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我家小姑是闺中密友,又是邻居和同学,双双上完初中,便辍学务农。她俩一走出校门,乡人惊奇地发现,两个黄一毛一丫头不知什幺时候竟出落得山明水秀,鲜艳夺目,于是双双被选进大队业余剧一团一。白天在生产队跟社员们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夜里便活跃在大队的舞台上。我家小姑总是笑场,只能当群众甲群众乙之类,忍俊不禁时背过脸去也没人注意。她却在几场戏下来脱颖而出成了主角。那时候戏中的女主角的戏份很重,都是很革命很重要的人物。“演而优则士”,后来竟一跃成为大队第二把手。那时候大家都在村子里进行集体劳动,挣工分,分口粮,没有其它活法,连生产队长都很像那幺回事,何况大队干部。于是她便显得格外醒目,与我家小姑也逐渐疏淡,这主要是工作忙吧,与“人阔脸变”无涉。
后来大队书记的儿子追求她,许多人对她进行“车轮战”,软硬兼施,她不为所动。这件事在村里搞得风雨一场。具有戏剧色*彩的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也神差鬼使地爱上了她,来做工作的人走马灯似的,所施加的压力更大了,她仍然不屈服。她在舞台上所扮演的英雄人物革命性*坚定不移,转移到个人生活中竟然也是如此“顽固”。其实公社书记的儿子和大队书记的儿子并非拿不出手的“货色*”,放在姑娘堆里一定抢手,大胆追求者时有所闻,暗送秋波者肯定不少。然而她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多少人深感不解,且为之叹惋不已。
后来她当不成第二把手了,连第一号女主角的地位也受到威胁。就在她日趋暗淡的日子里,幸运之神并不吝啬对她的偏爱,又一次降临在她身上,县剧一团一看中了她。众人议论纷纷,这回她必走无疑了。可她又一次让众人一大跌眼镜,她坚决不走,她成了一个谜。
当谜底揭开时,三四千人的乡村再次为之轰动,她要嫁给一个全村家庭成份最黑的人。此人父亲是解放前的村长、大地主。此人是解放后出生的,用那时的俗话说,是“前跟不上封建,后跟不上民一主”的人。虽说“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那时却是极重视家庭成份的。他是她的同学,当然也是小姑的同学,也读完了初中。可是小姑一直看不出她对他有什幺特殊的感情。当真相大白时,小姑的吃惊比谁都大。
能够不顾一切爱一个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似乎只有她。然而她爱他什幺呢?也许是饱受压制之故,衣衫褴褛的他分明有些琐屑、卑怯。在那时时兴的各种批斗会上,他有时还得顶替生病的父亲,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蹲在台角接受批斗,而她就是在台上风风光光、正襟危坐的女副书记呀!她爱上他,这是何等巨大的反差,是对世俗何等轻蔑的嘲弄!她为什幺爱上他?是心底那极度的善良而产生极大的同情吗?我家小姑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挚友,却对这个问题大惑不解,而她本人,已把答案带进了坟墓。
她后来的人生称得上是“红颜命薄”这句话最有力的佐证。
她嫁给他后,先后生了三个儿女。为给他的父亲治病,一个家早已被折腾得四壁萧然。有了孩子,负担就更重了。由于受到歧视,丈夫在生产队像牛一样干活,得到的工分却不多,而口粮是按工分分配的。
修水库时,她常常去捡拾民工们的剩饭残菜,拿回家让一家人吃。公社书记的儿子恰好是水库工地的副总指挥。我不知道她去捡拾剩饭残菜时是否遇到过他,倘若遇到,她和他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包产到户之后,农民们可以做些小买卖了。她便把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三十元钱拿给丈夫,于是丈夫到两英墟上贩一点鱼挑到山里去卖。
本来应该是苦日子熬到头了。然而,她的丈夫病倒了。为给丈夫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友能借的都借了,据说,她甚至把身一子都“卖”了几次。可是,她的丈夫还是甩手西去。
她接过丈夫的卖鱼担子,挑一起了还债与一家生活的重担。
一年后,人们看见她的腹部隆一起,走路时,里面的水咕咕噜噜地响。她有肝病,一直硬撑着,现在已呈重症,仍挑着鱼担子进山。人们劝她去治病,她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她说她是穷人得了“富人病”,这种病很难治好的,她不能把钱丢进无底的深渊,她要争取在有生之年为孩子留下点钱,她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学习成绩都很好。说到孩子时,她的眼睛便有了光彩。
她终于未能为孩子攒下多少钱,带着说不尽的遗憾,走过了她的一生。
在她去世之前一月左右吧,我回乡时,她曾向我打听,人的一些器一官、人的遗体,是不是可以卖?到哪里去卖?我凄然地劝她保重身体,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硬塞给她两百元。我知道我的这点钱不可能对她的命运产生一点轻微的影响,我为自身的渺小怅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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