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气
多年后,成树悟出,母亲为什幺总是只打半斤酱油,而且常在菜即将下锅的时刻,摇摇空瓶子,喊他哥哥成林去打。
母亲早年守寡,拉扯着两个儿子。老大成林,老二成树,相隔三岁。大概当年给第一个儿子起名的时候,期望他兴旺发达吧?可是成林自小丢三落四,时不时让母亲操心。因此,给老二起名就“小”了,只求成树,林中的一棵树。成树做事有条有理,让母亲省心。
打酱油,母亲总是支派成林。而且,母亲只给半斤酱油的钱,分文不多。有一次,成林竟然空手而归,原来,途中看耍猴入了迷,酱油瓶不知去向。母亲气得不行,说:“你的魂灵被猴耍了吧?”
偶尔成林不在,母亲派成树去打酱油。成树一口咬定:“打一斤!”小小年纪的他觉得,连酱油都打半斤,他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母亲摸遍了衣袋,凑起零零碎碎打一斤酱油的钱。不一会儿,成树就提着满满一瓶酱油回来。这时,菜已在油锅里响了。
母亲缠过足,趿着粽子一样的小脚鞋,不轻易上街。邻居的一个亲戚在上海开店,正缺人手,就推荐成林去当学徒。
成林乘轮船,下了船就进了班房,警察说他携带了违禁品。他有口难辩。上船时,一位陌生的乘客,让他帮助带一个行李包。哪知道里面有违禁品。蹲了一个礼拜的班房,店主保他出来。他到了那个店铺,半个月后,那个店就倒闭了。
母亲想好端端一个店,大儿子一去,店就倒闭了,是不是大儿子带去了晦气?她还想,起名字是不是贪大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却非要逼迫他成“林”。
成林灰溜溜地回来了。船票还是当了铺盖买的。成树说:“妈,我去闯一闯!”
可是,家里连打半斤酱油的钱也凑不出了。而且,母亲担心,成树此去,连投靠的亲戚也没有。可成树执意要去。母亲借了盘缠,让成林给成树捆绑铺盖。成林扛着行李送弟弟上了轮船。
母亲叮嘱成树:“没法落脚,就回来。”
一个月后,母亲收到一张汇款单。那是成树头一个月的工钱。尽管拮据,可是,好多天,母亲都舍不得用这笔钱。只是,从此,母亲让成林打整瓶的酱油了。
母亲对成林说:“你总不能待在家吃闲饭,让弟弟养你吧?”
成林就在江城附近的码头当了搬运工,他有的是力气。
此后,每个月的头一天,母亲总能收到成树的汇款单。街坊邻居都羡慕她,有一个在“上海滩”挣大钱的儿子。而且,很快,成树出徒了,跟着账房先生学记账。
成林也把汗水换来的钱如数交给母亲。母亲每一次都把汇款单给成林看一看。成林就说:“妈,我不也挣了钱吗?”
母亲说:“你弟弟在上海滩扎住根不容易。”
公私合营后,成树成了一名会计。成林扭了腰,托关系,进了一个街道工厂,没有技术,先管仓库,后当门卫。
母亲说:“一个人落地时辰注定了的。‘三岁看到老’,好活歹活都得活一辈子。”
成林结婚了。成林的妻子看不起丈夫,终日在旁唠叨。有一次,成林喝了酒,壮起胆子,对数落他的妻子说:“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呀?”
妻子愣了,接着就“哇”地哭起来,说:“平时,你闷声不响,今天,你倒有了底气,我跟了你,这过的是什幺日子呀?”
母亲出面调停,自然责怪成林:“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从小,你打半瓶酱油我也是提心吊胆的。”成林一听这话,就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成树后来也成了亲。想必妻子是很贤惠的。成树仍然在固定的那一天汇款过来。
后来,中年的成树担任了一家公司的总会计师。
每个月总有那幺一天,邮递员在墙门外的街上喊:叶根娣,印章!
“在在在!”母亲一边应着,一边踏着碎步,在屋里的抽屉里取出印章。
院子通往街头是一条狭窄的巷子,有五十米长,仅容两人相向掠肩而过。巷子是用石板拼凑铺成的,还有几块凿有字,显然是久远年代的墓碑。光滑的石板,接缝处有点松动,邮递员的喊声像水一样流进来,然后,石板“咯噔咯噔”响,脚步一路响进来,邮递员挎着一个邮包。来到候在门口的她面前。
母亲拿着一方小石印,习惯性地在上面哈了哈气。
邮递员掏出印油,打开,递上。
母亲轻轻地蘸了印油,她往邮递员展开的一张纸上郑重地用力地盖上红红的印。
邮递员一路踩响石板,由近渐远,然后,在巷口,脚步声戛然而止。
院子里的邻居发出感叹,那是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老外婆,你真有福气!母亲清秀的饱经沧桑的脸绽出了灿烂的笑容。
每逢此时,成林妻子的身影总是在院子的天井里消失。屋里却响起她的声音,没有成林的回应,倒像妻子在一边独语。声音里满是怨气。
母亲进屋,成林的妻子马上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如同林中的鸟,叽叽喳喳的,有人来了,鸟声戛然而止。邻居们好奇,一个小脚老太,是怎幺镇住这泼辣而难缠的媳妇的?真是一物降一物。
母亲很节俭。每逢春节,她像举行一项仪式那样,当着成林的面,除去油盐酱醋的日常开销,把当年成树的汇款,如数装在一个红包里,交给儿媳,说:“这是妈给你的压岁钱,祝你们一家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这一刻,成林的妻子就说:“妈,真不好意思,我收下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