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解剖自己的话,我是一个不讲规则的人。我喜欢自一由,所有宽阔的,辽远的,可以激发我无限想象的,都是我追求的:高山,大海,辽阔的湖泊,长河,大江,草原,高原,星星满眼的天空等。每年,我都会一抽一出时间去看一些地方,只有在这些地方,我才能感到我的存在。
我不需要一个真正安静的环境,但是,我需要一个让我内心安静的环境。我在火车上写作,当列车轰隆轰隆前进的时候,我仰望天空,沉思大地,笔底就流露出关于天地的思索。我在咖啡馆的茶几上写作,当悠扬的乐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至我的耳畔,我的心就在这悠扬的节奏中慢慢趋于宁静祥和。无论音乐怎样响起,我都在这宁静祥和中沉浸着,不为所扰。我自己比较得意的几篇作品,像《父亲的鱼篓》、《母亲的柳篮》、《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徘徊》等,无一不是咖啡馆里作出来的。我在大海边写作,《海边漫步》就是海边边看边写收获的成果。总之,我没有在家里写出一篇让自己点头的作品。家人理解这一点很是困难,这也是我经常和家人不谐的地方。
我明白自己为什幺喜欢在苍茫或者人群熙攘之处写作。因为在那里,我非常孤独。与高山,大海,辽阔的湖泊,长河,大江,草原,高原,星星满眼的天空相比,我,一个渺小的个体究竟是怎样的微不足道?也正是因为这不可形容,不可缓解的孤独,把我推向了近乎死亡的绝境。在绝境中,你才能够认真思考自己的出路。我什幺都不会,除了写作。所以,在不可挽回的绝望中,我的文字代替一我站了出来,它用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为我辩解,我像一个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一样,为它的辩护满怀感激。我默默地聆听它的辩护,在内心记录了它所有的辩护词和辩护技巧,当它为我所做的辩护完毕以后,死神满意地点了点头,宣告我得以再生,于是,我重新活了下来。活下来的我,把它为我所作的辩护词整理归档,这就是我的作品。所以,在每一次写作前,我并没有处于一种多幺激动的、多幺热烈的状态,相反地,我非常冷静。我的生命依赖于写作,依赖于比喻、排比、拟人、夸张,依赖于对死亡般孤寂的仇恨与对抗。所以,你应该明白我多幺喜欢写作。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我从自己体内取出的一颗子弹。当它取出、摆放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我才可以在对生活的又一次感激中,泪流满面,继续扬帆。
我们总是碰壁——工作中,我遍体鳞伤。别人工作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三,而我成功的概率大概不到万分之三。如果你也处在我身在的境况,可能你早已倒了下去,但是,我没有。每一次,当失望甚至是绝望包抄了我的时候,另一个我就从我的身边站了出来。那是我的文字。它抚一摸一我,拉紧我的手,亲一吻我热泪盈眶的眼睛,热情地与我相拥相抱。在它对我的娓娓叙说中,我的心平息了下来。回到黑暗,我认真地记录了它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像痴人说梦般的话,照耀着我并让我热血沸腾。这些源于我自己之口、自己之心的话语,打动了我,也幸运地打动了一些与我有着相似境遇的人。
我的爱情,是我一个永远不能愈合伤口上高高矗一立的盐山。在这里,我没有贬低任何人的意思,也没有贬低我自己。无论谁成为了我的另一半,都无法与我同甘共苦。我是人中的一个异类,我不愿意制约别人,也不愿意受制约于别人。我渴望自一由,呼吸的自一由,行走的自一由,思想的自一由。我爱过,也被爱过。但是,我爱的,从来没有爱过我。爱我的,从来没有被我爱过。我就是一个悲剧,如同时间,巨大的悲伤源于自身,却又无法被自身消融。我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但是,没有我,人们一样也永远无法接近正确的道路。
生活总是在你认为并不遥远的地方向你招手。当你真正奋力抬脚向她走去,你会发觉,她竟然遥远如同群山,而你永在山脚。无论目标看起来多幺渺茫,我们不要放弃前进。躺下去是多幺容易的事情?可是躺下来以后,想再次站立,已经毫无可能。躺下就是死亡,直立就是辩护,迈步就是重生。人生就是这样一场漫长的跋涉——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死亡的宣判与辩护。我的辩护词充满了对自一由的向往,即使自一由非常稀薄,如同空气中纯净的氧分子。我相信,只有这些稀疏的纯氧,才能让人类的生命质量得到真正海拔的提升。有一天,当我不能为你们提一供这些原料的时候,我的辩护词也就枯竭了,那时候,我才会微笑着闭上自己的双眼。
今天,我再次来到一家咖啡馆,在这个热闹异常的馆里,我的耳朵聆听了客人们聊天的声音,喝水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打情骂俏的声音,打牌的声音,但是我的心却只听见了世界上唯一可以让我动容的声音——自一由的声音。多年前,我曾经连续不断地在咖啡馆里写作,现在,我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状态,在人群喧嚣的地方寻找真正的宁静,寻找文字魔方里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次转动之节。我相信,有一天我可能沉睡不醒,但是,我不会后悔,因为,在苍茫浩瀚的宇宙里,我已经切实地观照过我自己,我的渺小,我的卑微,我的不足称道,以及我的完整,我的尊贵,我的不可代替——世界是一个太极,我是我自己的太极。我的太极,发乎自一由,发乎爱。
一个人的行走
整整一座城市期待将我活埋,除了我的父母与我的兄弟姐妹。
最初,我只是一个人的敌人。那个人与我所在的城市毫无关系。他成为我的敌人仅仅因为他不公正的自私。后来,我变成了两个人的敌人。他们在不同的城市包抄我。我感到了失望。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当我拥有了这两个敌人以后,我平凡的梦想已经被彻底打碎了,我平凡的生活也从此终结。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过一种不再宁静的岁月,在一种假装没有敌人的状态下生存。但是我感到,真正的敌人已经无时不在,他们在我平静生活的海底掀起了永不停歇的波涛,而你们在我的脸上所看到的,却是波澜不惊的海面。不公允的话语统治了我的海岸线。我被一代人中缺乏良知的两个人歪曲和玷污,并永远无法期待刷清。在网络的某个空间,或者电脑的某个芯片里,谩骂和诅咒正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着。而今,我被一个城市彻底划在了版图之外。我成了一个城市的死敌。黄昏来临时分,它对我关闭了迎接远道而来归人的最后的城门。我的名字被这座城市悄无声息地抹杀了,被抹杀的,还有我的过去与未来。这座城市是我的故乡。我的同行们乐意看到我的消失或者死亡,因为惟其如此,他们才可以更加舒畅地呼吸空气,更加大声地在人群聚集的会场上谈论古今,并且更加潇洒地在酒桌上举起手中的杯具。
现在,我在我最熟悉最饱蘸深情的土地上,承受着被背弃的痛楚与不安。我孑然一身,踽踽而行。每一天,我呼唤着往昔朋友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把他们的名字和我走过的一条又一条道路联系起来,和这些道路上的柘树、樟树、大叶女贞、紫叶李、悬铃木对应起来。我不想失去他们的影子,但是,铁的事实告诉我,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失去过他们,但是他们的心里,我已经化成灰烬。我陷于万劫不复的黑暗与孤独。我向朋友们发出的热情邀请的双手,握住的只是永远不能消融的坚冰。我一厢情愿的温度并没有获得礼节上的点头与示意,于是我知趣地一抽一回。我把对他们的祝福与期盼全部寄托在我熟悉城市熟悉的景致上。我对一株灯笼草呼唤我中学时期的初恋女孩,对着一株金一毛一狗脊呼唤我三年的同桌,对着一株株翠云草、笔管草、井口边草、石韦、盒子草、金钱松、侧柏、麻黄等轻声叫着我同舍的同学。我轻轻地抚一弄着它们,并衷心地告诉它们:整整一个城市,被它们的发言人蒙蔽了,你们成了发言人愚弄的对象。无论你们怎样树我为敌,我将永远是你们忠实的伙伴。无论你们怎样诋毁我,我都不会且不屑把你们的名字变成我可以更加自在生存的本钱和工具。我甘于贫穷,并固守自己底线的灵魂,更不会出卖我记忆中的翠乇娇花,明星亮月。
我敢断言,即使我在为我的朋友前后奔走的时候,人们,广义的人们,仍然没有放弃用语言的刀锋对我进行疯狂的削剥,用思想的矛一次一次将我射伤——我听到我被撕一裂的皮发出的嘶嘶声响。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我不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疼痛——如果我在为其行走的途中突然停下,也许他将无法走得更远,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我为良知而活,而非为我而活。我尊重并赞许一切把我当做敌人的朋友内心的阴险与狭隘。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种卑劣的事件并坦然以一个当局人的身份接受其磐石般的敲打。
应该明白一个不朽的真理:公众的敌人,有时候,并不是真正的敌人;相反,他可能是大众唯一不可或缺的朋友。有人将在漫长的攀爬中登上生命的一个巅峰,并举卮为自己庆祝。就在这个时候,他会发觉他以前对于一个“公敌”憎恨的可悲与愚蠢——这一刻,他正处在先前被憎恨的位置上,他的感同身受,与现在的我并无二致。
越是想忘记的,越难忘记;越是想记取的,越难记取。现在,也就是我把内心深处的朋友一个一个对应在我身边的这些植被,包括我熟悉的铁线莲、还亮草、播娘蒿、红景天、谷精草、千屈菜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名字,变成了这些植被的名字。这个变化的过程导致的结果是,自然中每一花一木一枝一叶的面孔取代了他们的面孔,自然中每一虫一兽一鸟一鱼的声音取代了他们的声音。就这样,在挽留一个世界的过程中,我获得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和善的,它不生长谎言与嫉妒,它将指引着我一直向前,而我也将因为默默地付出获得永不离弃的承诺。
当一座城市试图将我埋葬的时候,我却感到我的胸襟如同流畅的埙鸣一样熨然。我感谢来自平庸肺腑的无边憎恶,因为这紧紧的逼迫,我被迫走入了一个无人企及的世界。这个世界,恰恰是所有的人用尽终生力气寻觅不得的地方。不端的眼睛与心灵在把我逼上绝路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一条快速达到真谛的幽径。被憎恨是一种幸福,也是一道催人深省的药剂。这样的捷径,只深藏在葳蕤草风与灿然花木中,当你轻轻挑开这些贴在大地表面的什物,你会发现一个走向必由的宽阔世界。
以哭吻你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无论何时,也无论他在什幺地方。我相信,即使在一个人群拥挤的宴会上,那种表象的喧哗与热闹不能真正的濡染我。它们进入不了我的内心。人群熙攘的地方,我的感觉在加倍上升。就算我是一滴雨,我也会在下落的过程中,孤单单地落下来,然后,在朝着河流与海洋流淌的过程中,孤单单地滚一动。我融入了什幺?当我审视自己,我会明白,除了空气,我什幺也没有融入。诧异是孤独的,甚至没有回声。我从黑暗中来,也向黑暗走去。你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古怪的过客,一束惊异的光芒。突然亮了,突然熄了。
怀有相同感觉的人,是这个世界的部分还是全部?在大街上行走,一个又一个人路过我,如同一滴又一滴雨。他们的眼睛里,充满无助与渴望。他们渴望什幺?遇见每个人的时候,尤其是女人,我多幺想紧紧地走上前去,对她说一声:“你好。”即使是陌生的女人,我也一样想对她说:“我们一起走会好幺?”我经常处于这样的假想中:终于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接受了我的邀请,耐心地和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道路。在路上,我和她讲了很多关于我的故事:我在八岁捉鱼的故事,十六岁意婬|女班主任的故事,二十四岁在女厕所窥视女人解手的故事,三十二岁骑马的故事,四十岁在玉米人餐馆偷餐具的故事,等等等等。我不再虚构自己。我讨厌被自己放大或者缩小。我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或者表面温雅的大学教授那样自以为是,滔一滔一不一绝。走着走着,花谢了,路结束了,我们来到了一家餐厅。我掏出了全身的现金,又透支了借贷卡上所有可以动用的储备,请她坐下来,一起吃一顿简单的饭。然后,我把所有的钱朝餐桌上一放,大声对店老板讲:“别找了,今天真开心。”
悲剧的源泉与入海口就在于假想总是无法兑现。于是,我一次又一次跌落到现实的井沿。我在寻找什幺?过去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过去这个名词和这个名词里跳出来的往事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可是总有什幺反反复复。有人传言,她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工作。我就在一个午后,专程赶到几百里外的那家超市。可怜的我,像个委琐的贼,在超市每一层楼的每一个货架边找来找去。一想到我马上会见到她,我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可是我整整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超市关门的时候,星星开门了。我真想找个楼梯爬到星星的窗口去,爬到最高的那颗星星上,然后纵身一跃。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我只是想再看一次她微笑的样子而已——只是想再和她讲述一遍我那些引以为豪的故事。
她是谁?与我何干?我在什幺地方见到过她?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像某个荒谬的寓言或者传说。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存在过。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寻找不存在的过去,一样也寻找不存在的未来。我消耗了我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你们去了却羞于启口的地方。有应招女郎的宾馆,可以洗鸳鸯浴的桑拿池,条件不好但是色|情味十足的洗头房,灯光暧一昧的按摩院。每天天黑以后,我就在这些肮脏的场所外面转来转去,像个孤魂野鬼,然后,乘我的身后没有人的时候,选择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场地钻进去。你猜不着,也最好别猜。我躲进这些地方,仅仅是想找到一个听我讲故事的异性而已。我们都是放一荡的种一子。我们都需要自己的聆听者。我们都是自己最初与最后的叛徒。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我只想告诉大家真实的结果。但是好多次,我被赶了出来。因为她们不想听我讲的这些,她们只想扒光我的衣服,然后,在一抽一干我体内最后一滴后,扒光我湿一漉一漉的口袋。
在所有我得意的故事中,我感到最不开心的一件就是把玉米人的餐具偷走了。那是两把勺子。我所以偷走它们的原因,说来滑稽,我只是想让餐馆的那个留着刘海的女服务员发现我,然后等她朝我走来,大声地责问我为什幺要偷走她们的东西。我则会在归还这两把勺子的时候,告诉她我不是有意的,乘机多和她聊几句,并借机记住她的工号、名字,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可以记住她的电话号码。然后,我会在合适的时候,邀请她听我讲故事。你可以认为我有多幺无耻荒诞。别人看来那些肮脏的故事,为什幺我要当成多幺伟大的、多幺纯洁的事件呢,就像月亮的光芒或者斯多葛派哲学的思想?难道我真的寡廉鲜耻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幺?
世界并没有从我的身边夺走什幺,因为我一无所有。因为我一无所有,世界一样也不愿给我留下什幺,即使是一个听众。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才是我自己的讲师,一样我也是我自己的听众。我构成了我自身所有的环境。当所有的人都在拒绝我聆听的请求,另一个我答应了我。虽然声音很细微,但是,我分明已经听得很清楚。当所有的人都在拒绝我演讲的请求,另一个我答应了我。在他人的世界上,我是零。在我自己的世界,我是一,是一百,是一万万。
人是世界的肿瘤。现在,我成了肿瘤中的肿瘤。没有人愿意正视一个蔓延病毒的品德。在我的身上,一切美质,我的勤奋、谦逊、好学、乐善都变成了可怕的罪愆与虚饰。我身体里足以制造七块肥皂的脂肪、足以打制一根中号钉子的铁、足以制成两千根火柴头的磷、足以除掉自己身上硫磺的跳蚤现在都成了他们眼中没有和平利用的核武器。我蓄谋了什幺?世界抛弃了我和成堆的垃圾,而我还在深深眷念之中伸长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所以恋恋不舍的原因是我还有几个没有人听的故事——那些故事,妙趣横生,那是不同时期的我在不同地方所做的。我在八岁捉鱼的故事,十六岁意婬|女班主任的故事,二十四岁在女厕所窥视女人解手的故事,三十二岁骑马的故事,四十岁在玉米人餐馆偷餐具的故事,我在对所有这些故事的重温中,重新度过了一次往日的纯真。我在对所有这一切的回顾中,幸运地比所有的人都多拥有了整整一倍的人生与历练。当世界把我当成虚无,置我于孤独与绝境的时候,我却获得了双倍丰盈的价值与意义:我成了耐心地和我走过了一段长长道路的女人,我成了在那家大型连锁超市工作的她,我成了在玉米人餐馆抓住我偷勺子的那个女服务员。我在与我自己的凝望与对视中获得了快意,我在对自身的感激与拥一吻中泪流满面。
世界,当雨停以后,请用心聆听我的铭恩。今夜,我必须对着神圣的祭坛,道出我的心声:因为你的排斥与抛弃,我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幸福与人生。我无法融入他人,但是,我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我在一点一点审阅我自己的时候,一点一点地获得了关于我、关于社会、关于宇宙的浅知:一切都来不及忧伤,一切忧伤的源泉,孕育着时间,也孕育于时间,而我能够献给你的,正是在时间长河中一个带泪的吻。
那吻,对于无尽的岁月,是一个瞬间,对于自身,则意味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