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萨克斯吹奏的《咖啡屋》,那充满温馨、浪漫和凄婉的旋律,都使我难以自己,强烈地摇撼着我的身心。让我浮想联翩,想起自己在过去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即使在过去了十八年的今天,我仍真切记得那被风吹淋斑驳、破败的土坯屋。在那屋里第一次喝的廉价、变味的咖啡。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当时身临其境时,听到录音机播放的:“每次走进那个咖啡屋,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的歌声,喝着苦涩而略带甜味的咖啡,我几乎未曾意识到日后使我难以忘怀的“咖啡屋”,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
后来王珊笑着对我说:“你喝咖啡的样子,象喝中药”。
“是吗?”我说,其实,我永世难忘的是她的那封信,她留给我的记忆实在过于鲜明了。在辗转反侧不眠的夜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王珊的音容笑貌,关于她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就如洪水般一泄而出。每当这时,我自责、悔恨,时常独自哭泣,任由泪水涟涟而下。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那晚我对王珊说:“等我回来……”
她恳求地说:“陪我到外面走走好吗?”。
我们在地里漫无目地走着,几天前下的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满天飞舞,她挽着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一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时,就紧一贴在我身旁簌簌发一抖。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河边上走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
她似乎想向我倾诉什幺,不时撸一下头发,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
“你要多吃点东西。”她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臂。在一片岑寂中我侧耳倾听,不时用鞋尖踢动积雪,抬头仰望风雪怒吼的天空沉思。
走着走着她又动情地说:“希望你记住我。记住今晚我这样在你身边呆过,要永远记住好吗?”
“傻瓜,你说呢?”我笑着用手拍打着她头上的雪。
当时,我真想永远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远离开去了,我常死命抓住已经模糊并且仍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
初识王珊是在军分区医院看牙病,她军装外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俨然医生派头,拿了一个扁平的小木条,在我嘴里乱拨了几下,然后毫无表情地对我说:“牙龈炎,要打针……”
日后她悄悄告诉我:“给你打针时,我故意用劲,你痛得龇牙咧嘴挺好笑的……”
“看不出,你挺坏的。”
那时她刚从重庆军医大学毕业分到藏北部队医院工作。
大约两周后,我们在街上不期而遇,“牙好啦?”她问我。
我的记忆还是挺清晰的,那被她称作“咖啡屋”的房子,是座落在医院大院内,一排白铁皮顶的土坯房的东头一间,屋里用一幅淡雅的天蓝色*花格子布,将房间一格为二,铁皮火炉内牛粪火旺旺的,火炉的烟囱拐上常常有烤得微黄的小干鱼、白瓷缸内飘浮出的咖啡味;屋里传出耐听的《咖啡屋》的萨克斯旋律……这些都接踵闯入我的脑海。使她的身影又是那般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来。
那草绿色*的尉官服穿在身上匀称合一体,丰盈而性*感;大檐帽下齐耳的秀发,那冷冰冰的手,长圆型丰一腴苍白的脸蛋上长着一对乌亮乌亮的大眼晴。因为常常同她并肩走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总是她的侧影。有时,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有时微微地歪头,轻轻启齿说:“哎!你那幺瘦”。有时,定定地注视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我时常陷入无边的遐想中,如果那晚我留下来,如果第二天不去拉萨,如果……哎!那又是怎样的人生呢?也许是命运的使然吧!
虽然我和王珊大学里学的是理科,但对文学情有独钟。我知道,我的追求也是她的希冀。在藏北艰苦、乏味的日子里,这是我们唯一倾心热爱的事情。每天下班后,在她那个墙壁四周糊着厚厚报纸的土坯屋里,喝着她买来的廉价、过期的咖啡,兴致所极地谈论日后的人生。她一直认定我是当作家的料;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幺都不想当。我只是喜欢看书消遣。比较中意海明威、托尔斯泰和钱钟书写的书。对现代作家的书我看得很少。不是说我不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考验的书籍上浪费,因为人生短暂。
后来王珊极力怂恿我动笔,那段日子我就挺认真地写起来了,屡投屡败。心灰意冷时,她就说:“想想莫泊桑吧!他的老师福楼拜让他天天写街上不同的人,一写就是十年,然后才有了羊脂球。”
我气馁地说:“我不是那块料……”
“谁生下来都不是什幺,你写吧!我给你誊稿……”她语气坚定,不容我分辨。
其实我对人生的追求总是华而不实,充满浪漫般的幻想,在藏北“咖啡屋”的那段日子里,使我在精神的废墟上聚拢起零星的希望之光。
所以我很感激王珊,也很在意她。
春节前,我在拉萨特意为她买了一盘千百惠原唱的《咖啡屋》,克莱得曼的《献给爱丽丝》磁带。她后来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可以露出手指写字的一毛一线手套。
我一有空就呆在她那间“咖啡屋”里,屋内铁皮火炉内的牛粪火总是旺旺的,我写困了,她就给我煮咖啡,我喝咖啡的感觉,就象我的日子一样苦涩又带甜味。
“你怎幺象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她时常注视着我说。
不知怎幺的,我一直体弱多病。为此,王珊常给我输液。
那年寒冬,我又持续高烧咳嗽,单位上正在调试程控电话交换机,局长说:“你就坚持几天吧!”一个星期我几乎没合眼总算交差。才回到宿舍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后来,王珊对我说:“象你这样双侧自发性*气胸达百分之九十的,在高原上很难存活……”
大难不死后的我瘦骨嶙峋,由于肺部的压缩每咳嗽一下,全身都汗津津的。在滴水成冰,走几步都气喘嘘嘘的藏北小镇上,除了冻得硬棒一棒的牛羊肉外,没什幺可吃的了。
手术后的几天,我常常在阵阵疼痛中剧烈地咳嗽,整日昏昏沉沉。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回到老家的家中,饭桌上,有热腾腾青绿的菜汤、香喷喷的糖醋鲫鱼……正在迷迷糊糊中,剧烈的咳嗽将我惊醒。
王珊一边用热一毛一巾给我擦去脸上的虚汗,一边用力捶着我的背。我告诉她做了个美梦。
“我不会死吧!”我说,“不要多想,我们还要回重庆和你家……”
当时我的心凄凉透了,感到特别。
我对王珊说:“真想吃口老家的鲫鱼……”
王珊一抽一噎地哭泣说:“想吃,我明天钓几条。”
望着她泪痕满面的脸,我微微一笑地说:“傻瓜,查龙河有十多公里,到处都是雪,再说河面也结冰啦!”
我又一阵咳嗽起来,她连忙拿纸给我擦去嘴角的痰。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王珊没在。护一士给我输液后不时来看一下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绵绵飘落的雪花,想起第一次与王珊的相识,想到温暖无比的“咖啡屋”,想到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会一起休假到重庆见她,等我们调回内地也有一个象“咖啡屋”一样温馨的家……
快天黑时,王珊疲惫不堪地提着保温饭盒来到我的病床。
她高兴地把饭盒打开“你看是什幺?”。
我看到饭盒里,-乳-白色*的汤里有七八条寸把长的小鱼。
“哪来的?”
“你猜”。
“你去查龙河了?”
她点了点头。
我的脑里一下浮现出:在白茫茫的雪野上,一个草绿色*的身影,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里顶风冒雪迈涉。脸冻得通红的王珊,扒在积雪覆盖的查龙河冰面上,一次又一次地将鱼线,放入藏族老乡舀水用的冰窟里,然而在风雪中焦急地等着鱼上钩。
我真的想到了这一切。
“快趁热吃下去呀!”
望着鱼汤我的眼睛湿润了,感受到迄今从未有过的亲密和温馨,两行又苦又涩的热泪,顺着苍白的脸庞静静地滴落下来。
一直以来,我内心总感到是自己间接地害了她,如果她不去查龙河,就……哎!现在再想也晚了。
后来我病渐渐痊愈。但王珊一直说:“她的眼睛总是刺疼,怕见光,不停地流泪”。我劝说她到拉萨看一下。她没在意。因为那一段时间,重病人较多,几天里就有一个手术。拖到开春,她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了。我们才去拉萨检查,方知是雪盲,因为没及时看而失明。
想到王珊的眼睛我的心就疼痛,这使我一生悔恨。
我也弄不明白,王珊是那幺活泼、开朗、乐观的人,怎幺会想不通。
其实我心里是应该知道的,她对我说过:“珊儿爱你胜过爱自己。”这我深信不疑。可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幺又能够忍心丢下我不管。
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眼瞎了,我也不在乎的。”
那天晚上,我告诉她:“等我从拉萨回来,就回内地看眼睛,我还告诉她,上海瑞金医院的眼科全国出名……”
她靠在我身上沉思半晌说:“少华,你依我两件事?”
“三件也行。”
她摇了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
“第一件,希望你明白:我是那幺爱你,那幺爱我们的咖啡屋,永远都不要把我忘掉?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第二件,好好地吻我一下,让我摸一下你。”
我当时有点惊诧,但还是在风雪中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吻了她。
“就这样抱一紧我”。她眼里涌一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我的胸前,肩膀急剧地颤一抖。
那晚她出奇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都讲得很长,我察觉她说话有什幺不正常,有什幺在发生不自然的变形。
一想到那天晚上,想到她给我留下的那封信,多少年来,我悲哀得难以自禁。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吃了一瓶安眠药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苦苦地期盼,期盼能在她去的那个世界相约。
当我看到她留下的遗书时,泪如雨下,至今依旧难忘。
少华: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和你说,我不想走,留下你孤独地。我是那幺爱你。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你下乡时,在一个河边,有人用一枪一将水边嘻闹的一对黄鸭打死一只,另一只黄鸭在同伴死去的天空久久盘旋不离去,几天后你们路过此地,那只黄鸭也死在河边。
我走后,你肯定会象那只黄鸭悲哀、痛苦,但我希望你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爱我们的咖啡屋,它是那幺温馨令我眷恋,我曾经那幺开心地想过:我们以后调回去,会有比这更好的咖啡屋,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也特别想到江南你的老家看看。
我知道我的眼睛永远不能看到你了,其实,我已向在重庆的同学打听过,而且我心里也清楚,我的眼睛怎幺也治不好了。我不是没有勇气面对漫长的黑暗,而是想到因我而拖累你和家人,想到这些,我只有恨下心来走了。
我走后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你自己要爱惜身体,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放弃自己的追求,如果有一天你写出东西发表了就告诉我,让我也高兴。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穿上白婚纱与你走进我们的“咖啡屋”,但我知道我们是倾心相爱的。
真的不想丢下你走……
我走后你把送我的《咖啡屋》磁带留下作纪念吧!
再一次吻你,祝福你。
你的珊
王珊走了,多年里我形影相吊地冥思苦索。我在不断地呼唤着她。
记得有位作家说过:“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一在我们的生之中”。
我知道,其实王珊已留在我心中的“咖啡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