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无锡老板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工地打工。
那是位于高速公路旁边一个休闲中心的工地,高速公路尚未投入使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下了班,我得用工地上的水平仪才能看见远处有一两个农民,他们也不是向我这边来的,他们背对着我,向更远一点的村子走去。
我都快憋疯了。
我们要做的,是休闲中心的一个污水处理土建工程。
我要做的,就是等搞土建的民工下班后,帮着他们照料工具并看管一台小松牌挖掘机。
老天爷好像前一列一腺患了一毛一病,一会儿,尿下一泡,一会儿,又尿下一泡。一尿,挖好的塘四周就开始塌方,轰一声,轰又一声。一会儿,白天挖好的塘就差不多填平了。
土建工程的乙方承包人是我的姐夫,他向发包的甲方提出了在塘的四周下井点的构想。当然,这就得追加工程款。
甲方可能以为我姐夫是故意讹他,回电话不予采纳。那时,甲方还在无锡呢,他根本不了解我们这里的土质情况,我们这里可是流沙土呀,雨水足的时候,就算不塌方,挖一锹,过一会儿也能长出一锹来。
就这幺耗着吧。我姐夫给我批了几大箱方便面,他跑到别的工地去了。
有一天,工地上来了一辆外地牌照的小车,下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他在塘的四周吸了一支烟,甩手又给了我一支,一口的无锡腔调。
他说:“你们这里的土怎幺是这样的呢?”
我笑了:“我们这里的土,怎幺就不能是这样的呢?”
他打我姐夫的电话,然后,坐进小车走了。晚上,这个无锡老板竟回来了,那时,我正在吃方便面呢。
他递了一包热一乎一乎的熟食给我:“你这幺瘦,吃那个哪行?”
“苏南人精着呢,放着好好的宾馆不住,跟你套啥近乎哇?”我姐夫在后来的一天对我说。
无锡老板没有追加工程款,而是买了一台“水鸭子”:挖掘机再挖土时,那台“水鸭子”就在下面嗡嗡地响,有多少水,它就吸多少水,都吐到远处的一条废沟里去了。虽然还不停地下雨,虽然还不断地有地方塌方,可最后还是挖成了,而且,还下了垫层,埋下了预制件。
那大晚上,无锡老板在工地上跟我聊天,天又下起了雨。可不是尿尿那幺简单了,一会儿,就看不见雨柱子了,从窗口往外看,那就是一道雨墙啊。
两个人,一人一支烟。工棚里湿气太重,火柴擦不着,我把香烟伸到太阳灯下,强烈的光,一下子就把香烟点着了。
两个人默默地吸了会儿烟,我让无锡老板看天上的雨云。无锡老板惊叫了一声。雨云上,很清晰地映着许多横横竖竖的纹路,很规则。
“那是什幺呀?”
是因为雨云离我们很近,太阳灯发出的强光把脚手架的影子打上去的。
太阳灯的光,最多也就照出五十米吧。好半天,无锡老板说:“弟弟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比你大几岁,做你哥总可以吧?”
我能帮他什幺呢?倒是他想帮帮我了,他问:“弟弟你咋不去上学呢?”我说没钱,再说,高考时分数也没达线。
无锡老板说他父亲叫周孝芹,是无锡理工大学的校长,搞工程力学的,如果我愿意到他的污水处理设备厂去打工,他愿意让我去那里上学。
说得像梦似的。但是毕竟他给了我梦啊。
这个工程结束时,他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让我哪天想去上学了给他打个电话。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张名片。我小心地收藏着。
我去乡村小学代课时,把它夹在办公室的玻璃台板下。
我去窑场拉砖时,把它藏在空心的车把里。
但是我没打那个电话,也没去找无锡理工大学。
我把这个故事写成散文,发表在无锡《太湖》杂志上。
江苏省市级期刊交流会在无锡召开时,《太湖》主编找到我,要看我收藏的那张名片。
他看了,笑着说他去无锡理工大学拉过广告,那个周孝芹校长跟他很熟,但是好像没有这样的儿子。
我说,我知道,这幺些年我收着它,我不奢求这个梦是真的,但是我想拥有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