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是秦岭以南,汉江边上的一座小城。
每天,穿行在这座小城,不必“跑得比闪电还快”,也不必担忧“生活在别处”。从东到西,不过大半小时的路程。很多年,我和我的诗歌就这样诗意地栖居。
五岁前,我也许还是个问题儿童。孤僻、冷漠,没有兄弟姐妹,也不和同龄的伙伴玩,更多的时候愿意自己一个人呆在一个光线暗、没有风的角落里倾听大人们说话。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脸上丰富的表情和神秘语码,犹如午后白亮的太阳在苍绿的水草间游走,又像是一群小矮人在跳舞。我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们,像尘埃里一粒安静的灰尘或一枚九月沙棘上刺须的小阴影。
夏天的时候,去城外郊区的水塘,一个人蹲在葱茏、茂密、高大的苇草丛下看那些会吸血的蚂蟥。虽然祖母曾经告诫过我,水塘边是不能去的,那里有水鬼,每年都要淹死人,那些淹死的人变成水鬼后就要被罚坐在水牢里,直到把另外一个人拉下去当了他的替身,魂魄才可以超生。祖母说,蚂蟥就是那些水鬼变的,它钻进小孩的身体里去,从脚趾头开始,一直往上钻,最后直到人的心脏,把人全身的血吸干,这个人也就死了。
可我的好奇心总在驱使着我也迷惑着我。
趁大人们不留意的时候,我还是偷偷地从后门溜出去,去看那些软骨头的鬼,看他们到底用什幺样的把戏来击败了人类。那些蚂蟥们在水里像一条细小的波纹一样,一扭一瘸地蠕一动着,有时候笨拙地游到岸边,爬上岸边的泥沼,全部伸展开来的长度也不及一条蚯蚓的十分之一,我看不出它们有多神奇的力量。有时候,一只前来喝水的鸭子大大咧咧走过来,无意间踩住了其中一条,它就会疼得满地翻滚,可除了挣扎还是没有任何反抗。
我开始怀疑大人们说的话。大人们看来也并不都是对的。可他们为什幺总是喜欢编造一些谎言来恫吓小孩子和他们自己呢?就像那些诗歌一样。他们是不是在忽视自己的同时也忽略了小孩子的内心?有时候,我也很想把心里想的这一切说给大人们听,可是后来我就不相信他们了。我把自己心里的这一切开始记下来,等待着将来有一天自己也有了孩子说给他们听,或者是说给那些真正热爱诗歌的诗人们听。
有一年,我开始变得叛逆,冷漠,甚至自闭,幸福和快乐总是来得迅速也去得迅速,往往在大家都很热闹的时候,很突然就没精打采起来。小孩子们都在人群中尖一叫,奔跑,疯闹,我却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目光游离,木纳地望着正前方,心思不知道远到哪里去了。
5岁的一天,我被妈妈带去她任教的小学。
第一天下课,没有接受新同学的邀请和她们一起去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坐在自己的坐一位上用新买的方格纸给祖母写信,在信里,我告诉祖母,我想她,我不喜欢新学校。也不喜欢很多的新同学,可要是不上学的话,就会不认识字,长大了赚不到很多的钱,到她老的时候,就没钱买很多的丫鬟来伺候她。
收到我信的老祖母后来果真活到了很老,83岁,无疾而终。但在她最后的几年,她老糊涂了,常常认错人,把张三的帽子戴在李四的头上,还埋怨人家高傲。唯一能记住名字的就是我。那年中秋节前夕,听说我要回去看她,很高兴,忙里忙外地指挥人提前为我收拾床铺,后来,大概是有点累了,二妈就端了把椅子出来,让她坐在窗户下晒太阳,于是她怀里抱着她的猫,一边摸一着猫的脑袋,一边脸上微笑着,摸一着摸一着,手就耷一拉了下来。
那之后我也毕业了,工作了。在一家医院的妇产科里呆着,把一些小孩子弄到这个世界上来。整整十年,不记得给这个世界迎来了多少新的生命,输送了多少嫩绿的种一子,更多的生死的无常却被我忘记了。我厌倦了和死神的交战,厌倦了每天每天周而复始睁开眼睛就看得见的生的浓烈,死的阴影,刺目的血,冰冷的手术刀。大风之夜和在手中陡然熄灭的像诗歌一样的灯盏。
后来,我终于离开了妇产科,去了报社。
如今的每天清晨,我在安康这座小城的某一处高楼里慢慢醒来后,慢慢地起床,叠被,刷牙,洗脸,穿鞋,出门,下楼,带好头盔,围上围巾,拨一弄出埋在衣领里的头发,拔一出钥匙,发动摩托车的引擎,慢慢地把自己投放到大街上穿梭往来的车流人流当中,桃色的宽边墨镜和慢慢退后的风景在摩托车的后视镜里像一幅我暧一昧而一抽一象的字画。行走,或者停留,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混沌。
每天晚上,我很晚才睡下。在房间里喝酒、发呆、写诗。不知道要等待什幺,也不知道那个迟早要出现会前来敲门的人是谁。或许我从来就什幺都不等。我只是要这样:“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清水,等冰雪融化和那些迟早要开的花朵。慢慢地坐在田野上,看比我更快的蜗牛们沿着一些时光的轨道上爬行,让一切因果慢慢地发生和循环。”对于这一切,我不比哪一个安康人更明白。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低头去看那些昆虫、乌云的影子、大风的印迹、一片纸屑、一片落在路边的树叶、一朵花一瓣、一只正在搬家的蚂蚁、一行庄稼、一粒发霉的种一子,我都觉得那是在看我自己。
登上城堤,可以看见郊外的田野,城南城北大片的土地。田野里忙着拔草种地的农夫,从土地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裸露的脊背在太阳下,晒出古铜的色泽,汗水从脸上掉下来,掉到锃亮的犁铧上,印出斑斑点点的盐渍。更远的地方是一条老街,街道两旁非字形排列着许多灰黑的老瓦房,一家老字号的店铺里一个正忙着缝制寿衣的老裁缝,他喜欢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抬头看看天色,也许是和我一样,也看见了正在天空上飞着的一只乌鸦,扇动着疲惫的翅膀,越过火葬场高大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背着一个灵魂沉重的躯体,慢慢从洼地,山岗,桑树的枝条上掠过。上一页123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