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节是我国固有的道德标准,现代还用着这个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行为,主要的是所谓读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但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会这种传统的标准,他们在用着正在建立的新的标准,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这传统,青年代却不理会它,这种脱节的现象是这种变的时代或动乱时代常有的。因此就引不起什么讨论。直到近年,冯雪峰先生才将这标准这传统作为问题提出,加以分析和批判:这是在他的《乡风与市风》那本杂文集里。
冯先生指出士节的两种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说后者往往因为脱离了现实,成为为节而节的虚无主义者,结果往往会变了节。他却又说士节是对人生的一种坚定的态度,是个人意志独立的表现。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是这种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来的时代,例如我们的时代。冯先生的分析,笔者大体同意;对这个问题笔者近来也常常加以思索,现在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也许可以补充冯先生所没有说到的。
气和节似乎原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念。《左传》上有一鼓作气的话,是说战斗的。后来所谓士气就是这个气,也就是斗志;这个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气,似乎就是这个气的转变与扩充。他说至大至刚,说养勇,都是带有战斗性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义就是有理或公道。后来所谓义气,意思要狭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气的分支。现在我们常说的正义感,虽然特别强调现实,似乎也还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气联系着的。至于文天祥所歌咏的正气,更显然跟浩然之气一脉相承。不过在笔者看来两者却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强调那消极的节。
节的意念也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左传》里有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的话。古代注重礼乐,乐的精神是和,礼的精神是节。礼乐是贵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目的。
他们要定等级,明分际,要有稳固的社会秩序,所以要节,但是他们要统治,要上统下,所以也要和。礼以节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着;乐以和为主,可也得跟节配合着。节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所谓圣达节等等的节,是从礼乐里引申出来成了行为的标准或做人的标准;而这个节其实也就是传统的中道。按说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节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在不犯不乱,这就带上消极性了。
向来论气节的,大概总从东汉末年的党祸起头。那是所谓处士横议的时代。在野的士人纷纷的批评和攻击宦官们的贪污政治,中心似乎在太学。这些在野的士人虽然没有严密的组织,却已经在联合起来,并且博得了人民的同情。宦官们害怕了,于是乎逮捕拘禁那些领导人。这就是所谓党锢或钩党,钩是钩连的意思。从这两个名称上可以见出这是一种群众的力量。那时逃亡的党人,家家愿意收容着,所谓望门投止,也可以见出人民的态度,这种党人,大家尊为气节之士。气是敢作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就是不合作。这敢作敢为是以集体的力量为基础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气与世俗所谓义气只注重领导者的个人不一样。后来宋朝几千太学生请愿罢免奸臣,以及明朝东林党的攻击宦官,都是集体运动,也都是气节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