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程叫“拌醋”,拌醋的讲究是颇多的,要择日子,带三、六、九的吉日。请来帮忙的办醋场合不敢大声说笑,怕“惊”了醋,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会“冲”了醋。小孩子的手是万万摸不得醋瓮的。所以来帮忙的人都是母亲提前挑拣着悄悄约好的,人陆续到齐了就赶紧插了街门,怕冒失鬼撞进来冲了醋,这样悄没声的气氛有点肃穆同时也诡秘难言,多少带点宗教的意味。
孩子们是不大理会这些的,我们关心的是那黄澄澄稠津津而清香四溢的米粥,它和我们平时喝的稀薄的米汤是多么的不同,那是母亲一年当中对小米的唯一的一次慷慨,在那个早晨,我们兄妹几个过足了粥瘾。
只消四、五天的功夫,谷糠、高粱酵儿的混合物就慢慢发起热来。这是醋发酵的关键时刻,醋品的好坏,往往取决于这个环节。正是锄苗季节,地里的营生撵得紧,母亲前后晌在生产队地里埋头锄高粱、玉茭,中午回家做罢饭,就一头扎进厢房里搅醋。整整两大瓮醋料要上上下下翻个遍,一天也不敢怠慢,实在是个累人的活。母亲脖子上搭块毛巾,汗水淋淋,腰深深地弯下去,上半个身子探进又深又阔的黑大瓮里,粗壮结实的胳膊被醋汁蚀得通红。
拌醋,不但凭着辛苦,更讲究“手迹”、“手气”,而这是叫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常常是一些拙妇,能拌出紫黑油亮、味道醇厚的好醋,而那些精明能干的女人,却不一定能拌出好醋来。男人们刻薄女人,或者女人之间互相揶揄取笑,总爱拿醋作由头:看谁谁家醋壶里那股醋,清寡无味,像泡马尿。生人之间打交道,也经常用醋品来揣摸主家的人性,我的堂嫂就是在相亲宴上凭着伯母醋壶里油黑绵厚的醋,而认准婆家人品的。我们小时候常被母亲告诫,女孩子千万玩不得麻雀,否则坏了手气长大腌不好咸菜,拌不出好醋。本家玉成嫂子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只是在做醋上手迹不行,醋料到了该发热的时候楞是热不了,常在大中午苦丧着脸来请母亲去诊治。母亲就会用一只黑色的盔子盛了自家的醋料,去玉成嫂子家“救醋”。回来的时候,盔子里会有一把干黄豆,母亲把它拌在醋料里,说是“还肥头”。
到了二十多天头上,香喷喷的醋味就慢慢飘散出来了,全然不似先前的酸馊味。这时,吃醋料就成了我们的一件乐事,围到瓮沿边,母亲用手撮一点挨个喂到我们嘴里,一个个就被那股浓烈的醋味,酸得挤眉弄眼,直打喷嚏。连着搅了一个月之后,醋基本成熟,母亲把小坛里的土盐拿出来,一把盐,一盆醋料搅拌混和均匀,结结实实摁在两只黑大瓮里,这叫“腌醋”。
醋腌上了,地里的高粱、玉茭也锄罢二遍,村妇们会稍微获得一点清闲,饭菜上就能讲究一些。中午,除了手搓高粱面鱼鱼外,母亲常和邻家婶子们合锅出糜谷凉粉(绿豆、糜子、高粱、玉米磨成杂合面做的凉粉),用胡麻油、红辣椒炝出喷鼻香的盐醋酸辣汤,拌上新长出的香椿芽,那香味能窜遍半条巷子。
日子已近五月,邻家的桑葚果开始泛红,俊朗的黄呱老(学名叫黄鹂鸟))这时候频频光临村庄,它招摇地站在树梢上,“谷儿呱、谷儿呱”,拣最软最甜的吃,而我们这些孩子们是飞不上树梢的,只能蹲在墙根下的树荫里巴望有风拂过,落下几只来,捡了吃。天已经很热了,母亲在放醋瓮的厢房一角搭个铺板,供我们歇晌。她把我们从墙根一个一个拎回来,安顿在铺板上,不让我们吵醒正房里歇晌的祖父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