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盏

时间:2017-04-26 11:27:14 

三月,天气终于渐渐暖了起来。起风的时候空气里不再有刺骨的寒意,早晨起来也不再看到那层苍白的薄霜。大地解冻,小河的声音再次欢快起来,咯咯地奔流着温暖的时光。自然,夜空里的星星也多了一份清冷之外的明媚,凝眸般望穿春水,盈盈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时候,即便独自一人披着深邃的夜幕,也不会有太多清寂落寞,很多回忆或者憧憬仿佛相看不厌的老友,不即不离地微笑向你。远方的灯火幽幽地明灭,路上偶尔几个行人走过,渐近的跫音或者“咳咳”的几声嗽,亦可让归家的盼望在窗火里格外清晰,步子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很久不曾这般了望夜色,原来,凝冻了许久的北方,冬天也已经真的离去,春风里的夜晚,好暖。

久违的温柔,让我忽然就想到家乡的萝卜盏。那是家乡元宵夜里摆在门前的一团一圆烛。元宵节的习俗,大抵是挂灯笼、吃汤圆、放鞭炮,吃过晚饭以后到大街上看灯观月。这个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向平静的村子此时也人流如川,灯流如潮,小孩子挑灯嬉闹,大人则互致问候,庆祝新春里的一团一圆。春节的气息意犹未尽,门上大红的春联依旧鲜艳,配了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灯笼,加上人们脸上泛起的春一色,更显节日融融的暖意。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最清晰、最可怀恋的,依旧是点点息息,在料峭春风中明灭不已的萝卜盏。那时农村尚没有各色花样的烟花爆竹,也鲜有制作精细的红蜡烛,但这并不影响元宵节的璀璨。记忆里每年最明媚的夜晚,完全归功于朴质而不失温暖的萝卜盏。萝卜盏的制作非常简单,又经济实惠,完全是农家的智慧。用精挑细选好的萝卜切成高五公分左右的柱状体,再在端面上挖一个小小的坑,盛上香油,然后放进短短一段灯芯,一个萝卜盏就制作成了。

拿火柴来,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米幽幽的灯光便慢慢荡开夜色,洇向更远的黑暗。烛光的大小取决于灯芯的长短,然而也并非全无限制。灯芯太长了,会在燃一烧中形成死灰,渐渐脱落掉;太短了,灯火又容易被油面湮灭,烧不起来。而燃一烧时间的长短则在于香油的多少。萝卜盏用香油作燃料,所以不但不会有油灯的烟熏,反而会散发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香油淡淡的烟火香混合了萝卜新春清香之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元宵香。淡淡一粒光火加上幽幽的醇香,轻易就绘声绘色地点缀了这个传统节日。

打我记事开始,家乡的元宵节就充满着萝卜盏的光华。多年的经验,母亲做萝卜盏最为在行。吃过晚饭,母亲便拿出挑好的粗一壮、匀称的萝卜,都是一般的小臂粗细,洗得干干净净,去掉首尾过细或过粗的部分,然后往案板上一放,咔咔咔咔几下,手起刀落,完成灯盏的主体,从不见母亲掂量,高度却总是分毫不差。然后刀锋一转,剜出一个凹槽,去掉果肉,正是标准的锥形,椎尖恰在萝卜盏中心。然后倒上两勺香油,手扯一段棉线轻轻一捻,一段长短适中的灯芯已然完工。最后按照适度的深浅放进萝卜盏,点亮灯火,便吩咐我:放到大门前去。

萝卜盏安放的位置通常和春联对应,大抵是每个门前左右各放置一盏,一些关键的房屋如正厅窗子上也要摆上一盏。然后就是粮仓旁边,以及水井、猪圈写着“五谷丰登”、“川流不息”、“六畜兴旺”的地方都要放上一盏,所以这样的萝卜盏统共要做二十多个。但母亲丝毫不手滞,常常是我欢欢喜喜从门外跑回来时,下一盏灯早已制作完毕,灯火幽幽等在那里。古老的传说里,新年第一次月圆夜的灯光是沾了好运气的灵焰,或许就是用这萝卜盏照亮年初所有的愿望和祈福吧。

然而幼小的我在乎的却还是对火光的异趣。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许多,缩手缩脚的时候,暖暖的烛光也格外惹人喜欢。等我把萝卜盏一一放到位,满院的温暖光芒烁烁地跳动,仿佛早到的春暖花开,在灯光里姗姗起舞。我也便忘记了寒冷,从这盏灯看到那盏灯,一会给这个挑挑灯芯,一会给那个遮遮风,那份童稚纯真的欢喜,伴了萝卜盏柔柔的光芒,在渐渐成长的元宵夜里被我一岁岁重温。

萝卜盏除了落户在窗前门下,还有一个更加美丽的位置,灯笼。那时过节没有这幺多花样,没有各色烟花,更没有彩灯琉璃,但灯笼是必不可少的。所谓灯笼,大都是手工制作。母亲手巧,每年都要做上四五个,我和弟弟每人一个,然后还要在家里的几棵大树上挂上几个。找来几根高梁穗,用小钉子一钉,便做成了一幅框架,有时候是六角的,也有时候是四方的。然后再拿红纸围上四壁,精心裁剪出形状来,不多不少,刚好粘在骨架上,底部就用一块硬纸板糊严粘牢,放上一支萝卜盏,拿一支小竹竿系上绳子,一个小一巧一玲一珑的灯笼就大功告成。

儿时元宵节的乐趣,除了吃汤圆,便是上街比灯笼了。母亲向来细心,每次做好了灯笼,还特意在外面贴上各种剪纸,或生肖动物,或漂亮的过年祝福话,映着萝卜盏的灯光明灭隐现,只要用手稍加转动,便会有皮影戏一般的生动。所以,我的灯笼也便与众不同,在同龄人中分外显眼。这更让我爱上挑灯笼,常常是母亲刚做好,我便挑上最好的一支萝卜盏放进去,急切切地盼着天黑,然后提了这份精致的萝卜灯串遍邻家,直到爷爷在门口大声叫着:XX,回来吃饭!我才恋恋不舍的收获足了同伴艳羡的眼神和一箩筐的夸赞,再回家美美地学给母亲。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便说,明年还给你做!

然而也有不太舒心的时候。元宵节是大节,家乡的风俗,每逢大节都要到祖坟上去祭奠一番。吃过晚饭,家里所有的灯盏布置完毕,爷爷便叫了我提上一竹篮的刀头肉,带上一支萝卜盏,朝村外走去。我家祖坟在村子南面一里的一处田野,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荒郊野外,晚上更显得萧瑟清冷。在村子里面,家家门前都有萝卜盏,灯火辉煌,所以并不怎幺害怕。但正月的天气,出了小村,风便冷飕飕的,碰上月亮不好的日子又处处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零星的几盏灯在坟头上也宛如鬼火,一切都显得那幺鬼魅。我心里怦怦乱跳,提着篮子紧跟爷爷寸步不离,生怕面前无边的黑暗把自己吞没。而不即不离的萝卜盏成了最真切的温暖,就像爷爷的大手,质朴粗糙,但却是那幺踏实。等到爷爷在坟前祷告完,我便急忙磕了头催着赶快回去。至于萝卜盏究竟能在坟头燃一烧多久,更是来不及考虑的问题了。

如今,家乡的元宵节已经远非昔日面目,天刚泛黑,各色烟花便此起彼伏闹个不停,直到子夜时分渐渐达到高|潮,月正中天,花红柳绿的琉璃盏映着璀璨烟花,几乎要喧宾夺主。而萝卜盏的幽幽灯火,仿佛已经是久远的历史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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