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女儿(5)

时间:2014-05-12 21:59:14 

在吕梁山的大山深处,很多女人就是靠做这个养家活口的。大山里的女人们只要结过婚,就一人戴一顶蓝色的帽子,把头发包起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头发脏得快,可以少洗几次,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标志,标志着这个女人可以拉偏套了,这样男人才能找上门来。就像妓院门口挂出的做招牌用的红灯笼。如果家里有个女人在拉偏套,那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着两只手往路边一戳,扯着祖宗八代以上的闲话,数着来来去去的汽车。一见到有汽车过来,就拼命把自己家的鸡和狗往车轮下赶,逼着家畜们去碰瓷。如果有汽车碾死一只鸡或一只狗就可以讹车主几百块钱,算是有了两个月的花销。男人们晚上就给自己的女人拉皮条,帮自己的女人拉拉客。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体验野味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需要,泄泄火。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们,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说男人们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和谁睡去。男人们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偏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看看人家多能耐。所以在山里人心目中,拉偏套绝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偏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公婆也得敬着几分。

屋里没有开灯,两个人也都没有去开灯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暗处分外明亮。

她继续,山里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们只要一结婚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偏套,男人们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这活操作简单,技术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数女人都干得了。最受女人们欢迎的还是那些矿工们,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这些拉偏套的女人们则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们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们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农忙时节还会主动到女人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经常是十来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块地里干活,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互相打招呼。几亩莜麦都收好了女人还不知道是谁帮着收的。

听到这里,廖秋良微笑着,异样地轻轻哦了一声。她停住了,看着他。他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迟疑了几秒钟,又抬起头,怯怯地急迫地看着她,然后呢?

她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继续。山里家家户户都住窑洞,窑洞里都是那种长得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够十几个人在上面打滚,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张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并不回避,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张炕上。炕这头折腾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几乎快把炕压塌了,炕那头几个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更是早已经打起了呼噜。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是夜夜睡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还未嫁人就对这些事烂熟于心了。只要一嫁人了便也像母亲一样戴起帽子开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传统在吕梁山上才会薪火相传。然后女人们把这靠拉偏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们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养活一大家子,赢得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尊重。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刚才他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仍然炙烤着她,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她侧着脸眼神锋利地逼视着他的眼睛,您觉得这些女人可怜吗?语气很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让两个人忽然之间都打了个寒战。廖秋良略略迟疑了几秒钟,然后他慢慢说,不,我很尊敬她们。这些独特文化的形成是因为你们那里太封闭,山高路远,不易受外界影响,就像那些独立的大陆板块上能保留一些独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们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在一种独特的文明中有尊严也有价值,她们甚至都很强大。

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迅速急迫,像是在赶路一样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她追着他的眼睛,那您觉得,她们的女儿,那些一直和母亲躺在一张炕上的女孩子们,如果她们长大了有一天离开大山了,她们又会怎么样?廖秋良没有说话,微微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顿了顿,然后快速地坚硬地狠狠地往下说去,您心里猜得不错,我妈当年也是做这个的。晚上,我们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张炕上,而且,我就睡在离我妈最近的地方廖秋良只是坐着,半天没有说话,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她只能就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详脆弱还有一点衰老。

她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继续说,您还想听吗?我再给您讲讲我的哥哥,我上大学家里不给我一分钱的生活费,难道他不知道吗?我上大学之后他居然好意思几次三番地问我要钱,居然问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要钱,时不时让我给他邮过去一两百块钱说他要急用。还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说等着我回去回去,你以为她真的就那么想我吗?她只想着让我给她买东西回去。还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把桌子上的几块糖收起来锁进了柜子。好像我是个贼,准备偷吃她家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家人。

于国琴像存心自虐一样越说越过瘾,她简直停不下对他的这种倾倒,话越说越多,到最后简直近于癫狂的状态了。大约是因为平时什么都闷在自己心里,生怕被人窥视到,不想,今天反而说了个痛快。她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从吕梁山里刨了出来,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后,她终于不再往下说了,麻木而疲惫地坐在那里,看着亲人们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须承认现在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解脱感,这是从未有过的。是的,在这个晚上,她愿意牺牲他们,除了为着她自己的倾诉,大约也是为了让眼前这个老人能对她有一点真心诚意的同情罢。她需要这点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点施舍来不至于显得无耻。

只不过,母亲成了她的祭品。她的泪忽然下来了,一种罪恶感袭击着她,让她体会着自己的残酷。她怎么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卖自己的母亲,却是因为,她其实是多么渴望与拉偏套的母亲划清界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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