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记

时间:2017-04-26 08:36:53 

山南记

阿来

飞国内航线,我一般会要一个靠走道的座位,为的是进出方便。只有去西藏,如果坐飞机去,我都会要一个靠窗的座位。航程到一半,就是凭窗眺望的时间了。众神退场的时代,人可以飞翔,美丽河山,可以从天上看见。机翼下,一座座雪峰涌现。让人联想到佛教色彩浓重的藏文表达里的修辞,正该说是一朵朵吉祥的莲花浮现。这当然是一种象征的说法。但一个象征反复使用,这比喻刚诞生时的生气便日渐枯萎了。我摇摇头,抛开这个只剩下干瘪的修辞空壳,只是靠在窗口,看座座雪峰在机翼下一一显现。

这群雪峰的东边,是紧邻四川盆地的横断山区的幽深峡谷。那些深切的峡谷中的一派翠绿,因为阳光折射而浮动着淡蓝色的烟岚,峡谷底部,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亮光闪闪。我去过那些峡谷中几乎每一条河流,同时也得承认只真正到达过少数几条的源头。因为所有源头都是那样难以抵达。这每一条河流,无论我多幺熟悉它们中下游的牧场、村落、城镇,多幺熟悉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相逢汇合的地方,但它们的上游,那些远离人烟的雪山丛中的发源地,总是因为险峻而难以抵达。从这样的高度俯瞰,地理的秘密便一览无余。于是每一次飞行到达这个空域,我都会凭窗眺望。我看见雪峰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积雪堆积到一定数量,就会因为自身的重力慢慢往下滑坠。就这样,一条条冰川在雪山上形成了,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其实冰川流动非常缓慢,但那庞大的体积,和自上而下的重力感,依然给人俯冲而下的强烈感觉。冰川下降到一定高度,在自峡谷中向上蔓延的绿色即将到达的高度上,它们终于融化了,在砾石滚滚的地带形成喧腾的溪流。

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前,它们在山顶深睡了很多年,又变成更坚硬的冰慢慢向着山下滑动了很多年,直到我从这样的高度向着冰川凝视的这一刻,它们在冰川晶莹的舌尖上融化为一滴又一滴水。天空蔚蓝,白云舒卷。下方翠绿的山谷正是盛大的夏天,这一刻,许多鲜花正在绽放。更重要的是,一架飞机,载着那幺多不同的人,飞过上方的天空。一滴滴刚刚转换为液态的水悬挂在冰川的舌尖,在我乘坐的这架飞行器横过天空时,轻轻震颤着脱离了冰川,汇入了细细的溪流。那是成千万成亿万融化的水滴的汇聚。突然,这些喑哑了许多年的冰雪听见了自己欢快的声音,同时,它们还感到,速度突然变快了,那些砾石与苔藓一掠而过,当它们涌上青碧的草地时,它们看见了牧人的帐篷和牛羊。再过一个小时,等我降落在拉萨机场的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流进了峡谷底部的农庄。

雪峰继续从机翼下滑过。刚才还在雪峰的东边,现在已是在那些高耸的雪峰的西边。我最熟悉的一条大冰川出现在眼前。在上方,它是两条冰川,两条冰川在一片铁灰色的悬崖下汇聚在一起,两边的悬崖像一道紧紧的束腰,使得冰川在这里高高隆起,然后,变成一个宽大的扇面扑向山下。第一次看到这条冰川时,冰川的下方,有一个灰蓝色的小湖泊,然后,才是溪流在砾石中一泻而下。第二年,冰川依旧,小湖却消失了。这回,这个松耳石颜色的湖泊又出现了。和雪峰群东面山谷的幽深翠绿不同,西面的山谷开阔平坦,绿色变得相当稀薄,若隐若现。这就是说,已经离开了横断山区,来到了青藏高原的顶部。这里,那些河谷最深的部分也在海拔三千六七百米。这里,所有从雪山下来的融雪水都改变了方向。它们大多向西向南。

雪峰群东面的河流叫鲜水河,叫雅砻江,叫大渡河,叫金沙江,叫澜沧江。

现在,在雪峰群的西面,机翼下是宽阔的拉萨河谷和更为宽阔的雅鲁藏布江。

这些以雪山为中心,发育众多河流,这些河流又构造出众多适于耕作与游牧的谷地,所以,藏族传统的典籍中才把高原辽阔的大地称为“雪域”。最早具有人文主义启蒙精神的藏族学者更敦群培曾经说过,“自西部的邬仗那至东部的工布直至康定都在这一雪域山脉的范围之内”。

飞机下降。视野里再无亮光夺目的雪峰,而是河谷两边并不高峻的灰色山峦。山峦中间,是闪闪发光的河水涌流,是河岸两边的绿色平野。这些绿色平野,顺水而走,仿佛戈壁中的绿洲。

就这样,我又一次来到西藏。来到喜马拉雅山北侧的雅鲁藏布河谷中间。

终于来到了山南。

到山南很容易,不像在青藏高原别的地方,要穿越崎岖深峡,要翻越陡峭的雪山。出了机场,沿雅鲁藏布江边的公路而下,柏油路面平整,宽阔漫漶的雅鲁藏布江面就在路边,有时,江水去到远处,平整的田畴,柳树和杨树林.或者是宽广的沙滩隔在了江水和公路之间。平坦宽阔的河谷两边,山峦上土质瘠薄干渴,植被稀疏。河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柳林和高挺的杨树,但高出河岸两三米的山坡,就被稀疏多刺的锦鸡儿与沙生槐组成的低矮灌丛替代了‘。山坡与河谷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沿江而行的公路就是这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山崖上,镌刻着佛像和密咒。空气通透,随风振动的经幡上的藏文字母清晰可见。我有些恍然,这是因为神佛护佑了这片土地,还是因为期待中的福祉尚未降临,耐着性子的人们仍在固执地祈求。江流与江岸的绿野那样肥沃,那样生机勃勃,仿佛真受着福佑,而江岸边那些山冈,如此荒凉,似乎早被遗忘。

路牌上出现了一个地方,朗色林庄园。前年冬天我到过那里,那座庄园的主体建筑正在重建。以下的河谷地带,就是我从未到过的地方。

到了桑耶渡口,我有些激动。江流宽阔,有不少人等待过渡到对岸。我没有要求停车,我想,这几天的行程里,我会来这里看看,我会从这里坐船去到对岸,去看看西藏历史上的第一座寺院桑耶寺。至今,在我家乡嘉绒地方,一位名叫白诺杂纳的高僧依然被高度崇拜。这个在远离西藏的大渡河流域最早传布藏传佛教文化的高僧,一千多年前,就在对岸的桑耶寺剃度为僧。是历史上藏族人中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汽车开过渡口,我回身,看到渡船启动了,去往彼岸。天上大堆的白云倒映在江水里,那渡船仿佛在天上滑行一般。

雅鲁藏布江上的渡口都有漫长的历史。

一个叫作亨利·海登的英国人在一本叫《在西藏高原的狩猎与旅游》的书中描绘了这样的渡口和渡船:“在一个小小的河湾,我们看到有两只渡船正在那里等着送我们过河。这是两只巨大的长方形驳船,在船头雕有粗糙的马头图案。渡船装载着15头负重的骡马,由两名船夫在船头划桨,另外还有一个在船尾掌舵。”时间是1922年。

这位英国人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个渡口,他在书中写道:“这次摆渡,让我想起18年前的往事。”那是1904年,因为西藏地方政府拒绝英印殖民政府的通商要求,英印组成远征军,直扑西藏腹地,最后在拉萨迫使西藏地方政府签订城下之盟。这位英国人当时也是远征军中的一员。只不过这一回,他已经是应西藏地方政府的邀请做地质与矿产调查了。他在书中写道:“现在的木渡船看上去就像我们当年用过的那两条,只是如今过渡的只是五六个人和大约三十头牲口。那一次,则有无数的人马和装备源源不断摆渡到对岸,向拉萨迸发。”

看过一篇作于1962年的《山南地区调查报告》,其中论及山南的交通:雅鲁藏布江“这条南北大堑,利于行船,沿岸有牛皮船和马头船(一种木船)横渡,沟通两岸居民来往”。

这篇调查报告还提到,没有公路以前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平浪静之时,有牛皮船从拉萨河顺流而下,入雅鲁藏布江,到山南。全程需要三天时间。

今天,我站在渡口,渡船还是长方形的平头船,只是没有船首的马头雕塑,而船尾也装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代替了桨手。船上,是游客、村民与朝圣的信徒,牲口变成了摩托车,还有一台小型拖拉机也想上船,但是被拒绝了。往下游不远,有新修的桥梁可供机动车包括载重汽车来往于两岸,只不过需要多绕行一段路程罢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筑了拉萨至山南首府泽当的公路。

今天,这条柏油路面的高等级公路相当平顺,下飞机才一个多小时,我就到了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

住进酒店,房间里有当地的旅游宣传品。跟我此前读过的材料相比,更简明扼要。

山南,藏文化发祥地。

这里产生了最早的藏族人,最早的青稞地。第一个国王,第一座宫殿,第一座寺院。

泽当,直译出来的意思是“玩耍的坝子”。谁玩耍呢?不是人,是猴子。那时,猴子们居住在坝子边山前的洞中,后来,旁邻的洞中来了一个魔女,引诱猴子与其交媾,其后代就是今天藏族人的先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搞出《山南地区调查报告》的调查组考察猴子洞,并留下详细的测量数据,“猴子洞身全为坚石,洞口东北向,直径2.46米,洞深4.49米,口大底小成一锥型”,“看不出有原始人类居住过的痕迹”。

从网上查猴子洞的相关资料,那个洞的空间就大了很多。想必那是另一个洞窟了。网上资料描述这个更大的岩洞:“东南石壁上有狲猴手捧‘曼扎’坐在莲花上的彩绘壁画及小猴画像,还有浅刻的石板佛像及‘六字真言’的各种石刻,和五彩经幡比比皆是。”

传说中有信史的影子,但要将传说像信史一样落实,难免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那份考察报告也只是说,这对“考察山南历史是不无兴味的”。

传说中还说,那个魔女与猴的后代日益繁衍,自然地便从吃山野之果而转向野生谷物,再从采集野生谷物转向种植谷物。于是,在山南泽当出现了西藏第一块人工耕作的田地。

翻阅完这些资料,天色已近黄昏。我打开窗户,目光越过一大片楼房,投向这座高原城背倚着的灰扑扑的山冈。根据刚才看过的文字,藏人产生的神话发生地就在山冈阴影浓重的某一道皱褶里。那些猴魔交混的后代,遂成就了雅鲁藏布江宽广谷地中最初的文明。

这些初创文明的人群,正是后来在这片河谷中建立了吐蕃王朝的那个族群的祖先。

吃完饭回来,我凭窗眺望,深蓝的天空下,星星闪烁。那山冈在山下城市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这仿佛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天空笼罩的大地就是整个世界,它能用自然的光亮照亮自己,白天用太阳,晚上用月亮和星光。眼下,山下新城密集的灯光同样强大,仿佛在说,那是过去,而这才是现在,同时是未来。在新城市辉煌灯火的辉映下,那沉陷于阴影中的神话的山冈,现在却如此晦暗不明。

在灯下,打开行李箱,取出几本吐蕃史着作放在床头。有当代人的着作,也有西藏过去的佛教史家的着作。其中一本叫作《西藏的观世音》。据说这本书是由印度高僧阿底峡发掘的“伏藏”。公元十一世纪,阿底峡到西藏译经传法,是藏传佛教史上大有影响的人物。据说,这本书是他从拉萨大昭寺的柱顶上发现的。所以这本书还有另一个名字《柱间史》。这本书对猕猴与魔女的故事有详尽的叙述。

在故事中,那只猕猴是观世音菩萨的弟子,遵观世音之命到雪域山中修行,并给他起名叫猕猴禅师。某天,猕猴禅师修行时,一个岩罗刹女化成雌猴模样来到他面前,“一会儿扬土,一阵子露阴以求交配,就这样一连折腾了七天七夜”,但猕猴禅师不为所动。第八天,罗刹女变成妖艳的女人,禅师照样不为所动。于是,罗刹女便以自杀威胁禅师。

禅师起了慈悲心,却又怕毁败戒律,便往普陀山请示观世音这事该如何处理。观世音说:“既如此,就与她成婚好了!”

结果自然是第一个藏人的诞生。“这孩子长得既不像其父,也不像其母,脸面赤红,没长猴毛也没长猴尾,饿了吃生肉,渴了饮鲜血。”“有一天,岩罗刹女饥不择食,竟然要吃掉孩子充饥。猕猴禅师只好把他背到孔雀林中,暂且让他与猴群一起生活。”

不想,一年后,猕猴禅师再去探望自己这个儿子时,发现他与林中雌猴群交已生下四百多个子女.他们因“不善攀缘采撷,终日食不果腹”。猕猴禅师只好再往普陀观世音处求解困之道。观世音“赐之以青稞、小麦、谷子、豌豆和小豆等五谷种子”,告诉猕猴禅师,他的子子孙孙就以此为食。

观世音还把手中一把金沙撒向雪域吐蕃,对猕猴禅师说:“你的子孙后代最终将依靠黄金生存”,并预言,“在他们中间将有超凡的菩萨相继如期而至”。

猕猴禅师返回雪域后,当即撒播下了五谷种子。秋天收获后,他走出森林的四百多子孙吃饱喝足后,自然欢舞腾跃,因此之故,吐蕃人的最早耕种与定居之地就叫作雅砻泽当。

这是佛教史家以佛教观改写与覆盖西藏史的典型案例。当神话被改写变成浸透宗教观的所谓史实时,历史已经被意识形态固化,质疑这种神话化历史观的人,自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1934年,一个叫更敦群培的西藏僧人到印度求法,1946年,他返回拉萨。在通常意义上,一个僧人就是一个觉悟者,而当这个僧人走向宽阔的世界,并敞开心胸接纳这个世界提供的新的智识时,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觉悟者。他开始更贴近历史与现实真实的书写。他说:“使遇人惊愕的浮夸之词,向显贵谄媚的奴颜媚骨,让信徒呻吟的神话故事,统统远抛之,走我正直之路。”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开始全新的吐蕃史《白史》的写作。他在《白史》中明确地说,他的写作,凭据的是三种重要的材料。最重要的是刚发现三十多年的敦煌文书;以及汉文史籍《新唐书》和《旧唐书》。可惜,不久他就被旧西藏地方政府投入监狱。《白史》一书写至吐蕃国王芒松芒赞时代便戛然而止。监狱生活严重摧残了这位智者的身心,释放不久,他就于1951年病故于拉萨,走完了四十八年短暂的人生。

再后来,我来到了那个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的历史开始的地方。吐蕃,一个雅鲁藏布江支流上的小邦而成的大国,宏大帝国又在盛极之时轰然坍塌。从那时到今天,世界又向前行进了一千多年。但是,这个曾经以盛大王朝为荣的族群,却与世隔绝,如今要重图振作已是相当艰难。甚至于,这个族群一面以曾经的吐蕃雄强为荣,一面却连这个王朝的信史都没有留下。曾用藏文写下《西藏简明通史》的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经说,“佛教兴盛的同时,原有的古代文书都被销毁,代替它们的是取自印度的一些传说,这些传说鱼目混珠,掺杂进西藏的历史,使得西藏真实的历史无法传播,搞昏了人们的头脑。”

正是这个原因,这回所带的枕边书,主要是从敦煌和西域流沙中发现的吐蕃文书的断编残简的汇编,以及对这些断编残简的研究文献。这些断编残简,属于名满天下的敦煌文书的组成部分。

那是一个同样令国人心伤的故事。敦煌文书四万余件,由斯坦因、伯希和们带往外国。其中,藏文文书有八千余件。这些文书,对吐蕃王朝由小邦而大国历程(也是藏民族形成过程),及其社会结构、官制、对外关系以及内部权力与宗教斗争的情形均有所记录,可供今天人们来还原一部吐蕃历史。台湾学者林冠群就在其论文集的序言中感叹“吐蕃传世史料的缺轶”,但无论如何,这些敦煌藏文文书,经中外学者孜孜不懈地努力,使得在藏族人自身认知中早已模糊不清的吐蕃王朝的面貌,又开始清晰浮现。所以林冠群们当然有理由感叹,“唐代吐蕃种种,吾人很难与其后代的西藏相联结,因为二者间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过去就有机会到山南。但山南,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简单的目的地,山南是历史的深处。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幽暗的历史深处,这样的深处,不可能轻易抵达。其实,我一直在期待,这个期待并不是要等学者们把历史深处那些晦暗不明的未解之谜全部解开。我更在等待,这个民族自己——如果不是全部,起码也应该是领受了现代教育的年轻人,知悉并接受这样的研究成果,不止是从这些成果学到正确的历史知识,还能领会到看待历史的正确方法。我想看见,有现代感又具历史感的西藏自己的年轻学人开始书写。就像疯僧根敦群培写作《红史》那样开始书写。僧人们说,这是一个末法时代。据我多年观察,在这个泛物质化的时代,西藏甚至整个藏区同时又进入了一个浅薄的泛政治化时代。这样的时代,理性的觉醒受到了双向阻碍。于是我知道,从历史到现实,把一切该认知的加以认知,把一切该廓清的晦暗加以整理,然后,一个失去活力的民族以理性而觉醒的姿态主动融入现代社会,主动建设一个现代社会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到来。

我想起一个非洲诗人的诗句:

有人问起,两个国王中哪个更好些?

你们首先应该回答:哪一个更卑鄙?

我没有见过人有问这样的问题。从古至今,人们争先恐后在做的,只是挑选一个国王。历史发展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多少个国王?更有甚者,当统一的吐蕃王朝崩陷,在青藏高原这块以雪山为栅的孤绝之地,常常同时出现好几个王。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问后一个问题,谁的选择也不会正确。

带着满脑子这样纠缠不清的思绪,我睡去。然后又醒来,我看见了天上接近圆满的月亮。我起身到窗前,再次眺望那些灰色山冈。传说中,在山上的某个洞窟,那只禁不起诱惑的猴子,因为自身的不坚定而产生了后代。有人说,那不是猴子不坚定,那是神的安排,是一种宿命。如今星散在高原上宽大河谷中耕种的众生,在那些高旷草原上游牧的众生,他们的命运因此也难以选择?那个山洞依然隐藏在山沟皱褶浓重的暗影中,不能看见。时间是凌晨三点,我倒回床上,却再也不能入睡,一直在想象那个山洞。如果那个山洞真发生过那样的事件,我敢肯定,它早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它是一个圣地,空中一定飘扬着经幡,岩壁上一定镌刻了漂亮的字母,这些字母组成一些有奥义的经咒。

天一放亮,我就到这个新城中行走,四处看看。水泥铺就的街道那幺宽阔。没有人,也没有车,红绿灯依然在规定的时间间隔里明明灭灭。笔直宽阔的街道用遥远内地的省份命名。因为那些省份出钱建筑了这些街道。我顺着这样的大道走到城外,看见柳林和杨树掩映的村庄升起了炊烟。收割不久的庄稼地里,觅食的鸟群起起落落。在西藏,新起的现代城镇总显得有些突兀,好像是火山突然喷发,一夜之间就造就了一种新的地貌,坚硬,簇新,象征着一种不可阻止的力量。在这些建成不久的街道尽头,是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村庄。这些村庄里的人们的祖先,曾经有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建成城市,但是,他们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只是在低矮的土屋中间,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这些寺院,在内部对于人民取得了无可争辩的胜利。但是,当这个世界有经书中未曾预见的事物与力量出现时,他们显得那样无力而绝望。现在,我就站在古老村庄和崭新的城市之间,身后的城市代表的就是对于充满预言的佛法来说未曾预言的事物与力量。

在我面前的村庄不必要的旧,那幺逆来顺受地安静着。而背后的城市,也有不必要的新、不必要的大。太新与太大,都不够自然。难道这个世界,强大的东西必须要以这种不够自然的姿态出现?

重要的是,这样的城市不是由这里的人们自己建成的。更重要的是,一千多年前就在这里建成雄伟城堡的人们,不知什幺时候已然消泯了创造的欲望,而且很多人因为这些仿佛自天而降的城市建筑感到不适,甚至恐慌。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去看那个山洞了。

早餐时,有很多在这个酒店里开会的人。从他们的交谈听得出来,他们是这个地区从事统计工作的人。他们正在这里学习新的统计方法:表格、口径、一些数据的计算公式。也就是说,一种新的方式正将这个地区尽量精细地纳入。

来山南的第四天。

第一天,飞机,汽车,检查站。

第二天,去剧组探班。

第三天,去藏王墓和雍布拉康。

第四天——昨天司机问明天去什幺地方,我说什幺地方都不去了。没想到的是,晚饭时遇到从拉萨来的熟人。他们陪记者来山南采访。聊天时我问他们,有没有近便而且自然风景好的去处。答说雅拉香波雪山啊!还告诉我,雅隆河就从雅拉香波发源,一路奔流而下,造就了雅隆河谷。于是,我决定上雅拉香波。而且,两位朋友还决定一个人陪记者团,一个人带了他们的车陪我上山。

雅拉香波雪山海拔6636米。就是这座雪山,哺育了全长仅六十八公里的雅隆河。但就是这段短促的河流,在高原河谷中哺育了辉煌灿烂的吐蕃文明。

我想起从飞机上往下俯瞰时所见的景象。雪峰上晶亮的积雪变成一条条冰川凝重地滑向山下,然后,冰雪变成流泉,流泉壮大,奔向河谷地带的田野大自然慷慨的赐予,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创造文明。人类理应顺应自然。但人类的历史,反倒常常是轻慢与辜负大自然美好情意的历史。正由于此,在好多自然哺育了美好文明的地方,大自然便日益憔悴与枯萎,那些文明也随之委顿凋零了。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官,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终于毁掉了自然的精华。

读到过一则与雅隆河谷的吐蕃王朝有关的史料。我不想费神再次去查阅这则史料,在这里准确引用。在那则史料说到的年代,在雅隆河谷中构建吐蕃国宏伟的建筑已经得翻过大山,去喜马拉雅山更深处的工布地区砍伐柏树,并千辛万苦运送到此地。正是那些无从忍受沉重劳役的奴隶暴动了,结果,不仅是新的建筑没有建成,连一些过去的建筑也毁于战火。战乱平息后,一切重新开始。百姓为重建又担负更多的赋税,更重的劳役。而自然的进一步损毁,却没有在历史书中留下半个字母。以祈求人类幸福为号召的书与经,也没有讨论过人在损毁自然的同时,也损毁了自己的精神与情感。

太阳出来了,我们正穿越河谷中的田野,顺雅隆河而上。

河流的下游,青稞与小麦都收割了,土豆也收获过了。羊群四散在田野中间。相对于荒芜山坡上那坚硬多刺的耐旱植物,田地里、田地边那些草肥嫩又多汁,这样的季节,真是羊群们的节日。我在冬天到过同样的河谷地带。那时,植被都脱尽了叶子,河流枯萎,风把河滩上的沙吹到山坡跟前,又把山坡跟前的沙尘扬到天上。使得河谷中的村庄与日子,都在灰蒙蒙的尘土笼罩之下。现在,在这个世界,大自然正呈现出它最美好的那一面。阳光明亮,植物碧绿,河流丰沛而宽广,一个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庄显得自足而安详。在我眼中,那就是被自然之神祝福与佑庇的模样,那就是幸福的模样。

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溯河而上,地势渐渐抬升。还未收割的庄稼地出现了。一片片沉甸甸的金黄和蓝天相互映照,除了穿过田野的公路以及田野里的输电线路,一千多年前,这片河谷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象。吐蕃第八代赞普布德贡杰统治时期,雅砻部落已经有了发达的农业。只是按历史的写法,这样的功绩,总是归之于帝王。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记述道:“其(布德贡杰)聪睿之业绩是:烧木为炭;炼矿石而为金、银、铜、铁;钻木为孔;制作犁及牛轭;开垦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垦草原平滩而为田亩;于不能渡过的河上建造桥梁;由耕种而得谷物即始于此时。”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国王不论如何聪慧睿智,也不可能同时做这幺多事情。却可以相信,在他的统治时期,他鼓励和倡导着技术文明的进展。如果换一种历史观,也许这样的国王才是比那些开疆拓土、强力推广佛法的国王更多造福了子民的伟大而贤明的国王。

接下来的吐蕃国王统治时期,生产技术还在继续发展。

美国藏学家皮德罗·卡拉斯科在《西藏的土地与政体》中引述藏文史料。他写道,布德贡杰国王的“继任人赤年松赞的有生期间,边远河谷受到了注意,并开垦为田地。湖都装上了水闸,湖水引进渠道。夜间积蓄的冰河水白天用于灌溉”。

“在达日年细时代,开始混杂饲养了犏牛和骡。”这两种力畜,都是不同品种的牲畜杂交的后代。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社会已经相当发达,人们开始讲求生活享受了。“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简言之,各种食物必需品;用牛奶做成了凝乳,用凝乳做成黄油和酥油,由酥油产生奶酪,用泥土做成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及多种机械工艺。”

也就是说,藏人今天的生产方式与生活面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然确定,以后几乎很少改变。卡拉斯科因此说,“这个古代王朝的农业形态和税收制度与后来各时期完全相似。”这是在说前朝的光荣,还是在说后世的萎靡?

继续转引卡拉斯科的话:“藏王牟赤赞普所进行的三次穷富平均,意图在于保持农民的平均分配制度。”

然后,转折出现了。“藏王赤松德赞制定的法律确立了财产继承权,并一直保持至今:在几个儿子之中,年长者居住在家中,年少者进入法门。那些没有儿子的人要以他们的女儿的丈夫代替。”

再一次经过雍布拉康山下。

未收割的金黄田野在眼前出现。

雅拉香波的雪山现身了!在碧蓝天空下面!

田野尽头是村庄,村庄背后,在雅隆河闪闪发光的水流的尽头,雪山庄重地升起。

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随着汽车的行进,正在眼前缓缓升起。

我期待着,有一个地方这座雪山会显露出它的全貌,它全部的雄伟与高大。但是,再往前走,反倒是近处的没有积雪的山梁升起,渐渐把雪山挡在了后面。赶紧请司机停车。我离开公路,走向田野。沉甸甸的青稞穗子从我的腿上一一拂过。那种触感带着感动与温暖。想起少年时代,春天里土地解冻苏醒,一个少年人牵着两头用木枷并肩相连的犏牛,后面,是一个扶犁的长辈,在用一种特殊的调子歌唱,一些简单的口令也融入这歌唱中:直行,转弯,快,慢。犁的两边,黑土唰唰地波浪一样翻涌,那位扶犁的男性长辈后面,是一个撒种的姑娘。她也在歌唱。一把一把的青稞种子,随着她的手臂优美地摆动,沙沙地落进了犁沟。正在翻种的土地里,鸟儿起起落落,在啄食刚从泥地里翻出来的虫子。暖烘烘的阳光下,熏蒸起浓烈的泥土香气。锄草的季节。夏季盛大无边的绿荫深处,有布谷鸟悠长的呜叫。听长辈们感叹过,自然之神怜悯人类,所以使得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白昼在一年中最为漫长。也许是为了怀念农耕时代的狩猎与游牧,那个季节,定居的农人会离开老房子,在河边,在草滩搭起帐幕,歌舞嬉游。其间一个最重头的节目,就是祭祀神山。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因为每一座雪山都哺育了自己的溪水与河流,这些溪水河流,都滋润着山间的牧场和山谷中的农田,都哺育了山下一个又一个村庄。所以,不同河流边的村庄便有着不同的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神山无论大小高低,在其哺育的流水所经过的村落,就是人们感恩的自然之神。但是,有一天,一些神山在宗教的观念中变得比另外一些神山更伟大。神山也分出了高下,被纳入了一个严整的宗教性的等级系列。雅拉香波在某个神山的等级系列中位列第二。

但我来到这座雪山跟前,不是因为这种神圣的排位,而是想亲眼看到这座哺育了藏民族文明源头的雪山的模样。

又往前行几公里,因为过于抵近山前,雪峰从眼前消失了。

当地人以为,雅拉香波的山形是一头白象。据说,卫星遥感图片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并未搜得这样的图片。倒是在雅拉香波山跟前,从庞大山体中伸展出来一道陡峭山脊很像大象的鼻子,长长地伸到了山下村庄前的溪流跟前。这道象鼻样的山脊直逼面前,遮去了背后晶莹的雪峰。公路也在此一分为二。往象鼻的右边,是一道狭窄幽深的山沟,公路分岔处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是一座寺院的名字。往左,公路更平坦,山谷更开敞。司机看我,我指了左边的道路。经验主义,从开敞的山谷里,更容易望见积雪的主峰。

公路开始上山了。熟悉路况的司机主动停了车。他说路边有一眼治病的神泉。果然,就在公路路肩上有一个用石板护着的泉眼。泉水底下有一层乳白色凝结物,捻在指间手感滑腻,可以闻到硝石的味道。泉旁,有一个山南藏医院立的水泥碑。读此文知道泉叫壤穆。公元十二世纪时由一个藏医所发掘。泉以开掘者的名字命名。“传说壤穆神泉是雅拉香波神山的‘桑巧布’(尿水)。此药泉水主要成分为石膏、矾等矿物质,从此药水中用一两勺,对治疗‘培、隆’引起的胃胀、胃痛等胃肠疾病具有很好的疗效。”我的胃肠也有毛病,但没有医生在旁指引,未敢取饮,只把那碑文拍了照片,便继续上山。

有好几公里,公路穿行在那些干旱而土质瘠薄的山坡。但这只是一个过渡地带,越往山上去,山间谷地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湿润,其间开满了黄色的花朵。我知道,那一团团鲜亮的黄色是喜欢湿润的斑唇马先蒿。两边的山坡上绿草也越来越茂密了。这一天是2012年9月5日,已不是高原植物的盛花期,但还是不断有稀疏的花影在车窗外闪现。斜挂在庞大山体上的草甸中,出现了牦牛的身影。没有高大的树。但那些金露梅和杜鹃灌丛散布在山坡上,也有相当的美感。我停下来观察植物。小小一块地方,还在开花就有肉果草、虎耳草、委陵菜、黄芪、红景天、金露梅、臭党参、橐吾、狗娃花、火绒草竟有十一种之多。在它们的根部翻掘一下,立即就显现出了湿润肥沃的黑色土。这一切说明这座山依然充满活力。

再次停车,已经到了4800米的高度上。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坡,上面有牧人的帐篷和羊群。羊群从半坡上一直散布到浑圆的山梁上。山梁背后,是不知深浅的峡谷。一座陡峭的岩石山峰从峡谷那边升起来,直刺蓝天。青色的石壁被阳光照亮,带着金属的光泽与质感。但看不见雪山。我爬上那道山梁,意图是可以从那里看见雪山。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上了那道山梁。眼前所见,只是脚下的深峡和对面更显高峻的岩石山峰。依然没有看见雪山。我意识到从这条路线可能看不见雪山。于是转而去看脚下的植被。浅浅的牧草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花在盛开。这是属于秋天的龙胆花在贴地开放。我伏下身来,细细地拍摄这些美丽的蓝色花。那是比背后的洁净深邃的天空更深的蓝。眼前有两种龙胆,花朵大的那种我认识,华丽龙胆。一簇簇紧挨着,花丝伸出花冠,还顶着紫红花药的那种是第一次看见。满坡都是半球形的垫状点地梅。它们的花期已过,但那一团团垫状植株依然颜色苍绿,缀满了草坡。在这样的高度上,植物都改变了形态。低矮,多毛,紧挤在一起,变成了垫状。我还发现了一种开黄花的虎耳草。花朵还是和别处所见一模一样,但叶子的形态却变化了,变成了厚厚的肉质叶,贴着地紧叠在一起,成为植物学描述中的石莲叶。

第三次停留盘桓的地方,是公路经过的山口。山口的路牌,标志这里的海拔高度是5200多米。我们在山口停好车。到处都是风化中的巨大岩石。太阳照耀着,岩石中夹杂的云母与石英碎屑闪闪发光。雪山仍然隐身于一些青色的岩石山峰后面,不能看见。身旁有一个小湖。雨水不断把公路路基上裸露的泥土与砂石冲刷到小湖中,那个本应碧蓝的小湖便浑浊了。在山的那一面,公路盘旋而下的方向,有一个更大的湖,在光线迷离间。山口旁边的山梁上,有一个移动通讯基站。公路边停着一辆小货车。有几个人在上面,为通讯基站新装一组太阳能电池板。我想上去看看。爬到半途,却被意外遇见的植物吸引住了。这个地带,除了裸露的岩石,植被相当稀疏,但居然还有漂亮的开花植物。先是看见多刺绿绒蒿。然后,看见了形态跟垫状点地梅形态相似的癣状雪灵芝。多刺绿绒蒿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色花。癣状雪灵芝那半圆状球体上开满的是细碎洁白的小花。用广角镜头,这些花朵在近景里清晰呈现,同时,那些逶迤的远山,深远的蓝空也得以在背景里呈现。这是属于高山之山才能得到的视角。这时,那几个人已经完成了工作,从山梁上下来了。我听见他们互相交谈。是几个四川民工。在这样走路都难喘上气来的地方从事着艰苦的工作。我想问他们怎样得到的这样的工作。但看到他们被高原阳光烤焦的脸庞,这话没有出口。

我们在山口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吃简单的午餐。说午餐太正式了,火腿肠、面包、瓶装水,都是上山前在超市里买的,我还带了剧组送到我房间里的几个苹果。司机是一个沉默但却有自己主意的当地藏人。我问他,在西藏,修路,盖房子,到维护或修建通讯基站诸如此类的工作为什幺都是外地人来干,当地人不干是什幺原因:一,不会干?二,不愿干?三,想干,但在竞争中失败?司机依然沉默.没有回答。

我提醒自己是来看雅拉香波,但雪山并没有在眼前显现。

意料之外,是在这山上看见那幺多正在开放的花朵,以此看到了生态脆弱的高山草甸还生机勃勃。在自然中,可以想起人类文明的消长与命运。在这里,我想起美国人利奥波德的话:“像山一样思考。”这种思考当然是一种审美,“如同在艺术中一样,我们洞察自然本质的能力,是从美的事物中开始的。”但进入大自然,对于一个现代人,又绝非只是单纯的审美。

在我看来,当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时,这个困境在这一两代人看来,除了泛意识态的诉求,并不会有真正的解决方案。那幺,当看到曾经哺育过这个文明的自然界还保持着生机,比起那些与自然一起同归于尽的文明,由雅拉香波发源的雅隆河起源的文明,还有一个摧折不算厉害的自然界可以依托,那幺,当今天的人们走不出历史的怪圈,总还可以寄望后来人的觉醒,找到进入现代文明的通路时,这个美丽的自然至少可以为未来的文明选项提供一个坚实的依托。

吃饱了肚子,有那块高大的岩石挡住了山口那边横吹过来的风,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假寐片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上,自然有点缺氧。闭上眼睛,身子便轻飘飘的,像是在下坠,也像在飞升,我但愿这是飞升。真的是在飞升,在洁白的流云之上,雪峰在眼前出现了,那些千年的积雪,正在阳光下融化,融雪水正欢快地奔向山下宽阔的河谷,从雅隆河一直奔流到雅鲁藏布江。

(选自2015年第11期<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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