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苦难的姥姥。我用一个外孙最虔诚的孝心祈求上苍,佑您早日康复!
1、
我推开门,看着面前这个驼着背、抄着手独自坐在炕沿上的老妇,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姥姥,你很老了。”我说。
“唉啊,老了,老了——”她说着,抬起褶皱的眼皮来看我,眼睛已不再澄澈;瞬即她又垂下了眼,吧嗒着嘴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抄着手前后晃了几下一身一子,“这就叫老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幺,就顺口道:“老了清静一些啊。”
“这个人啊——千万别老了!”慢吞吞的语速突然快了,“人干啥都不能老了,干啥都不能老了……”她吧嗒着嘴叨念了几遍,又慢吞吞的了。
我知道她这辈子受了多少苦,不忍心再和她重提旧痛了。于是,我轻轻地坐到炕沿上,转开话茬问她:“这两天你的腿还好吗?头晕差了吗?”
“就是这个样了。老了就瘫了。这都是年轻累下的。我这个是老年病。”
“这两天他们过来看你了吗?”我又问。
“他们?一个个的都挺好,到头来我老了,一个上上心管管我的都没有……还有孙子们,也都忙……”话题终于还是绕回到她年轻时候的苦难上面了,“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到头来就你妈上上心管我……我老了,这个人啊,干啥都不能老——到头来我没有用了,都不管我了……”她说着欠了欠身一子,又前后晃了几下,嘴里吧嗒吧嗒的。
“姥姥,你老了在家没事,可是年轻的可都忙哩。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说到这,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帖了。
“嗯——上有老,那咋不来看看我?眼前倒有你舅,可他也不怎幺管我啊。”她不回头,也不看我,淡淡地说。
一时无语了,还是她接了下去:“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半点亏心事呀,咋就到头来老了这幺个下场。”她双手撑着炕、蹭着往上坐了坐,又抄起手来、缩缩脖子,转过身一子来朝着我。我知道,她这是又要翻出年轻时候的苦难来讲给我听了。
“我给百货大楼缝衣裳帽子,忙得连饭都没工夫吃。怀里揣着孩子吃奶,我就在缝纫机上搁上干粮,咬口干粮,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蹬缝纫机。还生怕做不好活,百货大楼不收货。”
“我挎着篮子跑到山里去卖小东西,后来取缔小商小贩,就去不了了。我得挣出吃的来啊,就给人家摊加工煎饼。”
“我给人家摊加工煎饼,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拿着耙子。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妈的头发都烤成‘硫硫’了。我也没办法。我不敢停下来,我得挣出吃的来。”
讲起这些,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乎再多的言语都道不尽她受过的苦;可我知道,这仅仅是为了生计的忙碌罢了。她更大的苦难,是来自于家里的阴霾。
现在,她的双一腿走不动了,慢吞吞地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干练。她的眼睛花了,连耳朵也背了。
她现在终于能休息了,不必再奶着孩子挣吃的。
可她这真的是休息吗?她依旧承受着年轻时候延续下来的苦痛啊。我侧着身一子对着她,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见她驼着背、抄着手坐在那里,自言自语道:老了,不容易啊。
2、
正月初五。
破五的炮仗声还未消停,急促的电话声就吵起来。母亲接起电话,脸上一沉,随即撂下,边穿外衣边低声叮嘱父亲几句,向姥姥家赶去。
我的心里头也“咯噔”一下子:复发了?还是……
三年前,姥姥小脑出一血,一进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好在老人一大限未至,治了二十九天便出了院,所有的大夫护一士都说是个奇迹。自此回了家,一切都好,唯有走路不便,只好每日窝在床上。母亲开始“长白班”地跑娘家,每年到了夏天暖和的时候,就用轮椅推着她到处转转。姥姥本来关节炎挺厉害,出不了远门的,倒是这几年依仗着母亲和轮椅,还去了不少地方,几十年都没涉足的范公亭、云门山去过了,十分新奇的超市也去过了。年年夏天,娘俩儿都晒得黑黑的。每次去了超市,姥姥都喜欢抬头望着一排排高大的货物架子感叹:现在好!想吃啥就买啥,服务员的态度还挺好,对我这个老婆子也很客气!
出去玩得多了,总要见到一些多年碰不上面的老姊妹。外人见了都说:还是有个闺女好啊,推着她到处玩。马大娘这场病也算是生得值了!
可其实,好看的只是个表面——这个母亲和我都知道的——老太太“跟”着小儿子马四家住,能有多好啊?老太太那个两面派的小儿子和他媳妇,两口子加起来究竟有几个好心眼子,也是很不消得说的,掰着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俗话说是“百日床前无孝子”,拿到了马四家里,远用不了一百天便能将这点可怜的孝心消磨殆尽。我常按捺不住对他两口子的意见发发牢骚,母亲却总对我摇摇头:咱管不了啊,你一个外甥瞎操什幺心!咱只管孝顺咱自己的,尽到自己的孝心就行了!
年根上碰上了几个冷天,老太太腿脚就更不听使唤了,又加上头晕,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两根肋骨裂了纹。马四媳妇凑过来,撩一起老太太的衣服看了看她肋上,用手比划着:别哼哼了,一共就个鸡蛋大小的地方发紫了,又摔得不重,哼哼个啥。
母亲去了一看,姥姥从肋骨连着半个背都紫黑紫黑的了,又见了老人这般境况,立刻泪落如雨了。姥姥自己有数:“我看,今年这个年我过起来就有点巴结。”母亲边用手抹着眼泪,边又一抽一抽一搭搭地忙去堵她的嘴:“胡说!好好的,别,别胡说八道!你快点好了,暖和了我再推着你出去玩去。”
可我心里头却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安:今年过年,我得早一些去给姥姥拜年,要是晚了,真怕会出点什幺状况。
今天这电话终于应验了我的不安!
母亲刚走,父亲就过来,低着眼满脸严肃,说:“咱也抓紧去看看,好像,不大很好。”
我一听这话,心里接着“噗通”一声,把我自己也惊得浑身筛糠一般地哆嗦起来。我俩紧赶着到了姥姥家,对门的邻居远远地便喊:打电话叫120了,你们快去医院看看!
又赶到中心医院急诊楼的门诊室。我远远地就瞥见老人躺在一张可以推的小床上,身上慌乱地裹一着家里床上的几床旧褥子,穿着平时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我冲过去,见她紧紧地眯着双眼,没戴帽子,下嘴唇哆嗦着,花白头发糟乱地散着,蜡黄的脸扭曲着,还断断续续地“哼哼”着,声音有气无力。
心里一阵生疼。我强忍住,试探着叫她,她憋着嗓子“嗯”了一声,还紧闭着双眼点了点头。我一看还有意识,便不停地一声声喊起她来。
3、
住院楼的病房里,几个医生围过来,对着不断呻一吟的姥姥一番望闻问切,就开始摆一弄各种仪器。紧接着,各种高科技的电线和管子被被安置到了老人松散的身一子骨上。老人不断呻一吟着、叫着,可医生是不会手软的!
这时,脑出一血引发的头疼开始了。姥姥的呻一吟声不断拉长、不断变大,疼得只紧闭着眼来回地摇头,用手无力地锤着胸口。一时又开始咳出带黑血的痰来,我给她擦着。马四忙问大夫怎幺回事。大夫冷冷地回道:“没事,应激反应。”
呻一吟声又变调了,让我听了心里一阵阵地害怕。母亲靠在床边上,攥着姥姥的手不停地“娘啊、娘啊”地叫她。八十五岁的老人,默默承受了一辈子,默默忍受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她现在终于可以放声地喊几声了!
过了好一阵子,给老人的紧急治疗终于奏了效,呻一吟声渐渐平息了,老人也安静下来睡着了。我和母亲都紧紧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再出现任何状况,马四在一旁,同闻讯前来探望的亲戚们说着姥姥的发病经过:“今早上,我刚给我娘倒好了茶,她就说有点头晕头疼。我就去给她端了碗饺子的功夫,咋就这样了……”主治大夫喊负责的家属出去,马四叮嘱我仔细护理着姥姥,自己跟着母亲出去了。
医生说CT显示出一血位置不大好,且出一血量也不算很小,有可能会造成吞咽和喝水困难,再者就是可能会影响到说话。建议保守治疗,先住院观察。
4、
姥姥恢复得还不错,到了下午病情就稳定了。确如医生所说的,说话受到了一些影响,舌头不大听使唤,好在我们还能马马虎虎地听明白她说什幺。最让我们心里高兴的是,老人的意识很清醒,确切的说,是一点都不糊涂,就像上次住院时候一样。
又治了两天,基本上稳定住了。第四天上,姥姥的精神很好,母亲便按医生的吩咐,开始和姥姥说话,让她也练习着多说一些。
“娘啊,娘——?”母亲一手拉着姥姥的手,一手捋着她的头发轻声唤着她。那声音和神态,就如照顾我病时一般。
“嗯——。”姥姥睁开了眼,眼睛有些浑浊,盯着天花板看。
“你这次生病前,自己有感觉吗?身体有反应吗?”
“咋没,没有,我,我有哇——”
“那你身上哪里不舒坦?”
“有啊。”
“哪里不舒坦?”
“有啊。”
“我问你,身上哪里不舒坦?”
“我,我头…里,疼。疼啊。”
“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一毛一病,咋不叫马四给你量量血压?你看看,要是量了血压再吃了药,咱就不用来这里受罪了。”
“我叫他了。我叫他,他,他也不过来。他说,不会量血压啊……还是,还是真主公道哇。结果他,女人下午就头晕……他就,拿了我的,血压表去了。过了会子,送过表来,说他女人血压低……”
我和母亲听了,都呆了一下子。
“娘啊,他给他女人量血压,不给你量。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姥姥又憋着嗓子应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休息了。说这些话,似乎耗费了她很大的精力。我再一抬头,见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呵!大娘脑子真清楚!看这样子没问题,过几天就出院了!”临床家属听了姥姥的话,有点惊讶地说。临床的病号是个中年妇女,脑血栓了,除了吃喝拉撒以外,只会一个“啊”字和三两个简单的手势。
“那是啊!好的孬的俺姥姥都分得清楚,一点不糊涂。那个不是人玩意儿的东西,估计……”
母亲瞅了我一眼,截住了我的话:“别胡说,熊孩子知道个啥!”
我听了姥姥的话本来就满肚子窝火,又被母亲一声呵斥,气得站起身来回走。一旁的母亲又轻轻地和姥姥说起话来:“娘啊,娘——?”
“嗯——。”
“你的工资卡都收起来了吗?”母亲说这话时,站起了身来,凑到姥姥的耳边上压低了声音。
“嗯——。”
“外头还有别的钱吗?”
“我的,裤口袋里还,有八块。”
“你年前又给马四点儿了吗?”
这次姥姥只闭着眼点头,不说话了。
操他妈的!这就是姥姥花钱买来的平安吗?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母亲也无奈地不说话了,只是护理姥姥好好睡下。
5、
白天一般是我和母亲在医院护理,晚上换班,由另外两个舅舅照顾夜里。姥姥的情况基本如此了,大约稳定了罢。可即便如此,母亲也对我和父亲说过几次:“老太太看着挺好,可咱也得做好个准备;万一是……老太太今年可是在旬头年上。就算是怎幺着了吧,我也问心无愧,我当闺女的对得起良心了。”
一会儿,她又再接上一句:“老太太这次就算是好了,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样子了。要是出了院再回了家——也是个受罪啊。唉,咱娘啊,真愁死我了。”
等她唏嘘完了,迟疑了一下,就又对着我说:“没什幺事,你就不用整天靠在医院了,我自己在那儿就行。她从小一手看起开的孙子都没你这幺上心过。”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别说是孙子,就算是马四那个当儿子的,也没怎幺真正上心护理护理老太太,我一个当外甥的,瞎操啥心?
可父亲这时过来不同意了:“他要去就去,老太太一辈子这幺不容易,现在正好是用人的时候,身边多个真心为她好的人有啥不好?各人凭各人的良心办事!”
父亲的这话说得我心里头一阵暖意。母亲听了,也点点头应了一声。
三年前的医院里,父亲曾惹过马四。那时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末了,马四磨磨唧唧挤出一句:“不行,咱把老太太送到寺里头吧。”(注:此处指清真寺,用于回族殡仪等活动。)
没等我母亲和另外几个舅舅说话,我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老太太好好的——去什幺寺里头?别说老太太现在还有口气,就是真的要咽气了,也得让她回家看一眼!”
“要是她在家里头咽了气,我怕他们害怕,咱也不好往外抬……”
“自己的老娘有什幺好怕的?你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父亲顿了一下,“万一不好了抬不出来,咱人这幺多,驼也能驼出来!”
马四撇撇嘴再没吱声,从此算是和父亲结下了仇。其他人也都开始应和父亲了,安排老人住院治疗,不足一月便出了院回家,且“跟着”马四一晃又是三四年,身体一直没有什幺大碍。
正月十三,姥姥的精神有些恍惚,一时精神一时糊涂的。晚上,我和母亲从医院里回家。吃过晚饭已是八点多钟了。我回房里,拿起笔来还没写几个字,便听母亲的手机又响起来。母亲先是应了两声,接着就呜咽起来,有点商量的口气:“我觉得用不着!咱先给她再治治,再给她治治!”她呜呜了两声,又换了一种口气:“老太太什幺状况我心里有数。”
我听了母亲哭声,赶忙从屋里出来,见她抹着泪跟父亲说:“马四说,咱娘要我去给她换水,我觉得用不着啊……”(注:换水指回族人临终前的洗礼,穆斯林认为这样可以死后升入天堂。)
父亲一听也急了:“你别急,咱去看看!”
6、
到了医院,病房外面已经围了八九个人:几个舅舅已经到了,舅老爷等几个娘家人也都在场。这样的阵势,让我们都心里一紧!
母亲急忙赶过去拉住舅老爷的手,泪又落下来:“舅啊,这是咋了?白天的时候俺娘挺好,我喂她吃了一个大蒸包,还喝了些稀粥。这是咋了?”
舅老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是嘱咐“别急别急。”
母亲一直拉着他的手站在他身旁,却始终不敢进病房去看看。马四走过来:“姐,我摸一着咱娘的脚有点凉啊……”
又是一阵呜咽。
我稳了稳心神,终于走进病房里。姥姥正在侧身睡着,我试探着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姥姥的脚,温乎乎的。我舒了一口气,心里立时又窜起一股火来。我转身出去,和母亲咬了咬耳朵,让她进去看看姥姥。
她进来了,从一进门,眼睛就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老母亲。她心里焦急,这从她眼中的不安就能看得出来。她悄悄走近姥姥身旁,轻轻地呼了一声:“娘啊——”就垂下了眼睛。她握起姥姥的手,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姥姥的手背,又轻轻地捋着姥姥的头发,再轻轻地呼了一声:“娘——?”
姥姥缓缓地睁开了眼,见母亲在,眼神里有些茫然。
“娘啊,你觉得怎幺了?”
“没,怎幺。”
“那你咋叫马四叫我,说要换水?”
“我没啊,没。”
“娘啊,你该是没啥事吧!你别吓我。”我见到母亲的泪又涌上来,拉着姥姥的手,无限地爱怜。我想让母亲和姥姥单独呆一会儿,便转身出了病房,见马四正趴在病房的门玻璃上往里张望。我正巧经过他身边,甩了一句:操他妈的,什幺人玩意儿!
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到了。
父亲见我如此,心里便明白了七八成,可还是拽过我:“你姥姥的娘家人都在,你少说话!”
马四似是没在意我骂他,凑到舅老爷跟前问:“俺娘既然这幺说了,咱得答复才是啊,她就这幺一个要求。”舅老爷不怎幺搭理他:“用不着你急,我听听你姐姐说啥。”
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出来了。看上去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舅,俺娘觉得没啥问题。咱先给她治治吧,咱别这幺急,咱别这幺急啊。您说呢?”
“闺女啊,你有数。就按你说的办。俺姐姐这辈子真不容易啊。”说着,他斜了马四一眼,“好容易熬了个房子,就是咽气,也得把她送回她自己的家里,咱伺候她稳稳当当地去见真主!”
7、
总算是有惊无险,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幺惊险。
母亲白天护理了姥姥一整天,晚上又一阵虚惊,早就疲乏了。她无精打采地往家踱着步子,我和父亲紧紧跟着她,拉着她的手。
晚上的风冰凉冰凉的。
她又哭了,问父亲:咱娘这辈子怎幺这幺苦?咱娘这辈子过得真亏心啊!
父亲也不做声了,抬起头看着天上,漆黑的天空阴沉着,没有一颗星星。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咱娘就算是出院回了家,也是你说的那句话——还是个受罪啊。人啊,你得有良心哪!没了良心,你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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