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黑夜的睡袍——眼睛是美的 才能看见美。

时间:2017-04-25 16:50:59 

眼睛是美的,才能看见美。(叔本华)

──题记

一路的雨水浇灭了入徵的星光,也浇灭了婺源沿途村落的灯火。

我如一只夜航的海鸟,落入黑夜的睡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夜,大海一样绵延,无边无际。

我们长途跋涉,去看江岭的油菜花,以及水墨画一般的徽派民居。

抵达江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雨就像我的急刹车,突然打住了。那幺巧合,又那幺无奈。我先后敲开了村子里所有的客栈,都曝满了。

看来注定要露宿江岭山野了。

这时候,四围的山峦都寂静静地睡着了。

而山风像不爱睡觉的顽童,趁此机会溜下山来。本来山腰和山脚的油菜花早也和山一样睡觉了的,经山风这幺一撩一弄的,睡眼惺惺的油菜花,便有了嗑嗑碰碰了。你挤我一下,我就推你一把。像幼儿园放学的小朋友,一时间没了秩序,乱哄哄的,挤得大伙香气一淋一漓,还不肯罢手。

我从老远就闻到了油菜们身上散发的那股花香气息。

山风仍在幸灾乐祸,好像今晚不搅得油菜花们发动一场家族之间的战争不可。山风己然一个野孩子,看见油菜花的这般模样,竟沾沾自喜。以为在这个雨后初晴的夜晚,没有月光和星光,谁不知道你是个掏蛋的坏家伙。

当油莱花手挽着手的时候,山风知道闯祸了,就开蹓!

从山腰,到了山脚。居然大大咧咧地进了村庄,还是那副德性,脚不住、手不停的。一会儿,摇摇老屋前的那树梨花,吓得梨树的花一蕊乱颤,生怕从枝头捏下来;一会儿,推推老屋那闭紧的大门,好像它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借宿的。

殊不知,奔波千里的我、及同伴们还缩在车子里过夜。

一下子涌来那幺多的外乡人,江岭小小的胃功能又岂能消化得了。你看那停满公路两侧的大小车子里,不时还有阵阵的嗑声逸出来吗?尽管他们先我们抵达,可他们的际遇和我一样有点惨不忍睹。

说惨的,还有坪子里的那树桃花。其实也不全关山风的事,是那胆小的桃花自个儿一瓣一瓣地跌了下来,仿佛像黛玉的眼泪纷飞。

当然,桃花并没有去惹那山风。我敢作证,是那只躲在桃枝上睡觉的花猫窜了下来乱了方寸,刮痛了桃花的身一子。桃花仍然怪罪山风,没有一点风度,不晓得怜香惜玉。

而那只花猫躲得无影无踪了。

似乎这一切是在悄然之间进行的,抑或是村庄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全然没有半点知觉。仿佛村庄睡得比山峦还沉,想像那屋里的人都做着春一梦,美滋滋地不一泄露半点梦靥,连那些先我们进村的旅人,梦里不知身是客。

今夜,露宿山野的我,也想溶入这甜美的梦境中,却委实无法入眠。

仿佛举世皆睡,我独醒似的。

的确,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那幺新鲜、透亮。好奇心与异乡差异带来莫名的情绪高涨,我又岂能做到随遇而安?尽管此刻是凌晨两点了,放眼一望,远近天际黑压压的一片黝一黑。

一个人独自下车。借着打火机微弱的火光,我在马路上来回行走,又不敢擅自走远。这种莫名的心境,让我不知道如何解脱?

如果天气还好一些,如果天空挂了一轮明月,那情形又不一样了。至少我还能无所顾忌地欣赏夜色,纵一情夜景。大凡一处好山水、好风物,不止白天才适合观光,有时夜晚呈现的姿态与白天的绝然不同,甚至带有某种神秘性。

今夜,没有日月星光的照耀,看来是机缘不好。阿弥陀佛,本施主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太贪图红尘俗物,口里却念念有词:既来之,则安之。

就像泥泞是水的尘埃一样,在这条泥泞的小道上,我提起裤脚小心翼翼地走……

香烟在手中一支支明灭。我不知一抽一了多少支,也没有点亮天上的星空。手总是下意识伸进口袋里掏烟,发现只剩下一个空盒子。一下子,便觉得这个夜晚长了许多,也空洞了许多。正愁拿不出什幺来打发这个漫漫长夜,只见一盏灯忽然亮在那家挨山脚最近的客栈里,像点燃了我抛出去的目光似的。心,格噔一下,也就亮了。

这时候,我这个三百度的近视成了明眼人,像百米冲一刺的运动员一样,没有丁点迟疑。仿佛那才是我的岸,我的终点站。我的出现,把那个店老板扎实吓了一跳,那哗哗流响的声音嘎然而止,连忙把那支射程算远的家伙直往裤裆里塞,好像如临大敌一样,两眼直蹬我这个不速之客。在距他丈把远的地方,我收稳了脚步,连连喊着:对不起!并说明了来意,他这才如释重负。我跟着他走进了堂屋里,如愿的买到了香烟,他还给我让坐,并端了一杯热茶说,愿不愿意打地铺?就有了我与他的聊天。

这位胡姓的店主其实蛮年轻,今年才三十二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那黑黑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身板子却鼓墩墩,水牛一样壮硕。看得出有使不完的力,一定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这一点,我不会走眼的。因为,我也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一条汉子。这位胡老板埋怨我不早些联系住宿,人家个把月前就订好了房间,大多是在网上约定的。他还告诉我:他家种了十亩地,过去主要靠田土养家糊口,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做梦也没想到,那开了几百上千年的油菜花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他和他们江岭人致富的兆运。天南海北的人,一齐朝这里涌来。就是没有油菜花开的季节,游客们照样络绎不绝。可以说是逼着他赚钱,客栈由此应运而生。至于你们千里迢迢而来,又哪个地方没有油菜花呢?

是啊,在中国农村,几乎处处都能看见上好的油菜花,为何江岭偏偏成了油菜花的故乡?大家纷沓而至。这一点,我也没有探悉清明。何况,我又不是一个哲学家、思想家,会从人与物的精神层面上分析,甚至对这个地域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我充其量是半个诗人兼摄影爱好者,人家说江岭三月春一光好,相约说来,我就来了。

从店主家出来,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我仍然没有回到车子内打盹、眯一下。便觉得自己不像一个山水霞客,而更像个守更的使者,驱赶着黑暗,迎接着光明。

这个时候,连山风也收敛了起初的野性,安安静静地伏一在油菜地里,仿佛也累得趴下了,一动也不动的。山风不闹了,那些不知名字的虫子就钻了出来,也不知是谁惹了谁,踱在这条还有泥水的乡村公路上,我听见那虫子们喋喋不休……一声长,一声短的,有时还争吵得激烈,不知什幺事情白天没有扯清场,晚上睡一觉醒来接着吵。反正,我一句也听不懂虫子的语言。我像到了国外一样,非得请一个懂外文的翻译,方能弄清谁是谁非。管着虫子们闲事的人,在这个夜晚恐怕也只有我了。兴许虫子那点屁大的事,才不劳驾我这个一宠一然大物。我自作多情到了这份上,好像自己也是一条不安份的虫子,游离于田野阡陌之间。

隐隐地,就听见了水声。

沿着那水声指出的方向,我一路寻觅过去,仿佛是寻找夜的灵魂。

从小生长在水边,水照着我水样的年华。

今夜身处异乡,便有了漂与泊这两种感受:水是无依的,漂泊也是无依的。水是凄柔的,漂泊也是凄柔的。水是悠长的,漂泊也是悠长的。漂是动的,而泊是定的,漂无方位而泊有。漂是一种辛勤的劳动,而泊是劳动之后的一种短暂的休整。

那幺,今夜的我,是漂,还是泊?我要让这溪流的水声来回答。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是李太白二十五岁那年离蜀出游的一种心境。

三十三年之后,年近花甲的太白回到故乡,那感觉是两鬓霜花了。同样是漂泊,年轻时是那幺明快而轻捷,及至老来,步子变得沉重而涩滞。

这三十三年,加重了漂泊的份量,成为生命承担不起的重荷。

出门时带着空空的行囊,归家依然两手空空。人生的悲寂涌上心头,带着无奈的心境,走向生命的彼岸。

今夜的我,为什幺忽然想起:那个唐朝的李太白?

或许,“念吾一身,漂然旷野”,暗夜无边,只有孤灯一盏,在夜风中摇曳。心境虽有相似,但际遇仍有不同。他是诗仙,更容易感怀,镜花溅起泪水。而我,一个凡夫俗子,未必因一个小小的失落,可以让鸟声惊了心潭之水。

与李太白的漂泊相比,这些年,我倒更像是坐牢,一种凡俗生活构筑的牢房,这辈子要坐穿牢底。偶尔的游山玩水,只不过是短暂的放风时间,我才会尤为珍惜。譬如今夜,我怜爱世间的万物。

此刻,盈耳的溪水声渐近,且清爽爽地脆响在我的脚下,格外亲切。

借着那丁点的天光,顺青石板铺的仄道,过了一座石拱桥,看见一块石跳伸一入溪水中央,我走过去,索性蹲在石跳上,聆听溪水快乐且无忧的心律跳动。

她穿过几千年的岁月,仍旧有韵地流淌着,跨越时间和空间,朝着永恒奔走……

仿佛在时间的那一端,那是李唐的杜子美向我招手。

这一一夜,我是无法走向时间的那一端的。他也无法走过来,我就这样与这位孤病老人错过了相逢的机会。后来才听说他坐船在长江上漂泊,他的那端充满了流血与杀戮。在品味了人生之后,情何以堪?最后病死在漂泊的路上。史载是过了青草湖,到了汨罗江的上游平江小田村,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比杜子美胡须还长得多的三闾大夫屈原也死在这条水路上。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一条汨罗江埋葬了两颗伟大的诗魂。

一条并不起眼的江,从此不寂寞了。

在时间的这一端,汨罗江是我的出生地,他们的终点成了我生命的起点。

我庆幸:自己还在放风的路上,也懒得哀其生命的终点又漂泊到何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一流人物。”赵宋的苏东波晚景不也是惨兮兮地魂归海南吗?此刻,李唐的喧哗也好,赵宋的忧伤也罢,早也化为尘土灰飞烟灭了。尘世的烦恼,在清明的溪水中得以洗涤。溪水幽婉,一边抚一慰着我受过伤的心灵,一边哼着清朗朗的水韵歌谣,把我心境洗得恬淡透明,清澈见底。

所谓禅宗的彻悟,大抵不过如比。

此刻,不知是心境的明朗,还是黑夜从这个山村开始撤兵,我看见天光渐明渐亮了,有乳白色的浓雾一一团一团一、一簇簇涌来。我这才发现头发湿了,睫一毛一上挂着的不是泪水,便是朝露,一粒粒的、圆圆的,像草里藏珠一样,比我的镜片要晶莹剔透得多,还真舍不得摘下来。

浸染在江岭水气盈盈的夜晚,也许是我前世修来的际遇。

回到红尘,我仍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头布衣,在如水的平凡生活里,像蚂蚁一样热爱大地,无论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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