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选】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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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床铺再软乎，对腰椎都是磨损。是一种坚硬的磨损。

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屋脊上的步履灵巧、轻盈，摇曳耳际，一会儿虚无，一会儿粘稠。我瞅一眼身边的父亲，看他是否也在倾听。父亲如婴儿一般安静，我就明白了这叫压抑，或者是一种即将降临的恐惧。

数月以来，我恐惧黑夜，记恨床榻。

屋脊上的脚步声淡然虚无时，我的意识乱象如麻，我逐渐明白生命的真相时，哀痛、惊喜、悲伤、祈祷、忧愁、奇迹聚集心头;忧乐、悲欢、聚散、冷暖、生死逗留心间。这些积郁如电波，击穿我的还是恐惧。福祸无法提前预支，种种可能都会不期而遇。抵抗的方式是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就成为近期的生活常态。

父亲的脊椎出现了问题，确诊是脊髓病变。

父亲瘫痪以后，我真希望这种病痛降临在我身上。生命如梦，神灵知道。我躺在父亲身边，辗转反侧也是幸福的。而父亲夜夜不能入睡，又无法翻身，脑海里即使有太平洋一样的汹涌波涛，再翻江倒海，也“辗转”不出一朵浪花儿。这种难言真是痛苦，更是煎熬。天热，我要时时给父亲擦身，担忧腰部、臀部生褥疮。父亲排泄已经失禁，还要不停地检查。每次，我迷迷糊糊站起来，看到父亲睁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天花板，目光凝固，望着黑夜的尽头……

二

那天晚饭，父亲想吃鱼。妻子做了红烧鲤鱼。我们围着父亲，观赏父亲吃鱼。父亲吃得和缓而细致，吃得有滋有味。最后，一条鲤鱼完美的脊椎静谧地躺在盘子里，香甜地睡着了。妻子要洗盘子，我拎起鲤鱼的脊椎，放在一张纸上，看着看着，泪水悄然落下。

我将鱼的脊椎小心地放到水盆里。这条完美的残骸脊椎竟然长出鱼鳞，丰腴闪闪。鱼，顿时翩跹起舞，鼓起眼睛四处探寻河流的方向。

我大惊，但知道这是恍然之梦。

这条鱼应该是父亲的身影。另一条鱼儿游进父亲身边，像在询问父亲的病情。深夜在失眠的河流里游泳，没有言语。父亲的脊椎出了问题，卧床186天以后从医院回家。回家的当天父亲说想吃家乡的搅团(“漏鱼鱼”)。母亲说，今天来不及做了，明天给你做。今天先吃点揪面片吧。父亲点点头。母亲就去做揪面片了。揪面片是宁夏的小吃，父亲也爱吃，但在父亲心中肯定比不上家乡的搅团。父亲一回家，就提出要吃家乡的搅团，心中肯定有念想，但第二天父亲没有吃上搅团就紧闭了嘴唇，这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遗憾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四年了，从属相周期来看，人生过去一个年轮，一代人也成长起来了。

三

又一个夜晚，不知是什么牵引，梦中的我站在屋脊上，眺望天上的街市，父亲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恍如隔世。古人说，天上过一日，人间已千年。这样漫长，我站立的房子突然塌了，我被埋在了瓦砾中……找不到家，屋脊不存在了。我等待救援。山脉是大地的屋脊，这应该没有错。行走在沙漠的峰谷，我像骑在鲤鱼的脊背上，等待救援。

又一个夜晚，父亲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村庄里行走。我兴奋异常，大喊大叫，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站立在父亲的肩头上。自己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事实上，我从来没有骑在父亲的肩上。小时候，常常见小朋友们骑在自己父亲肩上，让我好羡慕。父亲在遥远的青海当兵，我失去了骑在父亲肩上看世界的机会。

等我见到父亲时，已经是一个少年了，有了少年的羞涩和老成。

于是，我站在远方愣神，仰首，瞅着老屋屋脊上的动物雕塑想入非非。老屋是守寡多年的奶奶的起居室。长辈们看着我的神情，以为我患了狂想症，就给我下了一个的评判：这个“瓷核”娃娃心事重。

四

有一年，父亲回家探亲，我缠绕父亲要上房顶看屋脊，父亲不许，我哭闹不止。结果是屁股上落下了父亲气愤的红手印。我的哭闹是想让父亲心软，但父亲却说，梁上君子才看屋脊。我只知道，教育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梁上君子却不知其意，就听话地停止了哭闹。

生活，不能随心所欲。不能想去哪就去哪。有些事情只能远望，不能抵达。到现在，我五十过六了，终于弄明白少年的我为什么有那样超乎常人的怪念头。这大概应该归于我的出生地青海玉树。青海地处“世界屋脊”，大概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对屋脊的敬仰。我们一家随军跟着父亲从陕西出来，先去青海玉树，再到甘肃临夏，最后落脚宁夏石嘴山，住过各种造型的房子，我对屋脊产生了无限的神往。在甘肃临夏住在军阀马步青的别墅蝴蝶楼。蝴蝶楼四角翘起，飞檐如翼，临风而舞。我总想上去看看，和伙伴谋划过两次，但都被哨兵抓了回来，交给父亲处理。那时，军队驻扎在蝴蝶楼。1994年，我去九寨沟路过临夏，专程去过一次。蝴蝶楼已成为文物保护单位，我只看到了一把铁锁，而那临风起舞的飞檐让我眼睛一亮，少年那些调皮的事情犹如梦幻。

我结婚以后，住过各式各样的房子。最难忘的是黄泥小屋，每年雨季要上房泥，预防漏雨。那几年，我过足了上房顶的隐。蹲在房顶上边抹黄泥，边眺望四周的景象。这是西北常见的黄泥小屋，平顶，没有屋脊，没有造型。居家过日子，上过自己家的房顶，看过自己家屋脊形态、走势的人不会太多。恐怕没有人刻意去做这样的事情，尤其是楼盘林立的商品时代。

我在回民中学家属院住五楼。我时不时就爬上楼顶眺望城市的景观。我的楼下是一幢官员的豪宅。那屋脊设计得漂亮而威严，红色琉璃瓦像鱼鳞一样铺就的十分讲究，屋脊两端蹲守着两尊雄心勃勃的狮子。有一天，上来三个安装工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在一个雄狮身上捆铁丝，不料雄狮像受伤一样轰然倒下来，滚落到地面。三个安装工不知所措。肯定要给人家赔偿损失。众所周知，狮子，代表勇猛、威严。《传灯录》记载：“狮子吼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狮子作吼，群兽慑伏。”狮子倒落，是否会影响这家人的官运，安装工给官员怎样的精神赔偿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当然，这是闲话。

五

2013年4月的一天，我在读葛水平的散文《颜色绚丽》，有一句有关屋脊的文字，一下子唤醒了我梦中的记忆。“屋脊上，曾是有神的灵魂走动的地方，我得敬奉它，我一一拜过去，拜那一份留在世间的手艺。” 少年时，我缠着父亲上房看屋脊，是与神交往吗?俗话说，头顶三尺有神灵。难道少年的我就想这些事了吗?这怎么可能呢?父亲一生从军，多数住在深山，神跟着父亲走动吗?父亲已经走进天国十四年了，是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过我住的屋脊上走动。城里的高楼已经不是父亲在意的屋脊了。关于屋脊的形态、走势，只有神灵知晓，只有与神灵相通的工匠明白屋脊的用意。

六

我向往走在老家奶奶住的老屋的屋脊上。灰色的瓦片在脚下奏响断裂的韵律。屋前滴水檐装饰着灵动的瓦当。屋脊的两端砌着马头墙，屋脊中间站立着一尊兽像，那种腾跃飞奔的姿态大概就是神的启示。2006年9月，我回故乡，小时候的印记已经荡然无存，老屋早已拆掉。幸运的是屋脊上的兽像雕塑还在，丢弃在墙角。我问堂弟这是什么雕塑，他说不知道。2012年5月，我去云南丽江旅游。看到云南民居屋脊中间和两端都蹲着一种像猫的动物。就问导游。导游说，屋脊上的动物雕塑叫兽吻。各地的民俗文化不同，兽吻的动物造型也不一样。云南民居屋脊正中处的瓦制饰物叫瓦猫，与家猫形象相似，意思是能食鬼的老虎，作用是避邪纳福、镇宅之用。

哦，镇宅神兽，瓦猫是云南独有的。屋脊上果真有神灵在走动。

曾经许诺带父母去旅行。于是，想起泰戈尔的《和父亲一起去旅行》。大文豪写自己的成长，写自己的阅历，写父亲对自己的影响。现在想想，不要轻易给人承诺，实现不了，成为终生遗憾。

父亲没有去过云南，我就给父亲说说云南的镇宅神兽——瓦猫吧。

瓦猫在云南民居中是神秘的饰物，形成独特的民俗文化。家家盖房子要“请”瓦猫，举行仪式，杀一支公鸡，将鸡血淋在瓦猫头上，赋予灵性，叫做“开光”。瓦猫在云南各地的叫法不一，在昆明郊区叫做瓦猫，在楚雄州大姚、姚安一带被称为镇山虎、辟脊虎，在大理州鹤庆县被称为吉祥虎、脊祥虎或降脊虎。

导游很有学识，还给我讲了中原和秦川一带的屋脊装饰。主要是仙人骑凤、鸱吻、龙吻等。鸱吻和龙吻只用于帝王使用的宫殿建筑，平民士大夫阶层的住宅只使用鸱尾和仙人骑凤。与我一起倾听导游讲解的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由儿子陪伴来丽江旅游。老人的身板很硬朗。我羡慕老人健康长寿，更羡慕他与儿子一起出游的天伦快乐。

七

从云南回来，我翻阅了《中国传统建筑图鉴》，阅读了梁思成的著作《拙匠随笔》，印证了导游的讲解。古书记载鸱尾的装饰意义是“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屋上，以压火祥”。鸱尾是防火的吉祥物。按图鉴的照片所示，我记得老家老屋屋脊上蹲坐的是“仙人骑凤”。“仙人骑凤”，有逢凶化吉之意。

我顿时领悟，父亲刚患病时，还能走动，想回老家看看，但让我拒绝了。我说，大家都忙，谁陪你回去呢?父亲默然。父亲病了，只好任儿女摆布。唉!应该让父亲回老家看看。望望老家的屋脊，说不定病情还真能出现好的转机，让父亲站起来。父亲患的是脊髓病变，现代医学终归没有让父亲站起来。现在，十四年后，即使我相信神灵会保佑父亲，但太晚了。造物主给予自然天地生灵与神灵。人与动物互通气息，通晓生命，万物之灵长的人需要威猛的动物庇护。否则，人就不会让神兽高高站立在屋脊上镇守自己的住宅。云南民居瓦猫镇宅便是虎崇拜的一种表现。虎是中国最早的图腾之一。人们对虎的崇拜，实质上是对力量的崇拜。在早期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类除了以本能求生存外，还希望能借助某种力量来保护自己，取得心理上的慰藉。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的崇拜从早期对火、雷电、虎等自然的崇拜，转变成对意想出来的龙、凤、麒麟等图腾的崇拜。

八

是啊，我对屋脊的敬仰不是天地间的信息流通吗?屋脊上站立的神兽看着人间的生活。屋脊上神兽的出现，与其他艺术饰物一样，最初都是处于实用，随着人们审美意识的深化，实用价值与审美价值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民间风俗。黑夜，神灵在屋脊上游动。十四年来，我看到周围朋友、同学、同事的父母健在，高龄长寿，十分羡慕。今天，神灵来走访，我仰望屋脊，父亲骑凤，离开天国，回到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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