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户王桃婆现在有钱了。
王桃婆家住上海浦东陆家宅。年轻时便丧夫失子,留给她的只有几间老屋、一个柴间、一个院子、几分自留地。一辈子在村里靠工分吃饭。后来分到几亩责任田。现在老了,干不动农活。村里定她五保户。村里为她养老。五保户就是无依无靠的困难户。她家徒四壁,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家当。所以她出门从不关门,倒是鸡笼的门是关严的,怕晚上黄狼叼了她的鸡。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开销,粮食不用买,她将责任田租给安徽人种,年年供给她稻谷,吃不了;蔬菜不用买,自留地想吃啥有啥;油盐酱醋是鸡蛋换来的。唯一开销是水电,用水很省,她门前有池塘,洗衣汰东西不开自来水;电,不能自己发电。一个电视机,几个节能灯,一个月花不了几个钱。她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礼尚往来的应酬,因为她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她从来没有过不下去的感觉,米甏里有米,田里有菜,灶头里有柴,盐钵斗里有盐。这就是她的生活全部,够了。就是袋里没钱。她一点也不烦恼,五保户,村里管吃、管穿、管医、管住、死了管葬。她什么也不用操心。因此没有后顾之忧。
王桃婆现在有钱了,钱从哪里来?钱从拆迁来。她家河那边就是正在兴建的迪斯尼乐园工地,他们村被征田了。拆迁的条件很优惠。开发商给王桃婆镇上一套两室户工房,还补偿她300万现金,包括她家门前搬不动的水缸、石臼都换算现金。弄得王桃婆一时糊涂了,她以为她在做梦。这几间破屋有那么值钱吗?签合同时她手都发抖了,胆战心惊地问:你们是不是算错了?还是我看错了?人家说,没错,一套工房,300万钞票都是你的。她忧心忡忡地追问:今后你们不会再讨回去吧?办事人都笑了,笑她老年痴呆。村干部告诉她,不是你的老屋值钱,是你宅基地比别人面积大,是你的老屋砖瓦木质比别人钢筋水泥值钱。原来这几间房子是解放前陆家宅地主陆亨德的老宅一部分,全部是砖瓦木质清水墙。门楼都是雕花的,门砖也是砖刻,木雕与砖刻都是一个个故事,什么八仙过海、桃园结义之类。孩子们好奇,往往抬头看半天。土改时分地主浮财时就让王桃婆一家贫下中农住进这个老宅。陆亨德拉到打谷场上被枪毙了。当时王桃婆还小,跟她爸妈从草棚搬进这所大房子时,只听爸妈连声说:谢谢政府。日月如梭,如今她又搬场了,搬到镇上去住工房,农民变镇民,还给她这么多钱,她对动迁组也连声说:谢谢政府。不过夜里却做了个噩梦,梦见当年打谷场上被枪毙的地主陆亨德。老地主对她狞笑:现在你有房有钱发财了,你也变地主婆了。吓得她赶快逃离打谷场,可是两条腿直打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王桃婆要离开住了几十年的老宅了,她还真的依依不舍:这里她每天清晨能看到东海那边日出,池塘里升起淡淡雾气,晚上竹梢上一轮明月照得房间里通亮通亮。每天早晚一群学生路过她家门前,都会喊“奶奶好”,她定会回应“好好读书。”老宅那种和谐恬静的气氛不会再有了。她带不走什么,家里除了被服,其他农具什么的都没用了。从此她告别土地,她最抛不下的是村里邻居,因为她家地处村中心,房屋朝向好,冬暧夏凉,她家天天有人来陪她聊天,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谁家包馄饨裹粽子,总会给她送来分享,她自留田收获的瓜果蔬菜也不忘记回敬邻居。王桃婆孤单但不孤独。如今往后她将被“关”到镇上那个“鸟笼”里,她看到新房子,前后门窗都装上冷冰冰的钢窗。从外面看窗里的人都像笼子里的犯人。邻居一家家都搬走了,临走时都来跟她告别,上了年纪的老妇女都抹了一把惜别的眼泪。舍不得分离呀。
彼此熟识的邻里都走了,却来了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都很年轻,能说会道,口口声声好婆好婆套近乎,一打听,都是镇上来的,保险公司的、银行的,甚至是兜销墓地的。保险公司那个姑娘说,好婆你有钱了,你是有身价的人了,老来享福,要为自己买寿险、财产险等等,确保你生命财产的安全,必须的;银行的小伙子说,好婆你有钱了,为了你的财产增值,我们可以为你理财,让钱生钱,保证你年年有收益,你有这笔存款额,我们为你办个贵宾卡,今后你到银行不用排队,直接找我们大堂经理好了;那兜销墓地的更口若悬河,说好婆现在住上好房子了,但要让自己生生世世住上好房子,人生就为两件事:“盒子”与“房子”,将来的盒子安放比房子更重要,这是必须的……王桃婆听着笑着,弄不懂他们对这这笔动迁款怎么这样关心,比自己还操心?最后一句话让他们走人,王桃婆说:房子拿到了,钱还没有拿到。他们还是不依不饶,给她留下电话,一定要保持密切联系。他们前脚走,后面又来了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在她的屋前屋后来回转。王桃婆不高兴了,不客气地说:我这个家没有什么值钱的。那个人一本正经地说:阿婆,你大错特错,你家值钱的东西太多太多。王桃婆弄不懂啥意思。那人指向雕花的门砖与房檐说:我们拆你这些东西,跟你换钱怎么样?王桃婆想起小镇上卖粢饭糕的。说:“哦,你要废木屑生炉子吧?你到我柴间去拿,送你,不要钱。”那人笑了。说我们只对这些雕花有兴趣,你也反正动迁了,我们帮你拆了吧。王桃婆听到过动迁组关照过,老屋材料不能随便动。这里面一定有政策。她对那两个说:政府有规定,老屋材料不能动。我的动迁款包括这些东西。政府已经给了我的钱。一个人要凭良心。那两个人还是不肯离去,要求将八仙过海的廊檐木雕卖给他,说愿意支付一万元钱,王桃婆还是不动心,回答他们说:“这样吧,我让动迁组派人来跟你们接头,他们同意,我就卖给你。”两个人骂骂咧咧走了。
王桃婆现在有钱了,她第一个想到去村里退保,她不再是五保户了。村干部跟她说:你有那么多钱,坐吃山不空。该享福了,不要舍不得用。你又没后代。这话说了没几天,王桃婆家里来了两位“后代”,女的是40岁的妇女,打扮很时尚,两只手戴了三个嵌宝戒,说话像开机关枪;男的是她的老公,大款打扮,脖子上一根项链像自行车上链条那般粗。腋下夹个皮包。两个人拎来一大堆滋补品和水果等。女的自报家门叫阿飞,说是王桃婆的外甥女,王桃婆想来想去,也想不起有个外甥女。她面对这对“飞”来的外甥女与外甥女婿傻傻地笑。那个叫阿飞的抱住王桃婆的肩膀泣不成声,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诉:姨妈,我们寻你寻得好苦啊!寻了几十年。王桃婆心软,也陪着流眼泪。替阿飞揩眼泪问:你说你是我外甥女,你说说你妈是谁?阿飞跟男的交换一下眼色说:我妈叫李子,是你的亲妹子,因为你叫桃,她就叫李。王桃婆挖空心思也想不起她有妹妹叫李子。这时旁边的男子搭腔了:姨妈,情况是这样的。阿飞亲妈,也就是你的亲妹子小名叫李子,一出生因为家里穷,你们上一代又有重男轻女思想,所以就送了别人家。你那时还小,一定记不起了。……王桃婆听他们说得有板有眼。她依稀记得她妈是生过一个妹子,说是不久就死了。怎么现在又听到送人了?她正在狐疑之间,阿飞说:姨妈,听我妈说,当时风俗把女儿送人是很坍台的,就放风说死了。王桃婆听了点点头,忙问我那妹子现在何处?情况怎么样,她自己怎么不来?阿飞又伤心地哭起来,说妈早几年便过世了,临终时嘱咐我们一定要找到你。王桃婆听她们说得情辞恳切,将信将疑留他们吃饭,毕竟人家初次上门送了那么多东西,又听说他们从湖北乘火车到上海,这多不容易。不仅留饭还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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