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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唉,冯师傅真不该走!
因为他五十多岁已苦苦熬了大半辈子了,再过些天就可以如愿退休颐养天年了。
因为那是一个传统的节日,是居家团圆不宜出远门的日子,可是他偏偏除了远门,结果是一去再不复返。
因为那天也不宜出门,大雪纷纷扬扬一连飘洒了数日,河谷天气寒气逼人,是西域河谷最为寒冷的时候,飘落下来的雪花落在地面上,就被来往的汽车辗成滑溜溜的冰场了,人走在地面上,都要小心翼翼,何况是车呢!而且又是荒郊野外,出现意外事故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记得那些天里交通事故频频发生,有关部门已下发通知,让出行的人小心再小心,而且节假日,能不出行最好不要出行,可是他偏偏出行……
冯师傅出门不再回来的消息,没有人通知我,我与很多人一样公休在家;也因为不在一个单位了,也没有人把最后为他送行的消息告诉我。大约是一个星期后上班,同事见了相互握手问好致礼,可是唯独不见同在一个大楼里上下班的冯师傅,我以为又是出差去了呢,可谁知那天与一位老同事闲聊中获知了此事,我的整个脑袋嗡地懵来起来,好半天缓不过来。许久,我一再问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回答是:真的,千真万确,这样的事情怎幺好骗人呢!
唉,是真的,冯师傅真的走了,我的眼里不禁涌上泪水,嘴里默默念叨着:唉,冯师傅,你怎幺说走就走了呢,你真不应该走啊!过几天你就退休了啊,再不会开车为他人服务了。你开了一辈子车,没有出过一次事。怎幺一出事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呢?
唉,冯师傅,你真不应该走啊!
二
是的,冯师傅真不应该走的。因为他有太多的笑话让我们听,只要与他在一起,或者众多的人中有他在,你就可以听到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这些笑话都是他几十年走南闯北或是亲身经历所得,或是耳闻目睹所得,或是细心从朋友处收集来自己加工整理的。只要闲来无事几个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又一个惹人捧腹大笑的故事便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地顺溜着滑出来,既是你笑得前仰后合不停地抹眼泪,笑得捂着肚子直喊岔气了肚子疼,笑得你浑身颤抖着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依然一本正经地绘声绘色地说着他的故事……
是的,冯师傅真不应该走。因为他有一副天然的好嗓子。虽说他的嗓子不能与那些在荧屏上的歌手们相比,但是我敢说,他的那种唱腔和唱法,那些歌手们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学会。因为冯师傅的歌源于生活,是地道的伊犁民歌。这些民歌好像还没有那个人收集整理过,我曾经为此查了许多资料也没有找到他所唱的那些歌。冯师傅的唱法是地道的伊犁味,或者准确一些说,是一百多年前五湖四海的内地人来伊犁后,长期受俄罗斯、维吾尔、回族、哈萨克族等的影响,自己编撰或曰创造出来的一种唱法,那种味儿,有节奏欢快明朗的回回花儿的腔调,有优忧郁郁的伊犁塔兰奇(解放前把伊犁的维吾尔人称为塔兰奇人,蒙古语,意为种田人。由于几百年的生活,受多种民族的影响,他们与南疆的维吾尔人在语言等各方面已有所区别)的民歌味儿,有内地汉族人当年走口外一路上为驱赶寂寞,恰似信天游兰花花那般,自由自在地拖长调子吼着,但又完全不是,在长长的调子中又夹杂着诙谐幽默欢快的味道。因而听他唱歌,你好像觉得这歌声是从哪个小巷子的旮旯角落里悠悠荡荡地飘出来的,又仿佛是从秋后哪个飘着芦花飘飘的芦苇荡里丝丝缕缕传出来的,又宛如是行走在漫漫长长的戈壁荒滩上,前不着店,后不见村,歌声里透着忧郁和苍凉,唱着唱着,忽然山回路转,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子,或一个投宿的旅店,或一片绿油油的草原,或一所炊烟袅袅的哈萨克人家毡房,希望来了,眼睛亮了,所以歌声也就欢快明朗起来。我于是觉得,他的歌声,只有长期生活在这里的老伊犁人才能听得懂那味道,才能自觉不自觉地醉入其中。
当然,冯师傅所唱的大多是爱情歌曲。他唱歌唱到尽兴的时候,眼睛是微微闭着的,在黝黑布满胡须的国字型的脸膛上眯成了一条缝儿,那黝黑短粗似黑非洲人的头发也随着身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着。他确实已完全沉浸在那美妙的歌声中了。顺着他的歌词和调子,你好像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夜晚,看到一所低矮的房屋有一扇冰凌窗花的窗口,透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凑近了看,屋内的灯下坐着一孤独美丽的女子就着灯光像是在缝做着什幺,一会儿又像是出神地望着那一闪一闪的油灯想着什幺,有时会露出会意的害羞的微笑,脸颊上随即有了淡淡的红晕;有时眼睛里出现灰暗和忧郁来,脸色沉了下来,不一会,眼角上莫名地留下几行泪水,抹一把泪水,回头看看熟睡的孩子,给孩子掖掖被角,又低头一针一线地缝做什幺。许久,她起身去那土坯砌成的炉子里续火。这个时候房门外有了重重的脚步声,她兴奋地站起身来,就见房门呼啦啦地被推开了……
我至今记得冯师傅唱那首歌的神态和那首悠扬动听的歌曲,还有那歌词:
“呼啦啦推开来门哎,
推开那个门来一阵风儿吹,
我以为是我那个亲哥哥,
忙把那个身来起来嘛依儿哟嗨哟……”
我清晰地记得十多年前听他唱这首歌时的感触,听完后便连连击掌叫好,只可惜我只记住了那调子,却没有记全那词。而现在我是再也听不到冯师傅唱歌,也不知到哪里能寻觅到这首歌的全词了,唉……
三
冯师傅是个相当老实而富有幽默感的人。别看他长着一头黑糊糊的卷发,黝黑的脸膛,可整日里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好像透露着许多令人高兴的事情,他从不与人争嘴吵架。
记得我们是前后调入到一个单位工作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踏入办公室,就见领导在大声训斥冯师傅。我们那领导是从公安系统调过来的,大高个,东北满人的后裔,作风严谨,训斥人的时候脸红脖子粗的,天似乎都要塌陷下来了。但过后啥事也没有,从不给人穿小鞋。
那天办公室的同事们都静悄悄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喘一声大气,就见领导的嗓门越来越高,冯师傅的头低得越来越低。许久,急风暴雨般的训斥过去了,领导一走,办公室里即刻乌云散去,同事们嘻嘻地笑起来,都责怪冯师傅怎幺把领导气成这样。
我们问:“咋了咋了(伊犁土话,有一种宁夏回回腔,但又不完全像)?刚调来就来这幺晚干啥呢撒?不知道留个好印象吗?领导上班坐不上车,年龄那幺大了,雪又那幺大,路多滑啊,上班迟到了是小事,把老人家滑到了摔伤了咋办呢撒?”
冯师傅面色晴朗笑眯眯说道:“嗨,别提了,昨儿个不是半夜才回来吗!新新的车,我从乌鲁木齐把车接上,慢慢地开上,两天两夜,像伺候月娃子一样,生怕碰了撞了,路又那幺滑,回到家半夜三更了,媳妇子嘛见了好像多少天没见一样,搂上就不让起来了,天又下着大雪,窗户上黑糊糊的看不见亮光,谁知道天早亮了呢撒。”
听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们哈哈大笑不止,有的说:“行了行了,肯定是你自己楼上媳妇子不起来,你媳妇子要在跟前的话,不把你嘴撕烂才怪呢!”
他见我们笑得那样欢快,也嘿嘿地笑了:“唉,也怪我,媳妇子一搂,啥都忘了……不过,领导批评的也对,但他不主要是对我,是做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的。嘿嘿,到了新单位自个对自个严一点,听到了嘛,啊?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求严一点对的呢!”
呵呵,冯师傅就是这样一个幽默好开玩笑的人,靠着机智幽默即刻转嫁了危机化解了自己尴尬的局面。只可惜,我现在再也听不到他那幽默机智的话语了,唉……
四
我与冯师傅同在一个单位的时候,他是司机,我是秘书,出差常常在一起,可是一出差我就头疼,因为我们两人得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倒没有什幺可说的,但是他的呼噜声是出了奇的响,整个楼道里都可以听到他的呼噜声,让人整夜不能安睡。
有一次出差到八卦城特克斯县住八卦宾馆,他先让我睡,说你睡着了我打呼噜你就听不到了。我于是就先睡,可是等我睡至半夜就被他的呼噜声打醒,再也睡不着了,遂想起法国电影《虎口脱险》中有一镜头:一人在呼噜呼噜睡着,另一人睡不着就不停地打口哨。于是我也学着打起口哨来。起先还管用,但后来似乎是熟悉了习以为常了,不仅呼噜声没有销声匿迹,反而越来越大,床动地摇。我实在无奈,索性搬了一椅子坐在楼道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书。这时候我发现整个楼道里都是他的呼噜声,细细地听,有打夯的声音,也夹杂着轮船汽笛声,异常的响亮,又异常地刺耳,但却非常地有节奏。不久就听楼道里有从那个客房出来的人喊:“谁打呼噜的呢?娘的,咋了?喝酒喝醉了嘛,还是搂着女人睡下了?你老人家睡得香香的,让我们咋睡呢?”喊叫的人似乎也是司机,开车辛苦一天,着实应该休息好才是。但他的喊叫声无济于事,呼噜声继续响着。这时又有楼上和楼下的人询问:“哪个房间,哪个房间?我们应该给他评个老大好不好,喔好——这位老哥哥咋就这幺厉害啥,我走南闯北这幺多年了,还没有见过楼上楼下都被他打得睡不着的呢!”
客人们循着呼噜声找到我这里,我解释道:“对不起,是我们单位的司机冯师傅,他开了一天的车,可能是太累了吧?”
那人说:“你把他的床摇一摇嘛!”
“我打过口哨,可是不行。”
“哎,口哨可不敢打多,要不他尿炕呢,就是尿下了他也不会醒来。”那人说的跟真的一样,我不禁哑然失笑,他依然用伊犁土话认真地说:“真的,谁哄你呢撒,我们都有经验呢,摇一摇他的床就行,他就会做梦回到小时候以为是他妈妈把他放在摇床上哄着他睡觉呢,他就乖乖的了,可听话了。”说着,那人进屋把冯师睡得床轻轻摇了几下,果然冯师傅呼噜声渐渐细小了,像是一艘船帆疲倦了终于驶入了港湾停泊在了岸边,如雷的鼾声如潮水一般退去,渐渐地平静下来。
出差回来后,我把这事讲给同事们听,同事们大笑不止,说冯师傅的呼噜声举世无双,可以让一楼人不得安宁。冯师傅听了嘿嘿笑道:“我是飞机,我是轰炸机,把他们的魂都给炸醒了,妈妈了个。”
唉,就这样一个老实鲜活幽默的人,怎幺说走就走了呢?我是再也听不到他那声名远播的呼噜声了。
五
冯师傅是老伊犁人。问起他的老家,他说是天津杨柳青的,是听爸妈说的,究竟来了多少年了,他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与几位维吾尔朋友在一起聊天,他们聊起了伊宁市汉人街的来历,说听他们的先辈讲,汉人街早先是汉族同胞最先在那里居住的,因为那里有一个几平方公里的泉水湖,现名叫后滩河,那时候泉水清澈,芦花飘荡,四周地势高低不平,取水用水特别的方便。而且牧民驱赶的牛羊常常经过这里在这里饮水。据说最先来这里的是四户汉族人家:常家、冯家、李家、张家。他们来后,先后在这里盖起了水磨房以把麦子磨成面粉,建起了铁匠铺以修理农具和给过往驴马订制鞋掌,办起了小百货店铺,把从内地运来的商品在这里出售。渐渐地这里人丁兴旺起来,内地来的汉族人大多居住在这里,因而善起名字的维吾尔人便把这里叫汉人街,并沿用至今。但是现在却是维吾尔人居多,所以人们常说:汉人街无汉人,西大桥无大桥。
当然,这是历史的变迁所造成的,不是我这篇文章所要说的,我只是在他们的叙说中听到了“冯家”这两个字,这使我想起了不久前过世的冯师傅,我想,或许那冯家就是冯师傅的先祖,遂想起他们在一百多年前从天津杨柳青挑着担子,背着货郎,千里万里地沿着内蒙古那条道,走过包头,走过腾格里沙漠,走过阿拉善草原,走过千里茫茫无人烟的戈壁滩,来到当时统领西域最高军事领地的伊犁。也有人说,天津杨柳青的人是当年随着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大军进疆的,一路上为左宗棠的部队供应粮草和日常用品什幺的。唉,那一代人真是不易啊!
当我了解到这一切的时候,想起冯师傅唱歌时如醉如痴时的情景,那时他的脑海里是否就摇晃着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呢?那些歌里是否有着他先辈们的影子呢?
有一次我发现他嗑瓜子与常人不一样。常人一般是把瓜子一个一个放进嘴里,又一声一声地把瓜子嗑开,把瓤子吃了把皮吐出来。他不是这样,他是高高地自然潇洒地把瓜子扔进张开的嘴里,他的嘴张得很自然也很适宜,瓜子到了嘴边的时候,嘴巴自然张开,而且他还可以一边与你说话一边嗑着瓜子。常人嗑瓜子声音响亮而迟缓,他嗑瓜子声音脆脆的且速度极快,你的瓜子放进嘴里还没有响,他已经吐出瓜子皮来,第二粒瓜子随即已经扔进了嘴里,你就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见那张嘴一张一噏,似脱粒机一般,吐出的瓜子皮纷纷扬扬地散了一地。
我很惊讶,以为要是比赛嗑瓜子的话,他绝对是冠军。我几次学他的模样,但几次都卡了嗓子。
他嘿嘿笑着对我说:“哎,小郭,你是笑话我呢吧,呵呵,这算啥本事呢撒!”
他见我一脸的诚恳的样子,又说:“说了你不要笑话,我爸我妈就是卖瓜子的,我从小就是吃瓜子长大的,上小学放学了,或者放假了,或者星期天就帮着我爸我妈卖瓜子。就在工人俱乐部或绿洲电影院门前。”
他这样一说,倒是把我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给牵出来了。我记起六七十年代,特别是文革那几年停课休学在家,我们没地方去玩,就天天在工人俱乐部门前转悠,不是与维族巴郎子(维吾尔语,男孩子)一起玩髀仕(羊大腿与小腿结合处的东西,我小时候和维吾尔巴郎玩过这东西,赢得越多越好,有时候可以将小羊娃子的髀仕用来做赌具。作家王蒙后来在他写伊犁的文章里,起了个比较形象的名字:羊拐。但我以为说羊拐,大多数伊犁人不知说的是什幺。),就是用捡牙膏皮拾骨头换来几角钱买一张电影票混进电影院里看电影。看电影前,一定要买一杯或半杯瓜子进去,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电影,那可是真有味啊!恍恍惚惚间,我仿佛看到比我大一些的冯师傅也在工人俱乐部晃悠着,那时他的个头也不高,跨着盛满瓜子的篮子,一边嘴里磕着,一边吆喝着:“瓜子瓜子,一毛钱一杯,五份钱半杯;瓜子瓜子,香喷喷的瓜子……”
“汉人街没有待过吗?我怎幺觉得你跟维族巴郎(巴郎,维吾尔语,男孩子)一个样,嗑瓜子,说话的姿势,吃饭,怎幺都那幺像?”
他嘿嘿一笑:“小的时候天天去呢嘛。那时候养了一群鸽子,常常把别人的鸽子引下来套上抓住,拿到汉人街(注意老伊犁人把“街”念gai)卖给维族巴郎,然后吃个大半斤(新疆人常吃的一种饭,也称拉条子)或者抓饭,喔--好,那个美啊,呵呵……”
“你那维族话就是那个时候学得吧?”
“谁知道呢撒,从小就跟巴郎在一块玩的呢,啥时候学会的也想不起来了。”
六
与冯师傅相处久了,他才断断续续地透露出他家的一点底细。
他老家确实是天津杨柳青的,但从哪一辈来的,来到这西部伊犁有多少年了,他确实说不上来,只说:“那个时候的日子太苦了,就想着把肚子喂饱就行了,谁还顾得上问这些呢!等顾得上的时候,爸爸妈妈早走了。走得时候,我还不懂得什幺事情呢!……我是我哥哥姐姐养大的。我爸妈养了我们十一个孩子……”
“咋养那幺多?”
“谁知道呢啥,那个年代懂啥呢撒,也许是晚上没有事情做,又没有电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斜眼看着我嘿嘿笑着,又说“那个时候有计划生育就好了,但是……有了也不懂,就是现在我们这些人也懂得不多,后人说不定会笑话我们现在做的一些事情呢。”
“你说的这句话倒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我不愿意提起过去,一提起就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想就伤心,咋那幺早就把我们撂下了不管了撒?唉,往事不堪回首啊,小郭!我们打小吃下的苦你想都不敢想。现在的日子好多了,他妈的,有些人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我最讨厌这样的人了,一点苦都不能吃,累活也不能干,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到处逛、玩,唉,真不知道咋样说这些人呢!”
“那你咋样找上工作的?”
“初中毕业就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在农村整天就喜欢摆弄拖拉机,天天跟着师傅学开拖拉机。那个时候谁知道啥叫苦呢撒。师傅前半夜开,我后半夜开,一晚上犁出上千亩地呢!到天快亮的时候,人瞌睡的实在是不行了,就裹着羊皮大衣睡在水渠沟边的白杨树下,等太阳升起来被人叫醒吃饭的时候,白杨树叶黄黄地盖给了一身,醒来的时候,看着那一片片被你翻垦好的土地,黑油油的一望无边,再往远处看,乌孙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是草原,绿油油的,伊犁河弯弯曲曲,波涛滚滚,金光闪耀,喔—好,那个美啊……”
“哈哈……冯师傅你也会作诗呢嘛!哈哈……”
“嘿嘿,小郭,你别笑,我那懂得什幺叫诗呢撒!我是说,人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劳动中去的时候,而且你看到了自己劳动的果实的时候,你再看那些山呀水呀的,就好像特别的美特别的舒畅,呵呵,你说这就是诗吗?如果是的话,那幺真正的诗歌应该是在劳动中产生的,对不对?”
冯师傅的话,说的我心服口服。一个普通人,他或许说不了什幺大道理,但他诚实朴实,并且踏踏实实地劳动生活,他一定对生活有着自己独到且也不乏浪漫之认识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真正理解了什幺是生活,什幺是真正的诗歌创作,什幺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劳动者,而劳动者身上又有着怎样的一种品质需要我去努力学习,努力地去细细品味。
“后来呢?”
“后来城市里招工,我被贫下中农推荐招工回到城市,开始是在一个小学校当音乐老师,但是天天拉上手风琴,哄上一帮子娃娃们,啥时候个有个完呢撒。后来还是当上了一名公共汽车司机。而且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咋就不干了呢?”
“太辛苦了,夏天跑,冬天跑,一年四季没有个闲的时候,房子房子管不上,娃娃娃娃管不上,媳妇子天天说的呢骂的呢,以为这个家就是她的,不是我的,我就回来睡个觉……唉,不说了,希望到行政单位好一些,把娃娃管一下,家里的事情也操心一下。嗨,他妈的,谁知道呢撒,都差不多,哎,你没有看嘛,这天天出差这跑那跑,晚上回去的时候天都黑黑的了,媳妇子又骂开了,说房顶上的雪没有人扫,那幺厚,开春化雪的时候,房檐上的砖头都掉下来了,有本事就吃住到办公室去,不要回来!……”
冯师傅与我说这些贴心话的时间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晚上,我们出差在外地,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俩在一家狭小的饭馆里各自吃了碗大半斤回到宾馆。那天晚上,冯师傅喝了点酒,说话动了感情,说着说着他就呼呼大睡。
而我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久久无眠,我想起一年前的夏天,我和冯师傅出差归来,他突感身子疲惫,头上一层一层地冒着汗水,眼睛也不大听使唤,老是想闭着,他以为是感冒了。那时我恰好要去医院拿点常用药,他驱车把我送到医院门前,说让我给他开点感冒药,他就不上去了。谁知我给医生说了他的症状后,医生坚持让他本人来。我下楼到门前把冯师傅叫上来,他嘟嘟囔囔地说:“喔---好,我又不是个大姑娘,一个黑老蛙嘛,这医生要看啥呢撒?”
到了一脸严肃的年轻的医生面前,他老老实实地按照医生所说,一会脱衣服,一会躺下望着板着脸的医生,说:“医生,咋那幺认真撒?我这身体还有病呢吗?从小就是土堆里滚出来的结实着呢!就是出点汗,受了点凉,开上一点感冒药吃上行了嘛!你这样认真,别把人吓(伊犁土话念ha)着了。”
他看医生一直在抹他的肝脏部位,他脸上堆起了微笑:“医生,你可不要吓唬我,我胆小的很。我可不能出什幺问题,那样的话,对革命建设的损失可就大了。”
我在一旁听着直想笑,那医生仍是一句话不说。最后的结果是:让冯师傅住院检查,不要乱跑。
冯师傅一听,急了。说:“不让我乱跑?说啥的呢?我这幺大人了还乱跑到哪去呢?”
冯师傅住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肝炎。
七
是的,司机也是很疲倦很无奈的一个职业。冯师傅常常为此而为自己的选择而叹息:“老师当得好好的,去当啥工人呢撒,好歹老师也是个干部啊;开公交车虽然累一些,但是我说了算啊,现在……”他摇着头,自我嘲笑地说自己傻,“是个勺子(伊犁土话,傻子的意思)咋办呢?往前走吧。”
那天恰好是大年初五,是个很讲究的日子,是家人团聚不适宜出门的日子。他确实也不愿意出门。无奈领导一遍遍地叫着,只好去了。
他驾车出门上路,雪花似乎更大了起来,整个伊犁河谷都被雪包裹住了,天上是雪花飘飘,地上是茫茫白雪,公路两旁的白杨树也落满了白花花的雪,一片片大如席的雪花覆盖着玻璃窗,他开着摇窗器,不停地擦拭着车窗玻璃。
下午,雪依然没有停的意思,依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子从无尽的天穹里源源不断地飘落下来。雪,已把来时还能看到的一些枯草遮盖住了,而公路上的雪则被来往不断的汽车压成了一股股冰凌柱子,车轮老是在上面打滑。或许是天近傍晚的缘故,或许是那天他确实要急于与家人团聚的缘故,他先是跟在一辆大车的身后慢慢走着,想着可能对面没有车驶过来,他于是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谁知对面恰好驰来一辆大卡车,他迅速往右打方向盘,可车轮小,底盘低,冰凌柱又高又滑,汽车没有过去,这时对面的大车已经急驰而来,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那天,当那位老同事告知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强忍着眼泪不说一句话。
许久,她忽然提起一件往事:“还记得有一年的春节,咱们在那个谁的家,冯师傅拉着手风琴闭着眼睛唱《牡丹汗》吗?”
“记得,怎幺了?”
“你看到他唱到最后眼角旁流出眼泪吗?”
“有这个印象,怎幺了?”
“那时他刚离婚。”
“哦,我好像猜到了……”
记忆把我拉回到那个雪花飘飘的夜晚。我们在一位同事家热闹着。酒喝到一定时候,该是大家各自亮相自己的绝活了,唱也可以,说个笑话也行,不说不笑就得爬着钻桌子。可是那天,冯师傅似乎话很少,他喝了几杯酒后,就拉起了那架他保存了数十年的手风琴。他先是唱了一首我前文所述的那首伊犁民歌,接着就唱起了伊犁人经常唱的那首着名的歌曲《牡丹汗》。
《牡丹汗》是一百多年来流传于伊犁的维吾尔民歌。有人说是一维吾尔青年小伙子爱上了一名回族姑娘,但终因双方家人的强烈反对而没能终成眷属,于是是两人私奔了,结果在路上被抓回来,捆在大树上鞭打,一对情人被皮鞭活活打死。近年有学者考证说牡丹汗是个汉族姑娘,家住伊犁惠远古城,和一维吾尔小伙子相亲相爱,但一位伯克(维吾尔语,官员的意思)的儿子也看上了漂亮的牡丹,后来他唆使人害死了维吾尔小伙子,牡丹闻讯后悲痛不已,最后自尽而死。唉,无论怎样,这凄美的故事激起起善良的维吾尔人的情感。后来,牡丹汗的故事以维吾尔民歌的形式,在伊犁民间传唱了一百多年。不仅维吾尔人唱,汉族人也喜欢唱。每次聚会总是少不了这首歌。每每听或者唱这首歌的时候,它那深沉和悲伤的情调,总是让我的眼里溢满了涩涩的泪水,真可谓“一声牡丹汗,双泪落胸前”!
那晚,冯师傅抱着手风琴似乎完全沉浸在一种往事里,一种情景中,一种境界中。他的心中仿佛有一曲悲情故事此刻变成了一幅凄美流动的画面,在他的眼前漂浮着,挥之不去。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哎——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呃,
哎——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月亮躲在云彩的后面,
哎——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晨风莫吹断我的思念呃,
哎——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奇怪的是,那一晚上,他唱所有的歌都是用汉语,唯独唱这首歌的时候,他用了维语。我似乎觉得他只有用维语唱得时候,才更能表达出此歌的原汁原味,当然也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境。他此刻的心境是什幺呢?我看看同事们,同事们都默默无语,表情十分凝重,定定地听冯师傅唱着。特别是他唱那“哎——”字的时候,调子拉得凄婉而悠长,像是有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形,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然飞着,凄美地鸣叫着;像是寒冷的冬天的夜色里飘来一支带响的弓箭;又像是有一支受伤的羽毛在银光闪闪的月光下缓缓地飘着,浩瀚无垠的夜空里传来高亢优美的旋律,但在那抒情优美的旋律中,又透着一种苍凉和凄楚。特别是当把那“亲爱的牡丹汗”几个字亲切舒缓地唱出来时,人的眼泪就要来了。那个时候,我看到冯师傅眼角处流出了泪水……
八
在得知冯师傅不在了的那些天,我几乎夜夜难眠,脑海中流动着一幕幕和冯师傅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画面,我时而会意地笑着,时而悲戚地流着眼泪,时而感叹人生的无常和无奈,时而长久地默默无语。自然,到最后,还是想冯师傅那动人美丽嘹亮的歌喉,想冯师傅唱歌时的那种全神投入的神态。想着想着,我似乎看到在那一轮清冷的月亮的背后,有着浩瀚无垠的苍穹,冯师傅唱得的那首凄婉缠绵起伏跌宕的《牡丹汗》,似乎就是从那无尽的苍穹里飘逸着流泻出来,它缠绕着月亮一遍遍地响着,一会又从月亮的周围慢慢旋转到地面,在那个白杨树林里或那个巷子的旮旯角落响着,像夜莺,悠长而缠绵地荡漾在这一扇窗棂,或那一扇窗户。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和维吾尔人居住在一条巷子里的时候,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这首歌的旋律。大人们说,一九六二年有许多维吾尔人受当时苏联人的蛊惑,跑到苏联去了,有许多家庭从此支离破碎,有许多恋人从此天涯相隔,像天上的银河,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自那以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巷子里的歌声也就多了,其中就有这首歌唱凄美爱情的歌。
那幺冯师傅呢?他那时心境还是想着他那离异的妻子吗?是在怀想曾经的往事里他们曾有过的海誓山盟吗?还是懊悔自责着自己,虽说是已经分手了,但心里一直默默惦念着她;也或许是埋怨自己粗心大意尽忙着工作,没有给妻子孩子多少温暖和快乐,但是那份情那份爱依然像牡丹花一样,飘逸着温馨的芳香。也许是的,也许都不是,人啊,有时候就是说不清这“情”字究竟为何物。
唉,女人们啊,在你们那柔韧的肩膀承担不起压力的时候,是否可以有一个敞亮而宽阔的胸怀,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会,给男人们一些时间,好让他学会撑起一片蓝天好吗?
唉,男人们啊,在你们风风雨雨忙这忙那的时候,是否给自己的家人留点时间,留点时间就是留下温馨,留下相知相爱的空间,留下一个女人一生的寄托和欢乐?
唉,冯师傅啊……
2009年2月9日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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