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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这雨如白色*的麻绳,一股一股密密麻麻从天上甩下来。三天里正晌午光线都是暗的,每个四合院,居民楼院,水都是一脚脖子深,从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门槛往外一流。自来水龙头却没水了。消息传来,原是西城门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断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凉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满了,取回来却只有半盆,如对了瀑布接水一样。庄之蝶有许多事心急着要去办,出不了门,背上倒不痛不痒地生出一溜七个疮来。牛月清害怕是什幺毒东西,庄之蝶说没事,可能是下雨潮气所致,就涂了些清凉油。牛月清就操心起双仁府那边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拨电话,电话线又断了,要柳月和她一块过去。柳月哪里肯让夫人去林这幺大的雨,就说她一个人去。这当日,哑了几天的门房韦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响起来,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说:“这幺大的两天,难道还有来访人吗?”话未落,韦老婆子的声音就透过雨声在院子里回响:“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蝶下来接客!”牛月清睑就变了色*,庄之蝶问你怎幺啦?牛月清说。“现在是一有急事,我这心就惊了!”柳月说:“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谁?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发了;若是紧事。我让他进门到家里来。”便穿了雨衣,登了雨鞋跑下去。大门口里湿汤汤地立着一个人,却是那拉车收破烂的老头。柳月并没理会,对韦老婆子说:“没人呀,谁个找庄老师的?”韦老婆子拿嘴努努老头。柳月就奇怪了,过去问:“是你找庄老师?”老头说:“我找庄之蝶,不找庄老师,我没有老师。”柳月就笑了:“什幺事,你给我说!”老头看看柳月,说:“你给过我两个馒头的。”柳月说:“你好记性*,我不用你谢的。”老头说:“我没谢你,骂你的,那天夜里我积食了,肚子胀得一一夜没睡好!”柳月说:“这幺说,冒这幺大的雨你是来骂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头说:“你走的好。你老师背上还要生疮的!”柳月就站住了,觉得惊奇:他怎幺知道老师背上生了疮的?就说:“哎,你说什幺?”老头说:“双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让我顺路捎话,说她老伴回家几回了,没做几顿好饭菜的,女婚女儿一个都不来,老伴用鞭了一抽一女婿哩!”柳月说:“她哪里有老伴,死了八辈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这才要过去,大爷你还要往哪儿去?”老头说:“我往哪儿去?大雨天街上没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长市长,我坐在交通指挥台上我就是大哥,我进了饭馆里我就是发了财的人!你要去双仁府,你坐了车,我路上就是司机,到了双仁府,我就是你爷的。”柳月说:“你话这幺多的!那我就上车呀,我真不好意思,让你这幺大年岁的人拉了我。”老头说:“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车的官人!”柳月说:“我哪里能拉了车?”老头就把车拉上街小跑起来,说:“你头晕不晕?”柳月说:“不晕!”老头说。“那你是坐车的命,不当官也是官太太。”柳月乐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紧身一子,看着老头茅草般的头发一绺一绺全贴在脸上,衣服湿一淋一淋的了,清清楚楚显出瘦骨磷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让给他。老头说:“姑娘你这命就薄了!”柳月说:“怎幺又薄了?”老头说:“那你怎幺要把雨衣给我?我在西京城里跑了这几年,人人都把我当疯子,不把我当疯子的只有睡在城门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语了,心里一时乱糟糟的。街巷的积水更深,简直是一条条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盖子全揭了,为的是尽快让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却往外冒一水,积水就几乎到了人的膝盖。老头就绕了路的一边拉车,一边给柳月指点。哪一堵围墙是塌了,哪一根电线杆下的地面泡软一了,杆子倒斜断了线、柳月就又看见有几辆汽车窝在几个下陷的坑里;而平路上一辆卡车和一辆面包车相撞了也瘫在那里,这卡车样子是要超车的,但没有超过,一头却碰在面包车的前半截,两车瘫在那里组合了一个‘入”字。老头就嗬嗬地笑。柳月说:“你笑什幺?”老头说;“你瞧瞧那卡车干什幺了?世上万物都有灵性*的,这卡车是看见了面包车就忍不住骚情,强行去要亲嘴吧,这不,祸就闯下了!嗬,你看着那东西好,那你只能看着。手抓火炭儿,火炭能不烫了手?!”柳月再看时,越看越像是那幺回事儿,也就笑;笑过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老头猴子一样不正经拉着车走,一会儿从水面上捡起一只塑料破盆儿,一会儿又捞起一只皮鞋,反手丢上车来,说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进了谁家房子而从门下漂出来的,可惜是单只,怎幺没有漂出个彩电和一捆人民币呢?柳月就又笑,想这老头自己说他不是疯子。也是离疯子不远的。突然老头就大声叱喝起来了:“破烂——承包破烂——喽!”柳月在车上说:“我在你的车上,我是破烂啦?!”老头说:“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说:“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给我唱念着谣儿?”老头第一次回过头来,哗哗的雨里,他一脸皱纹地笑。笑得天真动人,说:“你也爱听?”柳月说:“爱听的。”老头就飞快地拉着车跑起来,没胶皮的铁轱辘在水里比旱路上轻快,搅得两边水白花花飞一溅,柳月于是听到了有趣的语儿:
中央首长空中行。省市领导两头停。县上的,帆布篷。乡镇的,“壹三零”。农民坐的是“东方红”。市民骑的是自摇铃。
老头又回过头来,说:“姑娘,你叫什幺名字?”柳月说:“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龙。
柳月就叫道:“我不让你编排我名字,我不愿意嘛!”老头还是继续着反复唱,街两边避雨的人就听到了,立即也学会了。柳月便听见身后那些人都在狠一样的吼着嗓子唱叫起来,最后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龙。”柳月就生了气,从车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里。老头却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竟还拉了车子飞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双仁府这边,满街巷里,都乱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纸包着大小包袱和家用电器.往屋檐下跑。许多大哥在那里大声吆喝,一些人就被车拉走;一些人却死活也不上车;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里跑,叫嚷着快打电话,打急呼电话!柳月第一个念头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顾一切地往家跑,家里果然站满了人,而老太太却在门口的藤椅上盘手盘脚坐着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说:“大娘,你没事吧?”老太太说:“我没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来,你们都不过来,“他就发火了,他说他用鞭子一抽一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担心他把你老师打坏了!”柳月说;“哪有这等事,庄老师背上只是出了些疮的。”老太太说:“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幺?我年轻的时候。水局里有个赶马车的刘大瑜,挣了钱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赶车回来就去闯勾栏,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乌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庄老师让鞭打了,他还是不过来,等着要雷文吗?“柳月说:“庄老师事情多得走不开,才让我冒雨过来的。”老太太说:“你大伯就说女婿不会过来的,果然他不过来!你大伯只能欺负了我,要我给他做花椒叶煎饼。天泼大雨,老东西逼我去院里那花椒树上摘叶子,那面墙就倒了。你说怪不怪,那墙不往这边倒,偏就倒过去,把顺子那驼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说,他说.为啥墙没倒过来,那是一个女鬼在推墙的看见了他,他给人家笑笑,女鬼就把墙推向那边。这老不正经的!”老太太说着,还气呼一呼地喘气。旁边几个人也听了一句半句,问:“墙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柳月说:“鬼推的,我这大娘-阴-间阳间不分,你哪里就信了?你要信,你问她,我那大怕死了几十年了,你问她现在人在哪儿?”老太太瘪了嘴骂柳月和她总是反动,是反动派,说:“我说你大伯,你在那边还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凶。他们一伙进来要用电话,你大伯说闻不惯生人味,头疼,才走了的。”旁边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个神经老太木。打电话的打了半天电话总算是通了,向众人喊:“市长马上带一批人就来救灾了,市长说还要带电视台记者,报社记者,还有咱庄作家的。”一群人欢叫着就拥出门去。老太太说:“这幺大的雨,市长还叫你老师来,要他去一抽一水?你大怕打他也打不过来,市长一叫就叫来了,市长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爷手下是个头目的!”柳月说:“市长怕是让他来写文章的。”老太太说:“那你出去瞧着,他要来了,就叫他回来给你大伯烧些纸呀!”柳月没吭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伞也出去瞧热闹了。
院子的左墙角果然塌了一面墙,墙是连着隔壁的顺子家,墙后真的是个大茅坑,茅坑里落了许多砖石,粪水溢流,而茅坑边是一堆扒一开的砖石。柳月往日只知道这一片也是个低洼区,只有庄家的屋院垫了基础,高高突出,但没想到院墙过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个低洼区的民房了。这里的建筑没有规律,所有房子随地赋形、家家门口都砌有高高的砖土门坎,以防雨天水在沟巷里盛不了流进屋去。那横七竖八的沟巷就一律倾斜,流水最后在低洼区的中心形成一个大涝池。以前是有一台一抽一水机把涝池的水再拍出来引入低洼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现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涝池的水一抽一不及,水就倒流开来,涌进了几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过了院墙豁口,顺子的娘还没有盛殓了去火葬场,身盖着一张白色*床单停在家里。家里的水虽然没进,小院里的水却快要齐平台阶,顺子的媳妇和顺子的胖儿子,头缠了白纱条在一尸床前摆设的灵桌下烧纸,哭已经是哭过了,因为来帮忙救灾的人多,便再没哭。顺子一边用手在小院门口筑一个泥坎儿,一边用盆子向外舀着水泼,一边给新来探望的熟人在说:“下雨了,我也没去街上摆烟摊,颠倒了头在床上睡,一个夏天的乏劲都来了,越睡越是睡不够,就被哐地一声惊醒了。想,这又是什幺倒了?出来看看,那边茅坑的墙倒了。这儿日谁家不倒个墙、塌个屋檐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说。我就又去睡。睡却睡不着,想我娘怎地不见?我娘在对面那间小屋住着,她腰驼了,耳朵却灵,每有动静都是她要出来,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儿子,说谁家又怎幺啦,快去看看呀!院墙倒得这幺大声响,怎不见她叫喊?我就叫我儿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儿子去了说不在,我还以为我娘去沟巷里看水了。又睡了一会,尿憋,起来到茅坑去,站在那儿,却发现了我娘的那只小脚鞋在茅坑漂着。我心里就慌了,弯腰去搬那倒下的几块砖石,我娘的一只手就出来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时,被那墙倒下来活活窝死在那里的。这鬼市长,他整天花了钱造文化街、书画街,有那些钱怎不就盖了楼房让俺们去住?!让雨下吧,再往大里下吧,把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长他就该来了吧!”旁边人就赶忙说:“快不要这幺说,你没看电视吗,这几天市长像龟孙似的到处忙着救灾哩!听说西城门北边那片低洼地房倒了三百间,人死了十二个了。刚才已打了电话,市长立马就要来了,你可千万别说这话!市长心盛盛地来救灾,肯定要下决心拨款拨物给这一片居民。市长也是人嘛,你话说得难听了,他不生气?生了气该拨一百万救灾费也可能只给五十万。”顺子点了头,双手接过了一个邻居跑去买来的童一男童女泥塑,眼泪流着进屋摆在了他娘灵桌的两旁,跪在那里老牛一般地放了哭声。
柳月不忍心见人哭丧,忙踏了泥水往别处去。听见远处有车响,有人声,顺了一个窄巷一脚高一脚低走过去,裤子又成了两简泥水,就看见有人肩上扛了摄像机在拍摄。一堆人的,有抬了三台一抽一水机往那边跑的,有扛了塑料布捆的,有医生,有担架。柳月便看见庄之蝶了。柳月走过去,扯了他的后襟,说:“庄老师你真的来了?”庄之蝶说:“市长打电话要我来现场看看,我怎地不来?!老太太设事吧?”柳月说:“甚事也没有,她只让你去给大伯烧纸,说大伯今天回来。”庄之蝶说:“我怎幺走得开?这儿忙活完了,可能还要到西城门北边那片低洼区去的。”柳月就回身走了,却又返回来,悄声问:“哪个是市长?”庄之蝶指了指已走入巷头一群人中的那个高个。柳月说:“当市长倒还这幺辛苦!”庄之蝶说。“你以为的,市长也不是好当的!”柳月却瘪了嘴,说:“咱是看见贼娃子挨打哩,却没看见赋娃子怎幺吃哩!”庄之蝶瞪了她一眼就撵那群人去了。
这一晚上,雨开始住了,庄之蝶没有回来。电视上的专题节目是市长向全市人民作关于抢险救灾的报告。他说这个城市是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设欠帐太多,在已经改造了四个低洼区后,今年市gov还要下狠心筹集财力物力,改造西城门北段和双仁府一带的低洼区。而庄之蝶就住在一家宾馆里,由宣传部组织了几位报社的记者和庄之蝶连夜撰写这次抢险救灾的纪实报导。他们由灾后的沉思,今年低洼区改造的规划,洋洋洒洒共写出数万字,于第三日中午全文发表在市报上。离开宾馆时,黄德复代表市长来摆了一桌酒席慰问大家;席面很丰盛,但大家因疲劳过度胃口不佳,菜剩了一半。黄德复说:“庄作家你家养了猫吗?用塑料袋包了这几条鱼带回去,也不浪费呀!”一句话倒使庄之蝶想起了汪希眠的老婆,便把那吃剩的几条鱼装了袋子,出得宾馆,便径直到菊花园街汪希眠家去了。
汪希眠是买了一处旧院落而自修的一座小楼。楼前一株大柳,荫铺半院。又在楼的四旁栽了爬壁藤,藤叶密罩,整个楼就像是一个绿草垛子。庄之蝶先在那院门框上接了门铃,半天没人来开,一推门,门才是掩着的。深入了,院子里还是没有人,也不见保姆和老太太出来。宽大的石阶上生满了绿苔,一片落叶,叶柄儿缠在那绿苔里,不知怎幺着了风,咝咝儿发着颤音。庄之蝶觉得一场雨后使这院落不是清静,而是有些-阴-冷瑟瑟了。正疑惑着人呢,一只猫就悄然从楼庭里跑出来,三步之远蹲下,拿很亮的眼睛看他,然后尾巴摇摇,又朝楼厅去了。庄之蝶知道这就是女主人的那个庞物了,跟了猫进去,猫在厅里却不停又往墙边的转梯上爬,爬上去几层,回过头来再看他,他就也上了楼梯。如此上到二楼,他瞧着楼梯口的那间房子里,汪希眠老婆病恹恹歪在床头,正给着他一个无声的笑。庄之蝶忙放下塑料袋儿,走过去问:“你病了吗?”女人说:“身一子不舒服,不能到楼下去,可脚步还在院子我就听出是你来了!从哪儿来的?怎幺就知道我病了?”庄之蝶说:“我还不知道你是病了,哪儿的病?看过医生了吗?”女人说:“前日清早起来。觉得背上疼,让保姆来看了,说是出了几个疮疔的,我并不在意。不想昨儿夜就疼得厉害,整个脊背部成了硬的!今早保姆带我去医院,医生说是化了脓的,开了刀敷了药,疼是不疼了,但却没有了一丝力气。”庄之蝶说:“让我瞧瞧,到底怎幺样了?”女人说:“不用看了,原本光光的脊背长了那烂伤,怪难看的。”说着,欠身让庄之蝶坐在了床沿上。庄之蝶说:“希眠又是没在家?老太太和保姆也不见的,你是吃过了?”女人说:“他还在广州没回来,老太太和保姆恐怕去邮局给他拍电报了,你自己给你倒水喝吧。”庄之蝶说不渴的,说:“这也是怪事,我背上也是出了疮疔的,但却不痛不痒,你的倒这般厉害?”女人明显地吃了一惊说:“是吗?哪有这幺巧的事?你怕是安慰我故意耍开心的。”庄之蝶就解了上衣让她看,女人果然看见他背上有七颗疮疔,形状如七斗星勺的。女人当下也发了愣,闷在那里出神儿,等到庄之蝶转过身来扣衣服扣儿,她说:“之蝶,你还戴着那铜钱的?”庄之蝶说:“戴着的。”妇人突然眼帘垂下,扑扑簌簌掉下一串泪珠来。庄之蝶心里一时翻腾,不知该说些什幺好,也不知该做些什幺好。他看见了一件绣花薄被的角下露出了女人的一只小脚,白白软一软地那幺斜放着,伸手拉了拉被角盖住了,手却仍在那里颤一动。女人就擦了眼泪,又一个无声地苦笑,说:“你给我带来了什幺吗?”庄之蝶赶忙把手伸回来了,说:“我从宾馆来的,有几条吃剩的鱼,给猫带的。”女人说:“你真有心,还记着我的猫!它这两天还真没吃到鱼的。剩鱼也好,你快拿了让它去解解馋吧!”庄之蝶把那塑料袋打开,却没个盘儿放了让猫吃,记起口袋里装着那登载了纪实报导的报纸,就取一张排在地板上,鱼一放上去,猫就咪地一声欢叫了。
庄之蝶陪了汪希眠老婆又说了半晌话,老太太和保姆还没有回来,他就告辞了要走。汪希眠老婆不能送他,抱了猫说:“你该认下他是谁哩!”猫竟知趣地叫一声:“咪!”她就又说:“代表我去送他吧!”猫就跳下怀往楼下走,庄之蝶却把猫抱起来了,说:“不用送的,好好陪着你的主人,啊!”眼看着妇人,嘴却在猫的脑袋上吻了一下,吻得很响。回到家来,庄之蝶精疲力尽。牛月清接他如接驾,一边看那报上的纪实报导,一边让他去卧室睡觉。他已经睡下了,牛月清却记起了一宗事,进来说:“白玉珠刚才是第二次来电话了,说不敢再耽误了时间,最迟也要今晚上去司马恭家的。现在好好睡一觉,晚上去好了。”庄之蝶睡下并没有睡着,脑子里还想着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里发酸。却又转想,自己和这女人虽然清清白白,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系着,连背上生疮疔都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个位置,这到底是一种什幺样儿的缘分儿?这幺想着,情绪也兴奋起来,就穿衣下床。一边问牛月清看了报上的文章感觉怎幺样,一边让柳月烧了开水,说要叫孟云房、赵京五来喝喝茶的。便从口袋拿出一包极精致的盒子说:“你来瞧瞧这是什幺茶,君山一毛一尖!市长送的。”先自己在杯子里冲了。牛月清看时,那叶子在怀里一半着水,一半浮出,都是细长的未开绽的芽尖,竟一律竖着,如缩小的一片森林。待叶子一支支竖着又沉下去,杯面上就一层一层漾白中泛绿的雾气,一股幽香就在满屋子里暗浮了。牛月清说:“我真没见过这等好茶的。”庄之蝶说:“去打电话叫孟云房、赵京五,还有同级两口子,都让品品。”柳月说。“我看过一本书,说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战时,皇帝奖赏了他一坛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泉里让全军士兵来喝,那地方后来就叫了酒泉。市长送了你一包茶,你叫这个来那个来,真还不如把茶叶放到自来水公司的水塔里去,让全城都知道市长的恩典了!”庄之蝶说:“你这是笑我受一宠一若惊了?这你别嫉妒,市长就是送我一包茶叶不送你哩!”柳月说:“那你别小瞧我!”牛月清说:“叫人来喝茶就叫他们来喝吧,不必喊动唐宛儿了,女人家能品出个什幺好赖的?!要我来尝,好茶叶闻着香,喝到口里只是涩和苦。”庄之蝶说;“你是关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许是关中道上水有盐碱,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罢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讲究品了。唐宛儿虽是潼关人,原籍却在陕南,她能品出味儿的。上次我在阿灿家,她那茶叶是江苏阳羡茶场买来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连叶子也吃了,临走还抓了一撮在口里干嚼,几天口里都有香气的。”柳月说:“你那幺逊眼的,吃茶叶渣?”庄之蝶说:“这你陕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书不少了,你说为什幺古书上常写了‘吃茶’?那就是古人把茶叶捣碎了冲了糊状吃,或是撒在饭里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饮!”柳月说:“我们都是牛,只有像你这样的高级人才叫吃茶的。可我看呀,阿灿那幺懂吃茶,却干出那种事来?!”庄之蝶问:“你也认识阿灿?她干出什幺事来?”柳月说:“她昨儿下午来的,我真担心大院里人知道她是阿灿了,会怎幺说咱家的!”庄之蝶就问牛月清“阿灿昨日来过?她来说什幺了吗?”牛月清说:“柳月这张臭嘴,也学得和孟云房一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阿灿是来过的,你给我说阿灿长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幺个青眼眶女人呀?她说她妹妹疯了。医院里是说治不了,建议送精神病院去,她让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庄之蝶就问:“她还说什幺了?”牛月清说:“还能说什幺?就给我说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还纸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头肉,差不多要干臭了!她说她与丈夫离了婚……”庄之蝶就叫道:“离了婚?离什幺婚呀,这阿灿!你怎幺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幺安慰她了?为什幺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呆呢?”牛月清说:“我把她撵走了。“庄之蝶说:“什幺?你撵她走了的?!”牛月清说:“现在外边谁不知道西京城里有一个咬男人舌头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头就少不了是两人搂过亲嘴,能搂了亲嘴谁知道还有干了什幺?听说又有一种说法了,是说她们姐妹俩争一个王主任,妹妹争不过姐姐而疯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奸时要人家高数额钱,人家不给,一气才咬了舌头的。这号女人,连她丈夫都嫌恶心把婚离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来人多,留她多呆。碰上多事人出去到处张扬,咱名声就好听了?”庄之蝶脸色*铁青,胸部一起一伏,说:“不要说啦!你一贯是慈肠善心的出了名,你这次做得好!你撵走她是用扫帚把撵走的吗?你怎幺不用了菜刀?她是坏女人,不杀了她,怎幺显得出你的高贵?!”牛月清见庄之蝶说出这等活来,就一肚子委屈了,说:“我把她撵了,你就这幺恨我?我高贵不高贵我干了丢你人的事了?我这是为了谁?我是狠毒女人吗?多少在门口的要饭人哪一个我没端了吃喝?家里没有,我也要上街买了蒸馍给的!可我就是眼里容不得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我这家里就不许那号人进来脏了地面!”庄之蝶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去书房拿了那幅龚靖元的字出来,偏咳嗽着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说:“都脏了,都是脏的,只有你是干净的,你就干净着吧!”拉了门走出去,门竟连闭也不闭。牛月清在客厅里说:“柳月,这你都看见了.我在他眼里横竖都不是了幺!我越是百般迎一合他,他越是烦我,你说这到底是啥原因?他处处为别人着想,唯恐伤了这个,屈了那个,却全然不顾我呀,你说我这名人老婆就这幺难当?!”就呜呜痛哭起来。
庄之蝶下楼骑了“木兰”就在大街上疯一般地跑,雨后的小巷和商店门口还积着泥水,大街的中间人车碾踏却早干了,腾一层尘土。他想象不出昨日还是泥水汪汪的,阿灿是怎样寻到他家的,一心一意盼望能见到他,能让他去看看可怜的阿兰,又给牛月清诉说自己的苦楚,牛月清却撵了她,她是怎样个破碎的心下了楼的?是怎样哭着回去对疯了的妹妹讲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恨牛月清,恨姓王的贼,恨留下他写文章的市长、宣传部长和那个黄德复。“木兰”一直骑到了尚俭路,他才清醒阿灿已与丈夫离婚了,是不会住在那窄小的房子里。今日去送阿兰到精神病院,多半还是在病院里没回来吧!就掉头又往城南的精神病院驶去。果然,在郊外通往病院的那条两边长满荒草的泥泞小路上,庄之蝶恰好碰上了返回的阿灿。他先是并没有注意,只看见路边一个人低头走过来。“木兰”驶过时,溅起的泥水洒了那人一衣,他扭头要道歉,才发现是阿灿。他叫了一声:“阿灿!”车子在三米外的路上刹住。阿灿抬头看着他,木木地看了半天,突然哇哇哭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了。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她的鼻涕和眼泪就湿了他的衣襟。他说:“阿灿,阿灿,我不在家,我真的不在家,刚才才听说你去找我了。”用手去为阿灿揩眼泪。阿灿后退一步,不哭了,却掏了一面镜子照着把零乱头发拢好,一搓一了一搓一脸面,说:“我的事你知道了吗?”庄之蝶说。“知道了。”阿灿眼泪又流下来。庄之蝶就把“木兰”调头,让她坐上来,说去看看阿兰。阿灿却说不用了,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多呆的,她呆了半天差不多也快神经了;再说阿兰才去,医生也不会再让出来的。庄之蝶无言地仰头看着高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又把车调了头,说:“阿灿,我领你去个地方说说话吧。”阿灿说:“你不嫌我?”庄之蝶说:“嫌你就不来的。”阿灿就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车子开动起来了,她才说:“你不来,我今日还是要去你家的。你夫人就是骂我打我,我也要见你一面的!你把我带到什幺地方去?你要带我去一个没外人的地方,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有话要对你说的!”现在是庄之蝶泪流满面了,迎面的劲风呼一呼猛刮,吹干了流下来的泪,而新的泪水又流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用手去揩,他感觉是脸上已有了泪水冲刷出的坑渠儿,就像井台上井绳磨出的坑渠儿一样深了。
两人到了“求缺屋”,庄之蝶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就埋怨不应该在阿兰发疯后对王主任采取那种方式的报复。阿灿告诉他,她原本也没想到要这样行动,她是先去找主管街道办事处的区gov的,但区gov却说现在是什幺时代了,组织上还能为这类事情上纲上线?何况这事没有旁人证明,单听一个当事人这幺说,那另一个当事人又会那样说,组织上该如何来下结论呢?区gov又说,这王主任是区里能干的街道办事处主任,抓工作有力,更突出的是发展了许多集体企业和个体经营,正是因为效益好,他才积极为本区域修建公厕。如今来告领|导|人的很多,不是说贪一污受贿,就是说有男一女关系。以前查过几宗,最后呢,处理谁了?要改革开放,过去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变化,许多过去认为是绝对不允许干的事现在却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幺,这其中就有了许多诬告,鉴于这种教训,作为上级领导要善于全面掌握情况,该纠正处理的当然纠正处理,该保护的也要保护。区gov甚至还说,至于王主任和阿兰的事到底是怎幺回事,组织上可以了解,但值得怀疑的是阿兰是不是王主任的情一人呢?如今兴情一人的风尚,因为阿兰年纪是不小了,是该有头脑的人,这事又是在王主任的办公室,不是在阿兰的房子呀!她阿灿是听区gov这幺说了。心里黑灰,觉得上告是没有希望的,才气愤之中自己来处理。但要报复这条恶棍,怎幺报复?她是女人,女人也只有以女人的可怜的办法。庄之蝶想到自己正卷入的那场官司之中的苦衷,将心比心,深深地为阿灿叹息了。但他仍是埋怨阿灿没有及时来找他,便说:“既然事情已成这样,咱想想下一步该怎幺办着好。那姓王的虽然会坏些声誉,却不一定就能影响了他继续当官,这个街道办事处呆不成,也可能调到另一个街道办事处去还是个主任的。据说他现在反倒散布谣言低毁你和阿兰,使你们蒙受冤枉,你应该往市上告。这是我带来的龚靖元的一幅字,必要时就送给有关人,我也去找找市长,市长我毕竟还是能说上话的。”阿灿说:“算了,我没那个劲头了。我作为一个平头女子,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保护好妹妹,但我也尽了我全部力气。如今落到一个坏女人的地步,尤其在你家受到夫人的贱看,我的自信更没了。我是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我还能怎样呢,就是把那姓王的罢了官,抓了牢,还能把我和阿兰的损失补回来吗?反正我已经把气出了。与穆家仁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他是个没多大能耐的人,好的一点是人老实。生活在一起我老早也没有多少热情。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愿影响了他。我现在到处说是他提出离婚的,为的是让他在人面前能长长做男人的志气。今日见到你,这我没敢想的,可你却能来找我,天神保佑竟又在路上碰着,这我多幺感谢你!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话我,你如果还愿意,我想一丝不挂地和你睡一觉,坦坦然然睡一觉,你能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吗?”庄之蝶把女人抱起来。两双眼睛看着,两双眼睛都流下泪,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各自都在使着力气地抱,那口液和眼泪也便在吻时往下咽,喉咙里呃儿呃儿地发着响。这时候,阿灿挣脱开了,笑着说:“咱们都不要哭了,都不哭!欢欢乐乐在一起吧。你等等我,我要再美丽一次给你的!”就走到浴一室去。在水龙头下冲凉水澡,刷牙,梳头,然后就坐在镜子面前,从提兜里取了眉笔认真描眉。搽脂抹粉。庄之蝶进来要看,她不让,竟把门也拉闭了。过了好久好久,她赤条条走出来,容光焕发,美艳惊人。庄之蝶过来就要抱她,她说:“你让我给你跳个舞,我在单位业余文艺比赛中获得过第三名的。”就扬臂抬脚,翩翩而舞,竭力展示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突然蝴蝶一样扑过来,一对儿腻白如凝脂般的奶子便由于双臂的后展而格外丰挺、起伏跳跃了。早已看呆的庄之蝶忙迎了上前,一把将阿灿抱起,止住浑身的战栗,整个脸孔在阿灿-乳-沟里深深埋了下去。阿灿也紧紧搂着庄之蝶的头,好让这个自己心爱的男人陶醉在那一处的香一滑与柔一嫩里。她真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永远停止,她也许就能忘了这一世生而为人所遭受的一切苦痛和屈辱。良久,两人松了力,庄之蝶抬起头来,看着阿灿呆呆的说道:“我真想做你的孩子!”阿灿“扑哧”一笑说:“那你就吃我的奶吧!”于是扳着庄之蝶的脑袋噙了-乳-头。却陡然间想起自己的儿子,眼窝里忍不住一阵发酸,便更用力地抱了庄之蝶的脖颈。庄之蝶一吮一了两口,顿觉齿舌生香,接着轻轻地一咬,阿灿就呻一吟着叫了起来,双股便奋力攀缠了在庄之蝶腰间。庄之蝶一面两手顺势下滑托起阿灿一臀一部,使她端坐了在自己的手掌,一面咬着阿灿的-乳-头,蹒跚着走向床沿。阿灿喘着气大声说:“不要放下我,我不重的!我要你一直这样抱着,我不重的!”庄之蝶就只好这样用力端着她,趔趄着脚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一会儿,感觉身后被沙发一跘,终于不支,顺势坐倒在了下来,沙发就“吭”地吼了一嗓子,两人就同时大笑起来。庄之蝶松开手,要起身除去衣裤,却被阿灿阻止了说:“别动,还是我来给你脱吧!”说着,就将按倒庄之蝶,开始用牙齿咬了他胸前一只扣子的旁襟。庄之蝶看她一个个地咬开了下去,奇怪整个环节里阿灿竟不曾用手一下,只是一颔首再一昂头,自己胸前便一片清凉了。庄之蝶大张着嘴,惊讶得不能出声,直到扣子都解毕了,又见阿灿叼起皮带尾朝反向里一拉,只听“啪”的一声,皮带扣就无力地松一弛了下去。庄之蝶终于忍不住起身,兴奋地呼叫了一句“阿灿!”就将上衣甩掉在了一边。阿灿正笑吟吟抬起头来,却绯红了脸把庄之蝶重新按倒说:“我不要你说话,我要你闭上眼睛呢!”一只手就蒙了上来。庄之蝶便听话眯了双眼,下面早已发硬的一根尘柄却于裤头内跳跳起来,支起一顶帐篷在塌塌鼓鼓着。庄之蝶从阿灿粉一红色*的手缝里,知道她跨了在自己身上,接着却不知从什幺地方寻出一张报纸将他脸盖了,仿佛又丢过来一个媚一笑,然后就背对了他,俯下一身去。在庄之蝶的感觉里:先是两排手指沿他小腹的两侧轻轻插一进,接下来,自己就被一双充满汗渍而倍觉滑腻的手指紧紧攥一住了,再接下来似乎是一侧温润的脸庞,一只手正捉着自己在那脸庞上轻轻敲打。。。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燃一烧起了人的另一种激*情,他们忘却了一切痛苦和烦恼,体验着所有古典书籍中描写的那些语言,并把那语言说出来,然后放肆着响动。感觉里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楼房里。是一颗原一子一弹将他们送上了高空。在云层之上粉碎;是在华山日出之巅,望着了峡谷的茫茫云海中出现的佛光而纵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所有曾在录像带中看到的外国人的动作,所有曾在《素一女一经》中读过的古代人的动作,甚至学着那些狼虫虎豹、猪狗牛羊的动作,都试过了,做过了,还别出花样地制造着新的形式,两人几乎同时达到了高|潮,在剧烈的呼叫中,阿灿说:“你射吧,你射在里边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黄河之水倾泻,如万戽泉水涌冒。他们死一般地摆在那里是沙滩上的两条鱼了。这幺静静地躺着,如躺过数百年,让日落时的晚霞从窗外照进来,慢慢滑落过一道玉梁又一道玉梁。后来两人相视一笑。阿灿说:“你说这孩子该是怎样个孩子呢?”庄之蝶说;“一定漂亮如你。”阿灿说:“我要他像你!”两人就又抱在一起,你捉着我,我摸一着你,不放过对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庄之蝶说:“想不到你你竟然是那幺香的!那天没能好好亲你,今天还不肯吗?”阿灿说:“肯的,我当然肯,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我尊贵的客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香的。现在我已经把你当我的男人了。”说着,来吻了庄之蝶额头。庄之蝶伏下一身去,于氤氲中仔细亲一吻了那一丛芳草,异香充斥,不禁一阵神飞,只觉那一股香弥荡了口舌,直沁心脾,萦回在脏腑间。庄之蝶一时竟在缭绕中迷失了,直到阿灿起身再一次抱一紧他方才惊醒。庄之蝶笑着说:“香!”阿灿用手捏掉了他嘴唇上的一根一毛一。又在自己的唇上涂上口红,吻他的一个部位。再涂一次口红,吻他一个部位,庄之蝶已满身红圈,似挂了一身的勋章和太阳。
当他们就要分手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沉沉。阿灿说:“我最后一次感谢你!”庄之蝶说:“最后一次?”阿灿说:“最后一次。我再不来找你,你也不要想我以后怎幺生活,你答应我,彻底忘掉我!我不能让人知道你认识我,我要保你的清白!”庄之蝶说:“这不可能,我去找你,你就是处境什幺样儿,我不管的,我是要找你的!”阿灿笑笑,说:“你瞧瞧那窗外,天那幺黑的了。”庄之蝶扭头看去,窗外确漆黑如墨,遥远的地方,一颗星星在闪动着。他说:“那星星是在终南山那边吧?”回过头来。阿灿脸上是一道血痕,她的手上拿着头上的发卡,发卡上染红了血。庄之蝶惊得就去看那伤痕,阿灿却抓了桌上一瓶墨水倒在手里,就势捂住了半个睑,那露着的半个脸却仍在笑着,说:“伤口好了,或许有疤,若是不留疤。这墨水就渗在里边再褪不掉的。我已经美丽过了,我要我丑起来。你就不用来见我了;你就是来,我也不见你,不理你!”庄之蝶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去打开门。门打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庄之蝶抬起身要去拉她,阿灿却把他按住了,只是说道:“你不要起来,你就看着我走吧。你如果还要给钟主编写信,原谅我不给你转了。我大姐那边我会去信告诉她,你就直接按原地址寄她好了。我带了你的孩子走了;孩子是你的,你有一天能见到你的孩子的。你哭什幺?你难道不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吗?”就转过身去,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下一个台阶响一个噔声。庄之蝶听到了七十八个噔声。
庄之蝶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牛月清没在家,柳月埋怨他,说好的晚上去司马恭家,孟云居和赵京五都来了,就是等地等不回来,牛月清只好代表他和他们去了。临走时又发现没有了龚靖元的那幅字。才想起他中午出去时拿了一卷东西的,只好让赵京五又去画廊那边重新取了原存的那幅字。柳月说:“你是到哪里去了嘛?”庄之蝶说:“我找了阿灿。”柳月有些气愤了:“阿灿有这官司重要?!”庄之蝶冷冷地说:“当然重要。”说完,进了卧室,却又回来,手里拿了一条一毛一毯,到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下了。
孟云房、赵京五和牛月清去了司马恭家,司马恭态度温和,茶是沏了,烟是取了,也展了龚靖元的字批点了一番,却说:“景雪荫起诉一事,老白给我说过几次。起诉书我看了,景雪荫夫妇也来找我谈过,那女人不仅仅是个有风采的,而且是能量很大的角色*儿。我也看出她对庄之蝶内心深处还有一份情意。听口气多半是在丈夫面前说不清楚,再是高干子女,一向顺当,从没受过什幺委屈。而且事情闹开来,杂志社和作者,包括庄之蝶一直未能向人家赔软话,没有台阶下,所以事情越来越升温,弄到了不能互相谅解,不能调和的地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能让她撤诉,现在看来困难。我也曾想冷处理,不说立案,也不说不立案,搁置在那里一个时间,或许她冷静下来了也有撤诉的可能。但是她见天去找庭长,找院长.质问为什幺迟迟不立案?今日下午院长就来通知立案,这案便已经立了。”牛月清听了,早吓得如五雷轰顶,话也说不出来。孟云房就问:“这事没有退一步的可能了吗?”司马恭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让院长改变主意。但是,身为院长,他也不可能把立了案的决定又推翻掉的。”牛月清一股气就顶在心口,眼泪塔嗒地掉下来,赶忙用手擦了,鼻子却发酸,不停地吸动着。孟云房就说:“你那鼻炎还没有好吗?我这里有纸。”牛月清立即知自己失态,说:“我有纸的。”去厕所里又流了一股眼泪,擦了,平静了一下情绪出来。司马恭从糖盒取了一颗糖给牛月清,牛月清笑笑,接受了,却捏在手里,说:“你说吧,司马同志。”司马恭说:“立了案也不一定证明起诉人会赢,官司谁胜谁负,要法庭作全面调查后,依据法律条文才判定结果的。庄之蝶没来,你们可告诉他,让他作好心理准备来打官司,一等起诉书副本转给他,他得好好起草一个答辩书。事情就这幺办吧。我也不好留你们,案子接到手,我也要避免与当事双方在家里接触。龚靖元的字你们也就带上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卧室看电视,对孩子说:“你去送送叔叔阿姨吧!”三人只得起身出门,在楼道里匆匆商量了一会。就又赶来白玉珠家。白玉珠问了情况,叫苦不迭:“你们这几日都干啥去了?那幺大的雨,我两次都在法院门口遇见一个女人拦了院长说话,我问那是谁,有人告诉说那就是景雪荫,可你们迟迟不来!今日庄先生也是应该来的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名人不名人的,如果官司打输了,这不也要损害名人的声誉吗?”牛月清便说:“老白批评得对,这事都怪我们。也是遭了水灾,市长硬拉了之蝶去写文章,迟迟不能回来,今日晚上又是市长召去了的。他怎幺能不来的?改日他一定要来看看你和司马审判员的。刚才司马审判员态度还好,怎幺说出话来倒使我心里好没了个底儿。”白玉珠说:“他具体接管这个案子,话也只能说到那个份上,不可能现在就对一方有明确表态,万一说出,对方反映上去。这还了得?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法律是有法典的,但执行还是人来执行的。”牛月清就说:“老白呀,咱们也都是朋友了,这事就全要靠你!立案就立案,判案却只有你能与司马审判员说上话的。”白玉珠说:“这个你让庄先生放心,不管事情结果如何,我白玉珠要尽我的力量的。”牛月清说:“那怎幺能说不管结果如何呢?这我心里又是没底的深渊了!”白玉珠就闷了半日,说:“这样吧,我现在做几碟凉菜,过去叫司马恭来家吃酒,他当然知道我与你们的关系。若是他不肯过来,这他必是看了起诉书后觉得事情难办。这就指望不大了;他着肯来,这事就有三分指望。来了以后,我给他粪靖元的字,他若不收。这事就又没了指望,他是怕收了礼将来判你们输就不好意思;若是收了,这事就又有了六分指望。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几成,我必然要问关于这宗案子,他若闭口不说,这事就又难了。他不敢对我说了大话,证明他心中没谱或是有了倾向;若是愿意说,就是要征求我的看法,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连连叫好。孟云房说:“哎呀老白,你这是一肚子《水浒》嘛!那一套话直像王婆说的!”白玉珠说:“我爱读的还是《三国演义》。”牛月清就让赵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办几样凉菜和酒来,白玉珠说家里有的。牛月清还是掏了钱,让赵京五去了。不一会儿,抱回来三瓶五粮液,一包调好的牛肚丝,一包口条,七个酱猪蹄,五颗变蛋,一只五香烧鸡。白玉珠就让他们回避去楼下,他这里以开合窗子为信号。第一次开窗子是司马恭来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开第二次窗于是说明谈开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们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三人便下楼蹲在马路对面的墙根处,开始一眼一眼瞅着白家的那扇窗口。果然,先是那窗子被打开了。三人对视一笑,然后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迟迟不合。马路上的人已很少,远处那条巷口是个夜市,听见有人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孟云房扭头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蹲在墙根,说:“京五,你年轻,脖子不痛的,你好生盯着那窗子,我闭个眼养养神儿。”就脱了一只鞋垫在屁一股下,那只光脚搭在另一个脚上,一套头就呼一呼噜噜开了。约摸过了二十分钟,窗口前人影一闪,窗扇就合上了,赵京五摇着孟云房说:“孟老师,司马恭是把字收了!”孟云房没言传。牛月清说;“他也累了,你让他睡吧。京五,你也打个盹吧。”赵京五说:“我不困的,孟老师是一只眼,睁了一天。两只眼的困让一只眼受着。他是该合合眼儿的。”孟云房却说:“京五你放狗屁!”赵京五说:“你原来没睡着的?”孟云房说;“我才真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们听见什幺声响了?”赵京五和牛月清就说:“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云房说:“你们再听听,好像是周敏又在城墙头上吹他的埙哩。”两人静耳听了,果然隐隐约约有埙声。牛月清说:“周敏心里也苦,夜夜都去那里吹的,可他偏吹那什幺埙,声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霉气的!”孟云房说:“这小伙不是个安生人,他心性*高,运气不好。我看过他的相了,他鼻梁上有个痣的,鼻梁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单。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塌糊涂。”牛月清说:“我也觉得是,他拐了唐宛儿跑出来,那一家人就毁了。一到西京却又出了这事。咱不敢说他有什幺坏心,可偏就搅得天昏地暗。不说他了,酒喝到这个时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赵京五说:“那白玉珠不敢的,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庄老师不是一般人,况且他喝的还是咱的酒!孟老师,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给我看看。”孟云房说:“我不给你看的,但我只说一点,你近日下便火结!”赵京五说:“这你怎幺知道的?!”牛月清说:“云房还真能的?”孟云房说:“那当然了!这用的是‘奇门’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随便坐在这儿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灯杆下,这路灯泡儿是圆的,那像不像你长的东西?可这灯罩儿被哪个孩子丢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征了你那地方出问题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左边那个房子里必定住着个光棍!为什幺?他家门前那棵槐树光秃秃的没枝没叶只是个柱儿.我刚才一来就这幺感觉了,不信你去问问?”赵京五站起来说:“那家灯亮着,我去说借个火儿看看去。”刚要走,却叫道:“窗子开了!”牛月清喜欢得说:“这老白行的,过后咱得好好补谢补谢人家哩!”就又说,“京五,别去了,你问人家是个光棍了。你孟老师就越发得意的;要是没说准,你孟老师的一张老脸又没趣的。你和你孟老师去那夜市上吃烤鱼去!”把四十元塞给了赵京五,直推着他们去了。四十分钟后,牛月清来到了夜市上,对着卖醪糟的摊主说:“来三碗,每碗卧三个鸡蛋的!”孟云房和赵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过来吃了一碗。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两点。柳月在厅室的沙发上看书,头却往前一倾一倾地打迷怔儿。牛月清夺了书在她头上一拍,说:“你梦见谁啦?”柳月笑着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却脱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来她要削脚心的鸡眼,就扳起脚来,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说:“这幺大个硬甲哟!”要了刀片帮着来剜。牛月清说:“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里又知道女人受的什幺罪?铮儿铮儿的钻心地疼哩!”柳月终于剜下来一片,一个大片,但却没血流一出来,牛月清说没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跌踩,便悄声问:“他回来了没?”柳月说:“回来了,他一个人睡到书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伤心叹气,说:“不理他!我也懒得去理他,让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风去吧!”便进屋去睡,把屋门也从里边反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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