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宝
二癞子并不癞。只不过头上生过癞,村里人才这样称呼他。
土改时分的三间地主穆老大的房子,这些年快塌了,这才从城里亲戚借来钱重新翻盖。
就在二癞子拆下老房大梁时,发现大梁上有一块堵木。他把堵木挖开,里面有一个牛皮纸包,打开一看,是块金元宝。二癞子没有声张,连他的老婆也没有告诉,把小元宝揣在怀里。
晚上,二癞子吃完饭,偷偷来到穆老大家。穆老大这个病老头是地主分子,己卧床多日不起。其实穆老大这个地主土改前也就是家里有三间草房,二十多亩地,由于他家没人干活,就雇了一个长工,这个长工就是二癞子。二癞子清楚地知道,穆老大这个地主是怎样省吃俭用置办家业的,他更知道这块金元宝是穆老大那年从山上挖的人参换来的,那天放工回来,他看见穆老大喜孜孜从集上回来……
当二癞子从怀里掏出元宝时,穆老大的眼泪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簌簌落下来,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元宝,甚至连看也没看,紧紧一握住二癞子的手,嘴角颤一抖着,想说什幺又说不出,脑袋一歪,便永远离开了人世……
后来,穆老大的后事听说是二癞子操办的。二癞子为这事还受到批判。
砍树
趁中午休息,三杠子拿起柴刀上山,家里还等他砍柴做饭呢!
远远看去有一棵树,烈日下叶子己枯萎落掉。那时生产队规定,每当见到枯木己死,都可以当柴烧。三杠子想到父亲是被管制的四类分子,他怕砍树惹出麻烦,便找个人证明那树已死。
他见憨牛大爹在放牛,便问那树死了没有。憨牛乜眼看了看那树,笑道:“三杠子,那树别人砍就死了,你砍,它就没死。”
三杠子只有苦笑,怎幺也不能烧大一腿呀!只好去搂树下的叶子,不一会儿,那棵枯树被别人砍去了。
背诵诗词
每天上工到田头,总要念上几段语录才干活。长此以往,便觉乏味,但谁也不敢说。
生产队长念过几天书,一天心血来一潮,变个花样,让大家背诵诗词。
先是知青,什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什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什幺“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背诵如流。
轮到老贪农山子,山子不认字,那年扫盲,斗大的字不识一石,憋了半天,汗都冒出来了。
这时天边涌来大片乌云,锅底似的。远处响着闷雷,眼看雷阵雨就来了。
山子忽然喊一句:“不许放屁,看天要塌了!”
众人一大惊,背诵诗词怎幺是放屁呢!正要揪斗山子时,大刘从怀里掏出诗词,找出那句“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那句。
头顶一声炸雷,瓢泼大雨降下来,人们也顾不上这些,争着跑到山根石洞里避雨了。
抬鼓
每到春节,村里总要扭上几天秧歌。村里男一女老少扮装上场,随着铿锵的锣鼓,尽情地扭出一年的欢笑。
扭秧歌的家什,主要有喇叭、大鼓、铜锣,吹喇叭的人是从外村雇来的,打鼓打锣则是本村人。
鼓很大,两人打,四个人抬。抬鼓这个活历来都是四类分子的。后来“四类”们年岁大了,抬不动了,就由“四类”的“可教育好的子女”来接班。
几十斤的大鼓,绑上木架,扛在肩上,从这院抬到那院,从这街抬到那街,从这村抬到那村,从早上抬到晚上,从初一抬到十五,一般人是招架不住的,再加上两个打鼓人咚咚猛敲,震得耳朵嗡嗡响,一天下来就瘫在炕上了,真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
那会儿,有个笑话,一小伙子到外村相亲,女方爹是个教师,假装斯文,问:“小伙子,台甫怎幺称?”小伙子答:“俺是贫下中农,不抬鼓,地主富农抬鼓。”
嘎子
嘎子是我小学同学,天资聪慧,口齿伶俐,但有个一毛一病,爱提问题,有时弄得老师张口结舌。
课本第一课是“一毛一主席万岁”,老师刚在黑板上写完,嘎子就提出问题:“老师,听人说过去皇帝让人称万岁,怎幺一毛一主席也称万岁?”学到《半夜鸡叫》那课,写地主周扒皮半夜起来学鸡叫让长工们半夜起来到田里干活。嘎子又提出问题:“老师,半夜里黑古隆冬,伸手不见五指,周扒皮让长工到地里干活,那不把田里的秧苗都铲掉了吗?”
老师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惹事生非。
果然1957年,嘎子在他家房门上写副对联,上联是“二四六八”,下联是“三五七九”横批是“南北”。这副对联,村里人倒看不出什幺,一日,县里工作队路过他家见这副古怪的对联,反复琢磨其意,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其中的奥秘,原来是:缺衣少食,没有东西呀!这是污蔑大好形势,于是嘎子被打成坏分子。
多年以后,我见到嘎子己没有先前的聪慧伶俐了,头发花白,纵横的脸上刻着苦难。临别他送我一副对联:
惹祸皆因两片唇,从此闭口;
罹难只怨一支笔,而今罢手。
我流泪了,这就是思想改造的力量!
河东河西
一条大河,把大地分成两半,河东土质肥沃,抓一把能攥出油;河西土质瘠薄,除了沙子就是石头。河东的山势平缓,土层深厚,长着茂密的林子;河西的山势陡峭,怪石粼粼,像凶神恶煞。也许是自然条件所至,河东的住户大都是富裕人家,河西的住户大都是贫困人家。
河东最大的财主当属姜六。清亮的瓦房三处,土地八百多亩,长工十余个。关于姜六的发家史,有人说他上山挖山参发家的,有的说他京城有做官的,其实他原来住在河西,后来富了才在河东置家业。最可靠的说法是,那年日俄战争时,从河西跑来一匹白马,身上驮着一个口袋。姜六兄弟正当青壮,冲上去把马拦住,卸下口袋一看,里边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把银子倒出来,又装上石头驮在马背上,把马打跑了。后来才知道,那马驮的是日军的军饷,炮火一响,惊跑了。有人问起姜六这段故事时,他总是矢口否认。
姜六有钱了,买了土地,盖上了瓦房,拴上了马车。土地多了,六兄弟干不过来,便雇了长工。姜六对穷人也算仁义,家里人吃稀,长工吃干;家里来客人,让长工陪客吃饭。河西的穷人没米下锅,姜六就让人从他家仓里装几斗米。就这样,河东河西,几十年相安无事。平地起春雷,一个天黑风高的雨夜,河西的穷人被鼓动起来了,拿起扎一枪一、木棒,趟过了河,分了姜六的土地、房屋、家产。姜六一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由于平时积善,没被乱棒打死,全家被撵出河东,住在原来河西的破草房里。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邦子
邦子是姜六唯一的儿子。那年邦子八岁,一拨“胡子”(土匪)到河东姜六家抢劫。姜家大人带走财宝,骡马藏在后山密林里。来不及带走邦子,邦子奶奶把他藏在衣柜里,邦子奶奶坐在炕上,紧依在柜门口。“胡子”翻箱倒柜,没找到钱财,又不见男人,见邦子奶奶在炕上神色*慌张,便一把将邦子奶奶拽下炕,打开柜子把邦子捞出来。胡子头见邦子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就说:“没得钱财,得到一个干儿子也成!”便把邦子带走了。
姜六知道儿子被绑票了,拿钱赎回儿子,派人四处打听儿子下落,几年过去了,音信皆无。直到那拨“胡子”被人打散了,邦子才回到家。人瘦了,个高了,但野性*十足,暴躁凶狠。这也许是几年胡子生涯学来的。
土改时,邦子领着河西的穷人,打开自家的大门,叫穷人抬这抬那,把家里的东西全抬光了。贫协会主席蒋大杆还是不依,挖尽浮财。让姜六夫妻对打嘴巴,说出浮财。姜六不忍打,姜六妻子更不忍打。邦子说:“不会打?我教你们!”便甩开手臂朝父母脸上打去,几个耳光,姜六夫妇脸像个血馒头。因为大义灭亲,邦子受到表扬。后来邦子过河,掉进冰窟窿里,一尸一体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