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26日,杰出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一杀。消息传来,举世震惊!无独有偶,创作了一大批传世名画的世界级大画家文森特·梵高,先是用刀子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最后干脆把一支手|一枪一的一枪一口对准胸口,扣动了扳机。写作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不朽名作的奥地利杰出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因对纳粹的行径感到绝望,愤而自一杀。美国作家海明威,因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硬汉形象而驰名世界文坛,并以不朽名作《老人与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最终也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在我国,《骆驼祥子》和《茶馆》等不朽作品的作者老舍,也因不堪凌一辱,在“文革”中愤而投湖。这里,最美好、最温一软的文学艺术,反过来充当了杀害作家艺术家自己的冷血杀手,起码充当了那个冷血杀手的帮凶。
最美好的东西,也最经不起打击。艺术的性质是阴柔,即使是金刚怒目、充满了崇高感、悲剧感的作品,其核心仍然是温暖和柔一弱,在生活被暴力的东西屡屡伤害的时候,透骨的痛感总是最先传递到这个被称作艺术的部位。这些很有潜力的天才诗人和驰名世界的艺术大师,不是毁于对文学艺术的盲目,而是毁于对文学艺术的透彻理解——他们因透彻地了解世界的大美和与之相对照、而又不可逆转的人生之悲剧性质而自一杀。这样的作家艺术家不在少数,在广袤无边的文学艺术领域,已经成为引人注目的世界现象。
文学艺术不仅毁灭最纯粹的艺术圣徒,成为他们殉道的地方,也毁掉刚刚入门、或永远也入不了艺术法门的文学艺术爱好者。我们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因为热爱文学艺术而被弄得很惨。不管你是否相信,文学正在将一些好人逼向绝境。他们因为“搞文学”而家不能成,业不能就,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正所谓高不成低不就,有的不惜倾家荡产,到处参加文学速成班,被文学艺术界的骗子哄骗,神魂颠倒,夜不成眠。直到我在写作这篇文章的当下,仍有不少这样的醉心于文学艺术的狂一热信徒,风尘仆仆地奔走在这个国家的广大地域,他们身上揣着一些名人的电话号码和信件,在陌生的城市之间流浪并以此为荣,充满了为文学艺术献身的悲壮情怀,有的最后居然弄成了神经病。这样的不幸个例真是太多了,它们随时都在发生,最终既没有得到文学,也没有得到生活,只落得两手空空。也有的人据说一直在写作伟大的文学,却最不通情理,成为人人侧目的怪人——你能相信这样的人,真的会搞出什幺伟大的文学吗?他们的文学,往往不是使人更聪明、更高尚、更细腻和丰富,反而使人越来越愚蠢、心灵越来越粗疏和干枯,越来越浑浊、越自私和暴力,与美格格不入。这样的文学被排斥是对的:对于这一类人,在埋怨文学粗一暴地对待了他们的时候,其实是他们自己先粗一暴地对待了文学。这些人不是毁于文学艺术,而是毁于对文学和艺术的错误理解。
文学艺术的从业者及其狂一热的爱好者,其实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只不过有的得道,有的不得道;有的得道早些,有的得道晚些,而有的也许永远也不能得道,或自以为已经得道,其实并没有得道,一生都在文学艺术的外面活动。这类人往往是人群中那个最敏一感的部分,每当新的时代当前,总是这批人最先作出反应;在总体缺氧的情况下,总是这些人最先感到窒息。每一个时代都携带着它的事物,这里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它们总是乔装打扮,以新的面目与时代同时登场。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文学艺术家最先作出强烈指认,并过早地对所有与时代之美对立的事物进行宣判,因而在丑恶太过强大的情况下,最先被压碎的往往是文学艺术家。社会的运动如果一定要牺牲一些东西,不如此就不能使掌管社会进步的神感到满意的话,往往最先被拿出来的部分就是作家和艺术家。林黛玉最敏一感、最善思、最通灵,是出现在小说艺术里仅有的最标准、最纯粹的诗人形象,因而也最脆弱,结果远在荣宁二府覆灭之前最先殒灭。世界是暴力的,作家艺术家却正如盛开的花朵,对暴力的一面缺少准备。他们是准备爱的,世界却每每把丑恶呈现在面前,让他们的心灵深深受伤并措手不及;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愿意把爱毫无保留地给予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到粉身碎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决不允许自己随波逐流,苟且偷生,更不允许自己奴颜婢膝,为了在这个世界的荣华富贵,而与随着时代的变动,通常以新面目出一台的罪恶势力同流合污——与其这样换取生存,反不如死。他们与古今英雄相通;只有在这些人身上,你才会真正理解何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谓“贫贱不能移,宝贵不能婬,威武不能屈”。正因为如此,艺术家在本质上都属于理想主义者,最容易采用极端的手段作出抵制。这种极端的敏一感性,是艺术家的天性,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再是文学艺术家。对于那些过早殒灭的艺术圣徒,我们只能深表敬仰,无权指责,与他们相比,我们这些文学的后来者,或多或少都有苟活的嫌疑,只能遥望着他们光荣的背影而望尘莫及。但似乎也不就此得出结论说,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致它的从业者于死地,否则就不能成就伟大的文学,那样显然也十分荒谬。文学艺术有没有可能成为一种建设性的力量呢?在什幺样的情况下,文学艺术才能成为有益于人生的建设性力量呢?或者用一个相反的说法,在什幺样的情况下,才能够既从事文学艺术的心爱事业,同时又能够成功地避免这种事业对人的损害,使它不至于将艺术的生产者逼入绝境呢?文学艺术能不能宽容一点,放它的众多崇拜者和追随者一马?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