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胞衣树
仰望星空,我心璀璨。那样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们常说的“不堪回首”,或许根本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是一个回避的托词。殊不知,所谓“成长的烦恼”,其对象也不仅仅只限于懵懂少年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启蒙上学的年纪吧,有一天,我正在默写着“日、月、水、火”的生字,忽然耳边便传来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琅琅书声,就很是好奇,便停下手中功课,竖着两耳听老师的解读。尽管那是楼上三年级的课程,还隔着厚厚的一层楼板,朗读声和解读声时断时续,而且那个时候,我连什幺叫“诗歌”也无任何概念。然而听着听着,我幼小的心里也便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家书真有那幺值钱呀?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在外,拉扯我们兄弟成长的祖母已没有供我继续上学的能力。11岁的那年,记得是一个忽晴忽阴的日子,祖母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地说:“老师说你很有天资,想动员我送你继续升学。但家里的境况”我知道祖母要说什幺,便很懂事地接过话茬儿,“奶奶,我能做事了,要不我先跟堂叔去学篾匠吧!”有着倔强性格的奶奶,此时的手却微微地抖着,“那就好。那就好。”祖孙俩就这幺手牵着手,不知不觉地便走进了我家屋后右侧的家山。遗风千年,其“家山”风俗便是极好的佐证。因为它总能让人明白,你是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原来小学时读过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让我总生出朦胧的臆想来,怕正是缘于旧俗中的家山罢。如果说家书能抵万金,那幺我的家山就恐怕是价值连城了。只是生出这一明确想法来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我。而在当时,我照样只是对家山充满着好奇,充满着疑惑的。
我当然还清楚地记得,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进了家山,而且径直走到了一棵挺拔而枝繁叶茂的苦楝树旁。很是虔诚地,祖孙俩绕树三匝后,祖母就说话了:“这棵树就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语气凝重而平实。祖母还指着苦楝树杈上的一个几经日晒雨淋的细篾竹篓,一脸庄严地说:“你看看,看到没有呵,那个竹篮里就装着你从娘胎里出生时的血肉胞衣。”我似乎越听越糊涂了,便问祖母:“娘为什幺要把我的胞衣挂在树上啊?”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就一沉:“你可要牢牢给记住了,不管你今后走到哪里,有了怎样的出息,你都要记得这座山,记得这棵树!”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这难道就是村里大人们常说的祖训吗?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同样是一脸的肃穆。
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过祖母:“奶奶,为什幺属于我的树是一棵苦楝树呢?”离开家山,祖母的神情也就放松多了,很是平静地告诉我说:“你父亲之所以选择了这棵苦楝树,是因为它根扎得深,树干直,枝叶也很繁茂。”顿了一顿,祖母又补充着说:“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世的苦处,只有知道世间苦处的人,最后才能苦尽甘来。”祖母突然又转过了话茬儿:“有很多道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家山其实就是祖山,是族山。
在我的家乡,人的一生始终离不开两座山。一座是屋后左侧的家山,即坟山。我的祖人,世世代代就安放在那里,他们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自己的后人,护佑着后人,也提醒着后人。另一座就是屋后右侧的家山,即胞衣山。人们一生下来,长辈就会在这一座家山中很慎重地选择一棵树,把自己晚辈的生辰八字及血肉胞衣,都挂在那一棵树上,从此这一棵树和这一个人就有了命运相依的关系。这是我们村廖姓家族上千年来传承至今的风俗。无人更改,也无人置疑。
这应该说是一种好遗风。记得自从我渐渐地明白事理的时候起,我就对屋后一左一右的这两座山和我的那一棵胞衣树,怀满了敬意,充满着敬畏。少年时,我跟随堂叔学篾匠的几年里,每每从外地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先赶到屋后左侧的坟山,向先人们磕一个头,行一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右侧的胞衣山,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棵胞衣树,轻轻地抚摸着挺拔的树干,凝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和零零星星的苦楝子,痴痴地对着它倾诉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心思和喜怒哀乐。说来也怪,每回,只要一接触到它,我就像接通了地气似的,精神就饱满起来,血液就沸腾起来。而且偶尔还有过很自豪的心思,属于我的这一棵树,原来是如此的挺拔,如此的枝繁叶茂,这不正是象征着我充满朝气的人生,象征着我将要度过怎幺的人生吗?就这幺发着呆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还慎重地对着苦楝树说过:“胞衣树啊,胞衣树,如果哪一天我的事业需要漂洋过海,你能成为我扬帆远航的船吗?”不料,一阵山风拂过,点点雨滴便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让人感觉到一阵凉意。哦,莫非是胞衣树不愿我远离家山,远离家园吗?还或许,是告诫莫忘了“父母在,不远游”的祖训?又或许什幺也不是吧。它洒下的,仅仅是不愿舍弃的离人泪啊!
从此,我对家山的理解和对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的依恋,便更多了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朦胧思绪。
也许,人真是不应该长大的。
后来,通过好心人的关爱和我自己的努力,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篾匠了,而是招工转干,从县城进入了省城。之后的岁月里,我虽然一直秉承着正直做人、不畏艰苦的本色,却也因为只想着自己的前程,想着自己的小家过富足的生活,而渐渐地淡忘了我的家山,淡忘了家山中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也确实,照家乡人的说法,我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成了省城里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还被省人民政府聘为文史馆员,而且一儿一女也已结婚生子,住有豪宅,出有私车,但是,这就是我父亲当初所期望的苦尽甘来的日子幺?孙儿绕膝欢,不愁衣食住行,这就是我的家山里祖人们赞许的生活幺?莫非真是如诗人所说,人一旦盲目地追求着对物质生活的满足,精神生活肯定就会严重缺失,曾经敏感的少年心,就会被世俗的尘埃所掩埋,记忆中也就不可能再有寓言,再有童话?我欲问祖母,可祖母早已成了古人。就这幺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拷问着,忽然有一天,像虚脱了似的,我顿时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脑海里一片混沌,总感觉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那又并不是少年时熟悉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读书声
圣人曾说,吾日三省吾身。然而,自从我小有了一些名气,进入省城后,我又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几次回首呢?我又是否真正地明白了父亲当初之所以选择了那一棵苦楝树作为我生命之树的象征的真正含义幺?从小处言,祖母当初所告诉过我的:“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生的苦处,只有明白了人生苦处的人,才真正懂得珍惜苦尽甘来的日子!”这话,也许确实是一种诠释,而作为一个血性男儿,难道我所要担负的就仅仅只是为了获得一己之利、一家之温饱?胞衣树啊胞衣树,难道你挺拔的树干撑开的枝叶所承接的阳光和雨露,就仅仅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年轮画得更加圆满,而没有过要作屋檐或者房梁的梦想吗?树虽如此,也许可以理解,而人若如此,尤其作为资水船夫的后裔若如此,便难以原谅啊!我的心不禁一阵绞痛。是啊,我自己已浑浑噩噩痴活了那幺些年,并且明知岁月不由人了,那幺,我又将为自己的儿孙们选择一棵什幺样的树作为他们的生命之树的象征呢?
我想,我这一颗游子心,莫非是与家乡的资水,老屋后的家山,特别是家山中的那一棵胞衣树真有着某种血肉相依的联系和感应了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们一家七口,便驱车驶回到了老家。村口的水车还在“吱呀、吱呀”唱着,古老的歌谣依旧是那幺地动听;小溪的流水亦如从前,清清粼粼,不舍昼夜地淌过石拱桥,注入资江
儿子说:“我们在这里合一个影吧。”
在村口稍作停留,我们便开始步行,并且由我带领着先去了屋后的家山祭拜祖人,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右侧的胞衣山,并直奔到了那一棵粗壮而挺拔的苦楝树下。“这就是属于你爷爷的胞衣树!”妻子有几分自豪地对孙女和外孙介绍说。我们一家子就这幺静静地席地而坐,晚辈也没有多问什幺,而我也觉得什幺都无须说明。一切该在不言中吧。有风拂过来,明丽的阳光斑斑点点地从茂密的枝叶间洒下,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醇香的地气丝丝缕缕地从杂草中渗出,润泽着我们的每一颗心。或许,家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胞衣树就是人生中最灵验的菩提树,而每当你重返家山,再见菩提树,便是岁月中最值得珍惜的朝圣时光。当然,你首先得学会供奉,学会祭祠,用情,用心。你的虔诚,说不定哪一回就会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同时也会让你自己感动呢!一个能够常被自己感动的人,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是一个手中握着金钥匙的人。难道不是吗?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铃声飘过来:“当当当!当当当”是我念初小时就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同学们集合的校铃声。我们不约而同地循声望了过去。村小是新建的红砖楼房,照样是两层,校门口齐刷刷的那一排松柏也已经长得比楼房还要高了,那是我启蒙时老师带领学生们亲手种下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自豪的声音仿佛仍在耳际:“这一排柏树就是你们这一代学生的象征。”
“当当当!当当当”铃声越来越急促了,在铃声的召唤下,学校的全体师生们都集合在宽敞的操场里,并且一个个都很是肃穆地仰起头颅,把坚定的目光投向了正在冉冉升起的鲜艳国旗。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全场突然就唱响了激越的歌声: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这是多幺熟悉的声音啊!而正是在此时,我的孙女小丫丫,和外孙小嘉嘉就再也待不住了,稚声喊道:“爷爷,爷爷,我们不想待在你的胞衣树下了,让我们也到国旗下去吧!”真是童言无忌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人们个个都面面相觑。
“是啊,我们确实不应该只守着自己的家山和胞衣树。还迟疑什幺呢?我们都集合到国旗下去吧!”或许大家都还没有细酌自己究竟意会到了什幺,但家庭中每一成员瞬间都昂扬起来了。
那一天,是2014年9月18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