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乔格达依村后的果园里,显得有一些密不透风。我最先遇见的,是一条干净的沙土路,尘土先于一阵风,落到了路边的树林和草丛里去。我有些晕眩,闷热和困倦使我愿意在这个时候,更快地回到一片阴凉的下面去。这条乡村的小路,已是南疆的最南端了,炎热,和一种来自于异乡的、久违了的气息,使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隔着一截厚厚的土墙,我看见了一个院子里伸出来粗一大的桑树枝,桑叶摇摆着宽厚的叶片,在若有若无的风中摇晃着。阳光密集地停留在一棵高大的桑树上,古老的桑树叶子们,拥挤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那些青葱和充沛的活力,使你不忍心看着一棵树的衰老,以及来自于一个季节的遮蔽。
我当然不能丢下了手里的相机,像一个傻瓜一样东瞅西望。我的一副黑色墨镜和满脸潦草的疑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炎热中挣扎着的乡村一隅,通往果园的一条乡村土路,已经铺满了几十年的尘土,等着你一脚踏上去,溅起满脸的灰尘,然后它们才又回到路边的角落里去,哪里还有什幺一尘不染的所谓乡村的梦想。
一辆装满了红色砖块的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过去了。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上,挤着四个还是五个小伙子,嬉笑着,轰的一声从我的身边飞过去了。我下意识地往边上跳了一下,尽管我的这些下意识的反应是完全多余的,但我的心头还是掠过了"躲过一劫"的轻松感。我停下来,看见一辆马车,不,是一辆一毛一驴车,那个无精打采的人盘腿坐在车上,任由着他的驴车,踢踏踢踏地在我身边走过,宛如时间的钟摆,分秒不差地融入到时间的荒芜之中。缓慢的生活,似乎什幺都没有落下,植物、土地、田园,远处的院落和风沙弥漫的南疆小镇,一切都显得安详和秩序井然,倒是像我这样的游走者,怀揣着一个世界的梦想和恐慌,找不到一处可以让自己安静的地方。
我还是看到了路边的桑,三五成群的桑树,就要遮挡了整个夏天。此刻,竟然连一丝风也找不到了呢?早已经过了桑椹的季节,我只是陷落在一片桑叶的回忆和怀念之中。我说过时间的荒芜,漫长的西域之路,我在遥远的和田之境,遇见了一片童年记忆里的桑,细小的,温暖的,一片片桑叶上尘土一样浑然的梦境,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我眼前真实的影像,我已经飘飘欲仙了。
这个下午的阳光曾经使我昏昏欲睡,此刻,我已入了仙境。这里并不是一片桑园,它只是一条沟渠边的几棵野桑树,枝叶婆娑,似乎看不出苍老的树干上,盘桓弯曲着的年轮依稀可见。我伸出手去,在一棵桑树粗糙的树干上轻轻拍打了几下,仿佛是一次久远的告慰,一次久别的重逢。抬头看见树顶的枝杈上,竟然有一个鸟窝,鸟窝下面的树干上,似乎有过一些鸟粪"流淌"的痕迹。再往上看,原来不只是一个鸟窝,三五个不等吧。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另外几棵桑树上,是否也有同样的鸟窝。而此刻,鸟巢空寂,桑叶无言,无处不在的午后时光里,乡村的恬静的原野上,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我的目光是迷一离的,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盈一满了心头。置身南疆和田乡间的一处荒野里,似乎这个突然到来的午后,阳光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桑叶也停止了交谈,万籁俱寂,这样的时刻我已经渴望着,或者等待着多久了。就像我的记忆里落满了尘埃的童年往事,一条桑园里的故乡之路,已经使我不敢轻易回首。是的,这一刻的沉寂,我已经在自己浑浊的生命里,等待了太久。
一棵桑树枝繁叶茂,一树鸟巢在空寂中等待,一个下午,总是短暂的。沟渠里的水淙淙流过,水面上飘着一些草叶和细小的树枝,我摘下一片桑叶放进渠水里,看它旋转着,在渠水里打了几个旋,飘走了。
我想,一片桑叶是我在和田遇见的故乡。你永远也无法说得清楚,一个飘泊的人,会在浪迹天涯的哪一条路上,遇见无处不在的故乡。你回不去的乡路,在怎样的远方,都会有一个十字路口,让你停下了脚步,温习一下那些早已经不再属于你的时光。温暖抑或冰凉的往事,任是多幺苦涩的回忆,在这一刻,都无法让你一下子转身离去。
古老的乡间丝绸,早已经穿越了千年的欧亚古道。和田植桑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1700多年以前的古老岁月。那时,遥远的故国翻山越岭,几乎每一枚桑叶上,都凝结着一位故人的思乡之梦。翘首东方,黄沙漫漫,遇见驼背上的丝绸和桑蚕等故乡之物,哪一位远嫁的女儿,不是珠泪涟涟。而岁月的烟尘里,我们看不清一张柔一弱女儿的脸庞。那些征战、杀伐,鲜血和无尽的尘烟一起,湮灭在历史的背影之中。
桑树上挤满了这个下午就要散去的阳光,一只鸟扑闪着翅膀,在树顶上落下又飞去。我想到了自己这个短暂的下午,应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