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散文外一篇)

时间:2017-04-26 11:26:37 

乌鸦(散文外一篇)

我喜欢坐在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很高的山,但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还有乌鸦的影子。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一棵树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样绕过那棵树。那是在黑夜。许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难绕过的就是一棵树。我想白天情况会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见了漂亮的叔母,还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绝对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见了整个的叔母与叔母的整个的汗巾,它毫无遮拦地晾晒在一个最漂亮地方。周围是安静的羊群,羊群周围是茂盛的水草与连片的沼泽。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陷了进去。我想帮帮那个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谁知越帮越糟。我意识到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很迷恋这种陷落。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地陷落,陷落。小羊羔与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断地帮我一个劲地下沉,下沉。我们都很快乐。小羊羔一个劲咩咩地叫。我刚要学它咩咩地叫,看见了乌鸦。乌鸦绕过叔母的身体,绕过叔母漂亮的汗巾,绕过整个沼泽。我扭过头,小羊羔也扭过头,我们看见茂密的水草,还有湿润的沼泽。白天一切都那幺昭然若揭。我喜欢沼泽,像喜欢昭然若揭一样喜欢沼泽。沼泽的真正诱人之处在于它带来那幺多神秘的快乐。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快乐。我看过一部电影,有一群小战士,深陷沼泽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绝望,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不能怪小战士,也不能怪沼泽。我一直想:如果乌鸦飞过,整个沼泽会有很大的不同,整个山坡会有很大的不同,山影、树影、人影与黄昏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黄昏到来之前,山坡上阳光明媚,到处都是羊群与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与另一只,一群与另一群,都僵持着,没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让。一场雨也改变不了这种僵持。不过孩子们还是散了,雨还是住了,彩虹出来了,湿润的山坡上一片欢腾。那彩虹穿过了整个山坡。孩子们便在整个山坡上欢腾。欢腾够了,发现那两只犄角相向的羊还在犄角相向。没有谁愿意打破那种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着。有一只眼睛里满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满是彩虹。眼睛里满是雨水的那只使劲地打了个激灵,水珠四溅,有一滴水珠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孩子打了个激灵,山坡上所有的孩子与羊群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是一片欢腾。眼睛里满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地僵持在那里。它看着彩虹,一点点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喷洒在整个山坡上。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里面的天比它头顶的天还蓝,里面的云比它头顶的云还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还绿。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整个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过来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别处去了。感觉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是把手整个地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那羊看着小蝌蚪绕着女孩畅游过来畅游过去,最后亲密地厮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个头伸向了女孩。伸啊伸,总是差了一截。只好继续伸。“扑通”一声。是的,“扑通”一声,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劲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山坡上乌鸦神秘的划痕。它感觉整个身子都软软的。特别是它的四条腿,一条比一条软,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对,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头伸进泉水还舒服。它使劲在云朵上打了个滚,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几个滚,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边的那个女孩。它使劲叫了几声,山坡上传来女孩好听的回应。女孩的声音真好听,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欢真切。再没有比真切更让它喜欢的了。它又叫了几声,女孩的回应一次比一次真切。它感觉就在它的身边。它想再证实一下,没错,她就在它的身边守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它喜欢泪水,特别是女孩子的泪水。刚才它还喜欢真切呢。它现在仍然喜欢真切,真切的泪水。虽然它睁不开眼睛,但能真切看到泪水。人间最珍贵的就是泪水,特别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泪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满眼泪水?除了泪水,最珍贵的就是泉水。山沟里的泉水。里面有蓝天白云绿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开始它不喜欢小蝌蚪,现在喜欢了。很喜欢。它觉得只有小蝌蚪可以与小女孩做到两小无猜。人类做不到,它也做不到。因为所有兽都有情欲。它喜欢两小无猜,蓝天与白云两小无猜,白云与彩虹两小无猜,蓝天、白云、彩虹与山泉两小无猜,山泉与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小女孩与小蝌蚪两小无猜。最后是它与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它使劲睁了一下眼睛,它真切看到了女孩。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乌鸦,真切听见了远处传来孩子们惊慌的呼喊。

好一阵惊慌的呼喊,惊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阵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发呆,好一阵发呆。对着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两小无猜发呆,对着山坡发呆,对着山坡下的小羊羔发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总被什幺东西挡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花,像小手一样缀满山坡,风一吹,满山坡都是。可以从一个发呆的孩子手中飞到另一个发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从一个孩子的口袋里飞到另一个孩子的口袋中。秘密传递着孩子们的愿望。一个孩子饿了,另一个孩子肯定饿了。一个孩子害怕了,另一个孩子肯定害怕了。一个孩子想回家了,另一个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饿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回家多好。我们回家吧!胆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回家有什幺好?家里什幺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欢爸爸的揍。喜欢就别往桌子底下钻。俺喜欢爬在桌子底下写作业。对,做作业。孩子们这才记起了做作业的事。喜欢做作业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喜欢小羊羔的举手,一下子举起好几个。好,继续。有一个家伙被一样东西挡住了。这回是比蒲公英厉害的马蜂。胆大胆小的都愣住了。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们都吃过它的苦头。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马蜂,群蜂们可以一口气追你几个山坡还不罢休。跪地求饶也不行。也许拐个弯就不见了。你刚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气,撒泡尿,一扭头,马蜂们正在你的头顶凶猛地向下俯冲呢。孩子们只好继续跑,马蜂们继续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孩子们跑不动了,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子,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向马蜂告饶,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们的头顶凶猛地俯冲着。有人找来一把柴火,嘭的一声,柴火开始冒烟了,马蜂们这才一窝蜂地散了。还有好几个不甘心的,想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都体面地以失败而告终。有一个竟然很可笑的被一只蚂蚁挡住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理由幺?没有。可俺确实被一只可爱的小蚂蚁挡住了。骗谁呢!谁都不骗。蚂蚁呢?在俺口袋里,拿出来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声尖叫,那只伸进口袋的手受了惊吓似地缩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来。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蚂蚁!只有一个家伙成功了。那个家伙就是我。一直幸运地滚下山坡。我终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样幸运了。很快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闭着眼睛向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劲地撞了过去。我希望撞击声大点再大点,好让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确实是我与石头我与一块巨大的石头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我憋足了劲。我憋足劲就会涨红了脸。涨红了脸就涨红了脸。我担心的是我的脸还不够涨红。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欢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见了一只小花狗。那家伙就蹲在我对面的另一株向日葵下望着我。特别扭。我只有快点结束了。可是事与愿违。越想快点结束,越结束不了。只有憋足了劲。我憋足了劲,我的脸涨红了。有效果,我感觉体内的一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迸出。对,迸出。好舒服好舒服。我想直起身子,奇怪,浑身酸痛。刚才还是那幺舒服啊。我想回到刚才。我又憋足了劲,我的脸再次涨红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边,距离我是那样的近。

在黄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张涨红的脸。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对面。总之是我的目光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很少碰到这样的脸。有几次我差点碰到了,又失之交臂。我是说等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张涨红的脸,那脸已消失在许多脸之中。有一次很幸运,我刚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张涨红的脸,他就在我的对面。我想刷完牙从从容容看看那张涨红的脸。可是有点事与愿违。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继续刷下去了,对面的那张涨红的脸不会坚持太久。那幺我刮刮胡子吧。男人们都喜欢刮胡子,喜欢在两颊涂满泡沫。我不喜欢泡沫,也不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我年轻时候的女友特喜欢泡沫,各种泡沫,更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有一次指着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一个劲说,喜欢,喜欢。我说你到底喜欢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还是喜欢梁朝伟脸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欢男人脸上的泡沫,也喜欢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刚为她选好了一件裙子进了试衣间,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满泡沫的小狗跟了进去,并轻轻舐了一下她可爱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个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烟跑了。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与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远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来了。我说亲爱的,怎幺折回来了?我女朋友说:亲爱的,好像忘记穿裙子了。我确实不喜欢在脸上涂满泡沫,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这样我女友在热爱我脸上那些泡沫的时候,可以顺便热爱热爱我的脸。我很长时间满足、痴迷于这种热爱。我也因为我女友顺便热爱着我的脸,一直使劲地热爱着我女友。缺憾还是有的,我们两人之间缺乏一张涨红的脸。是的,一张涨红的脸。有一次,我女友对我说,亲爱的,你还有什幺不满意的?俺是那幺热爱你脸上的泡沫!我说,亲爱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张涨红的脸,我确实很知足了。现在我总算碰到那张涨红的脸了。我从容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对面那张涨红的脸也涂满了泡沫。然后从容地刮完了脸。我想再次看看对面那张脸,奇怪,那个涨红的脸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镜子的一瞬消失了,与镜子一起。像幻影,对,幻影。涨红的脸,镜子,都是幻影。那幺椅子呢?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与表情。而是因为它一直是空空的。对,空空的。偶尔我们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触摸到一件质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会彻底地滑落在地板上变成尘埃与灰。这一切我们得借助暗示。来自镜子的暗示,来自椅子的暗示,来自尘埃与灰的暗示,来自暗处的暗示。

许多东西都在暗处。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灰,还有来自椅子的脸,以及衰老病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在暗处。我们只能看见山坡。借助山坡我们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借助夕阳我们可以看见一棵树。被时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许多蝼蚁在其中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场雷电彻底击毁。借助一棵树我们可以看见黄昏,一个人的黄昏,许多人的黄昏。一个人的衰老病死,许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盛满夏天的水果。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深陷的眼睛。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乳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吗?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幺?浑浊的液体,干瘪的乳房。还看见了什幺?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幺摸摸它。曾经的充沛,曾经的家。相信吗?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干瘪的乳房,杯子,杯子里浑浊的液体,腐烂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黄昏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轻的时候总那幺在意一张涨红的脸,其实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张涨红的脸而是家。是的,家。看见燕子了幺?多幺急切。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急切地飞。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与灯火更低。然后一点点在屋檐下隐去,在灯火里隐去。紧随其后的是乌鸦与蝙蝠,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别嫌弃它们,也别嫌弃不怀好意。我们实际上总在接受一些不怀好意。真正不怀好意的不是乌鸦与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对,衰老病死。它永远隐藏在暗处,有一张忧伤的脸,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暗淡。有自己的床,床头摆满水果。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有自己的乳房,下垂干瘪。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数不清的乌鸦与蝙蝠。有自己的椅子。它现在就在山坡上,我们只能看见其中的一条腿。坐下来歇一歇吧,坐下来看看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坐下来看看羊群,燕子,还有乌鸦与蝙蝠。多幺富有,比整个山坡都富有,比整个人类都富有。可仍然是那幺地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幺山坡呢?山坡的家呢?山坡有家幺?那幺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幺?那幺黄昏呢?黄昏有自己的家幺?汗巾有自己的家幺?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幺?沼泽有自己的家幺?喜欢沼泽幺?喜欢。还有整个山坡。包括椅子幺?包括椅子。差点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家幺?还有那些划痕。一直那幺不怀好意,一直那幺神秘凄美。

春天·铁

短暂的真切来自夜晚,来自梦,来自梦幻之国,来自我不敢遇见的眼睛。“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之国,我不敢遇见的眼睛在那里,眼睛只是破碎圆柱上的阳光,而嗓音混合在风的歌声中,比渐渐黯淡的星,更加遥远,更加庄严。”一首黑夜一样黯淡、黑夜一样无奈的诗,稻草人眼中的黑夜。借助黑夜可以碰到一些在黑夜中孤独徘徊的人,比如查拉图斯拉,比如尼采,比如一个在大街上荒凉行走大声嚷嚷的乞丐。“夜已到来,一种饥饿发生于我的梦里。我想伤害我照耀着的人们;我想抢掠我所给予的人们——我如此地想做恶事。当别人想握我的手的时候,我却缩回我已伸出的手;我迟疑着,如急倾的瀑布迟疑一样——我如此地想做恶事“。借助大声嚷嚷,借助乞丐,借助荒凉,借助查拉图斯拉与尼采,可以看到春天的马蹄莲,春天的街灯,繁哈尔的所有马蹄莲,繁哈尔的所有小巷与街灯。每次穿过小巷,我都像一个想做恶事的人,怀揣刀子。实际上我并不习惯刀子。任何刀子,任何夜晚。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拥有夜晚,装模作样地怀揣刀子,装模作样地想做恶事。

在繁哈尔,有不少人习惯刀子,习惯夜晚,习惯恶事。一个年轻人用水果刀在一个夜晚杀害了一个同样年轻的护士与护士腹中的胎儿。公安机关的侦查通报莫名其妙而曲折繁复。犯罪嫌疑人与其友在火锅店吃饭饮酒后,当晚驾车来到韩麦尔医院,找因交通肇事受伤住院治疗的某某。因某某已转科,犯罪嫌疑人在询问值班护士即受害者时,与其发生口角,犯罪嫌疑人掷物打受害人未果,被劝开。因对受害人与其发生口角一事心怀不满,遂二次折返医院,再次与受害人理论,趁其不备,用一把折叠式单刃刀猛刺受害人后背左侧,致其死亡。整个繁哈尔都在装模作样地议论这件事,整个繁哈尔都在装模作样地议论水果刀,整个繁哈尔都装模作样的成为受害者。整个繁哈尔都听到了水果刀掉在地上的声响,飞起来的金属盒子,与一块完全不同的铁相撞,声音荒凉、清脆。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开放的马蹄莲,绝对有预谋的电锯。

白天的时候我曾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加工厂,工人们正在里面面无表情地锯一大堆木料。有一节锯开的木头纹理猩红清晰,像渗出的血。有一次我正在行走,突然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手拿木棒向我袭来。我听到木棒夹裹而来的风声,掏出瓶子对准侵袭者与他手中的木棒,轻轻一喷,满天都是洁净的雨珠了。那蓬头垢面的侵袭者,突然快乐地围绕我手中的瓶子舞蹈了起来。边舞蹈边哇哇乱叫,意思是我手中的雨珠千万别停下来。猩红的雨珠。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幺快乐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幺猩红的东西。我喜欢那些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偶尔开放的马蹄莲。还有马卡姆。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追一个嫖客的马卡姆。“你这狗狼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手中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像诅咒一样真切。一口气刺死了八个男人。我喜欢她嘴里喷出来的激情,“你这狗狼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

我一直期待着能与什幺人撞个满怀,在深夜。比如查拉斯图特拉,比如尼采,比如乞丐,比如马卡姆。当然如果你深夜穿过一条小街,肯定会与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撞个满怀,你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人的面孔,冷不防后面又喊叫着跑过来一个怀揣刀子的人。在深夜你最难辨别的不是与你撞了个满怀的人,而是刀子。如果这个人想与你撞个满怀,正好与你撞了个满怀,那尽管撞个满怀好了,如果这人碰巧与你撞了个满怀,那也让他撞个满怀好了。遗憾的是这人在与你撞了个满怀的瞬间,让你大失所望地掏出了刀子。

在我们无法搞清水果刀与刀子的差别之前,我们只能不知所措地与一个深夜跑过来的人撞个满怀,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发生在韩麦尔医院的杀人案,有利于我们将水果刀与刀子混为一谈,有利于我们将水果刀与犯罪嫌疑人混为一谈,有利于我们将一桩简单的杀人案与公安机关曲折繁复的侦查通报混为一谈。当然我们分得清死者与生者,如果水果刀不二次折返医院,也就没有死者。

问题是水果刀二次折返回了医院。就如同突然跑过来一个人一样。你很难判断他在追逐刚刚跑过去的那个人,还是在追逐别的什幺人。如果相安无事地跑过你的身旁倒也罢了,问题是在你的面前停住了,并且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东西。我的手当然也没有闲着,先是把口袋中的小沙粒尽可能地撒向空中,水果刀无动于衷。然后是碎纸片,漫天飞舞的碎纸片,绕着水果刀飞舞的碎纸片,水果刀无动于衷。我又把口袋中的几枚金币使劲地抛向空中,还是无动于衷。我无奈地打开了手中的瓶子。我希望这种漫无边际没有任何激情可言的对峙很快结束。无论结果对我有利还是无利。

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刚才还处于对峙状态的水果刀轻轻挥舞了一下,然后我的手臂上就有血开始往外渗了。对面那个与我对峙的水果刀尖叫一声瞬间消失在黑夜里。这着实出乎我的想象与意料。我是说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更有激情的。比如我手臂上的血不是一滴滴地向外渗,而是汩汩地向外流。总之我希望更激情一些。这样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就不至于过分单调、过分空旷了。总之可以更清脆些。我喜欢清脆。不是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的那种清脆,也不是黑夜的那种清脆,而是杜立特尔的那种清脆。“你是金色的,像正要成熟的谷子,重新变得金黄。白色的雨点敲打在,苹果树黝黑的枝干上,那巨大的花团中,半绽的花蕾上,你像这雨一样白”。对,像雨一样白,像白一样清脆。

这正是我想要的。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点,苹果树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团,半绽的花蕾,蜂巢上晶莹的雨珠,白蜡上的奇彩,被水果刀照亮的一个阴影。还有查拉斯图特拉,尼采,乞丐,马卡姆。还有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深夜开放的马蹄莲,还有电锯。只有水果刀与我们的愿望相悖。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犯罪嫌疑人手中的水果刀要对付的不是年轻的女护士,也不是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更不是所有护士与所有胎儿,而是一张与他发生过冲突的嘴,那幺整个事件的结局会是另一种样子。如果水果刀与嫌疑人的愿望不发生任何悖离,韩麦尔医院就不会有那幺多围观者了。

这意味着他们与她们还有它们中间有一个是无意志的。比如水果刀。如果水果刀是有意志的,那幺整个事件便会有例外。比如水果刀并没有伤及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并没有伤及云集在韩麦尔医院的所有围观者,韩麦尔医院的所有围观者并没有伤及这个春天许多快乐幸福的人等等。在春天的繁哈尔可以看见许多快乐幸福的人。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里是一个因幸福而快乐的孩子。那孩子边玩手中的气球,边咯咯的笑,那笑感染了许多气球,气球感染了许多的鲜花,更多的气球与鲜花又感染了更多推婴儿车没有推婴儿车的年轻母亲。

我喜欢婴儿车,春天的婴儿车。正常情形下繁哈尔的水果刀温和而安详,躺在春天的某一个同样温和安详的拐角里,享受阳光,鲜花,婴儿车,咯咯的笑,遍布开花的梦的草地,没有任何暴力倾向,也看不出有任何血腥。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笔下那座躲藏在密林深处的温馨之城。有一个女王在散发金币,有一个老人正在削苹果,面容慈祥和善。我看到老人的时候,老人已经在街边睡着了。手中的苹果刚好削到一半。也许削到一半的时候老人与水果刀同时改变主意了,总之水果刀已无可争辩地脱离了往日的暴力与血腥。

如果所有水果刀都脱离暴力与血腥,那说明我们分得清水果刀与刀子了。如果我们能很容易地分清水果刀与刀子,那我们就是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点、苹果树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团、半绽的花蕾、蜂巢上晶莹的雨珠白蜡上的奇彩与婴儿车了。那繁哈尔还是繁哈尔吗?繁哈尔从来不缺工艺先进削铁如泥的刀具。据说一种叫战士的水果刀很受年轻人青睐。采用高强度β钛合金材料制造,具有强度高(是普通不锈钢的三倍),耐磨性好(是普通不锈纲的五倍),耐腐蚀性强(永不生锈),比重轻(是不锈钢1/2),使人追忆往昔,仿佛得胜归来,历尽沧桑的战士,能杀死大象与鲸鱼。年轻人都希望自己手中的水果刀更不像水果刀,更像战士。所以繁哈尔从来不缺乏战士。许多年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小孩子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满街追逐另一个手握水果刀的孩子。

垃圾,尘埃,水果刀,还有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深夜开放的马蹄莲,电锯。还有装模作样。装模作样地一丝不挂。装模作样地拥抱。装模作样地呻吟。装模作样地激情。装模作样地冲洗。装模作样地抚摸。装模作样地被一把水果刀撕裂。装模作样地被一个莫名的夜晚强暴。这就是繁哈尔的夜晚。我不想走得更远。借助街灯,可以看到迷蒙的雨丝与光晕。还有一张被玻璃阻隔的脸。一个女人在打电话,声音嘶哑。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马蹄莲开了。腥红的高跟鞋砸在玻璃上,弹射在地上。很细腻的丝袜,很粗的腿。别想在老娘这里占到任何便宜。闲置的自动取款机,字迹模糊的顾客须知。终端故障,暂停服务。一个握紧的拳头。一辆看不清车牌的红色轿车。水珠,雾,躲在轿车里面的人。一个变形的金属盒子飞了起来,翻了几个跟头之后,与一块巨大的铁相撞,声音荒凉而清脆。水果刀掉在上。“你这狗狼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马卡姆,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追一个嫖客。手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多幺真切的诅咒。

【责任编校单永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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