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湖的涟漪
週未午夜忽传惊梦铃声,冲出睡房抓起话筒,心中滴咕着不知何方冒失鬼扰我清梦?竟是长途电话,对方问明我就是他要倾谈的对象,语声兴奋;滔一滔一不一绝讲了不少陈年旧事,在半醒迷糊中仍然无法令我忆起他是谁?
浓浓睡虫在脑内咬着、催促我快快返回眠床,几乎当我放下电话的刹那,万里外传入耳膜最后一句话是:「你难道也忘了珍姐吗?」使我宛如沉睡不醒的植物人,骤然受雷轰震撼而悠然转醒。
语音寂灭、线竟中断了,他究竟是何方故知呢?不报姓名又如何能让我仅凭声音猜出是谁?但珍姐当然不会忘掉,躺回席梦思温暖的被窝里,再难入眠;前尘往事如影画在脑内显现翻腾,将三十馀年前的岁月带回眼帘……
越战时为了逃避充当美军的炮灰,我改名换姓,辞别了新婚未久的妻子,只身前往距离西贡城三百公里外的山城大肋市(DaLat)。这个海拔二千多公尺的南越桃花源观光胜地,四季如秋;市内到处是欧洲风格的建筑物,是当年法殖民地高官们留下物业。狭窄石路两旁都栽满了樱花树,每年初春时分满城花海,粉一红色的花一瓣将浪漫洒遍游子身心。站于樱花树下嗅着幽幽醉人花香,宛似我也幻化成朵朵花一蕊。
过往行人莫不脸露笑颜,无人担心山城外燃一烧正炽的战火;虽然在寒冷深夜往往会被美军B52轰炸机地毡式投弹时的巨响震荡着神经,人们竟当它是催眠曲。平日往还绝口不提,好像只要讲起,战争就会突然焚烧蔓延过来。
我寄居在城中心的潘廷逢大道中段、那座独一无二的法式豪华别墅内;别墅后方是座小教堂,由台湾来的张忠智神父住持。这位饱学的张神父除了拉丁文、英语和国语外,却不懂广东话和越南话。而当地的华裔教友们大多只会广东话,我因此成了张神父的临时翻译员。经常随他到处探访散居山城郊区的劳苦大众。
神父的吉普车前左方插上一面罗马教廷的旗帜,右旁挂着越南共和国小国旗;所到各地机关、守卫军一警均立正敬礼。小地方的安宁人员每每见到我陪着神父,竟都误会我是修士。路上检查壮丁,也从不问我证一件。知道了自已可免却被抓去当军的危险,胆子也就大壮,没有神父相陪也敢独自出门逛街了。
偶而也帮掌厨的阿婆去杂货店购买些沙糖、酱油、鸡蛋、鸭蛋之类的用品;杂货店只有两母女在经营,起初交易后、微笑颔首说声谢谢。渐渐熟络了老板娘后,便爱多聊几句,也是她告知那位羞答答的女儿芳名是雪珍。
雪珍很少开口,乌亮的眼珠子像透一视镜能望进人的心底,瞅你一眼便令你颤一抖难安;二十来岁的青春燃一烧着烘烘的热火,披肩长髮乌亮、肌肤雪白、脸颊飘红,没涂脂粉的素色,清美纯洁。有些像教堂右侧垂首低眉的圣母玛利亚,那份气质自然高贵,没半丝妖野,也不是冷艳令人动念的那种姿容。
我们淡淡的交换几句社交话,倒是掌柜的近乎热心的招待我,把我看成是她女儿的朋友般。这也难怪、战争每天吞噬了无数年青的生命。女大当嫁、可适龄的少女往往难觅异性对象,我竟完全不知因我的出现,而让她母女心湖攘起圈圈涟漪。
雪珍一家是从北越海防市、南撤逃亡的难民;其父死于法越战乱,两位弟弟如今也被配到前线作战,生死未卜?母亲希望女儿能早日找到归宿,最好是入赘佳婿,这种人选可不容易遇上呢!
那天、雪珍在找回碎钱时、抬头瞄我的眼眸,彷彿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盈盈眼波流转,接过钱也同时将纸条纳入我手掌。怀着忐忑之心出到店外,就急不及待的展阅。她从来矜持害羞,才让我大为好奇。纸条上没有上下款,秀丽字体端端正正,极似她平常目不邪视的样子:「明午二时春香湖畔、出租踏水车处见。」
相识近半载,我因新婚不久便被迫离家,住于教堂内生活有如出家人般,心无二念。和雪珍泛泛之交,渐渐成为朋友,但总是在她店里、立于柜檯前闲聊几句,绝没半分妄想倚念。故从来不约会她,她的主动令我整晚辗转难眠,也猜不透究竟所为何事?去与不去的在脑内挣扎着。
好奇心的诱一惑,让我忍不住的按时到达名闻遐迩的春香湖。大肋胜景着名的有水廉洞、鹅芽大瀑布、皇陵、叹息湖等,但均比不上一位于市郊静卧于群峰缭绕中的这面青翠捺人的春香湖。
绕湖五公里、在处处垂柳飘拂中筑有漫步小径,斜坡釉绿细草如绒,穿着越南传统长衫旗袍的女大学生们,或坐或半卧于草坡上阅读书报。白云轻移,山风掠拂,湖面涟漪旅舞圈圈,零星散开的七彩脚踏车划破水镜,置身湖上,彷彿已走入画图中,人与画早已融为一体。
雪珍穿着碎花紫红长袖上衣,深蓝色牛仔裤配着运动鞋;展颜微笑,甜蜜芬芳;浅浅酒窝在白净脸上欲隐欲现的挂着,她犹如是一杯清醇的陈年茅台酒,令我未饮已醺醺欲醉。
「坐水车或散步?」雪珍的声音像梦呓,宛若不对着任何人而发,许是害羞或者天生腆颜内向,亦可能是少女矜持作祟,连望我的勇气也没有。
「我从来没试过在湖上踏车,就试水车好吗?」我有点失态的凝望她说。
她微微颔首,我就前去办租车手续,因不是假期也非旅游季节,水车排挤在湖畔任挑,我选了一部较新的,便扶着雪珍踏足仍在摇晃着的车内。
水车漫漫驶至湖心,我几乎忘了身旁还有位寡言的佳人同游。独自陶醉在湖光山色的诗画里。当被迎面的另轮水车溅上水珠时,才猛然惊觉的想起雪珍,不禁问她:「你找我出来、有什麽事吗?」
她朝我望着,什麽也不说,眼泪却如岸上落樱纷纷飘下,沿颊流泻。使我顿时手足无措,将一毛一巾递去,没勇气为她拭擦,怕唐突轻薄,小心的问:「珍姐,我能为你做什麽吗?」
「妈迫我嫁,可那个男人竟大我二十岁。」
轮到我沉默了,不知该如何接口?她的泪珠暂断,继续启口说:「我想问问你,我该怎麽办?」雪珍说完侧身,禽着泪注视我,犹如我是一块被她发现的古玉般,要全心全意专心的凝视。
「不欢喜就反抗啊,都什麽时代了?我帮你说去,伯母并非是蛮不讲理的人啊!」望向她楚楚动人的姿影,不禁激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未及深思脱口而出。好像我就是她的护花使者似的。
没想到我的话宛若是颗定心丹,她倏然转悲为喜,破啼娇羞的一阵忘情,粉一颊无端飞红。凉风飒飒送至,传来她少女特有的气息、芬芳扑鼻,使我如饮玉一液琼浆、酡酡然飘浮于湖上。
雪珍骤然抓着我双手,热切在说:「有你相帮那就太好啦!妈看来不会再迫我了。」她往昔的矜持竟因我先前那句话、而使我们间的界线忽然隐遁无踪。我刹那中竟幻化成她的救星,或者已变成了她内心梦境绘描的“白马王子”,这些心态我是无从知晓和追查了。
远山近水、映照午后暖洋洋的秋阳,碧翠湖面,我们的倒影依偎。在迷茫的情怀里彷彿如梦中。而雪珍已化为妻子,温一热从丹田顿涌上升,不自觉的嘴唇滚一热难禁,正想移近那两片充满诱一惑灵秀湿润如鱼唇的小口,雪珍出奇不意抓起我的右手,一脸寒冰凝注我,冷冷地开口:「你原来已经……」
我茫然的被这意外举动震吓着,缩回手,妻子的容颜倏然穿越时空、显现自那枚白金结婚戒指上,我惭愧而失落的重重点首。她忽然的将身体往左移开,竟像我已变成一条会吞噬人的毒蛇?先前融洽温馨已因她触及我指上的金戒指而消逝。我再非她一厢情愿的救星,自也不是她心中的王子,她的泪珠无声的滑泻着,山城善变的气候也翻脸了,雨丝如鹅一毛一般满天满湖的飘落。
「为何你不早告诉我?为什麽啊?」她瞪着湖心怒吼,犹似要向春香湖讨回失落的自尊。我脑内空白一片、无措而惶恐的加速脚力把水车驾回湖畔;心中涌起一份无奈和遗憾。从没存心去骗她,更不会在对娇一妻浓浓的相思中、分心向另位女孩献殷勤,何况事先也无法猜度雪珍相约的目的。
自那次游湖分手后一段时间,我再去购物,以为雪珍不会再像从前般搭理我?意外的是她竟若无事般,悄悄对我说:「原谅我那天的失态,我已经认命了。」
我有如被她狠狠锤击着心胸般、听着她不带感情的声音。她像春香湖上缤纷的彩虹偶又贴到的眼瞳,在我还来不及细细观赏,那抹美丽的形象便已隐没天际,我有份失落的伤感,急急逃遁。
知道她出嫁的消息还是张神父对我提起,那时我已到山城外三十五公里的从义市新村圣文山小学教书,神父任校长,也把远在西贡的太太接来同甘共苦。
战乱连绵、河山变色,投奔汪洋,悠悠岁月驰骋如野马;和雪珍一别,匆匆已三十馀载,纵然擦身而过也无从相认啦!
午夜一个万里外的电话,记忆不起的声音,却勾出了春香湖畔那个美丽午后,可人的珍姐及山城的樱花依然鲜艳如昔的在我脑内映现,还有仙境似的春香湖,都在我梦里悠悠转醒了……。
二零一二年元月十八日首发于墨尔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