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鼓点
吉方君
解放初,父亲是一位名扬乡里的民办教师。
那时,村小学里聚集着一群特调皮的孩子,他们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五六岁,都是一些误了上学年龄的农家少年。从外乡调到村里的一位老教师,只上了三天课,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就被这群孩子抢了去,脑门还被石头砸了个包。于是,老教师卷起铺盖走人。
父亲接任村小学后,很快就把这个单人单校教学点,办成了全乡乃至全县一流的村办小学。这之后,县文教局领导来校听课。不久,父亲被请到县教师培训班讲“公开课”和“示范课”1958年春,乡辅导员来报喜——县文教局决定调父亲到县城“漕小”任教。
听说父亲要调走,村里人慌了。先是村支书锦秀爷驮着一袋子米上门看望,言辞恳切地要父亲别走;接着,是村小学的孩子们在家长的带领下,闹哄哄地涌到家里挽留。父亲自幼生长在农村,对农家孩子怀有很深的感情。看到乡亲们期待的目光,看到朝夕相处的学生抱着他的双腿哭叫,他心软了,便作出了在今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人生抉择:放弃进城,留在山里。乡辅导员听说后,急忙赶到村小学,埋怨父亲“太傻”,说文教局这样调动,就是把父亲当成了公办教师。但父亲并没有意识到“公办”与“民办”有什幺不同,还是没有动心。不久,村教学点被撤销,全村学生都到十几里外的“本部”——牛皮地小学读书。这样,父亲再留在村里,就没有道理了。
这年5月的一天,正当父亲打点行李,做好了去漕小教书的准备时,村支书锦秀爷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你不能走,不能走啊!”锦秀爷双手拦住大门,指着我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对我父亲说,“你到县里教书,路那幺远,你娘谁来料理?你就忍心让娘一个人在家里受苦?”
父亲愣住了。我的奶奶方氏早年丧夫,大半生过着逃荒要饭的日子,受过太多的苦难,以致百病缠身,一年中有大半时间穿着肥大的粗布棉袄,冬春两季大半时间卧床。平日里,父亲在教学之余,总要抽空儿帮家里洗衣做饭。如果没有父亲的孝顺和勤快,多病的奶奶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面对进城教书的难得机会和白发老母的呻吟,父亲心里十分矛盾。他热爱教书这一行,学生的欢声笑语,常走进他的梦乡,但他又实在不忍心扔下我百病缠身的奶奶。
“留下来吧!”锦秀爷是个认准理儿九头黄牛也拉不回的犟汉,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说,村里的集体食堂,就因为缺个会计,一直拖到现在没办。他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对父亲说:“你就看在大伙儿的分上,留下来当食堂的会计吧!大家吃上了饱饭,过上了共产主义日子,谁也忘不了你啊!”村支书比父亲年长十几岁,算是长辈,父亲一向很尊敬他。听锦秀爷如此这般的一番诉说,父亲再次心软,就答应了支书的请求,留下来当食堂会计。
为了留住父亲的心,锦秀爷绞尽脑汁,煞费苦心。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说岳全传》,郑重其事地送到我家里,双手交给父亲。他说父亲是个文化人,不能荒了书,抽空儿看看,兴许还能学到一些东西。他还特意翻开其中的一页给父亲看。那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一回。他要父亲学岳飞,听母亲的话。支书的用意,父亲当然明白。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动过离开家乡的念头。
但令锦秀爷和父亲都没有想到的是,一部《说岳全传》,竞打开了父亲的另一种生活。
父亲有着超乎寻常的阅读能力、记忆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几寸厚的《说岳全传》,他只几天就看完了。看过之后,他竟能从头至尾将书中的故事,一段不落地娓娓道来。那时,全乡数万人在家乡四山八岭展开“劈山造田”大会战。劳动空隙,人们围坐在一起,听我父亲“谈传”——讲岳飞的故事。许多人听得如痴如醉。老支书锦秀爷更是每场必到。听到动人处,他常会作惊人之举,或突然跳起来,就地抓起一把铲镐,挥舞着、叫骂着,发誓要“劈死秦桧这个奸”;或抱头饮泣,说他这辈子没有血战疆场建功立业,真是“白活了”
1959年,家乡闹开了饥荒。恰巧这时,一位来自邻省安徽太湖的鼓书艺人“五代通”,听了父亲“谈传”后,当即与父亲结为忘年之交,他把自己的《全唐传》《封神榜》《水浒传》《西游记》等家藏线装书,郑重地传给父亲,要父亲接过鼓板,继承他的“说书”事业。
从此,父亲就开始了民间鼓书艺人的“说书”生活。父亲说书,有着与当地“说书匠”完全不同的艺术风格。他能根据季节、农事和时事的变化,说正文前来一段精彩的“书帽”。那“书帽”信手拈来,却形象生动,妙趣横生。有的像七言五绝,前后押韵,极富诗意;有的如山东快书,或长或短,朗朗上口。那唱腔,有时像“湖北大鼓”,深长粗犷;有时似黄梅戏曲,明快清新;有时如京剧唱段,荡气回肠。再就是那错落有致的鼓点,忽高忽低,忽紧忽慢,扣人心弦。夏夜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听上一段父亲的鼓书,顿觉心旷神怡,筋舒气爽。
父亲说书风雨无阻,万苦不辞。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担任小队会计开始,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父亲总是保持着“白天干活夜里说书”的习惯,极少耽误农事。虽然白天的农活又苦又累,但对找上门来的乡亲,他都欣然前往。每次赶场,不管刮风下雨,不论路途遥远,他都按时赶到。有时碰着早稻插秧、夏收“双抢”这样的农忙季节,父亲也没有拒绝找上门来的人。记得有年7月底的一天,父亲接下了三亩田的抢割任务。夏日高温,割谷人一般都是夜里下田,白天避暑。但这天傍晚,邻村人来找父亲说书。奶奶担心白天割谷中暑,劝我父亲别去。但父亲不忍来者失望,就捎上鼓板去了,直到第二天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才归。小队长一大早去看割谷的进度,见父亲刚刚下田,就急着找人支援。早饭后,待到队里的劳力赶来时,汗浸全身的父亲已割完稻子,收起镰刀上岸。
父亲干活,舍命。他说,只有把活儿做扎实了,拿起鼓板才有底气。小队有块田,八亩大的面积。解放初年,家乡就以这块田命名,叫“八斗丘乡”。在父亲30多岁的时候,这块田的早稻和晚稻,有几茬都由父亲一人收割,并且都是一天一夜割完。每次割完这块田,父亲的双腕半个月不见消肿。为此,父亲成为全县的新闻人物,连续几年参加县里的劳模会,受到县政府表彰。
父亲说书注重风化,经过几十年的日积月累,已涉及唐、宋、元、明、清等多个朝代的正传野史。一批流传于民间的手抄本小说,也成了父亲说书的内容。这些传统书目,有的歌颂绿林好汉,但封建色彩尘蒙其上;有的针砭官场,但江湖糟粕掺杂其中。父亲说书历来忠实原着,但决不将低级庸俗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抖搂出来。
父亲说书极富感染力。“太阳落山人歇脚,听我唱个扯谎歌。昨日看见个牛生蛋,今日看见个马长角;高山头上鱼生子,急水面上鸟做巢”几十年过去,八丘河易道,但这段妙趣横生的“书帽”,还留在我的心底。父亲说书,亦谐亦庄,惟妙惟肖,且爱憎分明。对历代“忠臣”,他敬颂有加,鼓板声中饱含着无限热爱;对那些鱼肉百姓的暴君恶吏,他深恶痛绝,说唱中句句含恨,字字带血!书场中,常有人痛哭憨笑,喜怒失常,引出许多笑话。那时,只要父亲的鼓板一响,村前垸后的男女老少就会争先恐后地云集而来,隔山村听到鼓声也有人携妻带子“扑哧扑哧”地来赶场子。小队的稻场上,常是黑压压的一片。有时稻场的谷堆上、草垛上,都坐满了人,那场面很是壮观。
转眼,父亲年过七旬。由于长期劳累,父亲身体过早地衰了。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经过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身体受到重创。加之早年在劳动中被一堵火砖山墙砸成的旧伤,因天气变化常常复发,记忆力和口头表达能力已大不如从前。
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的鼓板就很少响起了。但先前听过父亲鼓书的,总忘不了父亲的说唱。有人实在想馋了,就悄悄找上门来。遇到实在推辞不过的来者,父亲就说服家人,又拿起鼓板去赶场子。但是后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女儿考大学这年,他又大病一场。经过医生的全力救治,总算走出死亡的阴影。但此时的父亲,再不是当年那个“白天干活夜里说书”的鼓书艺人了。在父亲逝世之前的几年当中,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每逢双休,我都要回到乡下老屋看看。
那个星期天,我一早骑上自行车去城东长途汽车站,搭顺路班车去长林岗,到家里才上午9点多钟。绕过菜园子,猛然听到父亲的鼓点,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堂屋里,除了母亲,再没有别的听众。鼓板声中,也没有父亲的吟唱。我知道,过早脱落的牙床,日渐加重的哮喘,已经夺去了父亲的歌喉。那时的他,嗓子已经沙哑,说话觉得费力,唯有那颤动的鼓点,还保留着动人的韵律。
恍惚间,我悟出了这鼓点的灵性。啊,这就是父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