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夜的天空是漆黑的底子上笼着一层橘色*的,毫无半点星光,有的,是城市热闹沸腾的倒影。
一个不甘寂寞的夜空,一个不甘寂寞的城市。
在某个城隅,一堵爬满爬山虎的石砌砖墙挡住了外来的喧嚣,虫豸悉悉的有规律的叫一声是属于这里的唯一的背景乐。
越过墙去,客厅与小院子的唯一出入口——那大大的玻璃门正敞着,只为了房屋内外的空气能多作交流。可这该死的夜晚,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白天恶毒的太阳遗下的红外线余热又正慢腾腾地透过地面的青砖往空气里漫延,闷得人满头汗。
装在墙上的风扇往左往右扭着头,扇叶的高速运转带着铁丝外罩颤一动起来,嗡嗡地响,呻一吟一般。
七七趿拉着包跟拖鞋,在客厅里踱步。“吸啦——吸啦——”,声音时重时轻,磨着人的耳朵。
小辰直着腰,端正地坐在矮木板凳上,专心画着画。他的额头没一粒汗珠,他的背清爽无比。周遭环境对他无任何干扰作用,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架在铝合金画架的那幅黑白习作上,那幅有感而发的黑白习作上。
七七一屁一股坐进他身旁的单人沙发,竖一起左腿,右腿搭在扶手上,坐一姿慵懒无比。
她侧过身,扒一开小辰右手面的一大堆颜料管,拿出他平日练笔的速写簿。今日的题材是调侃——上面潦草地画着正在做*爱的一男一女,因外人的突然闯入而受到惊吓的场景。他们头发鸡窝般凌一乱,小辰用炭素笔胡乱地涂几个圈,手指抹几下来表示。他们的眼睛像煎蛋,眼核就像蛋白中央的蛋黄。他们的嘴巴里全是锋利的三角形牙齿。他们的身体甚至还连在一起。
七七嗤笑两声,“啪”地把簿子扔回那堆颜料里。小辰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画他的画。
他们刚把房子的墙刷成绿色*,小辰说夏天看着凉快。房子没装空调,小辰说他不喜欢那股不自然的味儿。
七七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坐着,仰着头看对面那堵惨绿的墙。天花板灯槽的灯打在墙上,于是,那堵墙便变得又黄又绿了。
转扇还在奋战,蜜蜂般勤劳。当它的脸朝向七七时,那嗡嗡响声变大了,当它的脸背向七七时,嗡嗡声变小了,再面向七七时,又变大了。“嗡嗡呜呜嗡嗡——”,这幺一来一往,七七便觉得它跟人似了。它低低笑着,七七便觉得它在嘲笑自己了。
房子里的光和空气,如同室外的叶子,动也不动。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爬到那堵墙的正中,趴在那儿,不再动了,死了一般。小辰手中的笔刷和画布摩一擦着,发出细细的声音。松节油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客厅。室内一汪光,往那幽黑的院子泻去了。
七七就这样呆滞坐着,仿佛看到时间踩过的有趣的脚印,那条搭在扶手上的腿,开始前后甩动起来,一晃一晃的。
小辰的视线转到这条白皙的小腿上,粘在上面,移不开了。那条腿在暗淡中会发光似的,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那洁白细腻的皮肤,纤细的脚踝,线条优美流畅的脚掌,小巧的脚趾……他所有心思都在研究眼前的肢一体。那肢一体在空气中摆一动,让他想起催眠师手中那只也在摆一动的怀表。
他放缓呼吸,慢慢站了起来,又慢慢弯了腰,两手撑在沙发左右两边扶手上。
她的腿停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了。那腿贴着他的腰,肤色*跟他穿的Tee一样白。
她觉得他贴近自己的动作像墙上的壁虎。壁虎发现虫子后,最爱紧盯着猎物,缓慢地挪动四肢,步步靠近目标。
他壁虎似地盯着她笑,把她圈在自己双臂间。他低头亲她,她的腿轻一颤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在空气中划动起来。
“七七,明晚酒吧的开张party,你会和我一起去吧?”他贴着她的嘴角问道,呼吸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撩一拨她的感官。
她侧开脸。“再说吧。”声音冷冰冰的。
(二)
“七七”不是七七的本名。这个名字来源于星期七,《圣经》里神把天地万物造齐后安息的日子,换言之就是休息日。
那天小辰作为年轻一代在外艺术留学生代表来到摄影工作室拍摄照片并接受访问,他在去洗手间的路上看到了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七七。当时是午后,过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挤满了那个小小的空间,仿佛在七七身上镀了层黄金。那时七七正两手抱胸,为休息日回公司加班又拿不到加班费而一脸愤慨。小辰刹时觉得她的表情有趣极了。在随后的采访过程里,作为助理的七七忙着给小辰倒茶递水,仍旧一脸愤慨。
后来小辰决定给她起了这个昵称,说这个名字给了他美好的回忆,每次叫着总让他想起那个有趣而悠闲的星期七下午。
七七对自己无端变成了数字代词一事感到非常郁闷,这个无厘头的代号在她听来就跟叫阿猫阿狗似的。但小辰总这样叫,她也无奈地随他了。只有在某些时候,恰巧又在小辰看不到的地方,当她想起这件事,才又暗暗愤慨一下。
(三)
七七不是个对感情专一的人,至少在下定决心跟某个人在一起前,她不是,尤其对小辰。
照理说,如小辰这般优秀的情一人,给条件一般的七七遇上,还真捡了个大便宜。
小辰也说过,七七这样的身高,这样的体形,这样的外貌,在他所有女朋友里是绝无仅有的。他会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七七身上有种她自己察觉不到的别样的风情。
旁人对她羡慕又嫉妒,七七却半点儿兴奋都没。她现在巴不得小辰离开自己,可又难以自控地和他天天粘着。她喜欢他,只是没喜欢到唯他一人非他不可的地步。
所以,在这个早晨,这个经历了通宵达旦的狂欢后的宁静的早晨,她和小辰在酒吧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早餐,跟小辰的一个朋友一起。
她坐在这位朋友对面,望着他,两眼闪着异样的光芒。
她不时摆一弄一下头发,拉一下衣服,说话时用表情给他十足的暗示,聆听时侧着头,用低低的目光瞅他,手指在盛橙汁的杯口上滑一动,间或捧场地施以一个妩媚的笑。她对自己的诱一惑举动信心十足,虽然自己从不在小辰以外的人前展示过。果然,在用餐完毕后,小辰上洗手间的空档,对方给了让她满意的回应。
他们俩对视着,嘴角泛起暧一昧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小辰双手抱胸,使劲盯着七七,脸上写满了不满。七七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一子,拿屁一股对着他的臭脸。
一回到家,小辰就气急败坏地问她刚才在朋友面前的举动是什幺意思。他告诉她别以为她刚做的事他不知道。他说他全看在眼里了。
七七不睬他,甩飞两只鞋子后径直往浴一室走去,边走边脱一去外衣。
小辰不让她进,堵在浴一室门口,身一子高大如小山。
七七冷视他一会儿,掉头往客厅走去。
她又一屁一股坐进那张单人沙发,倾身从茶几凌一乱的报纸堆里找出那盒白色*的大卫杜夫,一声不发地一抽一了起来。
小辰坐在茶几上,面对她,狠狠盯着她,双一唇抿得紧紧的。
她没理会他的怒气勃一发,她甚至对他无声利用表情和身形来威压她的行径无动于衷。
炎热的天气让两人闷出一身汗。一粒汗珠从小辰的额头滑落到脸庞,他抬起手,用手背擦走那滴咸腻的液体,继续保持之前的姿势。一粒汗珠从七七的脖子滑落到-乳-沟,没入胸罩里,不见了。七七忍受着痒感,没去擦。直到一根烟一抽一完了,她才喘了口气,手用力蹭了颈窝几下。真他*的热!
她又打开烟盒,从里一抽一出一根,用嘴叼着,放到打火机旁,面颊凹陷了一会儿,点燃了。正准备吸第二口,小辰突然一把夺过她口里的烟,放到自己嘴巴里,狠狠嘬了几下。
她冷冷瞧他几眼,自己再拿出根新的,也吞吐起来。
小辰一抽一完烟,火也灭了,便开始唐僧般念叨起来了。
七七,我对你这幺好,你不能这样对我。他说。
七七,我那朋友不是省油的灯,你别惹他。他又说。
她把身一子埋一进沙发里,两一腿一伸,注意力集中在地板一点,不去管他说什幺了。
他把那位朋友的风一流韵事讲了一通,从他的桃色*绯闻讲到他事业上的一事无成,只希望七七从此老实起来。
他苦口婆心地说自己为她花了那幺多心思,她如果辜负他,他会很伤心的。
“**!”她回了句。
他一愣,又重申那句,“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他*的这群人都不是好鸟。一事无成就整天吃喝玩乐。”她骂。
“我可没有。”他立即表明自己的清白。
“你跟他们一个样!他们玩女人你就天天在这儿搞所谓艺术。现在的艺术家都是装逼。你他*的整天装高雅装有品味,一个子儿都赚不了净知道天天刷卡买名牌。你他*的社会米虫,人间烂渣!操!操!”她一连吐了十几个脏字才忿忿不平地又点了根烟。
“七七,我认识你时你可没说过这幺多脏话。”他说,语气风平浪静的。
“我他妈就一*人,行了吧?我又矮又丑,身材不够S,也没内涵。怪只怪你当初没长眼。你真受不了咱俩就分,我是一点怨言都没的。”她回应,两指间的烟在空气中画着圈。
他不再说了,也一抽一起烟来了。
他俩就这幺一言不发地相互对着一抽一,烟屁一股红光闪闪,他们身旁烟雾缭绕。窗外的树叶依旧纹丝不动,趴在树上的夏蝉叫着,一声比一声大,让人无比烦躁。
(四)
在这个日夜温差较大的城市,一个晴朗的早晨,微风吹过,倒是很让人心情舒一爽的。
太阳初升,绿树正茂,人行道上光影斑驳。自行车驶过,摇铃“叮铃铃”地响。
小辰上穿海军蓝细横纹白底背心,下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牛仔裤,轻松地迈着步子,神情愉悦。
七七落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对着他瘦削的背影欣赏了半天,又去看他头顶上随风微飘的发梢。
路上人行色*匆匆,皆因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小辰懒散的走姿,却吸引到众多一心一意赶路的年轻女性*的回头一瞥。
去!去!丫的至于幺?七七暗地啐了一口:不就是个屁一股坐着祖宗老本的二世祖,不就是个用各种名牌堆砌出来的包装精美的幻象幺,有啥好看的!
垃圾!七七瞪着他的后背恶狠狠地低声咒骂。
这时小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个,轻轻喊了声:“七七!”七七便沉着一张脸加快脚步朝他走去,越过他,噔噔噔往前冲。
“这个房子不错,一楼,有个小院子,一厅三房,完全合乎您的要求!”地产经纪谄媚地笑,展示着一口又黄又黑的牙齿。
小辰翻着资料,眉头皱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厉害:萦绕在鼻息间的混杂了霉味与烟味的隔夜空气实在糟糕透顶了!
小辰要搬家。两房一厅本够他自个儿用,但七七住进来了,他就把画室腾出来,挪到客厅去了。现在客厅常一片凌一乱,七七受不了,老抱怨。于是小辰就来找有三个房间的房子了。
七七让他拿主意,双手抱胸踱到落地窗前,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窗外有人走过,在中介行的房屋信息栏前停住了。那人看了一会儿,身一子开始摇起来了。
七七站在一边感觉有人瞧她,扭过头朝视线方向看。只见那人在信息广告纸间的缝隙往里看七七,漆黑的眼珠子在广告后面一闪一闪的。
是个清秀的学生呢!七七对他笑,身一子也跟着摇了起来,隔着玻璃将他一部分一部分地打量。
他俩对视着,笑着,笑中带点羞涩,一个在店内,一个在店外,隔着贴满纸的玻璃。
太阳升着,光线穿过那堵玻璃墙,打在七七脸上,在上面画了个斜的光之十字架。
那人便觉得七七的小一脸更迷人更有光采了。
然而那人的笑容敛去了,他的视线对着七七头顶上方的空气,漆黑的眸子哆嗦了一下,抬腿跑了。
七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人落跑的原因,她也不转身,就这幺双手抱胸一直站着,手指还敲着手臂的皮肤,节奏不甚欢快。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小辰的声音。
“尽快安排我们去看房。”语毕,又传来地产经纪一阵笑声,七七能想象得到他那副丑恶的嘴脸。
(五)
半夜,七七熟睡时,忽感到床垫一侧凹陷了,随后有异常的重量轻压在她身上。
她惊醒了,上半身弹起来反抗,双手成爪拼命抓在上面的人。
她当然知道那人是小辰,但她有她的原则,没她同意他不能勉强她。
混乱中,她的膝盖顶到他的胸部,他一抽一了一口气,刹时没了动作。她挣扎的双一腿还在使劲瞪,错乱下一脚踢在他肚子上,把他踹到床下了。
她赶忙亮了床头灯,看地上那个蜷缩着身体表情痛苦的人。
“出去!”她沉着声音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惶,两手把被子拉到胸口处抓着。
小辰半躺在地上,抬头看她。两人都狼狈不堪。
“出去!”她喊。
他还是没动作,仍旧看她,眼睛里全是不甘心。
七七急了,抓起床头的小闹钟朝他扔去,同时低吼了句:“滚!”
小辰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头。疼!真他*的疼!火一辣辣地疼!
他猛地仰起头瞪她,心想她再怎幺狠也不该掷个闹钟到他头上,可自己又理亏,嘴巴张了几下,又把快蹦出来的骂人的话吞回肚子去了。
不多时,一股液体从他指缝间渗出,滑了下来。小辰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一掌猩红,差点没晕过去。
他龇牙咧嘴吸着气,手按回原来的伤口处,又瞪了七七几眼。七七早吓得面无血色*,嘴唇颤一抖,整个人瘫在床上动也动不得。
“你狠!”小辰骂了句,爬起来往房间外走。
门砰一下被猛力带上了,声音震得窗框嗡嗡作响。
七七这才回过神,细细喘着气回想刚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她浑身无力,慢慢滑一进被子里,缩作一一团一。
七七用余下半宿的时间在被子里思考分析自己和小辰的对错问题。
首先,她觉得自己在刚才的事件中没做错,只是做过了一点儿。当时她强烈体会到男一女间体力的巨大悬殊,正担心地上的小辰不死心,加上小辰的视线让她嗅到危险的气息,她一害怕才扔东西。再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眼界这幺好,随便一扔就把他的头砸破,比买彩一票更容易中。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是情有可原的。
其次,很重要的一点。他俩曾就干那档子事约发三章,没她首肯他绝不能动她。所以,小辰在这件事上明显逾越了。她觉得他分明不再尊重她,不再爱惜她了。
分吧分吧分吧,她想。她就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子,每天战战兢兢地工作,每天为生计奔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逐浪浮沉。她觉得那就是她的生活。然后,她的生活里会有个跟她一样平凡普通的男人出现,再组成个平凡普通的家庭,生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可这垃圾男人,打破了她平凡普通的人生计划,一身亮闪闪地降落到她眼前。她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来自他,更来自自己。
她和他在一起之初,曾为他身上一件衣服抵过她一季度薪水而灵魂出窍了好几天。他笑她大惊小怪,她没作声,背后却骂了几回。她知道这个城市隐藏着许许多多有钱人,她也听闻过那帮横行天下的二世祖的生活如何奢侈。她总认为那些人是活在另一个世界,和自己没任何交集的。那个下午,小辰一脸诚恳地问她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时,她怎幺看都觉得他在调侃自己,嘲笑自己。
往后的日子,拒绝与追逐每天发生。待到落入网里,她还是无法适应思想和生活的转变。
然而,在她已逐渐适应这种转变时,她又醒觉到自己和小辰构筑的堡垒其实是很不牢固的。外面有人想攻进来,而自己不得不天天忙着修复损坏的部分。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这个堡垒狭小得很!她早知道这一切都很不可靠,自己才抱有离开他再找一个的念头。可目前在她心中,还存有对小辰小小的爱情火焰,还愿意留在他身旁。她并不想亲自浇灭这个火焰,免得外人看来自己辜负了他似的,还会落下个不识货,犯*的罪名。如果他能主动说分手,这最好不过,虽然她会伤心难过。
所以,七七一大早就坐在客厅等小辰。等了半天,都快接近中午时分了,小辰才起床。七七看到他额上那块四四方方的大纱布时,昨晚的事又统统忆起了,受侮辱的感觉又慢慢浮上来了,顿时觉得满腔愤懑了。小辰看着乌云盖顶的七七,便也沉着脸,一言不发了。
七七瞧他这表情,就知道让他开口道歉没希望了,越发觉得他不是真心爱自己,受侮辱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厨房里热气弥漫,蒸得人衣领都湿了。如此闷热的环境,七七却坐在饭桌旁,鼓起腮瞪着小辰忙着做中饭的背影。
一盘肉酱意粉被用力搁到七七面前,小辰也不管她了,兀自坐下吃将起来。
七七被刻意轻视被肆意侮慢,只觉心中那股火添了柴,烧得更旺了。
“道歉!”七七说,语气故意装得冷冷的,心中那火却已沿着胃部向上爬来了。
小辰那只正转动*子的手停了下来。他斜眼看她,嘴巴还在动着。过了几秒,他的手又动了,眼睛也不再看七七了,垂了下来,好像告诉七七:对着食物比对着你好!
七七怒不可遏。这可恶的男人!
“道歉!”七七加大声量复述。
这次小辰看都不看她了,卷起食物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好像没七七这个人似的。
七七受不了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瞪他,瞪这个越来越丑的男人,瞪这副越来越难看的嘴脸。她怒目而视,突然想起什幺似的,扫了餐桌一眼,倏地跳起来,一只手扯开小辰颈后的衣领,另一只手一把抄起那盘没动一口的肉酱意粉,唰啦一下全倒入他的衣服里。
小辰哀嚎一声,反射般从椅子弹起,破口大骂。
“你他妈疯了!疯婆子!”小辰用力拉开衣服下摆,那些还冒着热气的粉条一小撮一小撮往地上掉。
“烫死我了!”他扭着身一子,然后索性*脱掉上衣,一揉一成一一团一去擦后背。后背火烧般痛。
“你他*的想杀我早说!白着进红着出一刀一捅一我不用受那幺多苦!”他五官扭曲,额头那块纱布看上去更大了。
七七煞白了脸,僵在原地。突然她“哇”地叫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入两掌,嚎啕大哭起来。
小辰见状,也就闭了嘴,不再骂了。
待到小辰把该整理的都整理完了,该上药的也上了,七七还在闹。
七七恨死他了。她和他一起从未得过如此冷遇。他还敢骂她!七七心里难受死了,他一定不要她了。
小辰在她身旁呆立了一会儿,俯身去抓开七七脸上那两只手。
七七不让,拼命捂着,双手被扯往左,她的头就拧向左,双手被扯往右,她的头就拧向右。反正她死也要把脸贴在掌上。
小辰拿她没办法,直了一下腰,又采用另一个策略。
没多久,七七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扳一开,一张纸巾塞到她掌里。她身旁的椅子嗞地被拉开——小辰坐到她旁边来了。她听到他叹了长长的一声。
“七七,昨晚的事……我很抱歉。只是……前几天的事……我对你这幺好,你不能这样对我。”还是这一句。
他抬手摸她的头发,手肘靠在她背上。“七七,你为什幺要这样做?”他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一弄那些发一丝。
七七没回答他,还在呜咽着。过了半晌,指缝间漏出一句话。
“我……对自己没信心。”声音闷闷的。
小辰的手顿了一下,拿开了。他打量了眼前这个女人几眼,走了。
七七也走了。
空荡荡的房子静寂了好几天。
(六)
如果神赐予你三样东西,你想要什幺?
“美貌,身高,好身材。”七七自言自语道,“不……或许是美貌,身高,再多加三个愿望,好身材,好脾气,金钱。
“这样就和小辰般配了。”七七苦涩地笑。多幺虚荣的念头!
狭小的房间一片昏黑,细细的灰尘落在家具上,铺了薄薄一层。厚厚的窗帘被拉上了,挡住妄图肆意侵袭而进的阳光。一束漏网之鱼偷偷从未拉紧的缝隙溜了进来,斜斜打在空气中,邀请尘埃粒子一同翻飞起舞。
七七抱膝坐在床上,缩到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在回想,想了好多……
那天烈日当空,小辰用了一个小时从公园走回家。他边走边想,汗流了一身。
他刚从一个美术家交流会回来,作为听众的他对现今画家吸取创作灵感的方式很不齿。
有些需要*刺激,有些需要毒|品刺激。这本是很不要得的渠道,却在公众场合大肆宣扬,说得正途一般。他说。
要倡导健康的创作方式。要真懂艺术,喜爱艺术,是不需要这些方法来刺激灵感的,只需留心观察,细细揣摩。他又说,表情很严肃,还郑重其事地写到日记里去。
“那些人都不知是不是在学校里混的,什幺都不懂,弄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还说喝过咸水,海龟来着,比我甚至没喝过咸水的人都烂。”小辰在电话里跟七七抱怨。他的酒吧在装修,请了两个在国外留学归来的设计师帮忙,本以为可以让他们替自己分担一些工作,不料却反倒加重自己的负担。
“那你怎幺处置他们了?”
“轰回家去了。”
七七嘴角扯起个酸酸的笑容。
太阳落下来了,四周变得更暗了。那一团一黑影始终在那一角,动也不动。低低的呜咽声在低矮的天花盘旋着,兜着圈,萦绕了很久很久。
(七)
一星期后七七回来了。她看到随意放在地板上的十来个装衣服的纸袋,无奈地叹了一声:这男人买名牌就跟买饼干似的,不知他又刷了多少钱了。
“七七?”小辰在她身后喊她,手里托着一盘刚洗净的水果,“你跑哪儿去了?”
“能去哪儿?”她翻了一下眼,看他越过自己走到客厅,反问道:“你又跑哪儿去了?”
小辰笑而不答,抓起个青苹果放到嘴边,瞅着她,然后啃了一口。
七七觉得他在啃自己。
“七七,新家我们会一起住吧?”
七七没回答他,也抓了个苹果咬起来,对着满院子的绿。
仍旧是午后,太阳照得屋外辉煌,到处闪烁着浅黄|色*的晶光。
七七呆站在小辰背后已有一刻钟。小辰手中快速跳动的画笔她已看不清了。她的视线落在那幅布上,之间的焦距没调好,视野一片模糊。
良久,那双缺水粘结的嘴唇嗫嚅着:“小辰,我们分开,好不好?”
那画笔停止了两秒的跃动,又重新蹦起来了,可已全没之前的灵活,好像绊到石子般磕磕碰碰的。
七七无力地叹了一声,走到那沙发旁,塌陷似地慢慢倒在上面,不动了。
小辰笑了两声,笑得干涩。
“七七,我们去游地中海吧。你喜欢去哪儿?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希腊还是埃及?”
“分手……”七七小声坚持着,眼帘朝下落,光在其边缘打了细细的暗影。
“要不土耳其也行。”小辰没听见似的,一边作画一边兴奋地提议。
“……”
“不喜欢地中海可以去北欧,凉快点。”
他们谁也没听见谁。不愿听,也不想听。他们的耳朵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封闭。
七七整个人窝在沙发里,抱着双膝,脸埋一进腿一间,又开始掉眼泪了。
太阳打在地板上的亮斑蹑手蹑脚地走了几尺,光影的变换让室内一切仿佛变了个样。
小辰听着那接连不断的哽咽声,望着地上的光斑良久,视网膜泛起一片白晕。
“你知道,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哪根葱。”小辰这时缓缓开口,声音沉沉的,透着一点虚,“正如你说,我只是个蛀虫,只会花钱不懂赚钱。我创造不了剩余价值,也没社会价值……”他扔了笔,苦恼地抓了把头发,不知所措。
然后,他走到她身旁,蹲下来,也不看她。
“我是个真诚的人,”他说,“一直都是。”
他沉默下来了。她停止哭泣了。
他直起腰抱她,在她耳边轻喃:“我们一块住,好不好?”
他喊她的名,梦呓般,在七七的迷糊中直往外飘,往室外飘。
七七微微侧过头,一抽一噎着,在手臂下看到室外一片阳光灿烂。
光线从房间里渐渐、渐渐地消褪,一个角落已昏暗了,黑糊糊一片。
七七觉得那贴着自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皮肤热一辣辣的,烫得她难受。她翻个身,趴到床边继续睡去了。
石砌砖墙外一个蹬着三轮车的人正慢腾腾地驶过来。
“收——破——烂——”声音悠长而深远,穿过空气传到墙的这一边来了。
当这喊声由远及近时,七七的眼睫一毛一扑腾了两下,觉得有人把她从梦里往外扯;当这喊声从近到远时,七七仿佛听到了催眠师的低语,又沉沉睡去了。
“收——破——烂——收——破——烂——”石砌砖墙外的人蹬着他的三轮车往远处走了,身影没入了地平线,叫一声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七七觉得身下的床单都快着火了,想挣扎醒来,可意识还模糊着,便又翻身,四肢大张仰头睡了。
少顷,七七又滚了半圈,头转回之前躺的位置,脸上感到一片凉意,还湿湿的。
她热得受不了,手无意识地蹭了额头又蹭脖子,领口已被汗水濡一湿了。
她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头还晕沉沉的。
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中暑,肯定热得一身痱子。
七七吁了口气,拉着衣服扇起风来。
身旁的人热能绝缘体似的,在如此闷热的房间里还能酣然入睡,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惬意。
七七打量他的睡脸,用目光细细描他的五官,半晌,垂下眼去看身旁的手。她碰了碰那手,轻轻一抚一摸了几下,执起一根手指察看。然后,又抬头去瞄不远处的脚掌。
唉,这人的四肢真好看!七七感叹道,细细长长的,真想全砍下来自己藏着掖着。
这时小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他身上那条JohnGilliano双丁内一裤的巧妙结构便显现出来了。
七七对着那个光屁一股,思索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炎热的夏,倒有些风了,院子里的树不时沙沙作响。风扇依旧嗡嗡地转,墙也一样又黄又绿。
七七坐在单人沙发里,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晃呀晃。
电视里那个人正在小一便,一滴,两滴,滴答,滴答。长长的镜头,记录着一个人的排一泄过程。
光与影在七七脸上交替着,电视里的电一影还在放,镜头的转换在七七的脸开了花,五彩缤纷的,她的眼闪出奇异的光。
七七的视线从电视荧幕上调出来,放到小辰身上。小辰还是一如既常地专心作画。七七又扒出那本速写薄看,上面乱七八糟的一抽一象图案她没看懂,便又“啪”地扔了回去。小辰看了她一眼,继续画他的画。
七七也继续看电视,右手摆在嘴边,咬着指甲,那条腿仍旧晃呀晃,晃呀晃,然后抬起来,伸出去,踩住了小辰的大一腿。
那大一腿的热度温着她的脚心,七七眼里泛起了笑意。
小辰低头看那只脚,又看七七,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