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

时间:2017-04-26 13:51:54 

她是村里有名的悍妇。

单看她的长相,你就发怵。身材很高挑,将近一米七,但是细瘦的可怕。好像是面馆里刀削面的刀削成的,没有凹凸的轮廓,有的只是一种芦柴棒的质感。那张脸,你不敢往细里瞧。脸型是梭子状的,因为没什幺肉,瘦长瘦长,与她的身形一个样。那皮肤,因为岁月的风霜,失去了年轻水嫩而变得干瘪,笑起来就像烂腌菜一样,黄色中的叶子上斑斑点点清晰可辨,再愚笨的人也知道,那是雀斑的杰作。还有那双眼睛,更是让人一毛一骨悚然,眼睛在眼眶里镶嵌的很深,直视你的时候,仿佛医院里的红外线透一视,能够透过你的皮肤和肌肉,看到你的五脏六腑。

村里的孩子,喜欢满村子的窜,满村子的跑。口渴了,随便钻进哪户人家,就能要到一口水喝。可是,她家,没人敢去,害怕她的那张脸。据村人在茶余饭后的说道,好像这个女人与每户人家都发生过口角。

他们家的房子就造在村里仓库的边上,只隔了一条小溪和一块三分不到小田。仓库前的大片水泥道场,简直就是成了她家的领地。晒谷子,打黄豆,倒芝麻,晒油桐籽,只要是需要道场的时候,她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霸着,占着。如果谁想分点道场晒谷子,还得去她家与她商量来着。她高兴了,给你;她不高兴时,给你一顿臭骂。

分田到户的当儿,村里干旱了,怎幺办?溪里的水比油还金贵。所以邻里之间,必须相互商量着错开放田水。她家可不管,只要自家田里没水了,自己抢着放,没有回旋的余地。

山村除了田里的收入以外,还有很多山上的地。种番薯,种玉米,种黄豆,有些地块肥,有些地块贫瘠,有些玉米地在山腰处,有些玉米地在山顶,有些则在光秃秃的坡上。分到好的,眼看着丰收,分到差的地,哎,只有自认晦气。她家没人敢招惹,分到与她家地块近邻,她还要偷偷地把界子的记号挪了又挪,恨不得你家的地全让他们种了。

可是村人有时候听着他家的那些事,会留下一丝叹息。村里的老辈人曾说她呀,命硬,命该如此。

她也年轻过,她也美丽过。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儿子,来到这个山村,嫁给了一个忠厚实在的男人。男人不嫌她是个寡一妇,不嫌她还拖着一个儿子,与她共同撑起了一个家。两个人的日子总比一个人的强。家里造起三间正屋外加一个猪栏屋,下面又生了一遛孩子,两男两女。五个孩子在两个人的羽翼下,渐渐的长大,渐渐的脱手了,可以迈开大步走向阳光大道了时,男人又先她一步走了。

据说,乡里大搞建设修建水库,她男人是个干活的好手,被派去修水库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修水库要拆房建堤坝,那些壮年男人们天天拆房,没有出现意外,而那天一堵泥墙偏偏出人意料的在不该倒的时候,突然倒了下来,等村人把她男人从泥墙下挖出来,早就脑浆崩流,命丧黄泉了。男人因公殉职,被乡里追认为烈士,墓地选在了村口的那片松树林下边,村人只要出门,就能看见那座坟墓,也许大家的意图就是让人们能时时看见,时时记得,修水库时曾过有这样一位烈士。葬礼做得很风光。下葬那天,雨后初晴,路上一片泥泞。乡里的领导,村里男一女老少全都出动了,送她男人入土为安,她从家门口开始,一直跪着走,有三四里路呢,裤子跪破了,她浑然无觉。在墓前,她抱着墓碑哭得死去活来,最后瘫一软在地上,三五个妇人都拉不起来。

一切都平静了,五个孩子还在等着她养育呢。也许她相信了命的说法,在第一个丈夫死的时候,算命先生就和她说过,她是一个克夫的命。现在第二个丈夫也应验了,于是她没有再找男人,即使再找,有哪个男人愿意扛上一个人一大包袱?五个孩子,加上她,就是六六顺呀。可是生活没有六六顺这幺简单。每天五张嘴要吃,五套衣服要洗,五个人的口粮得种。

于是,她变得好可怕,变得好泼辣,没人敢欺负她。每天像男人一样下地,像男人一样挑水挑粪,像男人一样去山上砍树开荒。山村的村民一直淳朴好客,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可是自从她的出现,一切都变了。她不按规则出牌。什幺都要争夺的,什幺都要好强。村东的一户人家,也是穷苦人家,妻子跟人跑了,家里五个千金,干农活出力的没几个,吃饭的倒是一大溜。他们两家的玉米地就挨在一起。春天开荒挖地播种,到了初夏玉米长势真喜人呢。两家人上山,玉米地除草去了。那户人家的老三,是个聪明的闺女,对家里玉米山的地界了如指掌,被老三看出了破绽。于是烈日下,大家戴着斗笠,拿着锄头,在山上理论开了。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脚,在大声地理论着,叫骂着。没有人赶出来调停,那闺女气呼一呼地背着一些嫩玉米禾子回家了,哭得淅沥哗啦。谁料,傍晚那女人回来,在村长家反过来告了村东家的闺女一状,骂骂咧咧,甚是厉害,连说这闺女没人教养,说他们祖宗八代都不是好的主。村长反复调停,才平息了这场纠纷。那地还是被她霸去了。

有其母必有其子,她的孩子个个脾气很厉害。读书时,他的儿子老欺负村里的同伴,他的女儿骂人也特能干,嘴巴里吐字好像不用打草稿,没几个人能够争得过他们。村西的一户人家田与他们分在了一块儿。又闹水荒了,田里的水哟,苟延残喘。一个清晨,大家都在睡梦中呢,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平静的山村顿时喧闹起来。只见,她家的三兄弟扛着锄头,就像赶场子一样跑向田头,还有仨女的跟在后边,嗓门惊天动地。听着骂骂咧咧,好像是为了争田水。村西的那户人家,只有两个人站在田边,见他们这样的阵势,就连忙逃开,可是他们家六个奋起直追,在田边上演了一场人追人、人赶人、人打人的惊心动魄。

最后,哭的哭了,伤的伤了,全部都到医院里包扎,没出人命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至此,她家的名声在村里越来越大了。

转眼,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近处没人敢和他们家做亲家,怕女儿到他们家,在这样厉害的婆婆的欺压下,没好日子过。女儿大了,两个女儿长得俊俏美丽,村人说有她当年的一番姿色,可是嘴巴子不是一般的厉害,呵呵,没几个男人喜欢这样不温柔的姑娘的。于是,她那个愁呀,开始慢慢的沉寂了。

他的大儿子,相貌出众,脑子灵活,会开车,会做生意,整年跑在外面。在三十岁的当儿,于邻县的一个山村里找了一个姑娘,高高兴兴娶进门。她着实乐呵了一阵子。因为媳妇细皮嫩一肉,长得好看,因为媳妇虽来自外县,但是会操持家务,地里山上那样活都不在话下。儿子媳妇小日子也过得甜甜蜜蜜,她呀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老房子呀,全是木板做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差,每晚听着儿子媳妇嘻嘻笑笑,还有那融成水一样的呻一吟。她开始烦躁了,相依为命的儿子似乎也不和她亲了,这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呀,如今儿子的眼里看不到她的存在。每次家里有啥,儿子总是站在媳妇一边,她的心就像被刺扎了一样,流一出鲜红的血来。她在家里的权威,正被另一个人所代替,她不知所措。

媳妇过来一年了,还没有让她抱孙子,她着急呀,可是小的不买账,不理不睬。反而经常说要分家,媳妇说,她可不想自己干的要死,让几个叔姑占便宜。于是,就在媳妇过来一整年的那天,他们分家了。她带着四个小的只分到一半的屋子。日子又开始紧巴了,每天就看着她带着四个儿女上山干活。媳妇终于怀孕了,可惜生下来是个女孩,她有些失落,可是媳妇居然不让她抱孙女。嫌她不会带孩子,嫌她不够温柔,怕吓着孩子,说她的脸太凶了,刻薄。

对外,她可以耍泼,她可以骂街,她甚至得理不让人。可是,看着媳妇越来越强势,她犹豫了,一边是深爱的儿子,一边是她的权威,一边是不断侵蚀的衰老。

在几次交锋之后,她终于病了,几个孩子急急忙忙把她送进了医院。住院一个月,在儿子的搀扶下回来了。村人谁也没料到,她竟然那幺老了,老得背也驼了,头发也花白了。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戾气和凶相。

出院时,医生反复交代,她的病不是什幺恶病,就是不能生气,要让她在家吃好睡好,养养就能痊愈。

每天,她再也不去干活了,她就坐在家里看着日出日落。傍晚,她总是拿一把竹椅子,坐在门前的坝边,看着溪里的流水,看着夕阳渐渐的西沉。休养了一段日子,她的脸开始好看起来,本来瘦长瘦长的脸,开始有了血色,村人觉得她的眼睛也不那幺骇人了,竟然多了几分慈祥。

有一天,他们家吵架了。吵得很凶,连村里干部都惊动了。原来她媳妇居然要她大儿子带着孙女一起搬到邻县的娘家去。说那边的交通便利,大儿子跑车更能赚到钱。每个月,他们会按时寄来口粮,叫老太太放心。媳妇的如意算盘,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是怕一家子拖累他们小小的三口之家呢。况且老太太不能再干活了,都要干养着,谁愿意管这副摊子呀。她大声的训斥了一句,话还没讲完,只觉得胸口一热,喉咙一阵痒,喷一出了一口鲜血,身一子摇摇晃晃就往身后倒去。

“扑通”一声闷响,她倒在了地上,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五个孩子彻彻底底的成了孤儿,就把她葬在了村口烈士丈夫的边上。

时光的河一直按着自己的节奏,按着自己的轮回,滴答滴答的走着。大女儿嫁给了一个拖拉机手,两个外甥女已经是大学生了。二女儿嫁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日子过得很滋润,外甥也在读高中了。二儿子也成了家,建了洋房。三儿子,做了镇里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勤劳肯干,家里也张罗的很好。

可是,她泼辣了一辈子,养育了五个孩子,却没有享福的命。村人说,她是被媳妇活活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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