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溪水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欢畅的意味。草原绿莹莹的,充满了恬静而又勃勃的生机。鸟类的鸣啼像多彩的音符飘浮于天地之间。
葛托神山附近,在一条草原沟口,我随草坡而下时,遇到拉措随着草径上来了。
我停住步子,向她问候。
她神采奕奕地说她要到神山去,因为白玛活佛在神山上修行,她要去送一点糌粑和人参果,顺便自己也转转神山。她背上背着一只皮口袋。
她问我一天到晚四处浪荡,在干什么?
我说:我找不到自己的灵魂,不知道丢到哪里了,想把它找回来。我说这话时表情肃穆。
拉措认真地看着我,然后,露出怜悯的神情:那你找活佛做法事,把魂勾回来啊,这可大意不得!
拉措是个不苟言笑之人,电因为老实时常被人蒙骗。在村寨里,有许多人喜欢跟她开玩世不恭的玩笑,以此来取乐。当然,一般针对无关紧要的话题才敢开玩笑。
我说:那有用吗?我自己搞丢的,别人怎么会找到呢?
拉措赶紧说:怎么会找不到?你这个孩子,赶快找人做法事吧,我也给你母亲说说。
好好。看着她有些急躁的样子,我回答道。于是,我又装出一种落寞而无赖的样子,让眼神变得迷惘,再把遮阳帽拉下来盖住额头,嘴角挂上了一丝浅笑。
拉措转身离开时又叮嘱道:你要记住啊!
我答应着,也转身向着顶贡草原走去。
假期里,我回到机日村遇到拉措时,她完全是另一副面目了。那时,她的妹妹去世没有多久。拉措头发凌乱,脸色也更黝黑,神情凄苦,眼窝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我招呼她时,她抱着我的肩膀哭起来。我口拙,不知道怎样劝人,只说:阿姨别哭,这是没有办法的。拉措终于停住了哭泣,对我说:侄子啊,到阿姨家来坐坐吧。我并不是拉措的侄儿,只是村里人为表达亲切之情,通常都会这样唤小辈。拉措汲完水,弓下身,让桶带勒住肩头,腰上挺着木桶,晃幽幽地回家了。
据母亲说,妹妹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那一段时间,村里每遇到一个人,她都禁不住哭一次。大家都十分同情。可是,人死了,活着的人又能怎么办呢?据说,拉措还长跪在白玛活佛的经堂里,一定要请白玛活佛指示妹妹的去处,令活佛很为难。活佛说:我的修行还不高,没有这样的无碍神通啊。拉措却怎么也不答应,她说:请你行行好吧,活佛怎么会不知道?我天天都梦到她,总觉得她还没有离开,她还在我身边呢。活佛,请你开示吧,看看我还能做什么。活佛没有办法,看她跪坐在那儿不起身,便说:那好吧,我尽力而为,你过几天再来。拉措哪里等得,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看着拉措的执着劲头,活佛既同情又觉得无可奈何。活佛笑容可掬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拉措磕完头说:交松且,请你不要生气,我昨天又梦到妹妹了。梦到什么了?妹妹对我说让我赶紧去找你呢,所以我就来了。活佛说:噢,昨天我翻了卦书,也托了梦兆,这样吧,你为寺院捐一根柱子,你妹妹会投生到善趣的。看拉措终于满意地走了,活佛内心感到欣然。活佛盘腿坐直,又念起了超度的经文。
这一天,拉日一边挤奶,一边禁不住神思恍惚。她觉得今天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像梦幻,一时让她理不清头绪。
拉措来时,他们家正在修牧场上的定居房,她在背草饼和石块,男人曲丹在屋子里架钢炉。看门狗吼叫得很厉害。正在院落里玩耍的3岁儿子唐科看见拉措,显出兴奋的样子。他跑去拦狗。然后牵着拉措的手,将她引进屋子。拉措是拉日父亲的妹妹。她端来一盆酥油和奶酪来看望他们。刚砌房时,她也来帮过几次忙。在草原上修定居房子往往断断续续修上一、二年才能最后告竣。毕竟那只是临时居所。最初修建时拉日有了身孕,如今连儿子都能踉跄走路了,房子却没有完全竣工,还得修补一些。看到唐科如此懂事,拉日十分高兴。拉日和男人都停下手上的活儿,赶紧烧茶,与拉措寒喧。唐科却忙乱开来,他到处翻腾,找东西。曲丹问:你干啥呢?唐科不理他。他终于找出一件自己的衬衣,披在拉措的肩上。拉日禁不住笑起来:大人怎么穿得上你的衣服呢?拉措装出穿衣服的样子,眼看着唐科:谢谢我的孙儿。唐科却说话了:我是你妹妹。这下轮到大人们目瞪口呆了。你说什么?拉措又问道。孩子还是说:我认识你,你是我姐姐。唐科坐在她身边,一幅十分亲热的样子。莫非是妹妹投胎回来了?依凭孩子的言行和白玛活佛说过的话,拉措这样想到。唐科说,我要跟你去噢。好好。拉措说。小孩子站起来,又开始满屋子找东西。不久又找出一件衣服和一只鞋子给她。这时,拉日开口道:我们也不明白,儿子曾说过,他先去的是哥哥家,见没人拦狗,也没有人理他,他看见我在赶牛回家,就跟着来到这儿了。拉措问:他说的是中阴身?拉措想起姐妹俩生前的浓情密意,不禁热泪盈眶。妹妹生前对她最为关心和挂念,每次她到妹妹家,妹妹总要给她送东西:“你孩子多,生活困难。”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拉措抱起唐科,搂在怀里,禁不住哭起来,泪水长淌:“是我妹妹真的投胎回来了?”
那天,孩子执意要跟拉措走,拉措既欣慰又痛苦,内心翻江倒海。她哭着跑回家,连盆子都忘了拿。
我在顶贡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饿了冷了便钻进任何一顶帐篷。围着任何一家炉灶,我都能喝到一口热茶,吃到香喷喷的糌粑,甚至还能喝到一碗酥油茶。吃饱喝足后,看到天晴了,我便又开始浪荡。翻过一浪浪草丘,走过一道道林草相间的革林;面向苍穹睡在溪水边,或躺在巨石板上;有时大声地吼叫,有时歌唱,有时漫无边际地想象。在空阔清幽天地相融一体的世界里,我的声音是那么清寥无力,我的遐想更加荒诞,那些快乐飞鸟的鸣啼远比我的吼声传得更远,更清丽。据说,草原上放牧的人们曾这样不解地对话:
下超家儿子在找什么呢?
不知道啊,疯疯颠颠的样子。
会不会有事?
能有什么事?在我那儿喝下了一整碗酥油茶。
只有拉措肯定地告诉他们:他的魂儿丢了!
别人听了哈哈大笑:他还能丢了魂儿?看他那狡猾的样子,还能
拉措说:真的,是他自己说的。
那他还不去找人勾魂?!
当我在草原上游荡累了之后,我在拉日的帐篷里睡了七天。我打算,当我从疲乏中缓过劲来之后,到神山上住一段时间,然后回到河谷的村寨,再安心等待开学的日子。我之所以浪荡,是因为我时常感到身心分离的痛苦:一方面,我被职业像个看家狗一样拴在单位,另一方面我的思想却日夜不曾安分过。欲望像沸腾的水,把我的眼睛都烧红了。我对拉措说的虽然是玩笑话,但的确隐藏着我无法对人诉说的苦思闷绪。最后离开的那一天,我庸懒地起身洗漱、吃饭时,拉日难以自禁地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