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奶桶钩,角上断了。有一次绑腰带时,被唐科看见了。说那是他的,被他抢去。我猜他的前世有这样一个奶钩。他经常把奶钩放在身边,或钩在手指上玩耍。晚上睡觉时,还放在枕边。有一次,“她”的另外俩个儿子也被他认出来了,他高兴地说儿子来了。他们骑着摩托车。他跑上公路,没追上,哭泣着回来,说他们不理他。有时,我们问他前世的事情时,他会断断续续讲一些。他说他的大儿子叫次扎,是个出家人。有时,我打他时,他也会调皮地说:我是你姑姑,你不能打我。我想她投胎到我这里是因为她前世对我很关心,看见我辛苦地收拾牛粪,里里外外忙碌时,她总会说:我来帮你收拾。有一次,他还说他就是来帮我做这个事情的。
听着她的讲诉,我的耳朵终于像兔子耳朵似的竖立了起来。我的灵魂像被谁猛然一击,还把内心某种柔软的东西触碰了。 唐科?你们那个儿子?是拉措阿姨妹妹的转世?
是的,他肯定是。
转成男身?
啊。
当我离去时,我特意走到溪水边去看唐科。他正专心致志地做着游戏:搭一个泥土的房子,在房子周围挖了一条水沟,因为溪水无法引到岸上,他用手掬着水倒进水渠里,又将掐来的花朵栽种在房前屋后。他在构建自己的房子呢。我把他揽到怀里,认真地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汪着水光,却并无什么异样。孩子挣脱了我的怀抱。我问他:你是拉措的妹妹吗?孩子并不搭理我,自顾游戏。我觉得无趣,又感到自己可笑。
当我走出草滩时,唐科仍埋头做着童年的游戏。
唐科是拉措妹妹转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仿佛她是某个活佛转世般轰动一时。许多人跑去看个究竟。连白玛活佛都找拉日家人和拉措进行了问询。听了她们的话,活佛笑而无语。只是说有些人在三、四岁时能清晰地记起前世的事情。长到七岁左右,前世的记忆就会完全淡去。不久,县里的电视台也来拍摄了——虽然他们是断然不敢播出的。
大姐卓姆在电视台的素材带里说:
我和妹妹拉措去他家时,狗叫得很厉害。孩子跑出来牵着妹妹的手进了屋。他对妹妹说,我寄养的奶牛还在吗?我很惊奇:什么奶牛呀?孩子说脸是白色的。妹妹当时就哭了,说:在的,以后还给你,你和父亲一起来吧。我完全不知道冬恩在她家寄养有奶牛呢。
拉措对电视台的人说:
冬恩嫁过两次,第一次只有一个儿子,叫次扎。次扎先是当了扎巴,后来还俗了,是在冬恩去世之后。冬恩第二次再嫁,丈夫叫洛贝,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冬恩是因为做结扎手术失败而去世的,那年只有三十九岁。我十分伤心,眼泪都滴到酥油灯里了。我经常梦见她。我们家做了许多法事。白玛活佛说,只要我能供养一根佛堂里的柱子,她会转世到一个亲戚家。自从我捐了柱子后,我便不再梦见她了。唐科认出了我,说她是我妹妹,还要给我东西,要跟我回家,那时他才刚会说话,走路也踉跄。我是哭着回来的。有一次,我带姐姐买糖又去看他。他肯定是妹妹的转世。我很欣慰。
唐科父亲曲丹对村人说:
他根本不理我,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根本不看我,我抱他,他很不乐意,也从不跟我睡觉。只关心前世的那些亲戚。她的第二个丈夫是在法会上认出的,唐科牵着他的手过来说:阿妈,洛贝在这儿。洛贝因为打架脑子受过伤,头脑不是很清楚。儿子还常说他要骑马去公公家。公公已经八十岁了。那时家里有两匹小马,后来都死去了。儿子便不再提起。据说她生前曾发愿要为公公举行法事的。
儿子次扎:
他第一次看见我,有点不认识,跑过来看后,又跑过去。说:我大儿子是出家人。那时我已经还俗。后来还是认出来了。他还说她有一匹红马,你有没有见到。她生前时常爱骑着那匹红马回娘家。我认为他是我母亲的转世。
我继续着我的流浪。我像条流浪狗一样穿村过寨,在这村住上一阵,在那村住上半个月,有时串亲戚,有时与村里的小孩子一同玩耍,在村人眼里,完全是一副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聊赖的心境依然没有改变。像歪斜了的脊椎骨,终日慵懒、无骨,了无生机。我甚至在心里有些羡慕拉措。我所学的很多知识似乎帮不上自己了,空虚的灵魂时常产生强烈的无助感。我在学问上胜于村人,而村人似乎在精神上远高于我——这是我所不愿承认的。我曾在西方哲人的书籍中寻求生命的答案,也曾完全地信服于强大的“科学”,却最终依然深陷于冲突、激荡、变幻、焦躁的流变和各种困惑之中,难觅一丝自在、安然、欢乐的心境。生命是灵与肉的聚合体,还是,只是物质之身,抑或灵魂不灭?生命无限,“超意识”如同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吗?不知道。我感到思考的痛苦和灵肉拆解的分离。我自问:我与拉措他们到底谁更聪明、更智慧呢?在茫茫宇宙间,人类何尝不是流浪者。
当我准备闯到神山的修行屋去时,母亲病重的消息跟上了我的脚步,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这时,我的内心感到深深的歉疚和不安,也泛涌出真切的热爱之情。看着我回来,母亲高兴地笑了。母亲的病也跟着好了一半。儿子病,母亲也病;儿子好了,母亲也就好了呢。
拉措自从认定唐科是妹妹投胎回来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她内心的灯盏仿佛被谁一夜间点燃了,脸上终日挂着微笑,仿佛再也没有了烦恼之事,人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只是仍然逢人爱讲妹妹和唐科的事,又怕人不相信似的说:轮回和因果是千真万确的呢。
我为母亲去取药时,问白玛活佛:
“人真能投胎转世回来吗?”
活佛反问我:
“爱和欲望是真实存在的吗?”
“因为执着而转世?”
“宇宙天地间,灵识会熄灭吗?”
“那么,生命的密码是——?”
当我意识到活佛又会反问而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以及俩人捉迷藏似的问答方式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活佛笑着问道:
“你认为没有阳光天地万物可以生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