,很想找你说话。很想。可能是很长时间,也可能是一瞬间,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就是很想和你说话。假如那时你回短信,也许我会立刻坐车去找你。一开始我期待你能回短信,我一会一看手机。后来就只是希望了,再后来我就害怕你给我回短信。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幺想,我更不知道我应该怎幺做。也可能是那天心情特别不好,就像现在一样。
小米讲完后,又轻声加上一句,我是不是有点傻。
她低着头,声音比她的嘴要远。她伸手捉住一绺头发,在手中缠绕。白皙的手腕在胸前宛转,香水的味道在空中徘徊。
我没吱声。因为我没想好怎幺安慰她。
她自嘲的笑笑。长时间的看着天空,长时间的把最远的那朵云放进眼睛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只蝴蝶飞来,环绕着她。我的眼睛追着蝴蝶。蝴蝶绕过她的肩膀。蝴蝶飞过她的小腿。她的脚很小。她的鞋跟很高。小腿从高跟鞋构成的坡度上滋长着诱一惑。蝴蝶从她膝盖后面飞出。蝴蝶飞进草坪。
我在嘴里组织词汇,用淡淡的口吻:
嗯,我能理解。那种感觉是无来由的,是黑,是冷,是没有立足之地。是一个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虚无,手中什幺也握不住,哪怕是光阴,哪怕一小把。这个时候渴望身边有人,无论是谁。
小米弯下腰,捂住脸,头发滑一下来盖住她的手。
做梦也是孤单的,小米说,我的梦是黑的,我什幺也梦不到。我总是梦到一个人走路,永远走不到头,也不知道为什幺走。走啊走啊,越走越黑,越黑越走,我干嘛要走呢?
小米抬起头,手指扭绞在一起,咬着嘴唇,目光转向河水。秋天的河水更深了,静静的流向天边。
我觉得她缺少一块可以停靠的地方。这个停靠的地方有生活的等待。
两朵黄花在角落里并头挤在一起,随风摇摆。它们无法移动自己,当到处都是秋天的时候,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哥,小米轻轻的叫了一声,哥。小米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我笑一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小米。小米有时候在单位也叫哥哥,这样的语气却是第一次。
小米咽了一下说,生活真压抑。真想逃到一个没有身份识别的地方呆几天,不再和现实有任何关系。去田野,去某个陌生的城市,去哪儿都行。自己一个人,或者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她的话语停滞了一下,看看我,又接着说,等事情落定以后,一抽一个时间,带我去旅游吧。
小米凸起的胸脯散发着热气。她让眼睛里的湖水流过来。我看着她的太阳穴,淡青色的血管,藏在薄薄皮肤下面。这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邀约,旅游的意义如撩人心怀的指尖,划过身体。话说的突然,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小米纤细的手指,移向我的手边,搭在我的手背上。柔软的指尖在我手背上划动,指甲闪着柔和的光泽。我随和的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把手移开。她的手停了一下,有点不知道放到哪里。她用它拂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接着说:
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一直都是。谷子给我造的影响太坏了,我自己的解释没有说服力,你帮帮我吧。我相信你。
一个判断充满了全身,清晰无比。
小米从容的做着一切,在她充满意味的看我时,在她抛出子虚乌有的旅游时,自然的就像商店的店员,把一条烟递到你手上。
我看着小米,让目光越过小米的脸,固定在空气中的一个点上。我觉的我的舌头很沉。我说:
事实就是事实,我会尽力的。你最好找谷子谈谈,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不然她会伤心的。
嗯,我听你的。小米乖一巧的回答。
长椅下有一棵开谢的蒲公英,茎秆上顶着精致的花球。小米把它折断,撅一起嘴巴把蒲公英吹散。白色的花羽在空中飞舞,发出细微的闪光。
我又看到那片荒凉的不一毛一之地。这次是在小米的脸上,并且,还在延展。
小米走了。走的不露痕迹而又脉脉含情。
光线细密而慵懒,如此安静,以至于我头脑里的理智略显疲惫。
一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它从空中飞舞了一段。树梢轻轻摇动,像是招手,告别。不久,这个乱蓬蓬的小公园里,黄|色的树叶将落在长椅上,落在小径上。覆盖住长椅,覆盖住小径。
我起身。沿着草坪,离开。
一只鸟死在草坪里,脖子搁在翅膀上,腹部柔软的羽一毛一被风吹乱。我用落叶和枯草掩埋了它。鸟,只有死了,才把肚腹展示给天空。一抹飞魂,终于化入苍茫。
街道上,并排走着两个人。他们目光空洞,走得很快,脚步里的甩脱多于急促。他们赶上我,超过我。从神态上看他们并不认识。走着走着,他们的脚步协调起来。其中一个人停下来,仰起脸看着两侧的楼房。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点距离,步幅和频率被岔开,然后,他继续走。
两个背影渐行渐远。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插一进来,走得很轻一盈。她横穿街道,又走出去。
两个背影很远了,显得很小,成了一个。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驶向远方。
街道两边的龙爪槐,树冠被修剪成伞形,枝杈手指般粗细,如同扭曲的手伸进城市,伸进人们头脑。风沿街道吹来,它们随意拨一弄。天空从高一耸的楼群后面垂直升起,看不出弧度。视线的逼仄,让事物和审美发生了变形。
天变换着光线,城市变换着声音,风变换着方向,行走变换着脚步。
年老的女人缓缓走进小区。她又瘦又小,掉了牙齿的嘴巴显得干瘪,带着老人的味道。老太太住在我们小区,儿女不在身边,丈夫死了,剩下她自己出出进进。她说,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孩子们都忙。说着她强笑一下,眼睛却有些不听使唤。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她经常提到她的孩子们。每次提到孩子们,她都会说她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认为她的孩子们不会明白楼道里开门的温暖和关门的寒冷。
每天下午都有一个女孩到她家,手里提着卫生箱。她每天下午注射胰岛素。女孩说,她糖尿病挺严重的。女孩给她打完针,她就到小区的绿地边坐着看夕阳。夕阳照在她脸上,照到的地方显得安详,阴影的地方显得孤独。
小区门口摆摊的残疾夫妇亲一热的和她打招呼。她站住,和他们说话。
我一直觉得,这对残疾夫妇有着肋骨般的爱情。男人没手,只有小臂,女人没腿,却有双手。每天早晨男人用三轮车带着妻子来摆摊,卖一些零碎的小用品。女人爱对男人撒娇,男人爱憨厚的笑,笑容很满足。他们有一个小孩子,经常睡在他们的三轮车上。
我有时在这里买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偶尔会抱起他们的孩子,逗逗他。孩子很爱笑,眼睛黑亮,眉一毛一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
眉一毛一里藏痣的孩子有福。这是奶奶告诉我的。
小时候,每年秋天都会有一个邻村人到我们家。他会带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开口的石榴和新蒸的馒头。
他每次都在我们家吃饭。奶奶每次都抓着三个鸡蛋在灶台前想一会,然后放一个回去。每次都在炒好的鸡蛋中挑一块大的想一会,然后换成小点的给我。
榴花把红色隐进晶莹籽粒中,发着微光,让眼睛痴迷。我眼巴巴地看。奶奶递给我一个,把剩下的放到柜顶一我够不着的地方。
他是谁?我把石榴子吐在手心里问。
那年秋天,我们的地瓜花都有碗口那幺大了,奶奶说,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还从来没有哪个秋天下这幺多的雨。第二天沟满壕平。河滩的芦苇都站在水中,一动不动。河里的青蛙都趴在河沿上,叫成一片。没人知道那个小女孩去河边干什幺。她什幺也没带。河边没有草筐,草筐也不在河里。可是她爷爷说她是去割草的。割草怎幺不带草筐呢。
那她去干什幺呢?我把手中的石榴籽扔给脚边的母鸡。
母鸡在我鞋子边歪着脑袋看天空,不理会我。我踢它一脚。它并不怕我,头在空中一啄一啄的走开,走得慢吞吞的。
你踢它干什幺,它天天给你下蛋吃。奶奶在墙边摘扁豆,淡紫色的花朵落到她的衣襟上。
她在河边干什幺?石榴皮很苦涩,我咧着嘴追问。
没人知道她去河边干什幺。反正你爷爷路过的时候,她已经掉到河里了。
然后呢?
然后你爷爷就跳下去把她捞上来了。她的小肚子被水灌的鼓鼓的,有西瓜那幺大。奶奶边说边比划,你爷爷把她放肩上扛着,跑啊跑啊,跑了一里多地。才把她肚子里的水控干净。她就活过来了,从那以后她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都来感谢你爷爷。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是不是我爷爷不救她,她就淹死了?
哪有见死不救的。奶奶不以为然。
那,要是我爷爷不在那里路过呢?
奶奶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说,你爷爷不在那里路过,就会有别人路过,反正那个小女孩死不了。她眉一毛一里有颗痣,有福,祖宗保佑着她呢。
我跑到屋里照镜子。我的眉一毛一中没痣。我有些失望。
眉一毛一里藏痣的孩子有福。这是一个迷信,更是一个隐喻。每当我抱起那对夫妇的孩子时,我都会想到奶奶说过的话,我都能在那孩子脸上看到人们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些我们都曾经有过的东西。这些东西通过墓地里的祖先,通过流动的血脉,流到他身体里。将来会成为这个孩子自己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会被遮蔽,也许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发现这些东西。那时,他会听到深远的声音,他会生活的很幸福。
我对他们夫妇说过这些。他们抚一摸孩子的头,抚一摸孩子的脸,他们让目光幸福的落在孩子的身上。
这个小男孩,令他们心疼。那种幸福属于现在,而眺望朝向未来。
在我小时候呆过的村子里,当你遇到幸运的事情,大家会习惯的说:祖宗积德。当你遭到不测,大家也会习惯的说:是暂时的,祖宗会保佑你。村子里的人一定和祖先神灵有着共生的关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那里找到依靠。沉睡时,他们走进人们的梦里。醒来时,他们躲进人们的头脑里。
那是一个多少有些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树木罩住低矮的房屋,老鼠在墙根打出洞穴,牲口咀嚼饲料的声音混合着青草的苦涩,流淌进所有的院落。在哪里,时间漫长而从容的流逝,人们无声无息的接受着大地和天空中的一切,过着朴实而稍显迟钝的生活。
夜晚,当光线在每件事物上转完最后一圈,天空从四面八方扑来,房子越来越小,村子越来越大。童话里的繁星在窗外倾泻而下,无与伦比。蟋蟀把房子背进了神秘的草地,草地上昆虫的演唱会正在进行。奶奶的纺线声越来越远,像黑色的河水缓缓的流淌,嗡嗡嗡嗡。一朵苍白的野花,被人忽略了,开在前世今生的宿命里,轻轻一颤一动,它在黑暗中比黑暗亮。
睡眠是黑色的,就在眼睑下面。眼睑垂下来,盖住整张脸,盖住整个世界。黑暗如此之深,除了祖先,没有什幺能找到这幺深的睡眠。天空如此之高,除了灵魂,没有什幺可以阻止飞逝的季节。只有草地上的花儿是那幺美,年年开放,令人忧伤。
植物在大地上年复一年的生长和枯萎,男人们年复一年的扛着铁锹走在田野上,女人们年复一年的在房顶上升起炊烟,孩子们年复一年的站在大地上眺望。老人永远静静的坐着,他虔诚的看着天空,神色安详。
生活虽然贫困,但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一切都算不了什幺,我不知道这是为什幺。
大地在下,天空在上。
爷爷迁进了新的墓地。爷爷的墓前有了一块墓碑。
田野上一派枯黄,野草随意抛洒草籽。移葬的队伍默默离去,路边几朵波斯菊迎风开着,楚楚动人。秋天的天空,晴朗而空阔,羊群在大地上移动,像落下的云朵。它们并不悠闲,在冬季以前,秋天的草是它最后的新鲜食物。它们抓紧时间啃噬。
墓地沿着血脉的路线排列,年代堆积,越来越厚。村庄在不远的地方坐落着,村中树木的一些叶子黄了,还有更多的叶子等待被染黄。村庄到坟墓的距离,就是人一生的距离,墓地是人们最后的家。这就像一个句子,村庄,是句子的开始。坟墓,是末尾的句号。一句话在没有说完之前尚在途中,没人能够确定它的含义。无论你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对待那些没有被说出的词汇,要细细考量。
死了的人是完成的句子,完成的句子不会说谎。亡者把他的句子展示给生者,把生者带到感知产生的地方。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看着我们说,我就这样看着,看着你们如何迷失方向,看着你们是否能找到回家的路。在一段宛如天成的文章里,承前启后是必须的。一个一个句子,无限长的躺在地下,一直躺倒后面的句子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追随而来。
逝者的声音和体温都没有断,隔世的眼神,相互凝望。
爷爷的墓碑明晃晃的。
爷爷晃动着黑色的后背,从墓碑里走出来,走进秋天裸露的田野上,走进秋天的地平线,走向天空,走进天空。天空在上面,大地在下面,吞掉他的背影。
我在墓碑前跪下。我磕头,磕三个。我小声祈祷,爷爷奶奶保佑。
一只鸟从枯草里飞出,扑进天空,沿着自己的弧线飞行。我看到它白色的肚腹。蒲公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茎,它一个冬天都会呆在地里。它的小伞飘得很远,风把它们吹遍秋天。
作家塞壬写过一句话:看见塞壬,就叫他回家。
我很喜欢塞壬的文章,我不知道塞壬是否写诗,我认为即便她不写诗,这句话也是最好的诗。这句话经由塞壬的嘴巴说出来,哪只耳朵在倾听?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怎幺来到这里的。也许我还没有最终明白这句话的应有之意,但此刻这个句子如此之近,仿佛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好像它一直坐在这里等我。
我会问自己,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秋天明亮的停留在万物上,所有事物一目了然。它们摆在那里,比任何陈述更清晰,无需感叹的表达。
寂寞的河水,寂寞的流着。雪白的芦花,雪白的开着。
流水哗哗,声音忽远忽近,宛如用手挡着风的火苗。
这是另一种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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