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个节气里的立夏,在我的童年是特别隆重的,每年到这时候,那些记忆便塞满了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悠然向往。
立夏的准备,早在上年的冬至就开始了,那就是捏“立夏狗”。有关“立夏狗”的记忆是很温馨的,那其实是一种用糯米粉做的点心,却融进了长辈们很多的祈愿。每年冬至,外婆会和家里的女人们一起做各色的糯米圆子,黄圆子和粉时放进了煮熟的老南瓜,所以色泽金黄;青圆子放进了夏天酿好的南瓜叶,所以碧绿青翠;白圆子是纯糯米的,洁白通透。做好圆子还会做一样对于小孩子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立夏狗”,“立夏狗”是用纯糯米粉做的,外婆会仔细地按照家里每个孩子的属相各捏一个,狗,猪,兔,虎,蛇---,捏完和那些圆子一起蒸熟,刚蒸好时,白白亮亮的,很可爱,看着就馋得不行,但是绝不让我们吃的,那要和圆子一起点上胭脂红拿去祭祖,祭完祖圆子可以吃了,“立夏狗”还要放在窗台上晾干,然后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放进灶台上的猫猫洞里,我那时就问外婆:“各种样子的都有,为什幺偏叫‘立夏狗’?”外婆说:“傻囡囡,怕你们不好养大,狗狗好养大,所以把你们叫作狗狗了,我跟祖宗许过愿的,要让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那为什幺不给囡囡吃?”“囡囡不急,到明年立夏时候吃,啊---”“那什幺时候立夏?”“过了年,过完春天,就立夏了。”
春来了,花开了,草绿了,燕呢喃,院子里的枇杷树上的枇杷一点点黄了,天也越来越热了,我都已差不多忘记了还有“立夏”这件事的时候,就突然听见表哥他们开始盘算去哪里烧“立夏饭”了。“立夏饭”是当地一种风俗,也有叫“野火饭”的,就是在立夏那天,小孩子们会互相结伴,拿上家伙什,去野外做饭,大人们是不参与的,于是这顿饭,成了“过家家”的真实版,是每个孩子都渴望参与的一件事。
我是要缠很久,外婆才肯让我和表哥他们一起去的,从听说快要立夏那天起,我就不停地跟外婆磨,起先是不肯的,只是交待表哥做好后记得盛一碗回来给我吃,最后看表哥他们拿着锅盆碗筷要出发了,去之前跟外婆要“立夏狗”,我就哭,外婆心疼了,只好叮嘱表哥一遍又一遍:“不能让妹妹乱跑,走路要牵妹妹的手,饭要先盛给妹妹吃,记得给妹妹盛个“立夏狗”---”
我破涕为笑,心满意足地被表哥牵着,跟着一大群孩子去了。到了早在几天前就选好的地方,表哥就开始分工,男孩子力气大,负责挖土搬砖,垒灶,拎水,拾柴火,女孩子负责准备做饭用的材料,说是准备,其实就是去地里弄,“立夏饭”里会放进去很多东西---白米,腊肉,野乔葱,春笋,蚕豆,豌豆,立夏狗。白米腊肉和“立夏狗”是从家里带的,其它的就从野外弄了,会去就近的地里摘,说严重一点是偷,但那天的农家是不怪怨的,只要不踩坏秧子,胡乱糟蹋,大人们会很乐意自家地里的豆子被摘走,因为那时节正是豆子长最快最多的时候,根本不必在意孩子们摘走的那点,野乔葱常常长在向阳的地头,捏住葱秧子用力一拔就能连洁白的葱头一起拔起,费劲的是挖笋,所以也时常由男孩子做,野笋小且少,不过一点点就足够了,我总是被分到看“家”的工作,因为同一块地里时常会有好几帮孩子在,得有人看着弄回来的东西,不然一不小心就被旁边那“家”孩子“偷”了去,我是很尽责的,一看有别的孩子来张望,就大喊“哥,有人要来我家拿东西了------”
好不容易才准备齐所有东西,女孩子显身手了,淘米择菜切菜下锅,做得像模像样的,然后男孩子开始生火,一番烟熏火燎之后,锅里渐渐地冒出了热气,这个时候,“立夏狗”上场了,小心地从油纸包里拿出来,一个个地放进锅里,像是夏天热透的孩子,迫不急待地脱一去衣服,“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河里。然后,香味在野地里一点点蔓延开来,野乔葱和豆子的清香,腊肉的浓香,诱一惑得不行,便忘记了出门时大人们交待的:饭熟之后要焖十五分钟再揭锅盖。十五分钟啊,在没有大人看着的情况下,等满十五分钟似乎是不可能的,于是盛起的米饭可能是没有熟透软糯的,还是湿湿一漉一漉的,有时候那饭还带着烟熏味,或者咸了淡了,但一个个都吃得那幺香,烟熏黑的脸,带着汗水的脸,一张张洋溢着笑意,那幺满足。每个吃到“立夏狗”的人,还会拿起来炫一下,猜一下这是什幺属相,但都已煮得分不清楚了,这也不重要了,因为每个人都会想成那是自己的属相。我喜欢吃“立夏狗”,软一软糯糯的,还留着去年冬至的圆子香。稀里哗啦的,不一会儿,就吃得锅底朝天,连同锅巴也吃得干干净净。
回来的路上,大伙儿还兴奋的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的事,约定明年还要一起来。这时候的天气也沾染上了小孩子的顽皮,会突然下一场小雨,逗逗大家,大家就奔跑起来,一路欢笑着跑回家,我跑不动,又怕我淋湿,表哥就想了个很绝办法,把刚才做饭用的锅倒扣过来为我遮雨,那时候感觉这锅还真大,能把我遮得严严的,听雨打在锅上的声音,像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了。
到家的时候早有大人等着了,要给我们每个孩子秤体重,那时可没有现在这样的体重秤,一个箩筐一杆秤就行了,小孩子爬进箩筐,两个大人抬着这样称重,到立秋的时候还要再称一回,看看过完整个夏天,家里孩子长了多少。我那时候总是奢望这样一直被抬着,可以晃晃悠悠地睡去。
又是立夏了,可惜再也吃不到童年那时的“立夏狗”“立夏饭”了,只能这样怀念着。长大了,很多童年时做过的事都成了很奢侈的事,不由得叫人想起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