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婿入赘
月亮小船似的驶上天空,白色的浪花在海面绽放,东一朵西一朵的像幽灵,坚实的牛头嘴晃荡了。德根睁开惺忪的睡眼,拉扯手中的牵绳。罾网露出了海面,网里空空的,德根下放扳罾,清清嗓子喊,鱼啊,发点善心吧,游两条像样的进来。德根的外甥三岁,爱喝牛奶,德根得扳几条大鱼,卖了买牛奶。
德根喊声苍老,像葬礼上敲的破锣。山脚下早睡的鸟雀不高兴了,叽叽喳喳地发牢骚。牛头嘴是小旗山伸进海洋的一块岩石,德根吵醒了安睡在树林里的鸟雀。叫什幺?我没有扳到鱼。德根数落小鸟。在德根眼里,鸟雀就是一群不懂事的小孩。
鸟雀们安静了,德根的又喊。海良啊,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鸟雀们领教过德根的啰嗦,知道这人不可理喻,啁啁地嘟囔几句,飞半山腰去了。牛头嘴安静下来,德根听到哈的笑声,愣了一下。德根知道自己喊错了,喊鱼的时候喊了海良。海良是德根的上门女婿,两年前捕鱼回来途中不见了。德根喊海良时喊了亲热。亲热是小两口床上的那个事,换成别人,德根也会嘲笑的。德根回头看,发现没有人,是海里的浪花。
德根对浪花说,这是玉琴叫我喊的,我女儿神经挫气了,你们别笑话。神经挫气是德根发明的毛病。海良失踪消息传来时,玉琴的目光拉直了,望得宽广遥远,把整个世界都含没了。她涨红了脸说,你们叫海良回家,我和他亲热。那时候,德根就感觉女儿的神经闪了一下。那以后,玉琴天天找渔民带信,叫海良回来亲热。有人说玉琴疯了。德根认为是神经挫气,腰可以挫气,神经也一样。德根就睡女儿女婿隔壁,小两口一举一动都在耳朵里。海良出海前给娘家送月饼,没有跟玉琴说。玉琴知道后生气了,夜里拿亲热与海良较劲。渔民出海半月碰不到女人,出海前得疯上半夜的,可那个夜晚德根只听见海良的叹息。德根原先也捕鱼,也曾年轻过,感觉玉琴欠了海良一次亲热。腰挫气按摩会好,玉琴神经挫气需要海良回来。德根看着玉琴羞涩又焦急的样子,心隐隐地痛。牛头嘴插在海里,适合扳鱼,德根弄了一顶扳罾,天天替玉琴喊海良。
海浪哗哗地响着,德根想起了海良。德根爱喝两杯,海良不喝酒,抽烟凶。常常德根才喝上,海良已到门外腾云驾雾去了。海良不陪德根,德根没少嘟囔。其实人和人不是都一样的,德根后悔了,扯开嗓子喊。海良啊,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德根的声音传得很远,德根想要鱼,更想叫海良回来。
一条鱼跃出水面,亮晶晶地闪了一下。大鱼出现了,德根抓紧牵绳,睁大眼睛期待。
飞虫扑进了德根的眼。德根揉眼睛,两眼满是泪水。德根搞不清是揉眼关系,还是内心忧伤了。海良不失踪,德根用不着那幺苦。德根含着泪喊,“海良啊,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德根有些沮丧,沙哑的喊声没有跑远,跌跌撞撞掉落了,海面泛起清幽的光。
德根的脑海里出现了海良。海良的个子不高,捕鱼回来时眼光怯怯的,显得更黝黑矮小了。江平老大说海良太懒,江平与德根搭档过,看德根面子让海良在船上打杂。德根想起来了,海良是里山人,晕船比别人重。德根拉起衣角按了按眼角,深吸了一口气,又喊。海良啊,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德根这一次喊声远了,像一只孤独的海鸥,飞向若隐若现的大帽岛。
德根起了一次罾,罾网漏下一片细白的水沫。德根迷茫了,海良会去哪儿呢?海良靠在船舷抽烟,后来就不见了。海良是被海浪掀下了,还是自己跳下了海,江平老大说不清。江平老大为没管住海良懊悔不已,上岸后登门请罪。德根没有怪罪江平。夜黑漆漆的,大海茫茫,人不见了哪里去找。海良喜欢独处,别人进仓赌了,他偏独自靠在船舷抽烟。德根觉得孤独是海良自己造成的,村里的上门女婿不多,海良把自己看矮了。
海浪涌动着,奏出悲壮的乐曲。抽烟不能去船舱抽吗?德根生气了。海良啊,两年了,你是死是活,总得现个身吧。德根听见身后沙沙响,调皮的树叶闹了起来。婊子养的,德根骂了一句,又喊。海良啊,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德根心里有一种怨恨,喊出的声音像一群饥饿的海鸥在底空盘旋。
我来了,德根听见鱼的答复,手中的牵绳有挣脱出去之感。大鱼入网了,德根有过扳上大鱼的经历,鲈鱼大海鳗都有力气,一旦入网就拽着罾网走。哈,你上当了吧,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德根的脸上浮上一丝狡黠,用力把罾网拉出海面。
月色朦胧,一条巨大的鱼呈现在德根面前,黑乎乎的。
你是大米鱼吗?德根有些激动,声音含糊不清。我不是,大鱼静静地躺在罾底,没有亮晶晶的鳞光。
你是什幺?德根盯着问。你猜,巨大的鱼还是不动。
你是鱼还是人?德根揉揉被风吹流泪的眼睛,仔细看。鱼长长的,没有尾巴,似有两条腿。我是鱼,也是人,是鱼人。德根听到了无声的回答。
啊,还有鱼人?骗我,你是海良吧。德根的耳边响起了玉琴的催促声。你叫,你叫海良回来,我要跟他亲热。德根觉得可能是海良。德根喊完“海良啊,你回家吧,玉琴等你亲热”,他就游进了罾里。海良你总算回来了,你可知道,玉琴等你等得多苦,德根埋怨。一个浪头涌进罾网,海良滚动了一下。上门女婿毕竟和儿子不一样,德根担心了,害怕海良又走。德根牵拉着绳索,脑海出现了靠在船舷抽烟的海良,感觉海良心里有苦。那晚睡前为什幺不劝说玉琴几句,德根责怪自己。海良啊,你也不容易,德根换了一种口气说。
罾网高高地悬了起来,海良安静地躺在网窝里。回来就好,海良,德根的脸春风拂过似的。我们是一家人,不能为一点点小事抠气。德根还想说点什幺,手松动了,扳罾往下掉,海良被混沌的海洋吞噬了。海良,德根大喊一声,拼命拉绳索。
罾网高出了海面,海良还在罾底。德根按住急剧的心跳,侧头问。你能上来吗?
海良没有动,德根估计海良死了。海良是扳上来的,活人一般自己游回来。想到海良死了,德根也不伤心。德根无数次想到过海良葬身鱼腹了。德根外洋捕鱼时,曾经网进过无名尸体,尸体上全是啃咬的小蟹小虾和龙头鱼。海良失踪后,德根最担心海良被鱼蟹吃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法跟玉琴交代。孩子,你等着,我想办法把你弄上来。村子离牛头嘴有些远,根本喊不应。德根望望山脚下的小树,解开鱼篓上的绳子,接长扳罾的牵绳,将扳罾栓在小树上,人沿着斜坡爬下海去。
海水淹到腰上,德根靠近了罾网。海良躺在中间,德根抓不到。一个波涛涌来,海良晃动了一下,德根踉跄了。海良,你别急,我会想办法的。德根急了,将罾的一边往下按,整个身子泡在海里。罾倾斜了,海良滚了个身,离德根近了。德根一把抓住海良,借助海水的浮力,将海良拖出了罾。
海良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德根感觉有些陌生。德根的脑海里出现了玉琴结婚场景,那时候海良就穿藏色呢中山装,年轻帅气。德根觉得应该快点把海良弄回家。海良,我们爬上去。德根拽着海良向上爬。牛头嘴虽然不高,但坡度大。快爬上的时候,德根滑了下去,掉进海里。海良依然在德根手里,德根紧紧地抓着海良的前襟,没有松开。
不错啊,还没有糊涂。德根表扬了自己,爬起来又向上爬。德根爬上滑下,爬上滑下,反复了几次,终于把海良拖上牛头嘴。老骨头还行,德根赞美了自己,瘫倒在牛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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