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方式
王月鹏
失败者
一篇千字文,就像一千个孤独的夜晚,每一个被写下的字都像一座山,我的攀登,不过是把自己陷入更大的孤立无援之中。在别人早已习惯了自我保护的时候,我还在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绝境。我看到了更多的自己,那个陌生人在我的体内微笑,他的从容和淡定,一如那些远逝的岁月。
写作到如今,我更多面对的是巨大的虚无感,所谓价值与意义变得暖昧不清。在闹市里,我看到巨大的虚无,它试图挽留那些拒绝讨价还价的人;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我看到虚无,像是一些倍感亲切的柔软事物;在我的梦呓之中,虚无即是一次醒来。我看到与梦境截然不同的黑夜,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倘若不写作,我还会做些什幺?还愿意做些什幺?倘若不迎接这巨大的虚无,日子将会流落何方?我更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写,可以紧张,也可以松懈,完全的自由状态,不在意任何的外在目光。一旦写作成为“任务”,哪怕仅仅是对完成时限的某个要求,都会让我陷入巨大的焦虑中,原本属于形而上的精神享受,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中的无边苦海。事实上,我时常陷身于漫漫无边的苦海之中。我不懂得拒绝,最后所有的退路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内心,再也没有回旋余地,我被束缚在自己的内心之中。被束缚的写作,在我这里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我无法把自己从自己的手中解救出来。我的一只手忙碌不堪,一只手不知所从。一只手如何打败另一只手,这对我来说是个无法绕避的问题;当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我依然是自己的问题。
比分秒更为细小的时间,比一生更为漫长的等待,同时在一个人的身上发生。这个人不管是跋山涉水还是驻足守望,哪怕一贫如洗,他的内心始终有着最汹涌的爱。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并不仅仅是爱自己。甚至,在很多时候,我是不爱自己的。我对我的人性弱点,对我的内心惶惑,都有更为深入的了解,因为更近,更真实,我时常无法信赖和爱这样的一个自己。
谣言是真的,诺言是假的,这几乎成为当下的一道风景。在一个嘈杂的时代,那些最优秀的人大多潜隐在嘈杂之外,他们按照内心的诉求,在社会和他人的既有规则之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规则。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其他规则,只是偶尔会远远地打量它们,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又像一个安详的老人。
这条把我引向失败的路,是命定的一部分。我踏上这条路,此生此世不再回头。
我不会为失败而哭泣。我愿意为那些我并不知晓的事物而遗憾。被错过的它们,像千万支针的影子,交叉重叠于我的体内,勾起我的关于疼痛的记忆。
一个失败者,心里装着这世间最珍贵的骄傲。或者说,成为这个时代的失败者,是我所以为的光荣。
征服
我早已疲惫不堪。可是我在拒绝被征服的同时,依然想要征服一些什幺。
像是一堆柴火,在某个角落里暗自燃烧,它与光和热无关,它想要做的仅仅是燃烧,燃烧是它此生的宿命。阴暗的天气,潮湿的环境,并不能阻挡一堆柴火的选择,它们在暗夜里,在心灵的角落里,向着一个人绽放。
我愿把所有的燃烧视作一次绽放,把所有的回望当作一种牵挂。我试着悲悯地看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并且付出善意的理解。纵然一次次被冷箭射中,我依然相信善良是可能的,爱是可能的,命运是存在的。有一双高处的手,终将平衡人世间的一切失重。
现实的状况是,我总是难以逃避一次又一次的被打扰。我的时间是由别人串联起来的,那些时间在我的手中,只是一些断了线的珠子,孤零地存在。无论是讲述还是被讲述,这些珠子一样的时光,都不足以承载一个真实的我。然而,我确实是由这些碎片组成的,我的每一天的时光宛若一粒粒的珠子,被拿起,又被放下。我的手中有一团麻线还没有厘清,有一天我将亲手用这条长线串起那些珠子,缚住我自己。
身陷世俗目光的束缚之中,我想用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缚住。这是我之于我的解脱。
我的意志像一把装在衣兜里的利刃,在不经意间一次次被刺伤的,总是我自己。关于这样的不经意,从启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一把随身携带的刀对于漫漫长路将会意味着什幺,我坦然接受沿路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对自己的伤害。一把装在衣兜里的刀,让我在奔波的麻木和疲倦里,随时会有一种痛感在肉身的某个地方发生。
我是一个仍有痛感的人。可是这样的痛感总是来得如此强烈,让我猝不及防,不堪忍受。我把脚印丢给身后,我的心是被这些脚印驱赶着,去完成对于一条路的验证。
速度想要征服道路。欲望想要征服人性。太多的目光想要征服这个埋头赶路的人我不相信所谓征服。花朵之间的语言,我们并不能听懂;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密语,从来就被我们忽略。所有的存在都不过是散了线的珠子,包括生活本身。一只青蛙想要征服的不过是井底一样的天空。天空的完整意义对一只青蛙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一片云彩,也不会有一个人,去试图说服一只井底的青蛙,它积攒起所有力量可能逾越的,仅仅是一个井口,而一只青蛙对一个井口的逾越,对于大地与天空来说几乎是无意义的。
大地的伤口已经太多太多。井口也是伤口的一种存在形式。一只青蛙,以及太多的青蛙,把地面的创伤当作了自己的和他人的天空。
大地上越来越拥挤的车辆,它们不遵守基本规则的鸣笛与奔跑,让我的内心万般纠结。
走自己的路,沿着心灵的轨迹,缓慢地去走。
我可能征服的,唯有我自己。我想征服的其实只是我自己。
在扎根的同时也飞起来
那时我只希望自己是一个有“根”的写作者,不曾想过还得有一双翅膀,在扎根的同时也要飞起来,至于飞向哪里,则是飞起来之后的事了。
我在书房里枯坐的时间并不久,可是我偶尔觉得距离这个社会已经很远很远。朋友的电话打过来,向我说一些事情,我从这个遥远的电话里知晓并且判断我的处境。对于身边的人与事,除了亲人,除了极少数的友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其他。我的心在远方,我不是不爱那些伸手可触的现实利益,只是我知道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追求。对于世俗的生活,我随遇而安,并无奢求;对于文学,我是有野心的。一个用生命来写作的人,一个把生命中所有的时间、精力和热情几乎毫无保留地投入到写作中的人,怎幺会对自己无所期待呢?文学是我的宗教,寄予了我的生命意义。平静的生活里,自有一份不曾表达的汹涌,它们日日夜夜拍打着我的心扉,告诉我应该怎样对待生活和自己。我拒绝了太多的东西才来到这里,我只想爱得纯粹,爱得心安,我只想像我一样活着。那些不经意间的闪念,沉默中的诉说,都是我所信赖的。我更希望笔下的思考是广袤夜空中的萤火,而不是什幺熊熊燃烧的大火。我曾有过对燃烧的渴念,这份强烈的渴念经过现实的磨合与审视,很快就变成了同样的警惕。一个成熟的思考者,是该对大张旗鼓的言行保持必要的距离,对以“真善美”为幌子的东西保持本能的警惕。
还有非此即彼。有时是这样的;有时不仅仅是这样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很少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断,它太简单,无法涵括和表达这个现实的复杂性。对外界的事物,我越来越宽容;然而对自己,我变得日渐苛刻。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幺,有一条底线是任何人与任何事都不可碰触的。
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倘若不懂得做出相应的舍弃,背负的行囊必将越来越重,脚下的路亦会不堪负重。
从很多作家的文章中,我看到了他们对生活和现实的从容自信的把握。真正的作家理应怀着对生活的热忱和对现实的关注而写作,同时他也应该深知生活并不仅仅是他所看到和表达的那样,生活还有更多的未知领域和更多的可能性。那些被文字呈现的现实,仅是现实的横断面,是写作者想当然地赋予了它作为整体的意义。其实,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现实横断面,仅仅是与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已。
打开自己。超越自己。在扎根的同时,也飞起来。我不知道将要飞向哪里,只知道向着更高的高处一直飞去。
一个人的方式
我并不希望所有的空间都被占满,然而我对自己的书房却无力整理和打扫;我并不希望时光飞逝,然而此刻却是如此漫长;我并不希望所有的飞乌都活在屋檐下,然而天空却了无痕迹;我并不希望他们的野心能够实现,然而土地被占用生态被破坏是我们每天都只能面对的现实;我并不希望这个世界如此冷漠,然而承担良知和道义底线的总是那些最卑微的人
我对外部的世界无能为力。我对我自己无能为力。我对那些与我无关的事物无能为力。我对那些与我有关的事物无能为力。我的体内涌动着无穷尽的力量,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不懂得了望,也不习惯畅想。我只愿注视一件事情,从最细微的地方体恤它的艰难也享受它带给我的心安。因为长久的注视,我时常有恍惚之感;因为恍惚,我更深地体昧到了艺术的不可言说的魅力。我不热爱琐屑的日常生活,它们像是千万只手,拉扯我,摇晃我,试图让我偏离我在的轨道。在所有的道路中,我只认可这一条;同行的人,我更信任的是我的影子。纵然所有的道路不过都是通向同一个终点,我也将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我更爱那些老旧的事物。然而我把房间里多年没有翻动的物品,全部当作废品清理掉了。我一直以为它们留在那里对我是有意义的,将来在某一天,我会翻动它们,从中发现一个久违的自己,得到我想要得到的安慰。事实上,它们越积越多,最后在我的心头形成了一种压迫。我被我的过去压迫,不得翻身。我偶尔埋怨这世上无人能够帮我把压在心头的重物挪走,我忘记了我还有一双手,一双有时忙碌有时无所事事的手,我把这双手更多地用在匍匐前行上了。我不想征服一条道路,不想对未来寄予所谓梦想。我对新时光没有太多奢望,只想按照若干年来的样子度过它们,那些未知的时光,其实是我久违的友人,即使容颜变得苍老,他们依然怀着一颗不变的心。我面对他们,绝不放弃面对我自己。面对我自己,也是我面对世界的方式;一个人的扪心自问,也是我与世界的一种对话。那些被别人津津乐道的,我并不在意。我的世界里不全是实在的事物,有些虚无,有些看不见的事物,被我捧在手里,倍加珍惜。
后来我才明白,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仰望星空,而是对于日常生活的信仰,在日常的琐屑中践行自己的信仰,重新发现一份完整生活。而这一切,唯有以个人的名义才可实现。
做一个内心有秩序的人
也许对我来说,所有的时刻都与此刻相关,此刻亦将与所有的时刻相关。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事实,我对这个事实的忽略,直接影响了我对自己与对世界的看法。其实我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始终处在一种说不清的联系和纠缠之中。此刻的我并不仅仅是我。
真实与真实感不是一回事。太多的事情是真实的,太多真实的事情却并不给我们真实感。突破常规,丧失底线,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被撕毁,我宁肯相信它们是虚幻的。真实感让人蒙羞。
然而它们毕竟是真实的。这个渐渐被打开的世界,千疮百孔。
我所看到的,并不是最大的真实。最大的真实存在于看不到的暗处,像一些罪恶在疯狂滋长。
一个内心有秩序的人,不管这个世界如何繁杂,他都不至于慌乱不堪。他的脚下是有根的。他懂得处理内心事务,当他放纵地思考,放肆地书写,他找到了内心与外界的某种平衡。我必须说出,这种平衡只是一个附加的结果,我更看重的是书写本身,对于这个不堪负重的世界,郑重是最起码的态度,纵然身心已被改造成了一个产品,我仍然希望某些部分永远拒绝被改造,比如大脑。只要大脑是自由的,身体即使受到禁锢,也是自由的。
当我陷入纠结,这世界并不澄明,并不能给我安慰和开脱。那些亲历的事情渐行渐远,我仍然没有走出它们投射的影子,它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成为一条道路。烈日炎炎,影子里集聚的不是阴凉,是寒意。这是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的,我的看不到尽头的路,唯有你懂得我的无望和希望。
我之所以不想说出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担心漏气。写作尤其如此,漏气的写作是不值得期待的。一个气球的力量就在于向高空飘去,然后在某个瞬间爆裂,悲壮且美丽的爆裂。当我看到那些虚张声势的写作,当我看到那些提前被宣告的写作,忍不住替他们担心。
房间里的空调散发着冷气。我们在谈论文学,谈论这些年走过的路,谈论文学所馈赠给我们的。一个理想主义者的遭遇更加凸显出来。文学带给我们一些问题。文学也让我们发现了更多的问题。在集体无意识的当下,我珍视这样的一种问题意识,它让我没有盲从,没有迁就外在的世界,也没有迁就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