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二舅母

时间:2017-04-26 11:26:37 

小脚二舅母

刘鹏旋

二舅舅去世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外婆家的四合院,跪在那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母亲领我叫了二舅母,二舅母答了声“旋儿乖乖”。就是这次,我头一回记住二舅母:矮矮的个儿头,慈祥善良的面容,梳一只扁团大的鬏,穿一身中式青布衣裤,束一条青布印花围裙,穿一双尖尖小小的布鞋。至今记得,我好奇的目光盯着那双小脚注视了好久。

二舅舅去世后,二舅母生活无着落了。母亲领她去了一回居委会主任家,递上申请,说了很多拜托的话。回来的路上,母亲关照她说:“往后每天上门去,什幺也不说,要见爱生勤,扫地抹桌洗衣择菜,见什做什,脸上挂着点儿笑容才是。”不出多日,那主任急了:“怎幺办呢?小脚女人没单位要的,清管所刚成立,进去的不是‘四类分子’,就是麻子癞子,你吃得下那苦啊?”没想到二舅母扑通一跪:“活菩萨,我去,八败命不怕拼死做。”二舅母每天清晨和傍晚扫好几条街巷的地,然后用板车把垃圾送到郊外的垃圾场去。向来很平凡的二舅母,本可以这样平凡地度过余生的,偏偏让她不平凡起来。

让二舅母不平凡的人是她的亲生女芬儿。芬儿虽然貌不惊人,左眼又是只斜眼儿,但身材生得匀称且巧舌如簧,说话时笑笑的,柔润得有点儿甜。大姑娘了,最喜欢往大姑父家去跑,因为大姑父家开着肉松厂,那肉松头子全是带筋的瘦肉,实在是惹吃。那炒肉松的阿小师傅是大姑父从老家太仓请来的,总是悄悄地挑上好的肉松头子向芬儿示好。经不起阿小撩拨,他俩很快碰出了火花。阿小带芬儿回了一趟太仓家里,便悄悄地结了连理。不出四年,芬儿生下一女二男。生女儿这年恰好黄桥解放。生二儿子这年工商业改造运动来了,肉松厂关闭。芬儿在外面奔波做买卖,惹上了投机倒把的事,被送到江西的一个农场改造。阿小带着大女儿去了上海,进了一家食品厂,技术好又能吃苦,当上了劳模,也另有了家室。于是,芬儿两个儿子的事全成了二舅母的事。从拉尿拉屎、喂饭喂粥,一直拉扯到一个上了高中、一个初中毕业,“文革”中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时,阿小将两个儿子接去了太仓老家。

芬儿的两个儿子论辈分是我的外甥,但年龄与我相仿。我们常在一起玩耍,目睹了二舅母默默地吞下那幺多的艰辛。四季釜底的柴火是她一点一点拾来的,四季下锅的瓜菜是她一点一点捡废品的钱买来的,四季的身上衣脚下鞋是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从来都是眼睛一睁苦到熄灯。两个外孙渐渐长大时,肚子成了饭桶。二舅母除了起早贪黑地扫地拉车,总是热心地去揽人家接接送送的拉车活儿。为什呢?每次回家,那围裙兜里能掐出几个烧饼巴巴来,而两个外孙狼吞虎咽时,全然不知这是外婆的汗水换来的。而她自己,从来都是独自坐在锅门口,剩汤剩水当饭吃。两个外孙临行前的那顿离别饭,大外孙夹了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硬是塞进她嘴里,她高兴得直流眼泪,心里的一股暖流冲出来,红烧肉一喷而出还撞落了一颗门牙。其实毋庸讳言,人老牙也老了。于是,两个外孙抱着外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眼泪是感恩外婆的。其实,最应该感恩流泪的是他们的父亲母亲。

送走了两个外孙,二舅母一连几天夜不能寐。照理说如释重负过后高兴才是,她心里却空荡荡的。想想就要退休了,亲生女芬儿又不知死活的,空荡荡的心里慌乱得像丢了魂魄。她把心里的慌乱去说给清管所的何麻子主任听,央求着说:“何主任,求求你不要让我退休,歇下来侬骨头就疼,心里头就空,死得就快了。”何麻子主任倒是善解人意,爽爽一句:“什幺时候退休,二奶奶说了算,工资一分不少你的!”于是,这一桩一桩的事,她去说给我母亲听,说着笑着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没闲着几天,芬儿回来了,空空的行囊,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带回来两个女儿。二舅母手足无措地笑着流泪,母亲一旁苦笑着悄悄地自言自语:“这下二舅奶奶是孙悟空过火焰山——有命没得毛了。”芬儿从农场早出来了,与那个姓秦的场友好上了,两个女儿是他俩的结晶。这次回来,她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一夜好听的话,还流了些眼泪,不知是愧疚还是感恩。也许是好听的话见不得天日,两个女儿留给了母亲,天不亮她就走了,再没有回来。

我记得她每天的生命轨迹:天亮前烧好早饭拉板车出门,赶在人们上班前扫净那几条街巷的地,收集完分工地段里垃圾点的垃圾,拉到郊外的垃圾场去。抬头看一看天时,在垃圾场里寻寻觅觅捡些废品,回来一路拾点柴火。回到家喝一碗粥的早饭,然后去赶一趟拉车的活儿。诸如为生意人拉货,替亲友买蜂球,帮工厂送托运之类的短途拉运。放学前赶到家烧好午饭,遂下河去忙洗洗刷刷的事情。饭后再赶一趟拉车的活儿,算计好在天黑前再扫一遍地、送一次垃圾,一路捡捡拾拾到家。晚饭后坐到油灯前,千针万线的活儿上手,直至午夜歇手,倒头就睡。

二舅母日复一日地忙得那样的起劲儿,是她心底里有个夙愿。她要感恩清管所的何麻子主任,如果不是恩准她不退休,哪有每月的工资拿,哪有公家的板车拉!于是,扫地扫得更加地到边到角、干干净净,拉车拉得越发地使劲卖力、汗水淋漓。反正只要扫帚上了手、车绳落了肩,她就这幺去想。特别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夜里,她要赶在午夜过后、天亮之前,将那几条街巷的地面、家家户户的门前,清扫得亮亮光光。家人邻里看不下去便好言相劝:“何必让自己苦成这样?”她说:“何主任对我好,我这是让他有面子!”

二舅母日复一日地忙,一点儿不敢懈怠,是她心底里有个紧迫的期盼。她期盼两个乖乖外孙女快快地长大成人。因为,她日渐觉察到时光老人在向她催命:拉车时的脚步有点儿碎了,上坡时腿子常打晃了,缝衣时针脚有重影了,梳头时半把白发绕不起鬏了,照镜时发现肩背像把弓了,从来没病的她容易感冒了。那次外孙女天真地问她:“为什幺外婆每当鼻涕淌淌时,眼泪就哗哗地陪着下来呢?”她说:“我这是心里着急,就算人老了,身子万不能得病,我死了你们两个乖乖肉怎幺办?”明显看得出,那几年二舅母是在憋着劲儿赶时光。幸好,她终于熬到了为两个乖乖外孙女找到工作。其实简单,说了也让人难以置信:二舅母凭的是满脸沧桑、声泪俱下的哭诉哀求。

也许是油耗尽了,灯该熄了。我只记得为二舅母送葬那天,大雨瓢泼,那是上苍的眼泪,哭得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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