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机杼声
牛兰学
娘已经走了九年时光,九年来,只要想起娘,我就会打开箱子,拿出娘织的花粗布。花粗布有一丈长,一尺三寸宽,其中一头还有剩余线头编成的花穗子,花粗布是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等八种颜色组成的各种图案,煞是耐看。
娘的花粗布是用当年四家人凑钱买来的织布机织的,看到有些沧桑、疲惫、寂寞、无奈的织布机,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架织布机是建国前我的六爷置办的,有上百年的历史。娘和爹商量说,我们家人多,自家又买不起,和人伙要一架织布机吧。于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家、小民家、东臣家、培元家,每家拿了十块钱,凑了四十块钱,我娘从伯母手里买了这架织布机,从此至90年代初,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内,织布机就在四家人中接力运转。那时,我们哥五个穿鞋都比较费,新鞋穿在脚上不长时间,不是鞋帮烂露出脚趾头,就是脚后跟磨出一个大窟窿。奶奶说,你们是“吃”鞋呀?说我们是一班子“吃货”。为使这个家有布可“吃”,娘就起早贪黑地忙碌着。
织布的工序真叫多,娘先要把纺出的线络好,再根据需要用不同的颜料染成五彩线,接着是浆线子,最后才能把线挂在织布机上。递综(今读zeng,旧读zong,是使经线交错着上下分开以便梭子通过的装置)的活是不能一个人干的,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子,我几岁就学会了递综。娘坐在织布机的那头,拿着一个木片机刀,紧紧盯着机杼,把线头一根根钩过去。遇到织花布,就要一会儿换一把彩线。这样的递综,常常累得我腰酸手疼,而娘却一声不吭,一直微笑地忙活着,脸庞像一朵牡丹花。经过道道不可或缺的工序,织布机就开始启动了。娘坐在织机条凳上,两脚协调上下踏板,经线、纬线交替交织;两手交换投梭、接梭,木梭来往左右翻飞。在娘的飞纱走线里,手织布一线一线地增长,增长;我们哥五个也像拔节的高梁,“咔嚓咔嚓”成长着,成长着。
在寂静的村庄里,尤其是夜晚,最有节奏、最长久、最坚韧的声响,就是“噌——咣、噌——咣”的机杼声。它在最后一抹晚霞中逐渐响起,到漫天繁星时达到高峰。几家几户的机杼声此起彼伏,响响停停。“咔哒——咣当——咣噌——噌咣——”,有时彻夜响起,一直融人晨起麻雀在枝头的争鸣。娘常常一夜坐在织布机上,在这“咣噌——噌咣——”的响声里一匹布一匹布渐渐织成。母亲从太阳刚出地皮,到天擦黑喂牛的时候,可以织出整整两丈布。
娘似乎不冷,她“手脚忙乱”,头顶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再看娘的手,因为染线黏连在手上的颜色长时间褪不掉的五彩的手,裂口像婴儿张开的嘴巴,露着肉、淌着血。我问娘手上的裂口疼不疼,娘微笑地摇摇了头。我知道娘疼,我们常人手上扎个刺都疼,况且娘的裂口那幺长,娘是不敢说疼,她上有婆婆、丈夫,下有五个儿子,等着她来添衣御寒,她哪来的工夫说疼?
娘的胃不好,常常胃疼,但是,从没有影响过织布,有时织着织着就忘记了胃疼,额头上不再是热气,而是冰凉的汗滴,一滴一滴落在花布上。一大晌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还要为全家做饭。为的是减轻娘的负担,我从6岁开始就会把娘蒸的窝窝头熥一熥,和个糊糊,做现成饭了。慢慢地学会了许多锅灶上的活,从而受益一生。
娘十九岁嫁给我爹时,已经是个有九年织龄的“织女”了。娘用勤奋、善良、任劳任怨,为我们兄弟五人织来了锦绣前程和幸福人生,除了她人生的最后的十年没织布,她那达多半个世纪的人生,就是在织布机上度过的。我无法计算出母亲一生双手穿梭多少次,织出了多少布匹。娘一整天一整天地在织机上忙碌。前天才剪下一匹,今天又该剪第二、第三匹了。每当这时,娘就会哼起小时候学唱的儿歌。不多的日子里箱子里就会积攒下十几匹布。娘偶尔翻动着箱子里的布,一匹一匹地摸摸、拍拍、嗅嗅、展展,露出幸福、温馨的笑容。娘常说,箱子里有余布,粮囤里有余粮,走路就从容平稳,过日子就有劲头。
爹、娘从棉花播种开始,锄地、打杈、拾花、纺线、织布直到变成一件件新衣穿在我们身上迎接新年。娘知道这一过程的艰辛,她常常舍不得穿一件新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老二穿,修修改改给老三勤奋、节俭、善良、坚韧就播种在我们的心里。
如今,电动机器这头“怪兽”张牙舞爪,把纺车织机追赶得无处藏身。忽然有一天,我的耳畔又响起“噌——咣、噌——咣”的织布声,一声一声地撞击着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