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于国琴忽然迟钝地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廖秋良说,其实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还能装成什么?这年头,是处女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刻行字,我可是处女,我还纯着呢,所以我有资格对男人提出更多要求。离过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贴上标签,我有车有房有婚史,男人跟着我少奋斗二十年,欢迎入住。谈恋爱都谈伤了还没结成婚的剩女只好说,别人都装处,我装经验丰富算了。人人都会装。其实,和您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装无耻,因为这样我会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装不出来。原来,连装无耻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于国琴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她借着这个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她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她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孤单地漂在海面上。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
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她跟前把东西递到了她脸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
递到于国琴脸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于国琴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着,一动不动,但是接着她突然跳了起来,退后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于国琴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只有她的嘴还在本能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处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于国琴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她原来竟是这么委屈,眼泪哗哗又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却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倒了这羞耻和心虚,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
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四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于国琴战战兢兢地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凡事有了开头就会有继续,像播下的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水分,就会破土而出。
因为愧疚,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里,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会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着。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他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里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慢慢地她便把他这里当成了一处巢穴,让她觉得温暖的巢穴。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她想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得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想拿什么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真把她当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某种仪式一样,恐惧地挣扎一番,却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然而比收他的钱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她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她像是越来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一个晦暗模糊可耻的部分。那是她吗?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