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风景的猪蹄
叶延滨
猪脚,也叫猪蹄。我看那个叫“舌尖”的电视片,我发现导演很聪明,因为他让舌头和肠胃变得有记忆了。舌头和肠胃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藏在你内心最深的地方,用那些味蕾感知的世界的味道,连同那美味产生时的风景,都收藏好,等你老了,闲得发呆时,翻肠倒肚地去想。
到了东川的桥儿沟,就可以看到宝塔山了。看到了,就算到了。在延安插队的日子,每月有一天进延安城。进延安城是件快活的事,休息的日子,不想再窝在沟里。从落户的曹坪出沟,到公社李渠七八里。到李渠就到川道了,川比沟宽,沟里的河叫溪,溪流进了川叫河,川道里的河叫延河。在川道的公路上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延安。上一次延安来回走六七十里,图啥呢?看一回电影?逛一回延安的马路?还有,还有就是到桥头那个饭店买一只卤猪脚。从插队的小村子,走到卖卤猪脚的饭堂柜台,是一个稍有点漫长的过程。好吧,两个词,卤猪脚再加延安,就像一个命令符号,打开一串风景
洗脸、刮胡子、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出窑洞,村头的婆姨就招呼上了:“延滨哟,今天不出工了,啊呀,上延安啊!家里汇钱来了,烧得坐不住了。嫂子没瞎说,看你急得脸都红了,不叫你捎东西,放心去逛吧!”我一边打招呼,一边流星大步往村外走,生怕这些大嫂子小媳妇说出什幺玩笑来。人说这里妇女地位低,买卖婚姻,然而村上的习俗是女子出嫁前,和男人一样出工。女子结了婚就是“全职太太”,一个月最多出工5天,其余时间都在家里管孩子做家务。闲下了身子,闲不住嘴,和知青男孩开玩笑是婆姨们最开心的集体娱乐,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叫“精神广场舞”。
逃离婆姨们的笑声,沿沟底的小路往外走,心情也渐开阔。山峁越走越低,眼前的沟口越走越宽,天蓝蓝任云飘,那些云好像是从心窝口溜出来,看着就亲,望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咧嘴笑。沟里的风景就像村庄里的亲戚,简单得用不光手上的指头:山峁、水沟、窑洞、青苗、数得过来的几棵树、几条狗、几只鸡和数不过来的这天上的云。
路越走越宽,走到李渠就是公社所在的场镇了。那时不叫镇,就叫公社。我们村第一个上调的插队女知青张桂花,就招到了公社,当了公社广播员。张桂花长得漂亮,老乡夸“一笑俩酒窝儿”。所以她老笑,笑着就不下地了,在公社的石窑洞里,说说话就挣钱。那时真羡慕这女子,主要是悄悄也喜欢那俩酒窝儿。“酒窝儿”刚到公社,我还去看望过这同村的插友,坐了十多分钟,东拉西扯,没盐闲说。愣没见到人家露出那俩酒窝儿。以后再上公社,就只想,不见了。
走过了李渠,就是直通延安的大川道。公路没有铺柏油,汽车一经过,就扬起一堆尘土。早先还有梦想,招手拦车。后来发现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如像招工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好在路上车不多,所以,失望的机会也少。一个人走大路,比走小路还寂寞,寂寞就喊,走过村子,啊嗬一声,回应是汪汪的狗叫。没狗叫的地方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那年月这歌挺流行,现在回想起来,悟出一点昧儿来。
进了城,如果有电影,休管演什幺,也看一场。那时还没有什幺可看的,连样板戏都还没有上电影。电影院里除了西哈努克,就是阿尔巴尼亚。西哈努克亲王不在柬埔寨待着,《西哈努克访问西北》《西哈努克访问东北》,西哈努克专职当我们的新朋友,虽是纪录片,却是彩色的;阿尔巴尼亚是老朋友,老故事片,都是黑白的。票价都是一角钱,想想还公平。就这样,也不是回回能瞅上。停电,那幺这一天无黑白,更无彩色。
最后的高潮是桥头饭堂。那年月,饭堂人少,吃饭要粮票,一张大拇指般大的纸片,把饥饿挡在门外。天不绝人,穷得叮当响的陕北,有穷人的穷讲究。当时本地老百姓不爱吃下水和头蹄。贱得很。桥头饭店里卖的卤猪脚,一只三角钱。除了知青,当地人几乎无人问津。我怀疑,这卤猪脚也是知青插队到了这里以后,这个饭堂的重大新举措。
递上三角钱,然后,大师傅用一张黄色的糙纸,包上一只酱红色油亮并散发香气的脚猪。接过这只猪脚,我坐在靠窗的长条凳上,望着宝塔山,想起那老电影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手上的猪脚真香,窗外风景如画。
想到此,我觉得我还没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