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人很穷，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李庄人承认自己是穷，可跷了大拇指说：蚂蚱腿也是肉呢，咋不比俺村里出了多少大学生？
李庄人真是怪了，似乎较了劲一般供孩子上学，全村百十户人家，没出过大学生的很少，比我小几岁的一茬儿，十几个孩子，男男一女女的竟然一次考取了七个“大本”，陆陆续续的通知书送到村里时，那些孩子捧了，双手哆嗦，泪在眼窝里打转儿，脸都红了，父母一边看孩子雀跃，一边就躲在没人的地方抹眼泪，男人咧着大嘴，头埋一进手里，呜呜地哭，女人赶紧轻轻戳他一肘，柔了声说：孩考上了，该高兴，哭啥呢？可自己却哭得话连不成串了，两只眼睛像包了水的葡萄。男人就攥了老婆的手，女人就倚了男人的肩，谁也不再说话，可心里的话，彼此不说都很明白。他们觉得这回终于有了盼头，禁不住就又唏嘘起来。
孩子慌忙想起什幺似的，四下里找父母，他们远远看家，才装着没事似的，眼里噙了泪朵，袖子抹抹，掬了笑，迎着孩子，走出来一起招呼众人说：老少爷们，都来家里坐坐。
众人俱笑眯眯的，有提酒的，有端了方子肉的，顶不及也拿上包烟，邻居女人刻意围了蓝头巾，帮着在厨房张罗，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她说：嫂子，你熬出来哩。她答：他婶子，你可别说，俺穷成啥样你可知呢。话没说完，眼圈就又红了，她忙了劝她：穷点算啥？等孩挣了工资，不就有了？她就又笑了，点了头附和：也是。火烤红了她们的脸膛，那些细密的皱纹里，有奇异的光闪现着静默的幸福。
男人就等急了，堂屋里遥遥喊一声：好了没？她们就应一句：就好。说完，盛了盘子，女主人端了送进去，不忘冲众人客气一句：菜不好，将就点吧。众人慌忙答礼，酒早满了碗，一阵谦让声里，叮叮当当地开喝。
孩子是要作陪的，话语统统都围绕他进行。他一定是平生第一次喝酒，两杯下肚，脸就红透了，说话明显磕巴，临他的远门叔叔问：孩子，考上了大学，还认得你这个叔不？孩子答：认。众人俱满意地笑。远门叔叔又说：济南我去过呢，他奶奶的，比咱庄子大得海了。孩子的爹就问：你啥时去的？我咋不知道呢。他就搭讪，一个人抢了话茬儿，说：去过，去过，梦里去过。他就不好意思起来，众人善意地笑成一一团一，板凳就显得不稳了。
又一个菜端上来时，女人笑盈盈地说：看你爷几个乐得，都喝好些。孩子心却痒痒，愣了眼，神情早神驰着飞到了济南，可济南是什幺样，说实在的，他不知道，但他想象里自己将要度过四年的那座城市，诗意而浪漫，亲切而温馨。
李庄人渐渐考出去的孩子多了，没几年，满村都是些穿制一服的。他们无论是荷锄肩筐，下田劳作，还是出门赶集，从冬到夏，一身制一服很少换洗，那衣服便皱巴巴，甚至褪了颜色*，再破了袖口，脱了连肩的缝线，也懒得缝补，遇见临村的，打声招呼，人家冲着衣服胡乱问：孩子可好？他答：好着呢，这不，又送我这身衣服呢。说着便揪了袖子给人家看。人家就啧啧着羡慕他有福，他真的甜甜的，一本正经地说：可别眼馋那些做机关的，身不累，心累呢。说完，叉巴着腿，昂昂地走了。
留下人家愣怔，似乎知了情一般，向旁边的人说，李庄出秀才，知道不？
文章来源：《读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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