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撑舟

时间:2016-06-24 10:14:15 

也不知这个镇子为什么叫贤达镇,它在历史上也没有出过什么贤达。如果要述古,那几乎是无古可述。所以就只能说说近几十年来的事儿。这个镇子虽不大,但这些年却出了许多怪事。曾经有一段时间,镇子里流传着一句谶言:河上人架桥,河中鬼撑舟。据说,这是陈太公在做梦时有个白须白发的神仙对他说的,后来他把这事儿对别人一讲,因为他家的名望,镇子里很快就传开了。

当陈太公做了这个梦以后,就经常梦见神仙。他于是觉得自己是快要离世的人了,就去棺材铺的王大拿家定下了寿材。二月初二土地爷生日那天,他就拄着那只龙头拐杖来看棺材来了。

“陈叔,您今天来得正巧,最后一趟油漆也刚好干了。您先进来喝口茶?”

陈太公不说话,径自踱到那黑漆漆的棺材前,用那极有份量的拐杖东戳戳,西敲敲,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陈叔,您听这声音,那可是正宗的柳州楠木,厚实得很,这漆我给您走了三遍,绝对的防水防虫。”

“你这是楠木?还是柳州的?”陈太公忽然仰起头,定定的看着王大拿,看得王大拿直发窘,搔了搔头,仔细的想了想,忽然连续点了三下头,郑重的说:“是楠木,是柳州的。”

陈太公于是就收回那眼中的刀子,和颜悦色的说:“那就好。不过你也别想骗我。我们镇上以前是有楠木的,我们镇以前不是叫楠木镇吗?被那些贪财的穷光蛋们败光了,一棵也没留下。我家当年砍的楠木树,都给我父亲做寿材了。”

王大拿不知说什么,就陪着点头。

陈太公拄着拐杖寻着板凳坐下,又说:“那时我给我父亲料理后事,现在我的后事却没人给我料理,只有自己料理了,我这些儿子不争气啊!”说着重重的拄了两下拐杖。

王大拿笑着说:“陈叔,您算是福气,儿子们都能干,都能挣钱。您们陈家的祖坟的坟头可是冒着青烟呢。”

陈太公“哼”了一声:“青烟青烟,富不过三代,一辈不能管一辈,我自己的寿材还得自己办,我自己的坟墓还得自己看风水,这些儿女真是不孝!”

王大拿既不敢附和也不敢发言,只是呆站着。

陈太公忽然又拄着拐杖从板凳上起来,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王大拿,说:“这寿材,躺着会舒服吗?”

王大拿被问得噎住了,而陈太公却盯着他,要他回答,他只得结结巴巴的说:“这、这可不好说,也没有谁活着的时候去躺过。”

陈太公“哦”了一声,拄着拐杖就往棺材铺外面走,王大拿亦步亦趋的送出门,却不想陈太公忽然顿住脚,说:“他大侄,你让我先躺着试一试。”

王大拿急得手足无措,忙说:“陈叔,这可使不得,这可是不吉利的。”

陈太公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什么使不得,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舒不舒服?”说着就用拐杖去撬那棺材盖,然后丢下拐杖就要往里面爬。爬了一半,却又停下来,对王大拿说:“对了,你把寿衣给我拿来,我穿上了到里面却躺一会儿。”

王大拿知道劝不住,只得拿寿衣给陈太公穿了。陈太公摸了摸寿衣,点头说:“这不错。”说着就伸腿往棺材里爬。王大拿忙小心的把他扶进去。棺材里自然狭小,而陈太公却很快躺好了。他躺好之后,就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王大拿在棺材沿看着,对里面说:“陈叔,感觉怎么样?”

里面没有话。

王大拿又说:“陈叔,我扶您起来吧?”

里面还是没有话。

“陈叔,陈叔。”王大拿着急了。

里面依然还是没有话。而陈太公的面容,已经越来越像个死人。

王大拿忙伸手去探脉,不由大叫起来:“陈叔陈叔,您别吓我。”镇医院的蔡院长亲自看过之后也只是摇了摇头,王大拿后悔得恨不得替陈太公去死。于是陈太公就和着棺材被搬运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满堂的儿孙自然带孝,呜呜呜的哭得乌烟瘴气,王大拿也披着孝在灵前长跪。

族人们都在商量着何时将死人葬在百年宝地,并且因此还起了争执。看风水的先生说第二天就是个最吉利的日子,并且还悄悄对陈老大说,这天葬的话对大房有利,对幺房不吉,于是陈老大就极力主张要早点让老人入土为安;而陈太公在外面挣大钱的小儿子还没有回来,小儿媳妇就主张无论如何得让小儿子见着老人最后一面。两家的妯娌最后终于在灵前吵了起来,最后终于搭成一致,定下棺材在家等三天,三天内小儿子赶不回来,那就没有办法了。第三天一早,锣鼓一响,族人们都一通痛哭,等着盖棺了。而这时小儿子陈寿宜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叫:“爸,我回来晚了。”

这时他媳妇就来给他穿孝衣,他大哥的儿子就给他铺蒲台。他于是就跪下烧纸钱。这时有人就过来,说时辰快到了,快看一眼了盖棺吧。陈寿宜脸上的泪一下就干了,嗖的站了起来,气极败坏的说:“今天不能下葬,我既然回来了,这日子就得重新看。”他大哥陈寿辉就走过来,拍着他的肩,笑着说:“我说兄弟,看风水的张天师可说了,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过了今天可就不太吉利了。”

陈寿宜也笑着说:“大哥,我刚回来,也没有给爸守灵,我得在他灵前尽尽孝啊。我听邻村的王天师说,再过两天也是个挺好的日子啊。”

陈寿辉冷笑道:“兄弟,爸的丧事一直是我在家操办的,大家都说好了,亲戚朋友都看着,可不能由得你说改就改啊。”

陈寿宜啐了一口口水,说:“大哥,我爸是你的爸也是我的爸,我们两兄弟要商量了才能做决定,你可不能自作主张。”两个人最终不可收拾的在灵前吵了起来。众人都来拉劝。而这时陈寿宜才八岁的儿子忽然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爸爸的腿,脸上骇得像泥土颜色,嘴巴哆嗦着,身子直抖。

陈寿宜看着儿子这样子就来气,吼道:“死的是你爷爷,又不是别人,你怕什么?”

他儿子还是不停的抖,终于哆哆嗦嗦的说道:“有、有、有鬼!”

陈寿辉就不再吵,和颜悦色的说:“兄弟你看,把爸放在家里吓着小军了,还是早点埋了吧。”

而这时却明显的从棺材里发出一声钝重的声响。众人的心都不住的乱跳起来。过了半晌,只听得一个女眷尖锐的“啊”的叫了一声,抱着头直往外跑,大家都才恍然大悟有鬼,一起往外跑了出去。大家跑的自然有些凌乱,但也很能证明大家惊恐的程度是不同的,女人小孩跑得最快最慌,还有两个在门槛边跌倒了,男人们虽然也在退,却还能边退边回头,陈寿辉和陈寿宜毕竟比任何人都见过世面,走在最后头。两兄弟相觑了一下,都同时返回来向棺材走去。退出去的其他男人也就陆续跟着回来。

“爸,爸。”两兄弟都喊了起来。

“快,快扶我,扶我起来。我闷死了,渴死了,饿死了。”棺材里竟然传来陈太公的声音。声音虽然很轻,却惊得外面不少人都瘫软到了原地。陈寿辉冲几个男人大叫道:“快,快,倒水,盛饭,我爸没死,我爸没死!动作快点!”女人们已经吓得走不动路,只有几个胆子还不算小的男人慌忙去张罗,而抖抖瑟瑟的手脚都不太利索。

陈太公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出了棺材,抓起供桌上的祭品就要吃。陈寿宜忙说:“爸,这是祭果,是给死人吃的,咱吃点别的。”转身冲外面吼:“快点,把吃的弄来!”

陈太公虽然虚弱得不成人形,眼光却犀利得很,他边咬那苹果边骂:“这些难道不是给老子准备的吗?老子吃了,有什么不对?”两个儿子自然不敢再说什么。陈太公喝了水吃了饭,脸上渐渐生起了一丝血红色。外面的人也就陆续犹豫着进来了。再一会儿,镇医院的蔡院长也来了,挂起葡萄糖后拿听诊器在陈太公身上听了个遍,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陈太公的两个儿子就迷茫的站在蔡院长身后。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蔡院长终于说了八个字,慢慢的收起听诊器,说:“大概是阎罗王叉错名字了,陈叔现在一切正常,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了。”陈太公也点了点头,说:“我本来也不想回来了,听见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我耳边吵个不停,就只有回来了。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

陈寿辉和陈寿宜都默默的不敢应对。

陈太公输了五天葡萄糖,气色已经恢复到了平时了,又开始拄着拐杖到处溜达了。开始还有些人怕他,后来终于忍不住好奇,纷纷来亲近他了。

那天在赵老四家的茶馆里,有十几二十个人都围住了陈太公,听他讲他的这段奇特的遭遇。

“人死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就怕死,现在一点都不怕了。阎王爷也不可怕,倒是挺慈祥的,就像庙里的观音菩萨。”陈太公拄着拐杖,就说。

“那您,真见着阎王爷他老人家了?”七十五岁邹贵公探着头,低声下气的问。

“那是当然,”陈太公瞪了对方一眼,不容置疑的回答,“阎罗王还和我拉家常了呢,他就问我说,你这一辈子做没做过什么坏事,做没做过什么好事,有没有对不起什么人?我就说,我陈老大一辈子辛辛苦苦攒钱,没帮过人也没害过的,说不上什么好事坏事,也没什么特别对不起的人,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的第一个媳妇。她跟了我才两年就死了,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的,那时我们家家境也还行,而我却只给她定了个薄皮的寿材,埋在了水塘边。虽然与她恩情不厚,这样做还是绝情了些,那薄皮的寿材里睡着,一定很不舒服。”说到这里,陈太公似乎突然没有了谈兴,起身要走了。大家都听得惊奇,都想留住陈太公,却不敢问他什么别的话,只有邹贵公又壮着胆子接着说:“陈大哥,您得给我讲讲阎罗王还会问些什么,到时候见到他老人家我们也才会有个应答呀?”

陈太公瞪了邹贵公一眼,又拄着拐杖坐下来,说:“阎罗王还对我说,你一辈子攒钱为个甚?为什么不想想做做好事呢,你要是做了好事,我也能给你安排好一点,现在你让我怎么来安排你呢?我就问阎罗王,怎么才算做好事呢,我可是从来没做过,还得你指点指点迷津。阎罗王就说,做好事有什么难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那就是好事了。我就说,哦,那我的那些钱可以把公路从镇子上修到我老家的陈家祠堂了。阎罗王就说,对嘛,这就是好事嘛,你还是回去,把好事做了再来报道,到时我好好给你安排安排,让你舒服一点。我就说,不了,我既然来了,就懒得回去了,这里也挺好的。阎罗王就说,你不回去,你两个儿子就会因为你攒的钱吵个不停,你还是回去了断了比较好。这时我耳朵里就听见我那两个不争气在吵,我才发觉我已经回到阳间来了。”众人都听得惊悚,一半的人认为陈太公说的是真的,还有一小半的人觉得是他在胡说八道,另外有一小半的人将信将疑。而这新闻却很快不胫而走,成为了整个县的一个传奇了。陈太公作为镇里既能通神又能通鬼的人,倍加受到大家的尊重。镇上最会算命的柯瞎子也啧啧的赞,说陈太公老年竟然得到了天聪天慧,经过这一次冲喜,陈太公的寿命必须过百,子孙也一定会升官发财,如果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他后半辈子就不算命了。

修路的决定很快就付诸实施了。陈太公本来想让小儿子负责这工程的,而小儿子却嫌这工程亏空较大,以自己外面的大工程忙为由辞掉了。陈太公气得扔拐杖骂他不孝,小儿子把拐杖拾回来递在他手上,然后一溜烟跑了。

陈太公于是只有去找大儿子。没想陈寿辉竟然欣然同意了,而且很快召集来了人和设备。请张天师选了个黄道吉日。在动工那天,他把陈太公请到了高台,自己高声对下面讲:“这路要是修好了,造福的可不止陈家祠堂的人,沿途经过的地方大家都会享受到便利。这修路的钱全是我家老爷子的善款,难免有亏空。所以工钱,我们只能给大家付一半。大家有意见的可以退出,没意见的就跟着我陈老大干。”

台下的人都热烈的拍巴掌。修路的时候,陈寿辉吃住都在工地上,在他的带动下,大家的干劲也得很足,工程进退得相当顺利。陈太公有了寄托,精神竟是越来越好,三天两头往工地上跑。大家见了他,都停下活来扶他,要他讲话。他便用拐杖打那些围过来的人,铁着脸孔说:“都给我好好干活,都别想偷懒。谁要是开小差,我叫寿辉扣他工钱。”大家往往哄笑着走散,嘴里说:“老爷子,您可得慢点走,这工地上不太好走。”陈太公就又骂道:“别扯嘴皮子,专心干活。”陈太公的义举感动了不少人。而毕凤鸣就是其中之一。毕凤鸣在镇上开了间包子铺,生意异常的好,因为工地上吃的很差,他就差他老婆隔三岔五往工地上送包子。他老婆马桂香长得很漂亮,大家见了她都很高兴,吃着包子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按男人们平时的习惯,见着女人都要打趣几句才过瘾,而对她却都收敛得很,甚至拿包子的时候都怕自己的手碰到她的手。就算她下山以后大家都不敢拿她开玩笑。有一天,一个叫小名叫二狗子的后生实在忍不住,一边拿包子,壮着胆子对马桂香说:“嫂子,你和大哥做的包子就是好吃,能吃这包子真是有福啊,你胸前那两包子一定更加好吃。”

他说刚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耳掴,他还来不及护,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痛,早已挨了不下十下,他就一边闪,一边看。只见他大哥大牛抡着巴掌一边追他。他没命的跑,没想前面也被一个人拦住,劈头盖脸也被凑了一顿拳脚。他大哥大牛就迎上来,不住的骂:“你这个遭瘟的!我今天非要废了你!你这个狗东西!”这时工地上的人都陆续围上来,有的就围着打二狗子,有的就来拉劝。

马桂香就赶上来,急急的说:“不要打他了,他还是个孩子。”

大牛就忙着向马桂香陪不是,说:“嫂子,这孩子不是个东西,冒犯了您,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只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大哥说。”马桂香就笑着说:“没有多大的事儿,没关系的,放心吧,我不会给他说的。”

大牛感谢得几乎要给马桂香磕头,工地上的人都一起将马桂香送远,然后一起回来拾掇早已惊惶失措的二狗子。

“知道毕凤鸣是什么人吗?你敢和他媳妇开这种不要命的玩笑!”大牛就吼。和他们一起干工的钱老五看见二狗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动了恻隐,就劝:“我说大牛,你也不用这么小心怕事,这本来也没有多大个事儿,毕凤鸣虽然凶,但毕竟也不是横行霸道的人。”

经这一说,大牛的怒气稍微疏解了一些,指着二狗子的鼻梁,说:“兄弟,不是哥要打你,哥这是帮你。你要知道,毕凤鸣是上得房揭得瓦的人,人们身上是有功夫的,咱镇上好多人都说,他师父就是江湖上闻名的李寻欢,飞刀厉害得很,毕凤鸣可是得了真传,他要是要你的命,怕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工友朱小三就笑:“大牛哥你也真会说笑话,李寻欢可是小说中的人物,现实中也有人叫李寻欢?也有那例不虚发的飞刀?”

大牛见朱小三这小觑的模样,心里气又上来了,只听杨子兮插嘴说:“没有两个子功夫,他敢叫李寻欢?”大牛马上点头道:“就是。”

朱小三又笑着说:“杨子兮你这话就不对了,依你这么说,名字叫英雄就是个英雄了,二狗子叫二狗子,他就真是个狗子了?咱贤达镇叫贤达,就真出了什么贤达了?”

大家闻言都轰然笑了,于是也就都觉得二狗子将会没事,大家也轻松了。钱老五瞟了周围一眼,确定陈寿辉这会儿不在,就又说道:“毕凤鸣会不会飞刀我不好说,他的包子的确是好吃。我钱老五一辈子喜欢吃包子,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大牛也点头说:“是啊,这毕凤鸣也还仁义,还这么远给我们送包子。”

一旁的郑中友激动的说:“你说的对啊,吃了毕凤鸣的包子,我是死而无憾了。”

众人听他这惊人之言,都哂笑起来,而郑中友却没觉察,继续说道:“死而无憾。”大牛拍了一下郑中友的脑袋:“我说郑老四,你是不是给你老婆整治傻了,吃了包子就死而无憾,你的命也太贱了点吧!”

朱小三就笑:“要死而无憾,就得到王大拿家去定口超厚的棺材,漆要刷上个三遍,既防水又防虫,死了在里面躺着也舒服,那才真是死而无憾。”

大牛啐道:“你小子放屁,就是花个千万百万,用钢筋混凝土给老子做个棺材,百年不坏,千年不腐,老子也不希罕。人死了还讲究个屁。活着才有奔头,死了就完了,什么棺材躺着都不舒服,老子要是死了还有知觉,就要在里面翻过来覆过去的闹,那玩意有啥舒服的!”

大家都笑起来了。朱小三就说:“花千万百万用钢筋混凝土给你做个棺材,有这样好的事,大牛哥,你就梦吧!”

大家又大笑起来。远远的见陈寿辉过来了,大家忙猫着腰走散。钱老五走了几步,脸上依然还在笑,嘴里说:“好笑。千万百万钢筋混凝土做个棺材。”陈太公今年已经八十三了,虽然耳不聋眼不花,而且牙齿也不缺,而体力毕竟大不如前了,也不能经常上山到工地上去看了。他家的宅子很大,大儿子住在东院,小儿子住在西院,大儿子在工地上住,小儿子长年在外面,大孙子在机关上班,几个孙女和小孙子也在上学,家里就只有两个儿媳妇。而他却执著于男女大防,人伦大体,所以几乎不与儿媳妇说话,觉得腿脚不灵便的时候就只有坐在天井里看天。他本来也想去听周玄机的二胡,伊伊呀呀的还有点味道,也想去渡口去看撑船的魏济,但最近因为一出门总有人要他讲见到阎罗王的事儿,他也觉得很烦,就又懒得出门了。

这天他正在天井里看天,邻居的一个后生却领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进来了。

“陈爷爷,这位是省报的苏记者,他是专程从省城来的,专门来采访您来了。”邻居家的后生说。

陈太公瞪着眼睛看了一眼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你是上头派头的?来采访我一个老头子干啥,一天正事不干,坐车坐船的不要钱呐?”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包包里掏出一张纸片,微笑着递在陈太公面前,陈太公却一把支开,说:“我不爱看这个。”

邻居家的后生冲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了笑,说:“苏记者别见怪,陈爷爷是这个脾气,他这人其实挺好的。”说着转身离开了。

那年轻人笑了笑,就蹲下身来,视线与陈太公平齐,说:“陈大爷,我叫苏文炳,是省报资深记者。是这样的,我们听群众反映您自费为镇里修路,觉得这题材很不错,我们也很感动,就想来采访采访您,了解一下情况,同时宣传宣传。”

陈太公听了有点感化,“哦”了一声,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苏记者也忙站起来,视野继续保持与陈太公平齐。陈太公就将自己的座位一指,说:“你坐!”苏记者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坐,还是您坐。”就上前扶陈太公重新坐下。

待陈太公坐下,苏记者就又蹲下,掏出笔记本和笔,就问:“陈大爷,您当初为什么想到要修路呢?”

陈太公又有些不耐烦了,瞪着苏记者,说:“我给镇里的人都说了,你今天又来问干啥?是阎罗王叫我做点好事,他叫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好给我在阴间安排,所以才放我回来的,我那点钱架不了桥,就只有修路,修路还不够呢!对了,你们上头是不是可以补一点钱?”

苏记者忙笑着说:“这个,可不属我们管?”

陈太公“哼”了一声,又瞪着苏记者说:“那你们能不能架一座桥,你看,我们这镇子对面就是县城,架了桥就方便多了。”

苏记者忙说:“那我们更管不了了,我只是记者。”陈太公气坏了,说:“那你来干什么?”

苏记者说:“我来就是来采访您。您当初为什么决定修路呢?”

陈太公愤然的拄着拐杖从座位上起来,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是阎罗王叫我做好事我才修的!”

苏记者又跟着站起来,用笔搔着头说道:“可不能这么写,这可是封建迷信。您不应该说这些唯心的话,您应该说点实际的,比如说您就说您是看见家乡交通不方便,想为家乡做做好事,想为政府减轻负担,您一直以来都喜欢做善事,诸如此类的。”

陈太公勃然大怒了,拄着拐杖往里屋走:“什么迷信不迷信,我一辈子不说谎话,我也不希罕你采访。我说的可以对天发誓,我本来就死了的,我儿子都给我准备葬礼了,要不是那两个不争气的,我也懒得回来了。”

苏记者在后面跟着,同时大摇其头:“这不行,纯粹是迷信,您让我怎么写啊?”

陈太公回头狠狠盯了苏记者一眼,说:“我不知道什么叫迷信,我只知道人性!”说着咣当一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苏记者的鼻子几乎触着那门,他在门口发了半刻呆。

好在这时陈寿辉的媳妇张兰从屋里出了来,小心的扯着苏记者的衣服,把他拉到了别屋。

张兰一边沏茶,一边小声说:“记者同志,您别在意,我们家老爷子是这个怪脾气。其实您要采访的话,采访我家寿辉最合适了,这工程是他一手一脚在搞,他现在是吃住都在工地上,一个多月也不着个家。一会在我家吃个便饭,我就带您到工地上去找他。您这从省城来一趟多不容易不是吗?”

苏记者就感激的笑了。当张兰把苏记者领到工地上,并给陈寿辉说明情况之后,陈寿辉紧紧的握着苏记者的手,激动的说:“小苏同志,你来一趟不容易啊,这山路又不好走,辛苦了!”

苏记者就说:“没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倒是您的事迹挺感人的,我相信我一定能写一篇好的稿子。能不能请你在一边来做个采访。”

陈寿辉爽快的答应道:“没问题!”

两个人在道旁做了一个小时的采访,苏记者就提出要给陈寿辉拍张照片。陈寿辉平时本来只是监工,为了表现就去扛大锤。而他刚扛好,一个工人就过来指正他的动作,他掩饰不住,就冲苏记者笑道:“我平时不做这个的。”

苏记者就说:“没关系的,我拍这个只是为了更好的宣传你。你扛好了,我就要照了。”

“咔!”的一声,照片照好了。陈寿辉如释重负的放下大锤。工人们都笑起来了。

苏记者将相机和本子和笔装进公文包里,对陈寿辉说:“陈大叔,我的采访结束了,我得下山去了。”

陈寿辉忙说:“我得送你下山才是。”说着转过头对工人们说:“我送苏记者下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家可不能偷懒啊!”大家唯唯的应着,他就搀着苏记者向山下走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陈寿辉恭维苏记者年轻有为,并说了一大串感激的话,热情得很,苏记者礼貌的回应着,对他却仿佛有点不冷不热。陈寿辉心里直犯嘀咕,最后终于一激灵,恍然大悟,于是说:“苏记者,我们贤达镇条件太艰苦了,今晚我就送你到对面县城去过夜吧,我请你吃我们县最出名的清江小鲵!”

苏记者笑着说:“陈大叔你有心了。”于是二人就慢慢融洽起来,大说大笑的就到了贤达渡口。

这时已经黄昏,渡船已经停渡,而陈寿辉知道魏济是住在渡船上的,大不了多给点钱包了渡船就是。所以他心里也不慌,大声的冲渡船里喊:“魏老大,魏老大!”

他这样叫了两声,魏济就从船舱里出了来,站在船头对陈寿辉说:“寿辉,要过渡啊?”他又同时看见了苏记者,就笑:“送记者过河是吧?”

陈寿辉就说:“是是是,你快开机驳船,送我们过去。人家记者的时间可金贵呢!”魏济说:“我还是撑木船送你们过去吧,这机驳费油,不上算。”

陈寿辉笑道:“不少你那几个油钱,你就开大船吧,大不了你多收点就是。”

魏济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没有必要嘛。”

陈寿辉说:“你那小船没大船安全,人家可是省城的记者,先要确保安全。”

魏济冷笑道:“我魏济撑了三十年船,从没失过水。人家船在江心遇大船一浪就打横,我是想纵就纵,想横就横。你要是信不过,你找别人吧!”

陈寿辉说:“这渡口除了你还有谁?魏老大,今天别横,听我的,开大船。”而这时苏记者却笑意盎然的来解围了:“陈叔,其实坐小船过大河也是件很惬意的事。我们还是坐小船吧!”

陈寿辉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给苏记者挣面子,见苏记者似乎的确想坐小船,也就不再说什么,扶苏记者下了小船。魏济就从大船跳到小船上,伸手就解了缆,划起船桨,那小船很快就向对岸进发了。

船到了河中心,陈寿辉就笑着对苏记者说:“记者同志,修路这个事儿,还真得麻烦你好好宣传宣传。”

苏记者说:“那没有问题的,陈叔您放心。”

陈寿辉搔了搔头,说:“我的意思是,你把我好好写一下。毕竟,我都四十三了,我也想趁现在还算年轻……”

苏记者就心照不宣的笑。

陈寿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却也不得不把话挑明,于是说:“你知道,我现在挂着农机站站长的衔,可这实在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手下也只有十几号人,而且我们这机关说白了也是光吃饭不干事儿的。不然,我也没时间到山上去修路了。”苏记者好奇,就问:“陈叔,现在都在精减机构,你们农机站本来就没有事,居然还有十几号人?”

陈寿辉就笑:“减减减,减个屁。我最近还把我儿子和堂妹夫也编进来了呢,算一算,不但没减,还增了两个人呢。反正是国家的钱,不拿白不拿。”

苏记者也笑:“这很正常,大家都这么干。”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问:“您父亲今年八十几了,您是老大,才四十多,这悬殊咋这么大呢?”

陈寿辉就说:“在我前头有两个孩子,没养大就死了——记者同志,你的社会关系比我广,我工作调动的事,还得麻烦你帮我走动走动。”陈寿辉一边说,一边就递上一沓钱,硬往苏记者怀里塞。苏记者忙着来推,陈寿辉忙说:“苏记者别推让,小心东西掉河里,——你放心,魏老大都是自己人,不会乱讲的。我知道,走动也得靠这个的——刚才在岸上人杂,我怕别人看见,这河当中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放心。”

苏记者于是笑着把那沓钱收好了,笑着说:“陈叔你放心,干我们这行的,多少还是有关系的。再说了,你修路是做了件大好事,有成绩在,事情也好说嘛。”

二人这里说着话,一边都拿眼睛去看魏济。只见魏济专心的撑着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苏记者却突然觉得要和他说点什么才好,于是问:“船老大,你撑船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魏济边撑边说。

“三十年了,渡过不少人吧?”苏记者心不在蔫的问。

“嘿嘿,其实也就两个人而已,”魏济回头来看了苏记者一眼,说,“一个是别人,一个是我自己。”

苏记者觉得他这话有味儿,心里就很高兴了,说:“你这人还有点意思。”抬头看见夕阳磅山,河中都闪动着金色的光,顿时来了灵感,说:“船老大,一会上岸了,我给你拍张照片登在省报上吧?”

魏济就笑:“我也能上报,那敢情好。”

苏记者想起了一首诗,不由吟了出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嗯,这张照片就叫渔舟唱晚,一定不错,一定不错。”魏济就说:“可我这不是渔船啊。”

苏记者就笑了:“谁去计较是不是渔船了。”

魏济又说:“那我要不要唱个渔歌?”

苏记者说:“唱不唱都随你,反正照片也体现不出来。”

魏济摇了摇头,说:“那咋叫渔舟唱晚?”

陈寿辉就笑了,说:“苏记者,你别和这粗人谈这些,他哪里懂得这艺术。”

魏济就笑:“我魏济是粗人,被拍了照片就成了艺术了,这艺术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哈哈,有意思,有意思。”说到这儿,他对船上的两名乘客说道:“到了,你们下船吧。寿辉,你晚上回来的话就用强光电筒在河岸晃,我撑过来接你。”

陈寿辉扶苏记者下了船,在岸上说:“我就在县城过夜,不过河了。”

魏济“哦”了一声,撑着船走远了,苏记者的灵感没有错,夕阳余晖下,江水掩映下,他和他的船游荡在这其中,显得那么的渺小,的确有一种苍劲的美感。

苏记者回到省城的第二天,陈寿辉就上报了。陈太公平素没有看报的习惯,而且最近力气越来越衰微,已经不再出门,天天都坐在天井里看天,所以几乎是不会知道这件事儿的。然而陈寿辉的大儿子陈豪却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自豪,虽然知道爷爷的脾气怪,却还是把报纸拿来给陈太公看了。

“爷爷,您看看这报纸,上面可有好看的呢!”陈豪笑嘻嘻的就对陈太公说。

陈太公瞪了孙子一眼,说:“报纸有什么好看的,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话虽然这么说,还是接过去看,触目就看见了一幅图,兴奋得笑起来:“这个撑船的背影好熟啊,难道是魏济?”说到这儿却又立刻否定了:“不对不对,魏济的船可不是渔船。”

陈豪笑着说:“爷爷您也是的,这人影子这么小,谁知道谁是谁,我又不是认您看这个——噢,是这一版。”说着就翻到了第二版。

陈太公触目就看见那“基层干部陈寿辉用祖业为贤达镇修公路”的大标题和陈寿辉扛着大锤的照片,脸色立刻就变了,在原地拄着拐杖,厉声吼道:“不孝之子!不孝之子!”

陈豪见爷爷脸色发红,心中就后悔得不得了,忙从旁劝道:“爷爷,这里面也有写着您。这是我们陈家的荣耀啊,您干嘛生这么大气。”

陈太公瞪着陈豪,双手不停的发颤,说:“你也去学你爸爸,去好好学他,学得再像一点,那样我们陈家才真正荣耀了!”他越说越激动,终于把拐杖也扔了出去,大声吼道:“你给我滚!”而他的身子一失去拐杖的支撑,立刻颤巍巍的要倒,他只得又对陈豪说:“你给我把拐杖捡起来。”

陈豪怯怯的说:“您不打我我就去捡。”

陈太公闻言心中一阵悲凉,锐气竟一下子失去了,从不叹气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打你,你给我捡过来。”

陈豪见爷爷这样子,心中也隐隐一痛,俯身拾起拐杖,递到爷爷手上。

“啪”的一声,陈豪头上就着了一下,陈太公因为这次用力,人也差一点倒下,而他终于又仗着拐杖站稳了。陈豪怕爷爷又要打,快步退开了。陈太公就又叹了口气,眼中竟涌出一行泪,喃喃的说:“不孝子孙!”

修路让陈寿辉出了大名,不光镇长,县里也几次来人找他谈话,并且还在县里去做了两次报告。县里的电视台更是播他播了好几遍。然而自他出名以后,就很少上工地了。而且路修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向陈太公声称,已经没有钱了。陈太公自然是骂,然而他知道自己也已经没有力气用拐杖打眼前这个儿子了,只好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天井里看天,有时也会喃喃的说:“阎罗王真不该放我回来,真不该啊真不该!”

然而路还是坚持修下去了,在毕凤鸣的带动下,收到了一些来自民间的捐款,在经过大约半年,路终于修到了陈家祠堂。落成的时候,陈家祠堂的锣鼓匠们都来打鼓庆贺,鞭炮也足足放了半个小时。陈寿辉还在那高台上去讲了话,只是这次他落下了陈太公,台下的人也是如同开工时热烈的鼓掌。毕竟,这的确是一件大好事。虽然途经的地方占了许多人的庄稼地,但他们也很乐意,他们太盼望这条路了。陈寿辉在民间的威望也因为这条路被树立起来了。有几个好事的人还专门在镇口为陈寿辉立了块碑,上面写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致富不忘陈寿辉。”

陈寿辉在官场也变得非常顺利,因为镇上的书记调到县里去了,镇长就当了书记,他也被任命当上了副镇长。一时间,陈寿辉应该说是名利双收,志得意满了。然而路却出了问题。因为连续的暴雨,这条公路好几处竟被冲得不成形了。有人义务的去修,而修了之后遇水又泥泞,还因此陷了好几辆车。后来这路更是每况愈下,不但汽车上不去,连摩托车都很难通行了。又过了半年,公路上竟然长起了蒿草,而且那些草的长势比庄稼还好,已经很难辨认那里曾经是条公路了。有些捐了土地的人户见了这情况,甚至打算用犁去公路上翻上个五遍十遍,准备复耕了。至于镇口那块石碑的命运更是不济,还没等到风化腐蚀来消磨它,就已经被硬硬的削掉了一半。有人说可能是车不小心碰断的,也有人说可能是车故意碰断的,还有人说应该是毕凤鸣用掌劈断的,另外也有人说毕凤鸣应该没有这等掌力,多半是他师父李寻欢用小李飞刀削断的,众说纷芸,莫衷一是。然而镇里却没有对这事儿具体调查,最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

但陈太公因为深居简出,对这些却一无所知。直到那天翻起老黄历,知道第二天就是他逝去父亲的祭日,就向当副镇长的大儿子提出要回陈家祠堂扫墓。

“爸,我看就不回去了吧,爷爷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都老坟了,还扫什么墓。再说我明天要上班,也没时间陪您。”陈寿辉说。

陈太公一听就来了气,瞪着陈寿辉的背影就骂:“混杖!没有你爷爷哪里有你老子,没有你老子,哪里有你这个大镇长!请半天假,叫上你兄弟,和我一起回老家去!先人的墓都不扫,还为什么人?”

陈寿辉很委屈的就说:“我真的没时间,明天还得开会,全镇的干部都得参加,我还得讲话。您说我一个镇长都缺席,人家怎么会服我呢?”

陈太公一生硬气,最近却比较容易妥协了,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你去给我找个便车,我一个人坐车回去。”

陈寿辉就笑:“路都断了,您怎么坐车?”

陈太公脸上陡的变得煞白,握拐杖的手剧烈的在抖:“你说什么?路都断了?你修的路呢?”陈寿辉搔了搔头,笑着说:“您的那点钱,哪里能把路修好?被水一冲,就断了。”

陈太公气得不停的咳嗽起来,等他咳嗽完了准备再骂时,陈寿辉已经出去了,他就边喘边说:“不是偷了工就是减了料,这个不争气的!我,我……气死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两行眼泪就涌了出来,竟是一直淌,一直淌。他于是回到卧房,关上门,默默的看着墙上挂着的自己父亲的照片。

然而那天晚上,陈寿宜却回来了,可能是在外面的工程挣了钱,进门就满面春风的。不但给自己的婆娘娃儿买了东西,也还没有落下陈太公,他给陈太公买了一件袍子。

“爸,这个冬天穿着,暖和。”陈寿宜在下首坐着,笑着说。

“嗯,”陈太公白了他一眼,就问,“挣钱了?”

“还行吧。”陈寿宜也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那给你爷爷修修坟,你来出钱,乐意吗?”陈太公不失威严的问他。

“行,没问题,”陈寿宜就笑着说,“没有祖宗保佑,您儿子也发不了财。”

陈太公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三份满意,眼中的神情就柔和了一些,说:“明天是你爷爷的祭日,你送我回陈家祠堂吧!”

陈寿宜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说:“我差点忘了。那我去吧,爸,您就不去了,我替您去,山路又远又难走,爷爷是不会错你的。”

陈太公越听这话越觉得心里暖和,但依然瞪了陈寿宜一眼,说:“你出钱把那毛坯路翻整一遍吧,明年我们就可以坐车上去了。”

陈寿宜就笑:“爸,我们家也不是开银行的,干嘛非要去修这路啊,您给大哥说,让他叫镇上出钱修这条路吧。”

陈太公愤愤的说:“我给你说东,你给我指西!我答应阎罗王修路的,现在被你大哥修成这样,人们说不准在后面戳脊梁骨骂我呢,你让我怎么去和阎罗王交待?老子没有钱了,你小子有钱,就得给老子修下去,而且给老子修好啰!”陈寿宜就冷笑着说:“我又不想当镇长,我修这路干甚?”

陈太公瞪着他的脸,愤愤的说:“你就为你老子修这条路。当年你老子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你现在发财了,就算还你老子的利息!”

陈寿宜溜着嘴说:“爸,您看您都这岁数了,还非要修什么路,您也想像大哥一样,博个镇长当当?”

陈太公重重拄着拐杖,厉声说:“放屁!放屁!我不修好,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陈寿宜笑着说:“您要是闭不了,我给您抹闭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修这个路,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陈太公声色俱厉的吼道:“你修不修?”

陈寿宜笑着直摇头。

陈太公仰起拐杖就要打,陈寿宜慌忙向门外跑,陈太公抡起拐杖向他扔了过去。这一次陈寿宜没有给他拾回来,过了半天,陈寿宜八岁半的儿子陈军给他拾回来了。陈军小心的说道:“爷爷,爸爸叫我给您捡回来的,他叫您甭生气,路他是不会修的。”陈太公默默的接过拐杖,脸色忽然一变,整个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送到镇医院以后,又是蔡院长亲自接的诊。蔡院长做了一通检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脸色有些惶然,甚至可以算有些茫然的对着陈寿辉和陈寿宜以及陈家的女眷子侄们。

“怎么了,蔡三哥?”陈寿宜第一个着急的问。

“老爷子又没脉了,也没气了,按理,是应该走了,”蔡院长不自信的说,并且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决定,“不过,这也说不定,没准又是阎罗王叉错了呢?

陈家的人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并且也来不及悲伤。

蔡院长怔忡了半天,忽然间仿佛又恢复了神志,就说:“这种事的确是没有见过的。鬼神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你们最好还是先送县医院吧。快,快去渡口找魏济。”

蔡院长的话却没有立刻引起回应,因为这时已经是深夜,陈家的人似乎都不愿为一个明明已经死了的人费这么大周折了。而八岁半的陈军闻言就从他父亲手中抢过电筒,一路狂跑着向渡口冲去。大家于是又不再懈怠了,张罗着如何用担架将老人抬到渡口去。因为是副镇长的父亲,蔡院长也很是殷勤,自己也跟着担架走。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陈太公抬到渡口的时候,魏济的机驳船已经亮着大灯开着机器等在那儿了。于是大家都七手八脚的把陈太公抬上了船。最后一个人刚站上船舷,船就立刻飞快的向对面驶去了。很快船就到了对面,陈家人来不及向魏济付过渡费,甚至来不及说个谢字,就担着陈太公七手八脚的找车直奔县医院了。出急诊的郝医生察看了老人的生理指标,摇了摇头,对陈家两兄弟以及蔡院长说道:“人都死了,你们还送来干嘛?”

蔡院长忙说:“不一定。这老人以前就有过这么一次,呼吸也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三天之后却又活了。快,给他上呼吸机,做心外强压!”

郝医生仰起头来,问:“你是这老人的家属?”

蔡院长忙说:“我不是。”陈家两兄弟同声答道:“我是。”

郝医生沉着脸,声音低沉的就说:“不行了,已经死了,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蔡院长忙说:“不,你给他进行心外压吧,可能会活过来的,真的!”

郝医生白了郝院长一眼,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蔡院长不假思索的说:“我是医生。”

郝医生惊奇了:“你真是医生。”

“是的,我是医生。”蔡院长说。郝医生像是遇到了一个对手,有些挑畔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蔡院长说:“我们一般届定一个人死亡是以心死亡为依据,可是我看书上说,有的人心脏不跳了,大脑却还没有死亡。这样的人或许还有机会。这老人或许就是这种病例。我以前也不相信,但是,确实,有可能。我求你了。”郝医生也立刻来了兴趣,笑着说:“但愿我够幸运,碰到的是这种百年难遇的病例。”转对护士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推进急救屋,上呼吸机,准备心外强压!”

陈太公很快被推了进去。陈氏兄弟和蔡院长等在外面。

“兄弟,这回可是你生生把爸给气死了!”陈寿辉在外面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忍不住对陈寿宜说。

陈寿宜就冷笑着说:“要不是你把路修成那样,爸会生这么大的气?你自己也不好好想想,你拿爸的钱都干了些什么?”

陈寿辉也冷笑着说:“我干什么?我至少还是去修了路,不像你,一点事儿都不愿意干,一天只想到自己!要不是你惹的,爸绝对不会这样的,都是你这个忤逆子!”

陈寿宜打了个大哈哈,说:“你是孝子,你是孝子!我们陈家就属你最孝顺了!”

蔡院长见两兄弟已经势同水火,忙从旁来劝:“你们两个消停点吧,你爸还在里面呢!”

陈寿宜就笑:“我消停,你让他消停吧!气死了爸还来数落我的不是,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当了镇长多不起了呢!”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少病房的病人家属都探去头来望,见到两个人的气势都甚,却都敢怒不敢言。倒是护士走过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安静点好不?这里可是医院!要吵回去吵去!”这时只听急诊室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众人的眼光立刻都落到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年轻护士身上。

“咋样?”陈氏兄弟异口同声的就问。

护士脸上的神情也有些错愕,说:“奇怪,奇怪,真是太奇怪了,老人已经有心跳,有呼吸了。”

陈氏兄弟和蔡院长都不由笑了起来。

护士又说:“不过,还得再观察,可能要住一个月的院。你们赶快去办手续吧。”

陈寿宜忙问:“我们可不可以先进去看看?”护士忙说:“不行,现在我们对病人情况还没弄清楚,再说,病人也还不可能这么快就醒。你们还是先去办手续吧!”

而这时却从里面里面传来了陈太公的声音:“这是在哪儿?魏济呢?他到哪儿去了?”顿了一顿,又听他对郝医生吼道:“我又不是病人,你凭什么不让我动,别拦着我,我要去找魏济!”

陈氏兄弟和蔡院长以及护士闻言都大吃一惊,一起冲了进去,其他当班的医生护士也忍不住好奇,纷纷来到了急救室。

“爸。”陈氏兄弟同声喊了出来。

陈太公半躺在床上,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目光却依然犀利得刀子,他剜着众人,说:“我不要见你们,我要见魏济!”郝医生摊着手对陈氏兄弟说道:“你们先劝劝老爷子,我们还得进一步的检查,这的确太神奇,太神奇了。”说到这儿,忽然又说:“病人情绪现在不稳定,你们不要激怒他,对了,魏济是谁?你们最好马上让他来见病人。”

陈寿辉忙说:“那不太可能了。我从来就没看见魏济离开过他的船,更没看见他离开过这条河。”

郝医生“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劝劝他吧,我们一会要来给他做个仔细的检查——这老爷子的眼睛太会瞪人了,我看着都害怕。”

急诊室里的医生护士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都说人死了竟然可以复活,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迹,医学基本是不能解释的。蔡院长于是就向他们讲自己对脑死亡的一些了解,医生护士们不由对他也肃然起敬了。不少人都向郝医生表示祝贺,说这完全可以进入医典的。

而这时却听陈太公厉声说道:“胡说八道!通通的胡说八道!明明是魏济把我渡回来的,你们却恬不知耻的说成自己的功劳!恬不知耻,恬不知耻!”鉴于陈太公的情绪不稳定,主治的郝医生就劝退了来观摩的医生护士们,给老人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就让陈氏兄弟留在病房里劝慰老人,就拍着蔡院长的肩,二人一起出去了。

陈寿辉和陈寿宜就守在陈太公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知道我刚才见着谁了吗?”陈太公瞪着两个儿子,说。

陈寿辉和陈寿宜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惶,倒是陈寿宜最终笑着问道:“爸,你莫不是又去和阎罗王聊天了吧?他又把您的名字叉错了吧?”

陈太公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问:“过了十二点了吗?”

陈寿宜点头说:“一点了。”

陈太公就又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冬月冬——是你们爷爷的祭日!”

陈寿辉和陈寿宜两兄弟听了心里都一阵发紧,还是陈寿宜问道:“难道说,是爷爷来找您了?”陈太公瞪着陈寿宜,忽然又叹了一声,说:“也是他来找我,也是我去找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的神情很忧愁,很忧愁。”说到这儿,陈太公脸上也浮现起了愁云。

两兄弟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这幅模样,以为又是爷爷附了身,全身上下都一阵阵发寒,甚至连牙根都开始打颤了。

陈太公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忧郁,继续说道:“我就问我父亲,您躺在那楠木寿材里舒服吗,当年我可是给您做的最厚的寿材,刷的最饱满的漆,看的最好的风水地啊。我父亲就对我说,寿材好就舒服了吗,你以为这几尺长的寿材,还有那一坯黄土就是我想要的归宿吗?你以为我能死而无憾吗?我就说,父亲,您想要怎样?我现在来陪你,还不行吗?”两兄弟听着陈太公这么说,都不由掉下泪来。

陈太公又似呓语般的说:“我父亲就说,你以为你往那楠木寿材里一躺,你就安生了吗?你这一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人呢?我就说,爸,您咱也问这问题呢,阎罗王都问过我了,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坏事,我只是有点对不起我的第一个媳妇,您也见过的吧,就是邻镇的翠娥,人长得挺瘦的。我父亲就直摇头,说,你可得仔细的想想,再仔细的想想。你上次不是答应阎罗王修路的吗,你都修成什么样了,你怎么去见阎罗王,你还得回去啊,你还得回去。我说,爸,我不想回去了,回去太累了,我下来陪你吧,别让我回去了。”

陈寿宜哭得噎住了,过了半晌,含着乞求的对陈太公说:“爸,您别说了。”

陈太公仿似全没听见,又说:“我爸就说,你还是得回去,必须得回去,你以为你给自己看了风水,定了好寿材就成了吗?你得把路修好啊,不然你怎会安生,你怎么去见阎罗王?我就说,可是我能怎么修,我的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我又老了,我的钱也用完了。我爸就说,你先回去吧,你慢慢的去想办法吧。可是我怎么想办法,我怎么想办法?”陈太公说得这儿,忽然从梦境中惊觉,又瞪上了面前的两个儿子,愤愤的说:“路,你们修是不修?”两兄弟这次完全失去了锐气,惊恐万状的同声答道:“修,我们一定修!”

陈太公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郝医生和几个护士又进了来,说要给陈太公做个全面体检。陈太公就瞪着他,说:“给没生病的人看病,真是你们医生的本事。好,我就成全你们吧!”说着就慢慢的下了床,自己寻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向外面走去。

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陈太公的全身都被检查了个遍,结果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医生们很惊奇,同时也有一点失望,他们试图想解释一切,却什么也解释不了。待陈太公回到病床上休息以后,陈寿辉和陈寿宜和蔡院长也实在太困了,四仰八叉的躺在邻床上和衣睡了。而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等到陈寿辉被尿憋醒了要去上厕所的时候,却发现陈太公已经不在床上了。他一惊叫,陈寿宜和蔡院长也即刻醒了,大家都着急的惊惶四顾,把医院找了个遍,最后还是陈寿宜突然想到了,说:“我爸一定去河边找魏济了。”是的,陈太公的确是去河边了,但是他却没有找到魏济,因为这一天正是冬月冬。这条河两边的人都知道一句民谚:“冬月冬,大雾锁河中,无事平起十里风。”历史以来,在这条河中覆过的舟,死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而在这一天气候更是极其恶劣,风吹浪涌,目不视物,端的是没有船敢冒险渡河,而且在这一天,人们甚至都不敢到河边,因为总会遇到许多怪异的事情,而这些事,多半都是不祥的。微风起了,河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雾,然而河上很平静,甚至比平常更为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陈太公拄着拐杖站在河边,望着那汪汪的一河水,心里一时间竟然很空虚。他在这儿久久的站定,身形丝毫不动,他在默默的祭奠着这河上漂泊的鬼魂。他的默然,就是一首招魂曲,他想用自己的虔诚与敬畏,安抚这漂荡的冤魂。

突然,河上狂风大作,浓雾骤下,在那浓雾的中央,出现了正在下沉的船的残骸,在那些翻滚旋涡里,出现了无数伸着的绝望的手臂,和着即将溺死的人的无声的呼喊。陈太公心里异常惊悸,他感觉这些鬼魂正在向自己伸过手来,要把他拉下这冰冷刺骨的河里,然而他心里却生出了深深的恻隐,他向河里伸出了他的双手。然而,就在这一刻,河里却忽然完全平静了,甚至都没有了流水声,陈太公只听到自己传过来的沉重的心跳。陈太公仿佛放下了心中的一切心事,陡然轻松了,却又仿佛平添了许多更为沉重的心事,而这一切是为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他依然是拄着拐杖,默默的站在河边,这里有他的巨大惊悸,也有他的巨大震撼,他在和河说着无言的心事。陈太公忽然想离开,想逃离这条河,在他转身之前,他却又忍不住再仔细去看这河。而这时他就看见在那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条船,一条破旧的木船,正是魏济的那艘木船!他心里一阵狂跳,再定晴看时,却见那船的一头依稀有人在划桨,另一头也仿佛端坐着一个人,那船那人正向着远处雾的深处驶去。

“魏济!魏济!”陈太公想喊,而喉咙却仿佛溺水的人一样被噎住,什么也没喊出来,而再看江面时,那船那人已经不知去向。

“爸,爸!”陈寿辉和陈寿宜终于找到了河边,并且发现了陈太公,都喊了出来。蔡院长也跟在后面,小跑着向陈太公走近

“爸,今天可是冬月十一,魏济不会撑船渡人的,您来这河边干什么?”陈寿辉有些嗔怪的就问。

陈太公回过头来,瞪了一下来的这三个人,说:“我来这河边和这河聊聊天,不可以吗?”

陈寿宜笑着说:“您爱和谁聊就和谁聊,怎么都可以。爸,今天过不了河,我们还是回医院去吧?”

陈太公盯了他一眼,说:“我又没病,回医院干嘛?”

陈寿宜笑着说:“是的,您没病,我和我哥都巴不得您什么病都没有,长命百岁。如果您回去再好好检查一下,我们也会更放心一些。”

陈太公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感动,瞪了小儿子一眼,说:“好,我成全你!”

第二天一早陈太公就渡了河。他一个人拄着拐杖早早的来到了河边,陈氏兄弟和蔡院长都被他落在了医院。

魏济的木船等在河边。

“陈叔,我扶你。”魏济伸手去扶陈太公。

陈太公感谢着点了点头,上了船。于是魏济就在船头撑船,陈太公就坐在船尾。

魏济是陈太公惟一不瞪着看的人,至于陈太公为什么从不瞪着魏济看,陈太公自己也弄不明白。此时陈太公就默默的看着魏济的背影,似乎又触动了许多心事,而至于是什么心事,陈太公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

“魏济,我仿佛在以前见过你。”陈太公幽幽的说。

魏济回过头来,笑着说:“您是说三十年前吧?”

陈太公在记忆里找,却找不到,就像在水里打捞了一遍,最后浮起来的却全是沉渣,他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觉见过你。”

魏济就笑:“可能吧,冥冥之中的事,谁能说清楚呢。”

陈太公又说:“魏济,你渡了三十年了吧?”

魏济点了点头,说:“是的,整三十年了。”

陈太公感慨的说:“你知道你渡了多少人吗?”

魏济停下桨,笑着说:“其实,我只渡了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别人,一个是我自己。”

陈太公似有所悟的沉吟了。江水潺潺的流着,河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雾,魏济在船头默默的撑着船。

“魏济,我知道你在冬月冬这一天是不渡人的,可我昨天看见你在渡一个人。”陈太公终于忍不住要向魏济求解心中的疑惑,于是说。

魏济笑着说:“陈叔,冬月冬我是不渡人的,昨天我的船里只有我自己。”

陈太公更为惶惑了:“可我明明看见你船里有两个人。”

魏济依然笑着说:“只有我一个。”

陈太公又一次沉吟了,半晌,忽然又说道:“莫非,你是在渡你自己?——可是,你船里分明有两个人啊?”

魏济于是停下了桨,任由船在河中漂着,自己面对着陈太公坐了下来,满脸的微笑,却不说什么。

陈太公知道不应该再问下去了,想起了自己更大的疑惑,于是又说道:“魏济,我见到我父亲了,他告诉我,你会渡我回来的,是你渡我回来的吗?”

魏济笑着说:“不错,是您的小孙子来找我,是我渡您过河的。”

陈太公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是你渡我回到人世的吗?你为什么要渡我回来?”

魏济依然满脸的微笑,却不说什么。

陈太公又知道不应该再问下去了,想起了自己早些时候总爱做的梦,心中的疑惑又一次迫使他向魏济求解了:“魏济,有个白发白须的仙人对我讲过一句谶语,我怎么也参不透,你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魏济点了点头,就说:“您指的是那句‘河上人架桥,河中鬼撑舟’吧?”说到这儿,他忽然站起身,指着河面上的点点波光,脸上现出深深的哀愁,说:“您知道这河里游荡着多少的鬼魂吗?他们的灵魂没有依附,他们随波逐流,日夜哀号,他们在水面兴波,在水底翻腾,他们永远,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陈太公愕然了。

魏济回过脸来,眼中已然涌出两行热泪,说:“生人不懂生,死人犹恶死!您知道吗,这条河里的冤气,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的,它在空气中游荡,它在河面上升腾。没有人,没有人,永远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超渡它们!”

陈太公更加愕然了,而且开始惧怕魏济的眼睛。

魏济又坐下来,扶着船桨,却不划动,继续说:“这条河上架不起来桥,永远也架不起来!可是人们就要来架桥了,是的,就要来架桥了!架桥是要死人的,又要有冤魂要掉在河里了。”

陈太公全身都听得寒冷起来,却还是忍不住说:“可是,修路架桥毕竟是好事,阎罗王都让我回来修路的。”

魏济就笑了起来,说:“您以为您修得了路吗?您永远也修不了路,那里最终还将会是荒草萋萋,修不起来的!就像这河上架不起来桥一样!”

陈太公想问为什么,却不敢问了。

魏济又接着说:“河上人架桥,指的就是有人将要来架桥,河中鬼撑舟,就是说的我魏济!”

陈太公惊得噎住了,仿佛溺水了将要死去的人。

魏济就笑着说:“陈叔你别怕,我和您说笑话的。我姓魏,魏字不是有一半是鬼吗?我的名字叫济,济就是渡河。或许,这谶语正是说的我吧!”

陈太公点了点头,说:“魏济啊魏济,你就是这条河上的桥啊!”

陈太公回到家,心里依然想着魏济说过的话,想到自己将要修的公路,想到两个儿子可能会有的表现,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就拄着拐杖,一个人坐在天井里默默看着头顶的青天。

陈寿辉和陈寿宜在陈太公到家后不久也回来了。他们也是坐着魏济的船回来的。同船的还有蔡院长,他已经在河对面滞留两天了。两兄弟在船上就开始为修路争吵了。两兄弟都知道这路必须要修下去,但陈寿宜说自己不想当镇长,而且也没当到镇长,这路应该由想当镇长并且当上了镇长的人来修。陈寿辉就说自己已经出了力,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精力来修路,而陈寿宜却是既有钱又有时间,这路应该由陈寿宜来修。蔡院长就劝他们不要这么吵,说这路应该由两兄弟商量着修。

魏济一直在前面撑着船,这时忽然回过头来冷笑了。

“魏老大,你笑什么?”陈寿辉自从当上镇长以后,谱儿也比以前大了,见魏济竟然敢笑自己,心里就很不忿,汹汹的就问。

魏济不说话,依然冷笑着撑船。

陈寿辉突然间失去了锐气了,并且竟然开始感觉自己的确有些无耻。

“兄弟,你说怎么修?”陈寿辉没有办法,只有又去问陈寿宜。

陈寿宜一时间没有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好,这路可以由我来修。但是,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陈寿辉仿佛抓住了救赎良心的稻草,说:“什么条件,你说,我尽量答应你。”

陈寿宜就说:“这第一嘛,我得在这路上立个牌坊,这路得叫寿宜路。”

陈寿辉想起了别人给自己立的碑,又想到它现在的颓败,心中就隐隐的一痛,点了点头,说:“依你。”

陈寿宜有些高兴的又说:“第二嘛,我得在这条路上设个收费站收钱。你们镇上得给我出个文书。毕竟,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陈寿辉忽然生气的站了起来,使得这狭小的木船微微一晃,他指着陈寿宜,愤愤的说:“兄弟,你这是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事儿可不能这么干!”

陈寿宜也攸地站了起来,冷笑着说:“你这么干都可以,我就为什么不能这么干!不是为了咱爸,我也不会来给你揩屁股!”

蔡院长见两兄弟都站了起来,也只有跟着站起来,却不知道该劝什么。然而陈寿辉却突然间被折服了,沉吟了两秒钟,冲陈寿宜点了点头,说:“好,都依你。你可得把路修好了。”

这时三个人都听到魏济在冷笑,而这次谁也不再说什么了。而且,船很快就到了岸边了。

“到了。”魏济冷冷的说。

三个人于是各自怀揣着沉闷,不声不响的下了船。

陈家兄弟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陈太公整个身子都靠在那把祖传的太师椅上,仰头向着天,已经睡着了。两兄弟都一惊,伸手去探呼吸。陈太公于是蓦地惊醒,瞪着眼睛说:“你们,都商量好了?”

两兄弟一起点头道:“商量好了,这回您就放心吧!”

陈太公满意的点了点头,两兄弟于是逃跑一般的向自家走去。陈太公却又忽然惊觉似的嚷起来:“站住!”两兄弟于是只好顿住各自的脚步,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陈太公忽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语气陡的软下来,似乎还含着求乞的说:“别蒙我!”

两兄弟见状心中都不是滋味,倒是陈寿宜怯怯的点了点头,笑着说:“不会,不会,您放心吧!”

一年之后,路终于又一次修到了陈家祠堂。在镇口也多了一个高大巍峨的牌坊,那上面横匾上写着“寿宜路”三个大字,据说是镇上书法最出名的王墨生的手迹,而许多人都知道王墨生是全省闻名的书法美术家,省长县长他都不给面子,是不屑于为这事儿题字的,并且王墨生自己也矢口否认。倒是几个懂得书法的人看出了门道,说这三个字中“寿”字是楷书,而“宜路”两字是行书,应该是陈寿宜在王墨生的书法作品的印本中摘下来的。单个字虽然都写得很好,连起来却有些不伦不类。

而陈寿宜却不管这些,他很得意。并且他的收费站也和这路同步完成了。在路开通的当天,他的收费站就开始收费创收了。

陈寿宜是不屑一天守在收费站收这点小钱的,他还有更大的事业要去做,所以他的收费站就交给了他的小舅子。他的小舅子叫龙康,身上纹了九条龙,因此有人叫他九纹龙,是个打架行凶,逞强闹事儿的主。他往那收费站一坐,立刻不怒自威,过往车辆只有乖乖给钱,没有人敢说二话。

然而这收费站终于还是出了事情。有一个住在陈家祠堂的后生为了省下过路费,绕过收费站,将摩托车沿一条田间小道推过去,被九纹龙给发现了。这龙康是一边打一边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那后生就说我自家把地都让出来了,你还不让我过车,这还有天理吗?九纹龙最是讨厌别人和他讲天理,于是就把那后生的脚都打断了。

那后生一家怕事,而且知道陈家的势大,不敢去告官,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出钱去治病。然而在镇上是没人医得这病,合家商量着打算借钱去县上治。而在过渡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心人。那好心人对这事很是同情,说,你们怎么不去找人家说理去。他们一家就只是叹气。那好心人就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毕凤鸣,找他比找官家都有用呢。

毕凤鸣没有印名片,没有树碑,然而很好找。他开着全镇最出名的包子铺。甚至有人说他这包子铺就是当年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开的包子铺,卖的是人肉,行的是侠义。这一家人能快就找到了毕凤鸣,而且事情很快就圆满解决了。那九纹龙在人前凶神恶煞,然而在毕凤鸣面前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磕头如捣蒜的赔不是;很快,由陈寿宜出面,那后生的治疗费用全都到了位。

从此,毕凤鸣的侠义故事上,又多了一笔。

说起来毕凤鸣怎么也算是贤达镇的名人。这不仅因为他的包子做得好,也不仅因为他不是本镇人却娶了本镇最漂亮的女人做媳妇,还因为他完全就是一个另类。连最能掐会算的柯瞎子都对他的八字啧啧称奇,说他的心肝脾肺肾和别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他的命里是天克地冲全占了,一辈子注定要折腾来折腾去,活一天要当别人活两天。柯瞎子还说,毕凤鸣三十六岁有灾祸。

柯瞎子说这话的时候毕凤鸣刚好过完三十五岁生日,所以他老婆马桂香就着了急,迫切的求禳治的办法,好说歹说花了三百六十块钱为毕凤鸣求来了五道灵符。

“这可不是我要你的钱,这是要敬祖师爷的。你要知道,为别人禳灾,自己就得遭祸的,”柯瞎子白着他那没有眼黑的眼珠,不紧不慢的说,“其实你给三十六或者三块六也可以,只是效果要差很多,我怕挡得过一灾遭不过二灾,他这可是逢五鬼煞星。”

马桂香自是千恩万谢的谢了,回到家就趁毕凤鸣不在,在屋里四角都烧了高香,然后将毕凤鸣的外衣翻出来,悄悄的将那五道符都缝在里面,念了几道佛,心里才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半年毕凤鸣果然平安,非但如此,他还长胖了十斤。然而在有一天他却不知怎么发现了衣服里的秘密,径直走到马桂香面前就吼,

马桂香哪里架得住他那阵势,只得如此这般的从实招来。毕凤鸣衣袖一甩就出了门,径直走到柯瞎子算命摊前就要动手。柯瞎子慌忙承认退钱,不住的陪小心,这才保住了那伴他近半生的布幌子。

虽然柯瞎子当时低了头,事后却依然说毕凤鸣三十六岁有灾祸,而且说,这已经不可禳治了。他还说,如果不灵,他自己将那算命的布幌子招牌烧了。

果然,毕凤鸣三十六岁出了事。

那天是正月初八,是毕凤鸣整治了九纹龙之后的第九十八天,也是毕凤鸣的包子铺新年第一天开张。马桂香刚把大门的门板拆下,长年在工地上做工的赵中友就握着酒瓶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一边扶着墙找到了桌椅,一边冲正在笼屉前忙活的毕凤鸣说:“老毕啊,新年好啊!这些天你一歇业,可把我馋死了,你开业的时候是我开的张,今年我也给你开张,赶紧,给我来五十个,我要下酒。”

毕凤鸣啐道:“你这个死酒鬼,小心酒把你淹死,你一个人吃得了五十个吗?莫不是你那个母狗婆娘也想吃,你给她带回去?”

赵老三也重重的啐了一口:“那个婆娘也配吃你的包子?我是自己要吃。我今天得吃个饱,吃了你的包子,我是死而无憾了。”说着就自己伸手去笼屉里拿。毕凤鸣知他说话没谱,也不在意,就给他装了一盘,搡在他面前,说:“吃吧吃吧,吃了你就给我死一边去!”

这时陈长顺也到了,倚着门笑道:“我就不信吃了你的包子会死人,给我来十个。”

接着周启山一家人也到了,毕凤鸣在笼屉前更忙活了,顾不上再和赵中友说话,赵中友脸上就落寞下来,他就一个人默默的就着包子下酒,吃一口就喝一口,这样吃喝了一阵,他脸色就越发古怪了,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像要哭,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然后却又像很高兴的说道:“这包子皮薄馅厚,香得很哪,真是好吃,真是好吃啊。吃了这包子,我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陈长顺就笑:“赵老四,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死的话,最好的方法还是喝敌敌畏。”

赵中友听了这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长顺,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说:“你怎么知道?”陈长顺正要接话,却见赵中友脸上一阵抽搐,口里吐出一口白沫,就扶着桌子慢慢躺倒在地下了。

郑中友死了。死在了毕凤鸣的包子铺。

这事立刻惊动了派出所,并且这一次派出所的出警速度惊人的快,阵势也搞得惊人的大。一共来了五名警察,还出动了一把枪,那意思仿佛在说,如果毕凤鸣拒捕,可以当场击毙。然而毕凤鸣却没有反抗,仍由冰冷的手铐铐在他手上,只是脸上带着莫测的冷笑。

在场的人都惊愕了。马桂香开始哭,开始哀求,但是派出所的不理她,虽然毕凤鸣不反抗,依然推搡着被塞进警车。马桂香追出去,而车屁股一冒烟,惊起一阵扬尘,一霎时就不见了。

其实,车不用开多久就能到派出所,因为派出所就在镇上。然而这次警车却故意鸣着警笛在全镇跑了几个来回,这就是提前一轮的示众。毕凤鸣安然的坐在囚车里,脸上始终现着冰冷的笑容。

陈寿辉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正泰然的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镇上的文书匆匆走进来,向副镇长报告了这桩命案。陈寿辉于是就开始幸灾乐祸,然而在真相未明之前,他不想卷入其中,所以他脸色很凝重,对文书说:“唉,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接下来陈寿辉没心思看报喝茶了,心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然而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在哭在嚷,同时还另外有人在劝,他于是就放下报和茶,迈开方步踱了出去。外面的人知道有人出来,立刻都安静了。

只见马桂香一脸泪痕满眼绝望的看着他,他心里就一软,说:“马家妹子,别着急,到我办公室来,慢慢说。”

马桂香一边拭着泪,一边就往陈寿辉办公室走。陈寿辉看见她因为太激动而胸脯起伏,心中就一阵跳,自己也进了办公室,顺手带上门,指着一张椅子,不迭的说:“你坐!你坐!”

马桂香犹豫着坐下来,忽然又站起来,泪也随着下来:“陈镇长,你得救救凤鸣!他真的没有下毒!”

陈寿辉又一次看见她那起伏的胸脯,真巴不得上前搂住她,安慰她,告诉她没有事,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他会保护她的。但他毕竟是很理智的,又一次指着那椅子,说:“马家妹子,你坐,你坐!有什么事,你慢慢说,我会给你做主的!”

陈寿辉一边说着一边躬着身子去倒水,然后又躬着身子递到马桂香面前,说:“马家妹子,你别激动,先喝茶!”马桂香忙用手来推,说:“谢谢陈镇长,我,我不喝!”

陈寿辉看见那双白皙的手就在自己的面前,立刻想上去装着不小心触碰一下,然而马桂香的手很快缩回去了。只听马桂香就抽泣着说:“他们把我家老毕带走了!他们问也不问一句,就这样带走了,还封了店。我知道像他这种性格,迟早要出事儿的!可是,可是,他绝对不会下毒,不会,绝对不会!”

陈寿辉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他在倾听还是表示他认为马桂香说的是真的。

马桂香又说:“我知道,我家老毕得罪了很多人,甘所长是不会放过他的!可是您得救他,陈镇长,您可是个明白人哪!”

陈寿辉点了点头,满脸笑意的就说:“你放心,会真相大白的。我相信毕凤鸣不会下毒,你放心,我会去和他们讲,我也会去和书记讲,你放心!”

马桂香感激的看了陈寿辉一眼,说:“这事,就拜托您了!”

陈寿辉看见那泪光莹莹的眼睛,不由得心摇神驰,嘿嘿的笑着,说:“没事,不会担心,会水落石出的。要不,你就在我办公室等信,我去找他们说去!”

马桂香高兴得不迭的点头:“好,谢谢您!谢谢您!”

陈寿辉从办公室出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来,透过窗棂偷看坐在自己办公室的马桂香。他看见马桂香神不守色的坐在那儿,因为焦虑不住的揉着衣角,就不由吞了一口口水。咕嘟一声,声音很大,他自己都听见了,他怕被马桂香或者别的人听到,逃跑般的离开了。

逮捕了毕凤鸣,整个派出所都一片欢腾。一直以来,毕凤鸣都打压着甚至威胁着派出所的威信与权威,许多人解决纠纷不找派出所却去找毕凤鸣,许多派出所裁定的民事案治安案被毕凤鸣说推翻就推翻,毕凤鸣几乎在他的包子铺里开起了他的派出所。所以,贤达派出所一直以来受着毕凤鸣的气,然而今天终于可以吐一吐了!

甘所长对全所的民警发话了,先对毕凤鸣不闻不问,关个两天两晚再说,一面派出两个人去现场取证,再派两个人去问询目击者。大家都应喏,然后各司其职了。

干警们化验了那个酒瓶子和吃剩的包子,证明那包子的确无毒,而瓶里却的确有敌敌畏,干警们还找到了目击郑中友死亡过程的陈长顺以及周启山一家,向他们提了许多问题。而这些目击者虽然不能确定那酒瓶子是郑中友自己带来的,却坚称毕凤鸣不会下毒,而且陈长顺还非常激动的表示,如果你们要冤枉毕凤鸣,我陈长顺就是到省里到中央也会去给他伸冤的。他们还找到了长年在镇上卖敌敌畏的张老头,张老头就说毕凤鸣和他媳妇从来没有买过敌敌畏。干警们隐约明白了真相,但却并不急于为毕凤鸣洗脱反而,还想尽可能的罗织毕凤鸣的罪行。

陈寿辉果然去找了书记,书记说毕凤鸣这人长期以来目无镇政府,是该利用这个机会杀杀他的威风,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话。陈寿辉知道书记的意思是要借刀杀人,但想起马桂香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又受了驱使,还是去派出所找甘所长去了。

而陈寿辉刚到派出所门口,就觉出了势头不对。派出所外面黑压压的全是人,派出所已经被围得个水泄不通。许多人在外面向里面观望,虽然有的神情平静,而却有一些人情绪激动,更有一些人站在高兀处冲里面大声喊道:“快放了毕凤鸣!快放了毕凤鸣!”

陈寿辉觉得事情要糟,就想趁着人们还没有注意到他赶快离开,而这时朱小三却发现了他,大声叫起来:“陈镇长在这儿,大家让陈镇长讲句公道话!”

许多人都回过头来,更有几个人把陈寿辉簇拥到了一个高兀处。朱小三率先拍着手掌,说:“大家欢迎陈镇长为我们表个态!”下面的人都哄然叫好,虽然也夹杂着一些人的骂声,但很快大家都安静了,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陈寿辉看着台下那些人复杂的目光,心中急得比火烧火燎还难受,真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得远远的,而他又很快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被蛰伏的冬天的蝉,可怜而且可悲,他现在只盼望能有一个天神来救他,他不停的清着嗓子,说了一半天“这个,,那个,,”始终没有扯到正题。

下面有人沉不住气了,气势汹汹的吼了起来,有几个还作势要上前来揪他,幸亏被一些老成人劝住,拉住了。这时却见很少出门的也年近八旬的周玄机手里提着他那把蟒皮二胡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陈寿辉面前,说:“陈寿辉,你小子可不要瞎记恨毕凤鸣,当年你修路他可是出钱支持过你的。你的那块碑,也绝对不是毕凤鸣给毁了的!”

周玄机是在贤达镇年龄次于陈太公的有德长者,在民间的威望极高,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嚷了起来:“对,毕凤鸣还是陈镇长的恩人,陈镇长可不能恩将仇报啊!”“那碑不是毕凤鸣毁的,绝对不是!”“对,不是,绝对不是,以前大家都是在乱猜乱说的!”

陈寿辉架不住大家这么大叫大嚷,把心一横,心中似乎立刻有了坚定的立场,他向下面挥了挥手,说:“大家别吵,都听我说!”

下面果然不吵了,大家都看着他。

陈寿辉此时已经镇定多了,他只是清了两声嗓子,就从容的说道:“我想,毕凤鸣是不会下毒的!我会进去督促甘所长,尽快查明真相,尽快放了毕凤鸣!”

台下顿时有人哄然叫好,也同时有人嚷道:“不行不行,必须马上放了毕凤鸣!”而大家似乎明白这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这叫嚷声很快平息了。

这时人们都给陈寿辉让出一条路,让他进去让甘所长放人。陈寿辉怀揣着使命快步逃离了众人的包围。而他耳朵里却听外面的人又在喊:“大家听好了,这派出所院子只准进,不准出,他们要不把毕凤鸣放出来,谁想出来谁就得挨打!”这人的声音一出,众人都齐声叫好,那声势就像点兵场上千军万马的山呼海啸,振聋发聩。陈寿辉心中一懔,脚步就到了派出所大院了。

甘所长这时其实也是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是进退维谷,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他透着窗看着外面的人,恨恨的骂道:“反民!反民!”而这时他听到了陈寿辉的咳嗽声,就慌忙转过头来,笑着说:“是镇长来了,快坐!快坐!”一面就弯下腰去倒水。

陈寿辉忙摆手,神色凝重的说:“不用了,外面这些人,怎么办?”

甘所长愤愤的说:“这毕凤鸣长期以来目无公检法,居然还煽动了这么多人,可恶,可恶!得好好治治,好好治治!”

陈寿辉含上一支烟,接着向甘所长递了一支烟,甘所长就连忙接住,同时去掏打火机为陈寿辉点火。就听陈寿辉说:“毕凤鸣在里面,怎么去煽动人?”

甘所长听着镇长的指示,没有了话,默默的点了点头。

陈寿辉就说:“这事儿闹大了。你们调查,出了结果了吗?”

甘所长突然正襟危坐的答道:“还没有,毕凤鸣的嫌疑还没被排除!”

陈寿辉踱到甘所长的座位旁,说:“可是,大家都觉得,郑中友很可能是自杀的!”

甘所长点了点头,说:“我想,这倒是很有可能。但是,我们好不容易把毕凤鸣抓来,可不能这么轻易把他放了,”他望了望窗外,又说,“何况,这么放了,我们公检法的威信何在,我们镇政府的尊严何存?”

陈寿辉一时也没有话。他们两个都同时沉默了。

而这时一个干警急急的跑了进来,气极败坏的就说:“老大,小油条刚想出去办点事,结果被外面的人打了。外面的人还发话,谁出去就打谁!”

甘所长脸上青筋条条绽出,吼道:“反了他了!枪呢?到枪械室,把那几条枪都准备起,我就不信了!”说到这儿,他已经脱下了外衣,愤愤的扔在了办公桌上。

那干警看着老大发脾气,自己却没有主意,无所适从的站着。

这时又听外面的人在人指挥下齐声喊道:“放了毕凤鸣!放了毕凤鸣!”甘所长更是如坐针毡的在办公室转来转去,一会儿很生气,一会儿又很气馁。

“老甘,我看,还是先把人放了吧,我们何必和他争一时短长呢,要整治他,你还怕没机会?”陈寿辉又开始劝。

“可是,我们公检法,就一点不要面子了吗?”甘所长像是与陈寿辉争辩,又像与他商量,更像在期待对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这样吧,”陈寿辉想了想,说,“我去给他们说。”

甘所长很感动,说:“镇长,这事儿,就拜托您了!”

陈寿辉就笑,说:“老甘,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兄弟。你放心吧!”

陈寿辉说着就向走出了办公室,向大院外面走去。

大家一见陈寿辉出来,立刻安静了,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陈寿辉此时很畅快,他知道自己即将要收获的,是难能可贵的民心,他站上了高处,清了清嗓子,情绪激昂的向下面的人说道:“大家放心吧,”他话刚说到这儿,就看见他的父亲陈太公拄着拐杖向自己走了过来,话就说不下去了。

“你给我下来!”陈太公瞪着眼睛看着陈寿辉,粗声大气的说。

陈寿辉呆住了。只听啪的一声,他身上就挨了陈太公一杖。陈太公气咻咻的说:“你们为什么要关毕凤鸣?真是不像话,不像话!”说得这儿,又是一杖打了过去。

陈家一直秉承着古贤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孝训,所以陈寿辉虽然身为镇长,在连续挨了两杖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怨言,只是默默的站着。这时周玄机过来,拉住陈太公,说:“老哥你误会了,寿辉是来劝甘兴雄放人的。”

陈太公“哦”了一声,瞪了陈寿辉一眼,说:“这才像话。”拄着拐杖走了开去。

朱小三就说:“陈镇长,他们要放人了,对不?”

陈寿辉放弃了准备进行的慷慨陈辞,只是点了点头,说:“是的。他们就快放人了。”众人于是都欢呼了。而这时又有人说:“我们在这儿等着,毕凤鸣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于是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对对,我们可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甘所长带着三个民警到了拘留室。毕凤鸣依然一脸的冷笑。

“现在证据不足,你可以走了。只是暂时还不能离开本镇。”民警张龙说道。

毕凤鸣就冷笑着说:“这里挺好的。我今天就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派出所是你家开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民警赵虎气愤了,吼道。

毕凤鸣就说:“你们要我来就把我铐来,要我走就把我轰走,那你们把你毕大爷也当个什么东西了?”

“你走不走?”赵虎很生气的又问.

毕凤鸣不回答他,只是冷笑。赵虎就上前去推他,推了半天没推动,倒是他自己的腰不知怎么被扭伤了,哎呀的一声大叫,倒在了地上。

刚从公安局下调到派出所的民警王朝见状也动了肝火,他自恃身上带着武艺,未经甘所长批示他就大步走上前去,说:“毕凤鸣,听大家都说你功夫了得,我王朝今天就和你切磋切磋,如果你输了,你就乖乖的给我滚蛋!”

毕凤鸣不睬他。而王朝却冲了上去。而大家还没看清这么回事,王朝却又瘫软在地了,脸上现出骇怪的神情,整个人就如同一团泥。

“小子,叫声大爷,我就给你解了穴,不然的话,你们就是关我十年八年,我也不给你解,你小子从此就是废人一个!”

包括甘所长在内的四个人都骇住了,脸上没有一点脸色。虽然他们平时在人前也说自己如何骁勇,但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制服眼前这个暴徒。

“毕师父,你厉害,我服了!”王朝怯怯的在地上叫唤。

“叫大爷!”毕凤鸣不依不饶。

“毕师父!”王朝还叫。

毕凤鸣呵呵一笑,说:“你小子还有点骨气。”伸手在王朝背上一拍,王朝于是就慢慢的爬了起来。

“好,我出去。不过以后请我进来的时候,先得想好了。”毕凤鸣冷笑着说,大步向外面走了出去。

毕凤鸣从派出所出来之后收到了一封信,彻底证明了他的清白。那信是郑中友写给他的遗书。郑中友在遗书中说,他自己是个最无能无用的人,他那续娶的媳妇樊世芳一直虐待他,虐待他和前妻生的女儿,在他出门做工的时候,她还经常在他女儿的饮食里下毒,只是因为他告诫女儿提防后妈相害,她女儿才处处警惕,幸免于难。而女儿虽然没被毒死,却免不了被毒打,浑身上下全是伤,而且每天都只有风餐风宿露,才八岁的孩子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郑中友在遗书中还说,樊世芳还和派出所的甘所长搞在一起,更可气的是,甘所长去的时候,他只能睡地铺,那所长就和他媳妇睡床上。

毕凤鸣看着这遗书,心中生起了无名之火。他完全能想象到郑中友在家中发现了他媳妇长期打算下毒的敌敌畏,然后万念俱灰,就到自己家里来吃了包子下着毒酒,然后死了。他开始后悔没有和郑中友多讲几句话,或许那样郑中友就不会死了。

毕凤鸣接着做了两件事。一是收了郑中友的孤女做女儿,二是给郑中友办丧事。

毕凤鸣亲自到王大拿家定了棺材。

王大拿迎了出来,给毕凤鸣介绍了几款,毕凤鸣都摇头。

“毕师父,这可是我们店最便宜的了。”王大拿亦步亦趋的跟着毕凤鸣,说。

“这都太薄了。”毕凤鸣说。

王大拿谦卑的笑着说:“是是是,要不怎么便宜呢?”

毕凤鸣忽然回过头来,盯着王大拿看,说:“这薄棺材里躺着,会舒服吗?”

王大拿笑着说:“因为您是给郑中友办丧事,所以我才向您推荐这个,如果是您的至亲至友,我这儿还有更好的。”

毕凤鸣点了点头,说:“就看最好的。”

王大拿拍着一款最厚实的,说:“您看这个,这可是最好的料,最好的漆。”

毕凤鸣仔细的摸了摸,敲了敲,点了点头,说:“行,就这个,多少钱?”

王大拿诚惶诚恐似的说:“您是做善事,就不要钱了,就当小铺也沾光做做好事。”

毕凤鸣就说:“你和郑中友有旧吗?”

王大拿忙摇头说:“我们没有交情,连交往都没有。”

毕凤鸣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这棺材钱我就得给你了,我不能让死人白白欠你这个人情——多少钱?”

王大拿说:“市价五百。”

毕凤鸣说:“这个你就别赚钱了,成本价多少?”

王大拿一时不知所措,半晌又说:“两百就行了。”

毕凤鸣笑了,就说:“我给你四百,马上叫人送到我家院子里来。”

王大拿感激的应道:“好的好的,我再给郑中友送一件寿衣,街坊之间,也该表达个心意。”

毕凤鸣拍了拍王大拿的肩,说:“好的。”

全镇的人几乎都来参加郑中友的丧事了,席面摆满了整条街。毕凤鸣还让自己的儿子和郑中友的女儿一起为郑中友带孝。郑中友可能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一辈子庸碌,死了居然能风光大葬。虽然这些人许多都是冲着毕凤鸣来的,但郑中友死了也真的可以无憾了。

灵堂就设在毕家院子里,虽然郑中友没有什么亲人,却一直添着烛,续着香,乡亲们感念郑中友可怜,也纷纷给他烧些纸钱。锣鼓一直锵锵的打着,毕凤鸣就在灵前迎来送往。镇上的大员们也纷纷前来吊唁。到傍晚的时候,有人就来告诉毕凤鸣,甘所长也来了。

毕凤鸣听到这消息,脸上就浮起了冷笑。而甘所长就已经到了灵前,冲他不住的拱手,说:“毕老弟,误会了,误会了。我今天是专程来道歉的!”

毕凤鸣笑着说:“今天不是我毕凤鸣来做什么事,今天是给郑中友办丧事。郑中友的灵位就在你面前,甘所长既然来了,就向他磕仨响头,求他原谅吧!”

甘所长刚才还笑着的脸陡然凝住了,说:“毕老弟,你,你不要做得太绝!”

马桂香见状忙过来笑着对甘所长说:“甘所长别和他一般见识,快过来喝茶。”

毕凤鸣却不理他媳妇这一套,铁青着脸,愤愤的说:“让他滚!”

甘所长脸上成了猪肝色,食指在空中不住的颤,气咻咻的说:“好,我走,我走。”就着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快到门口了,听到人们仿佛在议论自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找回面子,于是回过头来,愤愤的说:“毕凤鸣,你给我记着,你以后小心点!”

甘所长本想说了这话就走,没想到毕凤鸣竟然大步流星的走了上来,天神般截在他面前,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甘所长完全失了锐气,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毕凤鸣于是冷笑着让出一条道来,任由对方灰头土脸的离去。

十一

葬了郑中友以后,毕凤鸣又开始做生意了。这一次他的包子铺的生意更加火爆,人们都说,郑中友吃了包子就可以死而无憾,这包子该有多好吃,这毕凤鸣该有多侠义。慢慢的,甚至连县城的人都过河来吃他的包子了。

陈寿辉也开始来吃毕凤鸣的包子了,不过他更多的是想借机来看马桂香。

而这事儿对攀世芳的影响却相当负面。首先,甘所长和她划清界线,不再往来了。她的生活就同时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依靠。虽然她发挥她泼妇的特长骂了几通街,让全镇的人都心知肚明了她与甘所长那点儿事,甘所长依然没有改变一点态度,反而派出所有一个生得像阎罗王的警员来恫吓她,再乱说就把你给做了,她从此不但收敛,而且胆小得出奇了。在这四面楚歌,重重围定的情况下,攀世芳不得以无师自通的找到了一种营生。她在镇里找了家背街的铺面,门前用门帘一遮,就干起了不要本钱的生意了。

对于陈寿辉和甘所长这两位官场中的角色,却是悲喜两重天。陈寿辉的政治智慧不但赢得了民望,而且得到了书记的极力赞赏,而甘所长却既失了民心,又被同僚们暗地里笑话,并且被顶头上司指着鼻梁训斥了一通。好在陈寿宜及时的给了他安慰。

陈寿宜是在毕凤鸣被释放后的第三天回来的。他听到这事儿的前后经过后也很失望,甚至于有些失意,于是就去找甘所长喝酒。两个失意的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到镇里的聚贤酒楼包了个雅室。

“老甘,没关系,只要他小子还在咱贤达镇住,你还怕逮不着他的小尾巴。”饮了三杯酒,陈寿宜就满面红光了,打着酒嗝就说。

甘所长一只手抓着杯,一只手握住烟,目光就望着袅袅升腾的云雾,明显的有些忧郁,说:“兄弟,说句话不怕你笑话,我他妈真不想在这儿干了,随便换个地方,我这所长也好干一些。这毕凤鸣,太他妈是个灾星!”狠狠吸了几个烟,咬着牙又说道:“灾星!”

陈寿宜也往空杯里斟了酒,说:“就算要挪窝,也得是他毕凤鸣挪窝。你是ZF的人,谁敢动你?他毕凤鸣是个什么东西!他压根就不是咱贤达镇的人,从哪儿来就滚哪里去!要不,就充军,流放到宁古塔去!”

甘所长也狠狠的说:“是啊,把他刺配宁古塔!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妈的,什么玩意!”

陈寿宜和甘所长碰了杯,又说:“你说这马桂香什么眼光,找这么一个货色。马桂香那姿色,怎么能找这么一个东西呢!”

甘所长也赞同的点头,说:“是啊,你别看马桂香快三十了,就还像小姑娘似的,那皮肤,那姿色。”说到这儿,两个男人都啧啧的品着酒,陷入了短暂的遐思了。

两个男人经过一通饕餮,相互得了安慰,而且心中竟生起莫名的蛊惑,都不由有些飘飘然了。而甘所长忘了带他的坐驾来,陈寿宜的豪华坐骑也正在修理当中,所以只能由陈寿宜用摩托载回去。或许是福兮祸之所伏吧,因为其时已天黑,二人也酒醉,没看清因为市政建设在公路上挖了个壕沟,摩托车刚开不久就翻覆了。两个人的脑袋都不约而同的扎在暴露的钢筋上。不得不在深夜的时候挂急诊住进了镇医院。那结果是陈寿宜缝了八针,额头破相;甘所长缝了十针,脸上破相。

然而也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在住院期间甘所长又勾搭上了镇医院的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使他完全忘记了破相的苦楚,他硬在医院多住了两天。

陈寿宜和甘所长的感情经过同仇敌忾和同病相怜两个阶段,更加是有点同甘共苦的意味了。

陈寿辉在毕凤鸣重新开业的当天就去吃包子了。吃包子的人很多,很多人都向他打招呼:“陈镇长也来吃包子了?”“陈镇长也喜欢吃包子?”

陈寿辉和蔼可亲的答应着,目光却在包子铺里搜寻着马桂香的身影。果然,马桂香很快走了过来,笑脸如花的向他点头,弯腰,笑,说:“陈镇长,您来了?您坐!凤鸣的事儿,真是感谢您了!您看我这忙的,真是对不住!等一得空,我就带凤鸣去您办公室,好好感谢您!”

陈寿辉也还以点头,弯腰,一直笑着,说:“马家妹子你就哪里话,我们都是一个镇的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还说这些见外的话。没帮上什么忙,没帮上什么忙。”

不一会儿,马桂香又笑着将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陈寿辉看见马桂香那曼妙的身段和那可掬的笑容,早已心摇神驰,忙双手去接,有意无意间触到马桂香细软的手,更时激动得心跳加速,赶紧说些别的话掩饰开了。他就这样一边坐着品尝孜然美味,一边观赏马桂香在铺子里穿梭来去,不由得陶醉了。

这种美好的感觉使他快活了一整天,他这一整天都哼着歌,晚上回到家了也不能停歇下来。他老婆张兰是个精细人,见他满面春风,不由疑窦横生,试探着问:“又要提干了?”陈寿辉依然不收敛他的高兴,笑着摇手说:“不是。”张兰跟上来,正对着他的脸:“那咋这么高兴,哪个小媳妇冲你示好了?”陈寿辉这才觉出不对来,忙瞪着眼睛说:“胡说!妇人见识---书记今天找我谈话了。”张兰也立刻来了兴致,开始低眉顺眼的问:“那不是又要提干了?”陈寿辉不愿辜负那渴望的神情,就点一点头,说:“快了。”

那晚,张兰为他炒了一桌子的好菜,并且不但特意开了一瓶茅台,还陪陈寿辉小酌了一把,他们的儿子陈豪和女儿陈燕也沾光打了个饱牙祭。

第二天一早张兰就要起来为丈夫做早餐,而陈寿辉忙说:“不用了,我早上吃几个包子就成了,早上还有个会,得早点去。”

张兰“哦”了一声,就去为丈夫拍打衣服上的灰尘,并且含情脉脉的送出门。

然而陈寿辉却将那含情脉脉的眼睛抛在身后,他想马上见到另一双美丽含情的眼睛。但是这回他失望了。包子诚然还是马桂香端上来的,但马桂香却是一脸的冰雪,一句话不说的就将包子摞在他面前走了。那五个包子虽然也冒着热气,却像是乱葬岗子上的五座坟墓,没有一点活气的坐在他面前。他的心里涌起了巨大的失落感,不住的忖度,盘算,看着别人吃得咂嘴的样子,突然觉得很荒唐,这包子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嚼着那那么的索然无味啊。五个包子快嚼完的时候他似乎想通了:毕凤鸣洞若观火,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这点心思,他一定给他老婆说了。想到这儿,他浑身就一下子出了一能汗,赶紧付了钱,匆匆的走了。

然而这一次陈寿辉猜错了。马桂香的不高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头一天她又去找了柯瞎子。自从毕凤鸣出了事儿,她就觉得柯瞎子说的倒挺有几分对的,于是她就背着毕凤鸣又硬着头皮去找了他。

柯瞎子冲她直摇头,说:“躲得过初一,却过不了十五,不可禳了,不可禳了!太刚则易折,太刚则易折啊。”

马桂香一听这话差点急出泪来,忙说:“老神仙,您就抬抬手,帮帮忙吧。他这人,可没做过什么坏事,您得帮他,求您了。”

柯瞎子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长出一口气,说:“好吧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就帮帮他。不过我就也只能是尽尽人事了,我来为他挡灾吧。至于灵不灵,还得听天命了。”

马桂香急忙点头,说:“行行,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救他。”

柯瞎子白眼珠一轮,双手一搯,说:“这样,这次不用符了,我去置办些法器,我就在家里每天为他作法。试一试吧!”

马桂香忙说:“老神仙,那就拜托您了,您看,得多少钱合适。”

柯瞎子笑着说:“我的工钱就先不要计算了,我也不是那么势利眼的人。你就给置办法器的钱吧,总共得八百块,得,你就给七百二十块吧。如果这一年过去他无病无灾,到时你记得再来谢我就是了。”

柯瞎子如此慷慨,马桂香几乎要感动流涕了,马上爽快的交给他七百二十块钱,然后有些高兴的回到家了。然而回到家之后又想起柯瞎子说的还得听天命,就又开始闷闷不乐,于是乎到第二天也依然闷闷不乐。

陈寿辉从包子铺出来,一直也忽忽不乐。然而想起马桂香那头一天那撩人的笑又开始有些意乱情迷了,他这样一直想一直想,到后来竟不然“收其放心”了,下面的家伙竟然开始膨胀,直挺挺的似乎要穿透裤裆了。他知道和马桂香应该是没有戏了,他也知道镇上后街也有几家半掩着的门里是干那种服务的,但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实在不好出入那些场所,所以还是忍住了。他于是想到了对面的县城,他听别人说滨河路上全是开的那种店面,他于是就急急的往河边走。碰巧在路上遇到一个办事员,他就对对方说:“我到县城有点事儿,今天就不回来了。”

他三步并两步的往河边走,而到了河边,却并未发现魏济和他的船。他在原地徘徊了几圈,不由开始捶胸顿足了。

这样等了大约半个钟头,也或许只有一刻钟吧,魏济就悠然的撑着他的小舟过来了。

小舟还没靠岸,陈寿辉就冲魏济嚷道:“魏老大,你死哪里去了!就不能快一点儿!”

魏济一边撑着船,一边笑着说:“寿辉,急着渡河啊?我刚才渡三个人过河去了,等久了吧?”

陈寿辉愤然的点头道:“我等了你一个钟头了!”

魏济笑着说:“你的表走字快一些。”一面就泊好了船,伸手来扶陈寿辉。

陈寿辉挥开他的手,一纵就上了船,说:“快开船,快开船!”

魏济就说:“还是等等吧,万一还有别的渡客呢?”

陈寿辉“哼”了一声,说:“快开快开,哪里这么磨叽。还有人来让他等就是了。”

魏济笑道:“寿辉,真有急事?”

陈寿辉不耐烦的应道:“嗯。”

魏济一边望着通往渡口的路,看有没有人往这边赶,一边继续问:“啥事?”

陈寿辉望了一眼魏济,说:“这个,这个,开会,到县里开会,迟到不得,快开吧。”

魏济点了点头,笑着说:“开会重要,开会重要。我看也没有别的渡客,好吧,我就先渡你过去。”说话间船就离了岸,向对面县城进发了。

到了河中央,陈寿辉的急躁情绪反而平复了。他望着魏济的背影,突然说:“魏老大,这河上还真是离不得你。”

魏济回过头来,冲他笑笑。

陈寿辉又说:“你说这几十年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想撑船来营生,可是后来不是淹死了就是吓怕了不敢撑了,这河,也太邪门了。也只有你渡人渡得稳,从来没有出过事,好像风浪都听你的一样。你还真是会渡人啊。”

魏济笑着说:“你没听你家老太爷说吗,我是这河上的桥啊。”

陈寿辉闻言突然愤慨了,说:“呸!你是桥吗?要是这河上有桥,我就不用等渡了,我高兴走就走,高兴开车过去就开车过去。你是桥?笑话,笑话!”

陈寿辉又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河两岸,说:“魏济,你信不信,哪一天我架座桥,让你这撑船的技术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魏济摇了摇头,说:“我不信。这河上多少次打算架桥,可最终,架起来了吗?架不起来的,架不起来的。”

陈寿辉冷笑道:“只要有钱,就一定架得起来。你看着吧,可能用不了多久,这河上就会架桥了,你这饭碗丢了,你就哭穷去吧!”

魏济依然笑着说:“我一辈子的事就是渡人,有人渡就渡人,没人渡就渡自己。我不会害怕的。”

陈寿辉突然不想和魏济斗嘴,也就不再说什么,开始默默的坐着。

十二

一上岸陈寿辉就像脱兔一般往滨河路而去。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了那花红柳绿的地儿,他却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只在那些半掩的门外徘徊,拿眼睛的余光去观察里面的颜色。这条街很长,那些门店的阵容也很强大,偶尔还从里面传来几声妙龄女子的笑声,真真是“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内佳人笑”,引人遐思,稣筋剥骨,引得陈寿辉急急的要冒汗,在门外远远的努力拿余光张望。然而毕竟隔着纱窗,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他生怕错过了好的颜色,又生怕因为没看仔细进去之后失望,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最后终于确定了目标,向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后,慌慌张张的就进去了。

然而见去之后他又立刻失望,原来外面所见的仙女也只是庸脂俗粉而已。并且那老鸨招呼他的神情让他觉得对方很轻慢,并没有太重视自己,心中就开始悔之不及了。

老鸨似乎看清了他的心思,将手一拍,就又招呼来一群女孩子,个个的都娇艳无比,扭泥作态,而容貌却远不及马桂香的万一,陈寿辉就开始觉得头脑发晕了,却说不出话来。

老鸨“哼”了一声,说:“要找仙女儿啊,找仙女就别在这儿来,都长仙女模样不是被人包就是被人养,谁还在这儿来糊口?”说着把手一拍,那些女孩子们都一起现出看陈寿辉不起的模样,懒洋洋的自去了。

陈寿辉从那里边出来,心内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开始后悔自己这般冲动的过河来了,眼前就又浮现起马桂香的模样神情,暗暗的想,还是马桂香有味儿啊。

他于是又决定渡河回去,却又害怕被魏济看出破绽,因为开会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所以他又犹豫了。他又蓦地想起别人都说怡人宾馆那地方有许多好的颜色,于是心里又一次受了蛊惑,招了辆车,直接向县城中心的怡人宾馆去了。

的确,风月也有三六九等,陈寿辉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真是有些乐不思蜀了。当太阳磅山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的来到河边找魏济。

船上共有五个乘客,那四个乘客见和镇长同船,都现出荣幸的模样,不住的冲陈寿辉点头。陈寿辉也不住的还礼。魏济就在船头默默的撑着船。

而陈寿辉却总觉得魏济在前面偷偷的冷笑,到了河中心,他就忍不住问道:“魏老大,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魏济回过头来,一脸无辜,说:“寿辉,我几时笑了?”陈寿辉呆了一呆,接不上话。魏济就问道:“寿辉,开了一天会,也挺累的吧?”

陈寿辉又是一呆,支吾其词的说:“是,有一点。”

魏济似乎含着怜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又开始默默的撑着船。

陈寿辉几乎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一句话,默默的愧疚的坐着。

古人说“无酒不成宴席,无色路上人稀,无财无人早起,无气必被人欺”,酒色财气或者真有它不可或缺的道理,颜色之美,观赏热爱或许也并不为过,然而贪恋其中,往往要被其害。陈寿辉自从经过那次销魂之后,心就像脱缰之马,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每次面对他媳妇张兰他总觉得差强人意,所以几乎每一星期他都会过河一次。

每一次渡河魏济总是问:“寿辉,过河去开会啊?”每一次回来到了河中心魏济总会问:“寿辉,开了一天会,挺累的吧?”而且还会怜惜的看他一眼,然后叹一口气。陈寿辉隐约觉得魏济似乎什么都知道,所以对魏济再不敢粗声大气,甚至于很怕看他的眼睛。然而,他依然管不住自己,每一星期必去一次。

在他这么来来回回的第五次的时候,他在怡人宾馆里发了脾气。

那里有一个红牌的姑娘叫秀儿的长得有七分像马桂香,陈寿辉每次都会找她,然而这一次,却被和气的告知秀儿正在陪另一个客人,并且那客人包了她一整天。那侍应生还弯下腰,很谦卑的说:”要不,我给您再找一个更漂亮的?”

陈寿辉就在这时发火了:“你去告诉她,就说我来了,把那客人推掉!她告诉我说,只要我来了,她可以推掉任何人,你要知道,我可是专程来找她的!”

那侍应生腰弯得更低,语气也更加谦卑:“真的非常对不起,那们客人也是坐船远道而来的,而且他出的价钱也很高,脾气也很大,我想,这会非常困难。我看,您还是点别的姑娘吧,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很漂亮的。您找另一个人会是另一种感觉!”

陈寿辉在这时开始急躁了,甚至想告诉那位地位低贱的侍应生,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不但拿得出来钱,我还是镇长!然而他终于还是忍住说了,但怒气却没有忍住,吼嚷道:“秀儿在哪儿,我自己去找她说。”

侍应生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脱口说道:“她在二号房。”看见陈寿辉马上往二号房走,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上前谦卑的拦截道:“您不能去,这会很不好的!”

陈寿辉却一把推开了他,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二号房,伸手就去摇那门的扶手。

他的动静很大,里面的人很快被惊扰了。只听得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从里面出来,门很快打开了,一个人怒气冲天的立在门口,然而那人脸上的怒气维持了不过一秒,很快就僵住了,现出了尴尬的模样。

陈寿辉的怒气也很快僵住了,同样的现出尴尬的模样。

那里面的人是陈寿宜!

然而陈寿宜的尴尬却不似陈寿辉,只维持了不到两秒就立刻冰释了,他呵呵笑道:“哥,原来你也在,原来你也喜欢秀儿,呵呵,你的眼光不错,这妮子还真是不错,”说着冲里面叫道:“小豪,别躲在厕所里,出来,给你爸打个招呼!”

陈寿辉闻言怔住了,觉得天眩地转,几乎要昏倒。

磨磨蹭蹭了一半天,陈豪从厕所里慢慢腾腾的走了出来,满脸犯错求饶的表情。

然而陈寿辉却完全没有了惩罚人的勇气和精力,他自己也是满脸犯错求饶的表情,他呆站着,冷汗突突的冒,过了半晌,终于觉得要说点什么,于是平生第一次对儿子说了很软很软的话:“别,别,别告诉你妈!”他说了之后又觉得这话很多余,而且太有损他作为父亲的形象,有些后悔,但却又补救不回来了。

十三

这时陈寿宜却很镇定,他用一手摸了摸额上初愈的伤疤,一只手冲陈豪摆了摆,说:“小豪,你不是还有点儿事吗,你先去忙吧,我和你爸说点儿话。”又冲里屋的两个小姐说道:“今天便宜你们了,你们回避吧,我和我哥聊聊家常。”

陈豪自是遇赦般的飞快逃离了。在这时就听得一阵穿衣整裙之声,陈寿辉久已熟悉的妓女秀儿和另一个姑娘一起似笑非笑的从里面出来了。秀儿走到陈寿辉面前,暗里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肉,然后回过头来冲他浪浪的一笑,千般风情,一时顿生,陈寿辉此时是百感交集,看着这一切,竟是哭笑不得。

陈寿宜把陈寿辉请进屋,顺上关上门,指着床,说:“哥,床上坐。”

房间内共有两张床,此时被盖都挺凌乱,可以想见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陈寿辉迟疑着寻到一张床坐了下来,陈寿宜已经递上香烟,笑嘻嘻的说:“哥,抽烟。”

陈寿辉恍然的接过来,陈寿宜却躬下身为他点火,陈寿辉就迟钝的去就火,忍不住问:“刚才,是谁和秀儿,是你还是小豪?你们,你们怎么能在一个房间里,你们可是叔侄啊?”

陈寿辉就笑:“哥,你放心,是我和秀儿,没有乱了辈份。叔侄又怎么样,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要是我家小军大了,我今天也会把他带来,让他也见见世面。那呆瓜!”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气氛的感染下,陈寿辉也有些放松了,笑着说:“小军老实,你可不能把他教坏了——兄弟,小豪咋和你在一起?”

陈寿宜说:“是这样的,我现在工程上是越搞越有名堂,我想提拔提拔小豪,让他过来帮我。今天我就问他,你嫖过娼没有,那小子脸立刻红得像粉蛋蛋,比新媳妇还害臊,我就想得带这小子来见见世面了。可是你晓得不,这小子干这种事儿却是轻车熟路,完全是个老手,只是埋得比较深罢了。嘿嘿,哥,你小瞧他了吧!”

陈寿辉怅然的说:“年轻人这样,还是不好。”

陈寿宜就笑:“哥,这没什么大不了,干业务的,声色犬马都得会一点儿,不然怎么能交朋友呢?你知道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成为铁哥儿们吗?”

陈寿辉望着他,没有话。

陈寿宜就说:“有四种人。要么一起同过学,那是同学,要么一起扛过枪,那是战友,这两种都还不算什么,最铁的还得数另外两种。”

陈寿辉来了兴致,问:“哪两种?”

陈寿宜笑着说:“最铁的哥儿们那是比亲兄弟还铁,不为别的,他们一起干过坏事儿,干过不足为外人说的事儿,那就是一起分过脏的和一起嫖过娼的。哥,知道咱们兄弟以前咋那么貌合神离吗,就是因为没有一起干过这些事儿。”

陈寿辉听得有些出汗,不住的搔头,笑,不赞同也不反对。

陈寿宜忽然深情的望着陈寿辉,说:“哥,怎么说咱也是亲兄弟,我们还是得团结,虽然你媳妇和我媳妇不太合,但我们兄弟大面儿上还是一直过得去。但这不够,我们得真心实意的团结啊!我们可是亲兄弟啊!”他顿了一顿,又说:“所以,我让小豪也进我们公司了,一上手就搞管理,月薪五千,比他在机关强吧?”

陈寿辉是一个极为小心处事的人,听人讲话总要过滤一番,看别人话中有多少水分多少实诚,然而听了这话之后却也不由得有点感动,说:“兄弟,你说得是,可是小豪现在端的毕竟是铁饭碗啊!”

陈寿宜立刻笑了起来,说:“哥,什么铁不铁的,我给他的饭碗可是金饭碗,我看就是你,一个月也挣不到五千吧?老实跟你说,哥,这些年,兄弟我大发了。你看见我在镇上那辆车了吧,其实不算什么,我在县城还有一辆,比镇上那辆还要好,我在邻县还有一套别墅,另外我还有一套房产给了个相好的在住,我还给那相好的配了车。就是上一个工程,我一个月就挣了一百万!”

陈寿辉听着这些,不由连连的冒汗了。他以前虽然也知道陈寿宜很有钱,却不知他竟是如此有钱,以前还暗地里和对方较着劲,听陈寿宜这么一透底,他完全对自己失望了,这较劲的意思立刻就像糖塔一样塌掉了。

“兄弟,你真有本事。”陈寿辉恍然的吸了几口烟,由衷的说。

陈寿宜很淡定的就说:“这也不是什么大本事,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耍耍而已,而抱守着真正的什么技能,还只能是个糊口的命,哪里能挣得了这么多钱?兄弟就是真真正正的小人一个,脸皮豁得出去,所以才能享这一场富贵。你真以为我们这类人有什么大本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陈寿辉听陈寿宜讲了一通哲学,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陈寿宜又笑着说:“哥,看得出来,你很喜欢秀儿,这样,我再把她叫来,让她好好陪你玩一天。我知道你不是像我这样的粗人,不会和我一想玩,我就另外找个房间,另外找个妞儿,反正,单由我来卖就是。”

陈寿辉张着嘴,似乎还想分辨什么,陈寿宜却回头冲他一笑,出去了。不一会儿,秀儿就风韵十足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陈寿辉心中毕竟还是有阴影的,所以在县城没有呆一天在下午两点钟就回去了。

上了渡船之后,他的心绪依然有些复杂。船到了河中,魏济就又满脸关切的回头来问:“寿辉,开了这么久的会,挺累的吧?”

陈寿辉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魏济就回过头去,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会就是多,你到县里开会,县里的却到我们镇上开会,上午的时候,县里的一些头头脑脑们就渡河去镇上了,说是要开个什么会。”

陈寿辉脑袋“嗡”的一声,惊道:“什么,县里的领导到镇上去开会了?”

魏济应道:“是啊,他们一共七个人,我说就撑船过去吧,可他们架子大,说一定要坐机驳船,我硬是开机驳送他们过去的。”

陈寿辉忙问:“都是些什么人?”

魏济说:“反正都是当官的,至于是什么官职,他们也懒得向我通报,我也不方便去问。”

陈寿辉暗想事情要糟,不由失了风度,惊叫道:“什么,什么,这可怎么办才好!”

魏济就说:“寿辉,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撑快点,上岸后你就快回去吧,好好认个错。”

陈寿辉心中又不高兴了,愤愤的说:“我认什么错?”

魏济就不说话了,默默的撑着船。

陈寿辉上岸后就心急火燎的往ZF大院赶,进了大院,马上问门卫的老王头:“都是些什么人来了?”

老王头惊讶的看着陈寿辉,说:“陈镇长,您到哪儿去了,怎这时候才回来?是县里建委的领导来了,好像有靳主任。”

陈寿辉闻言立刻放松了,笑着说:“原来是老靳哪,上一周我还和他涮羊肉来着。”说着就有恃无恐的哼着歌儿往小会议室去了。

会议室的门开着,里面有除了县城来的七个人外还有镇上各个机关的人共三四十个,陈寿辉就直接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冲ZX台上的靳主任点头示意,说:“靳主任,对不住,有点私事儿,耽搁了,耽搁了。”说着就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坐下了。

靳主任和蔼的对已经坐下的陈寿辉说:“没有关系,我们也来得突然,这会也只是个通气会。”

陈寿辉笑嘻嘻的站起来连连打拱,坐下后就小声冲坐在旁边的刘镇长询问道:“是个什么会?”

刘镇长冲他耳语道:“我们这河上,要架桥了。”

十四

靳主任接着传达了上面的精神,县里已经向上级申请了在这河上架桥,经费也正在向上级财政申请,而且这次是十有八九要批下来的。有鉴于上几次闹架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失民望,县里这一次格外谨慎,没有声张,所以贤达镇也没有通知,过镇上来开会也是临时决定的,主要也是向贤达镇的领导班子通通气。

靳主任讲完之后,另一个副主任就给贤达镇的公务员们展现了县设计院初绘的蓝图,大致有甲乙丙丁戊五种方案,而县里主要是想在甲乙丙三种方案中抉择,那丁方案和戊方案只是交给上面看的,因为上面非要五种以上方案报上去,那副主任谦虚的请大家对这三种方案提建议。

镇里的干部们却一个比一个谦虚,推让了半天,只得是按官职大小来发言了,书记和刘镇长提了之后,就轮到了陈寿辉。

陈寿辉听见书记支持拱桥,刘镇长支持斜拉桥,就毅然站在书记一边了。而且他看见那拱桥的二连拱很像秀儿那诱人的屁股,立时觉得有一种别种的美感。他于是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我们搞建筑一定得有创意。我们县里的标志性建筑太少了,广场好吧,是照省里学的;车站修得漂亮吧,和邻县是一个样式,虽然建筑不少,但总还是缺乏点什么。”

他说到这一节,大家都集中了精力,耸然的听了,建委的二个人还点了几下头。

陈寿辉看到这情形,情绪也更饱满了,说:“所以,我们要架桥,就要架一座与众不同的,要让它成为我县的标志性建筑,让它成为艺术与实用的完美组合,”说到这儿,他觉得自己该收敛了,于是说,“我个人认为,建委同志的这三种方案都非常的不错,而这第二套方案,也就是乙方案,我认为尤其突出:现在斜拉桥太普遍了,大家都架这种桥,而拱桥却很别致,不但美观,而且大气,别致。我个人的确非常钦佩乙方案,实在是太棒了!虽然成本最高,但我觉得那是值得的,建筑是伟大的艺术嘛!”说着自己开始鼓掌,表示自己的话已经结束。

台上台下的人大约很受感染,都鼓起掌来。

陈寿辉的话立刻成了定论。他不但很得靳主任的心,而且和县里那些头头脑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最关键的是他这一套说辞更是冠冕堂皇,让靳主任听着非常受用。虽然架桥具体会用到哪一套方案还得由县里的大头头儿们决定,但是起码他已经为支持这种方案的头头儿们找到了一种说法。

散会后,书记拼命的留建委的同志们在镇上用点便饭,然后靳主任却神秘地冲书记耳语道:“不用了,我们晚上有安排了。”于是书记就不再挽留,和镇上的大员一起将建委一行七人送到了渡口,照例的上了机驳船。招手招到船到了河心,一行人这才折转回来。

“寿辉,你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书记高兴的对陈寿辉说。

书记的表扬令陈寿辉很高兴,这高兴一直持续到下班回家的路上。然而快到家门口时,却陡然想起今天上午在怡人宾馆碰见小豪的情形,心里就突然有了阴霾,轻快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到了门前也不掏钥匙也不出敲门,竟然犹豫着站定了。

而这时院儿门却吱嘎的一声开了,他就看见陈寿宜笑着站在门内。

“哥,我听着脚步声是你,透过门缝一看,果然是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到我家吃饭,我婆娘已经在做饭了。”陈寿宜一边说着,一边就搀着陈寿辉笑嘻嘻的往自家的客厅走去。

等陈寿宜的媳妇龙芳把晚宴张罗好,陈寿宜将陈寿辉请到饭厅用膳的时候,陈寿辉觉得这晚宴实在是丰盛了,整只的鸡,整只的鸭,还有大鲢鱼,还有乌龟汤,还有鳝,还有牛羊肉,杯盘碗盏的都摞到桌沿边儿上来了。

“一点便饭,一点便饭。”陈寿宜笑着说,一边为陈寿辉调停桌椅,一边自己也坐下,拧开一瓶极品五梁液,说:“哥,咱兄弟很少在一起喝酒,今天就好好喝它一霄。醉了就在这边睡。”

陈寿辉感动的说:“兄弟,你这太丰盛了,我实在领受不起。”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说:“我得给我家那口子说一声,让她少做一个人的饭。”

陈寿宜突然警觉,冲还在厨下做最后一个菜的龙芳嚷道:“我让你去请的嫂子和侄儿侄女呢?你都喊了没有,为什么现在人还不来。”

就听见龙芳在油烟的袭击下咳嗽着说道:“我给陈燕说了一声,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

陈寿宜生气了,说:“我让你请我嫂子来吃饭,你给她一个小孩子说算什么回事!”

龙芳就一边挥着铲,一边委屈的在厨下说道:“嫂子的个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去请她?——我们平时就是不说话的。”

陈寿宜点了点头,笑着对陈寿辉说:“哥,你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去请!”说着就要离席去请。

陈寿辉忙说:“这样,我去喊他们来。”

陈寿宜和蔼的将大哥按在座位上,笑着说:“不,哥,你是贵客,我去请嫂子!”

陈寿辉的媳妇张兰因为听自己的小女儿陈燕说龙芳请他们全家吃饭,心中反而起了抵触情绪,当时就下结论的啐道:“给鸡拜年,会安的什么心!”她知道陈寿辉多半是要去赴宴的了,所以没等陈寿辉回来,早早就开了饭。陈太公在大儿子和小儿子家轮着吃饭,这一月就轮在陈寿辉家吃饭。所以他也和他们一起早早的吃过晚餐,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了。

等到陈寿宜去登门拜请的时候,张兰已经在收拾碗筷了,于是张兰就表示不去了。陈寿宜就嘻皮笑脸的说:“嫂子,您就给小叔一个面子吧,您去,哪怕动一下筷子也成,我也从心底感谢您的赏光。”

张兰虽不满意龙氏,也看不惯陈寿宜家有钱,却对这小叔子生不起来气,在陈寿宜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展颜一笑,决定给陈寿宜面子,放下了还没洗完的碗筷,牵着陈燕,叫上陈豪,去陈寿宜家赴宴去了。

在酒食的感召下,两兄弟都很高兴,话题也多起来;一向不和的两妯娌,也破开荒的互相客气起来;至于小字辈的,也很惬意的大快着朵颐。

“哥,你要升官了,兄弟得祝贺你。”酒喝光一瓶,重开第二瓶的时候,陈寿宜红光满面的笑着对陈寿辉说。

陈寿辉就笑:“兄弟,你是说刘镇长要退休,我这副镇长要转为正镇长的事儿吧,这没什么可庆贺的,半年前我就知道了,他到了年龄,退是一定要退的。”

“不是,”陈寿宜摆了摆手指,说,“我说的是你们书记一直在谋调动,他的调令也快下来了,你快要当书记了。你要当贤达镇的一把手了!哥,恭喜你!”说着就拿起杯子来和陈寿辉碰。

陈寿辉恍然的端起杯,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他没想到陈寿宜的消息竟然比他还要灵,急迫的问道:“兄弟,你这是从何知道的。”

陈寿宜就笑着说:“哥,兄弟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还知道,我们这河上要架桥了,这是前天赵副县长告诉我的。”

陈寿辉耸然了,他万没料到陈寿宜竟然比他更早知道这些前沿信息,张大的嘴半天也没合上。

这时在下首作陪的张兰也惊得把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忙弯腰拾起来,龙芳就叫道:“小军,去给伯娘重新拿一双过来。”一面和气的冲张兰说道:“恭喜您啊,嫂子。”

张兰仿佛此刻已经是书记夫人,冲龙芳有些礼貌又有些骄傲的笑了一笑。

“兄弟,你可真有本事,和赵副县长都有交情。”陈寿辉呷了一口酒,感慨的说。

“什么本事不本事,还不是吃吃喝喝玩玩耍耍建立起来的。”陈寿宜不以为意的说,说到“玩玩耍耍”四个字的时候,冲陈寿辉诡异的笑了笑。

而这笑却被龙芳发现了,龙芳有些不满的说:“什么玩玩耍耍,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玩女人去了?”

陈寿宜笑着说:“老婆大人,那是不可能,你老公要多清白有多清白。”

龙芳啐道:“陈寿宜你听着,你坏事做尽,在外面勾三搭上,死了之后上就在地狱里受罪去吧,别想上天堂!”

陈寿宜笑着说:“那最好,我在天堂里反正没有熟人,我的朋友全在地狱里!”说着又与陈寿辉碰了一次杯,笑着一饮而尽。

陈寿辉这次虽然有一点酒醉,话语少了,思想却还是灵活的,他此刻已经暗暗想通了陈寿宜请他吃饭的目的,是要自己给他争取河上架桥的这个大工程。果然,陈寿宜在给陈寿辉斟下一杯酒时就说:“哥,咱爸一直有修路架桥的愿望,我们路算是修了,这桥还没有架,要是把桥架了,咱爸不知该有多高兴!”

陈寿辉就笑着说:“兄弟,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的,我们陈家既修了路又架了桥,那才真是为咱贤达镇立了功德呢。”

陈寿宜很高兴,并且很快感动了,说:“是啊,咱爸,……”说到这儿,忽然噎住了,拍了拍脑瓜,“咱爸,咱爸呢。我竟然忘了去请咱爸!”

“小军,快,快去请爷爷,快去!”顿了一顿,陈寿宜冲陈军吼了起来。

十五

虽然已经是酒过三巡,虽然已经只有残汤剩水,陈太公还是来了,并且很高兴。虽然也瞪着眼,但目光中明显的有三成柔和。

“兄弟就得像个兄弟样子。”陈太公坐在上席,扶着拐杖,说。

两兄弟都唯唯的点头,陈寿辉就为陈太公夹菜,陈寿宜就为陈太公斟酒。陈太公接过酒就一口干了,瞪着眼睛说:“我喝杯酒,菜就不吃了,已经吃过一遍,我怕晚上撑得慌。”

张兰听到这话,也就放弃了去夹早已相中的一片五花肉,丢掉筷子,笑着对龙芳说:“我饱了,弟妹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我吃了这么多。”

陈寿宜却又为陈太公斟了一杯酒,笑着说:“爸,今天您得多喝两杯,我们陈家有喜事儿了,咱哥,要当镇上的书记了。”

陈太公瞪了陈寿辉一眼,又瞪了陈寿宜一眼,说:“这算什么喜事!”说着将酒杯端起,重重的摞在桌上,愤愤的说:“不喝!”

陈寿宜尴尬的笑了笑,又说:“爸,还有喜事儿。阎罗王不是劝您做好事吗,他不是说修路架桥都是好事吗?您儿子为您修了路,现在又要为您架桥了。”

陈太公又分别瞪了两兄弟一眼:“一个靠老子的钱修个破路来谋官当,一个人靠这路来收费赚钱,这算是积的什么德!现在居然来给我说架桥!”说着又将酒杯端起,再重重的摞在桌上,愤愤的说:“不喝!”

陈寿宜见那酒已经溢出来了大半,忙笑着添满了,又说:“爸,我再说一个事儿,您一定都喝。我打算把这收费站给撤了,我不收费了,我陈寿宜也不缺这俩儿钱,我就一心一意的造福我们陈家祠堂,造福我们贤达镇!”

陈太公眼光又柔和了些许,说:“你真不收?”说完就看定了陈寿宜的眼。

陈寿宜也就看着父亲的眼睛,坚定的说:“不收了。”

“好,我喝了。”陈太公仰起脖子,咕嘟一声一口饮尽了,向陈寿宜亮了亮杯。

陈寿宜的神情似乎也很感动,忙往陈太公碗里夹了些菜,说:“爸,您别光喝酒,也吃吃菜。”

陈太公点点头,说:“好。”夹起一筷子菜就嚼了起来。

陈寿辉得了冷落,一时间不知所措了,也拿酒瓶给陈太公斟了酒,有些动情的说:“爸,儿子祝您长寿。”

陈太公瞪了陈寿辉一眼,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是想死死不了,你祝我长寿有什么用。”说着不由得泪下,扶着拐杖,起身要走。

两兄弟见状都惊愕了。陈寿宜忙说:“爸,您坐一会儿吧,好歹吃点东西。”

陈太公一步一顿的向外走,说:“你们吃吧,我先回房了。”陈豪想去扶他,陈太公却一把推开,默默的出门去了。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都很有些扫兴。不过过了不过十秒钟,陈寿宜就从这苦闷中解脱出来,笑着对陈寿辉说:“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咱爸的脾气……”陈寿辉于是也得了救赎,脸色也和缓了,只是,再也没有了酒兴了。

“兄弟,多谢你的招待,我们,得回去了。”陈寿辉说。

“行,我送送你们。”陈寿宜于是就站起身。

“嗨,就一个院儿里住着,还用得着送?”张兰笑了起来。

陈寿宜突然发现了张兰空空的脖子,一激灵,拍了拍大腿,说:“哥,你看,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众人都很惊异,都奇怪的看着陈寿宜。

陈寿宜笑着说:“哥,你不是托我给嫂子买的黄金项链吗,我按你说的款式给你带回来了,”转对龙芳说道,“你还不快去拿出来。”

龙芳有些懵懂的进屋,不一会儿就双手捧出一个礼盒出来。

陈寿辉一霎时明白了。陈寿宜就笑着说:“哥,这礼物包装得嫂子亲自拆开,这项链嘛,得你亲自给嫂子戴上。”

张兰脸上有些发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那礼盒,就发现里面躺着一条很粗的黄灿灿的项链,那光线把满屋都映得一片金黄。

陈寿辉于是就上前去,为张兰佩戴在了那光着的脖颈上。

陈寿宜和着几个小字辈的都同时鼓起掌来,他们脸上都笑着,只有龙芳很木然。

送走了陈寿辉全家,龙芳就开始洗碗,也不知是因为心气不顺还是因为确实不小心,她一连摔坏了两个碗。洗完碗龙芳就开始伺候全家的洗脚水,也不知是因为心气不顺还是因为确实不小心,洗脚水也溢了一地。陈寿宜嘿嘿的笑着,冲陈军叫道:“小军,你去打水。”同时起身一把将龙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说:“你这个女人,也太小气了!”

龙芳虽然不是粗笨女人,但自从陈寿宜有了飞黄腾达的意思之后,对丈夫从来都是唯命是从的,但这次她看来的确是生气了,板着脸,说:“嫁给你,就别指望享福!”

陈寿宜笑着直摆手,说:“我的老婆,你说得错了,你嫁给我陈寿宜,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啊,就安心的享福。”说到这儿又一本正经的说道:“我知道你那脾气从哪儿来。我给你卖的项链,你包装还没拆开我就转手送给别人了,对不对?”

龙芳不说话,但神色缓和了,应该算是默认了。

陈寿宜语重心长的又说道:“所以说你们女人不懂得这些弯弯儿绕的事儿。我送我大哥一条项链,我大哥要送我一个大工程!孰轻?孰重?”说着就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去引逗龙芳说话。

龙芳是深明大义的,她的神色更缓和了,但还是没有话。

陈寿宜挺有耐心的继续说道:“我想,我的老婆是最懂事儿,最……”

“别说了,算了。”龙芳不想再听了,于是终于说话打断了他。

陈寿宜也展颜笑了起来:“我的老婆果然是懂事儿!放心,你老公一定给你一条更粗更好的,不就一条项链吗?改天你要是有时间,我陪你县城去转转,金的银的,带钻的镶玉的,你就随便挑!”

龙芳终于破涕为笑了。冲里面叫道:“小军,洗脚水打好没,你放在哪儿,我来端!”

全家人洗完了脚,就关了门睡觉了。也不知是否因为“金的银的随便挑”带来的蛊惑,龙芳看着躺在身边的丈夫特别的顺眼,特别的热情,总用身体来引陈寿宜。

而陈寿宜的热情全部在白天的时候消耗在了怡人宾馆,此时身体已经如同中干之木,忙用他最拿手的方法婉拒着对方。这方法果也凑效,龙芳终于睡去了。然而上了三更的时候,龙芳又故态复萌,陈寿宜又只有故技重施,再次让龙芳睡去了。但是到了四更的时候,龙芳又一次热情的用身体把他唤醒了。

“不行,太困了。”陈寿宜觉得得恐怖,装出睡意很浓的样子,说。

而龙芳在这时却变得不依不饶了,她开亮了床头灯,大声说:“陈寿宜,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陈寿宜一脸无辜。

“你都好多天没回来,一回来就这副死样子,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了?”龙芳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那鼓动的胸脯就贴在陈寿宜身上。

“我给你说,我只是太累了。”陈寿宜像是央求。

“不行,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和别人……”

龙芳话还没说完,陈寿宜就使出浑身解数,翻过身来,将龙芳压在自己身下了,同时拿嘴巴堵住了龙芳喋喋不休的嘴。

其实这一晚,陈寿辉也睡得不踏实。他一上床在脑子里就放电影一样过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儿。小豪,秀儿,陈寿宜,书记,桥,项链……尤其是陈寿宜所表现出的超强的亲和力,让他们两兄弟乃至两家人看上去如此和谐,以及他对陈寿宜态度的急转,更是令他觉得很荒唐。

而这时张兰忽然发怔的从床上爬起来,开了床头灯,对着床头镜将那条项链重新佩戴上,前后左右上下的扭了扭头,并且冲他说:“好看吗?”

陈寿辉点了点头,说:“好看。”

张兰就笑了,说:“你真舍得给我买?是不是你兄弟为了巴结你这个大书记,故意送的?”

陈寿辉惊讶于张兰的聪明,忙解释道:“不是,是我托他买的,只是还没给钱。”

张兰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说:“你有这心就好。——只是,他恐怕也不会找你要钱了,你都要当书记了,他想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说着,她就得意的笑了起来。

陈寿辉含糊的点了点头,说:“我困了,先睡了。”

张兰忽然按住肚子,叫道:“哎呀,我肚子疼,今天吃得太撑了。不行,我得上厕所。”说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张兰寻厕所去了。

三更之前,张兰在厕所里四进四出,让陈寿辉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三更他实在扛不住了,虽然张兰还在出出进进,他终于睡了。

但是他睡得也很不踏实,他老做梦。他开始梦见自己终于当上书记了,许多人都来庆贺,鞭炮响个不停,打拱的打拱,作揖的作揖,他就春风得意的向人家还礼,而这时秀儿却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指着他说:“我来告诉你们,这个人是个伪君子!”他立刻吓出一身汗,人就从睡梦中惊了过来。他就看见灯还亮了,张兰在痛苦的按着肚子,而自己的全身都已经汗湿了。

“你睡吧。”张兰不知道他做梦,以为是自己害丈夫没法睡,愧疚的就说。

陈寿辉没有答话,闭上眼接着睡。然而梦又来找他了。这次他梦见他儿子陈豪似笑非笑的对着他笑,不一会儿,又看见陈豪趴在秀儿身上光着身子上下蠕动,他吓得要喊出来,他刚喊出半句,却立时又看见陈寿辉趴在张兰身上上下蠕动,他就只觉得心慌,一口气接不上来,那半句就梗在心口了。

好在这时张兰及时的推醒了他。

“怎么了?”张兰满脸关切。

“做了个噩梦,没事儿,没事儿。”陈寿辉看见了张兰,有些放心的说。

这接下来,张兰的肚子消停了,终于睡去了,然而陈寿辉却睡不着了。整个贤达镇都是一片寂静,陈寿辉觉得只有他一个人醒着。而这清醒是痛苦的。

好在他终于得了救赎,有几条不甘寂寞的狗,终于在这静夜里扯着喉咙呜呜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悠远。到四更天的时候,陈寿辉终于睡着了。

到天快亮的时候,陈寿辉就隐隐约约的又做梦,梦中似乎有河,有桥,还有魏济,仿佛还有童声不停在念诵说:“河上人架桥,河中鬼撑舟”。那声音似乎很真实,又似乎很虚幻。他自己在这半梦半醒间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觉得仿佛被鬼纠缠了,又觉得其实不是鬼,是自己的思想太乱了,对此他感到很沮丧。好在不久鸡就开始打鸣了,这雄壮的声音据说是镇邪驱鬼的,所以,陈寿辉终于又醒了过来。

他这时已记不得梦中的情形,然而却恐惧再去睡觉,虽然还很有些睡意。于是就整衣起床,到天井里开始洗洗漱漱了。

陈寿宜此时正漱口完毕打算进屋,看见了陈寿辉,就一脸和善的笑:“哥,昨晚,睡得好吗?”看见陈寿辉揉搓着眼睛,他就又笑了,说:“我昨天晚上算是被折腾够,我家那位就像是下山虎似的!我不敢在床上呆了,所以这么早就起来了。”说着弯腰抬头从下面去仰视陈寿辉的脸,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说:“哥,嫂子没找你交功课吧?”

陈寿辉也笑了,说:“那倒没有,你媳妇做的菜好吃,她昨天吃撑了,翻来覆去的,出出进进的,害得我也睡不好。”

陈寿宜就笑了,说:“那太好了,省得要你交功课!”说到这儿,他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而这时却见张兰从房间里出来,说:“你们两兄弟在讲些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陈寿宜就说:“嫂子,我哥说您戴上项链,那是年轻了好多岁,他说要是戴上耳环手镯,那就更有气质了。我就说,咱嫂子本来就漂亮,你再这么一打扮,你就不怕嫂子被别人拐跑了。我哥就说,我用个金锁把她给锁住。我于是就笑起来了。嫂子,咱哥对您真是有心哪!”

张兰笑着啐道:“什么金的银的,都是你们这些老爷们哄我们这些娘们开心的。”一面说就一面拿眼睛去看陈寿辉,想检验这话里是否有几分真。

陈寿宜看出了端倪,就说:“嫂子,您放心,咱哥是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会算数的。他都是大书记了,还会对您失信?”

张兰于是笑着走开了。陈寿宜不待陈寿辉说话,就拍了拍自己兄长的肩膀,说:“哥,放心,我来安排!”说着回头笑了笑,回自家屋里去了。

十六

陈寿辉呆在原地,回味着发生的一切,觉得很荒唐,然而却很快也自我释怀了,安之若素的去上班了。

其实,这天早晨起得更早的是陈太公。陈太公鸡还没叫就来到了河边。

魏济的木船泊在那儿,像是专程在等他。魏济就扶陈太公上了船。

“要架桥了。”陈太公说。

“是的,要架桥了。”

“你说,架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陈太公迷惘的就问。

“有人又要掉在河里了。”魏济站起身来,目光又注视着满河的水。那些水此刻正汪汪的生动的流淌,在清晨的薄雾中现出一种绸缎般的光泽。

“这条河里自从你来了以后很久没有再溺死人了。”陈太公感慨的说。

魏济一时间没有再说话,眼神中现出凄迷的神情。过了半晌,说:“您知道人将要溺死时的感受吗?悲哀,悲哀,手在激流里乱抓,耳朵里全是水声,嗡嗡的响着,像是音乐,而那是死亡的音乐,然后人慢慢的虚弱,然后放弃,心彻底灰掉。绝望,绝望,彻底的绝望,然后变得安祥,然后你会看见一生中怎么也看不见的美好的图画,你将面对死亡,那是一种仪式,庄重,肃穆。然后,死,死……然后,他会知道,死也不是最后的归宿,你的归宿在哪里,你的归宿在哪里?飘泊,飘泊,永远的飘泊……那是灵魂没有归宿的鬼魂,它只有飘泊,在这死人的河上飘泊,飘泊,永远的飘泊……”

陈太公听着魏济说话,却一句也记不住,但心却被揪了起来。

“您不会明白的。”魏济忽然望定陈太公,悲哀的说。

陈太公浑身打了个寒战,说不出话来。

“您回去吧,您回去吧,您不会明白我的。”魏济叹了一声,说。

陈太公心中发虚,扶着拐杖,默默的下了船。上岸回头看时,魏济已经默默的撑着船走远了。

陈寿宜吃完早饭,就去找了龙康,告诉对方,你不用再蹲守收费站了,这费,我们不收了。

“为什么,哥,为什么?”龙康急了,问。

“你以后就跟着我搞工程。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比收这俩费强!”陈寿宜下结论似的说。

“不,这费怎么能说不收就不收,哥,这不成。哥,你不能这么干啊,哥!”龙康更急了。

“我们也得积点德。”陈寿宜说。

“啥?哥,啥?”

“和你说不清楚。”陈寿宜笑了,“反正,你以后就和我搞工程,比这强。”

“可是,这费还是得收啊,哥。我不蹲这儿收了,我可以让我的兄弟来收啊,哥。”

陈寿宜给龙康递上一支烟,说:“我问你,干什么做来钱?”

龙康搔了搔头,说:“像哥一样搞工程。”

陈寿宜点了点,又问:“搞什么工程最来钱?”

龙康想了半天,说:“搞大工程,最大的工程,对不,哥?”

陈寿宜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说,大工程怎么才能拿到手?”

龙康笑着说:“哥,你说怎么才能拿到手?”

陈寿宜笑着戳了戳龙康的脑门,说:“所以我说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要想搞大工程,就得和ZF做生意。要想ZF喜欢你,你就得积点德。积了德再博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啥的,你就有了字号,懂不?我哥是怎么当上镇长的,就是因为他会动这些脑筋!”

龙康恍然大悟了,说:“哥,你真有远见啊,哥,你真厉害!我知道怎么办了,这收费站,我马上就拆了,而且,我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我哥不收费了,实在的要做好事儿。”

陈寿宜笑着说:“这就对了。马上就要选人大代表了,我要是能当上,这架桥的工程就多了几分把握了。那可是个大工程啊!”

龙康振奋的说:“哥,我知道咋办了,我马上去收费站,马上去宣布。”

陈寿宜点了点头,感慨的说:“兄弟,哥也不是开银行的,没有好处我也不会这么办。”顿了一顿,就说:“好,你去办吧。”

龙康于是就快步离开了。

然而龙康干得却一点也不漂亮,陈寿宜知道之后也差点吐血。他拿着一副锣漫山遍野的敲,边敲边喊:“寿宜路不收费了,大家选陈寿宜当代表啊!寿宜路不收费了,大家选陈寿宜当代表啊!”扰得鸡飞狗跳,天怒人怨,然而因为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他也不自觉,硬是将锣都敲出了两个破洞,这才将它扔在了镇口。

陈寿宜知道之后暗暗叫苦,咬牙切齿的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这话却不敢当面对龙康骂,见了龙康他只是说:“你说不收就不收吧,为什么要把那后半句喊出来呢?”龙康摸了摸脑门,说:“哥,你不是要当代表吗?这有什么不对吗,哥?”陈寿宜看见对方一脸无辜,也就生不起来气了,叹了一声,说:“对,对,你做得很对。”龙康于是就若有所失的去了。

没过多久,县人大代表的选举就如火如荼的开展了。贤达镇一共有四个名额,选举委员会很快就拟出了候选人。陈寿宜作为知名的民营企业家,第一个被提为了候选人。然而等到选举结果出来,却令大家咋舌。不但陈寿宜没有被选上,那提名的另外四个候选人也无一例外的落榜了。选举委员会本来以为会在这五个候选人中淘汰一个,没想到选民们竟没将这五个候选人看上,许多选民都在这五个人的名字下面划上个不认同的叉叉,另外填上四个人的名字,再在下面划上个圆圈。这真是贤达镇乃至全县全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闻。

这被选上的四个字分别是票数第一的毕凤鸣,票数第二的王墨生,票数第三的周玄机和第四的袁平之。尤其是毕凤鸣的高票当选,更是令镇上的书记震惊了,甚至以为这是毕凤鸣故意串联镇上的人抵触选举的。同时,县人大的主任也震惊了。而且,这事儿还引起了省报的一个资深评论人的注意,并且这位被政界人士骂为刀笔吏的匿名评论人还撰写了一篇评论员文章,说贤达镇的这次选举说明了两个大问题:一是选民对民主的渴望很强烈,愿意行使自己的神圣权利,这是民主进程中的好事;二是当地ZF在很大程度上在强奸民意,不然官方和民间不会有这么大的强烈反差。

按说这样的文章是很不容易被登出来的,可能是省报的编辑看到文采的确太好,不好割舍,终于让他和世人见面了吧。

这篇文章针针见血,很快引起了各级ZF的高度重视。

书记不愿意当这个“强奸犯”,马上调走了;刘镇长自然也不愿意,很快就退休了。而陈寿辉在这时就顺理成章的升任为书记了,只有担起这“强奸犯”的罪名了。

但是陈寿辉毕竟是新晋的书记,所以板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很温柔了。

“其实,什么事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呢?”县人大的副主任蒋志高专门来调查这事的时候,就这样对陈寿辉说。

“可是,交待还是要交待的。毕竟,这次选举也没有发现违规的地方,属于正常选举,而这民主,是得好好反省反省。”蒋主任笑着说。

“是的,是得好好反省。”陈寿辉和蒋主任已经很熟了,所以说这话时就很轻松,但毕竟是县里来的领导,怠慢倒是不慢怠慢的,他马上对正在他们面前听讲的镇上的文书说:“蒋主任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赶快,去写个材料,好好反省反省。”

文书有四十岁了,长年的“书斋”生活,让他很有些迟钝,但听了领导的话,立刻不迭的点头,说:“好,我去写!”

陈寿辉扶着蒋主任的肩,说:“我马上安排车去后山泡温泉。我们镇上的温泉,可是出了名的。”看见文书就要出去了,又忍不住再次嘱咐道:“总结详细点,反省深刻点!”

文书唯唯的应着,回到文书室伏案反省去了,他的文案正对着一方墙,正好适合他在那里咬着笔头,搜尽枯肠的“面壁思过”。

等陈寿辉的豪华陪同团簇拥着蒋主任浩浩荡荡的从后山温泉回来的时候,文书终于写好了他的又一部大作,将它战战兢兢的呈在领导的面前。

“嗯。”看了一部分,陈寿辉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嗯。”又看了一部分,陈寿辉再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而文书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嗯。”陈寿辉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文书有些慌,就开始搓手,去擦干手心的汗了。而这时鼻尖也开始沁汗了。

陈寿辉忽然拖长声音又“嗯”了一声,放下那大作,说:“你这是总结的什么,反省得一点都不深刻,对此后的改进方法,也没有具体方案,这怎么行!你就拿这个材料来忽悠蒋主任?忽悠组织?不行,得重写!”陈寿辉一面说着,一面对蒋主任说:“老蒋啊,你一般也不来,干脆就多呆两天,你一天忙也没个闲工夫,你不是爱钓鱼吗,我和张镇长陪你去明湖钓鱼。那里山好水好,”说到这儿他又压低声音,说,“人也不错!”

蒋主任笑着说:“我是客随主便。”算是愉快的接受了。

文书于是又退回去,开始润色和改进他的大作了。

文书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经过第二次修改之后,终于交出了令领导满意的作品。而这部作品,终于送走了县里来的蒋主任。

送走领导再回来的时候,陈寿辉表扬了文书,说:“不错,不错。你的材料写得很不错。给你两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文书受庞若惊的站着。

陈寿辉点了点头,又说:“蒋主任在的时候,我说话比较重,批评你比较不留情面。那是为了给领导面子,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在这儿向你道歉。”

文书更是受庞若惊,心悦诚服的说:“不,那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领导添了麻烦。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下次我会做好的。”

陈寿辉有些感动的点了点头,说:“有这份热情就好。”说着上前拍了拍文书的肩,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好好干!”

然而选举的事儿没有就这么结束。它又引来了省里的苏记者。

苏记者是先到的县里,然后坐的魏济的渡船过来的。

在渡船上,苏记者开始对魏济发生了兴趣。

“船老大,你撑船很特别。”苏记者坐在后面,观察了很久,终于说。

魏济就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我上次给你拍了照片,登在省报上,就有人说这照片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别人撑船都把桨安放在船的中后部,而你却在船头撑船。船尾架桨不但省力,而且还利于把握方向。在桥头撑船,又是为什么呢?”苏记者提出了他的疑问。

“我不在船头,你们如何过得了这条河?”魏济回过头来,认真的说。

“什么?”苏记者更奇怪了。

十七

魏济不说话,继续默默的撑着船。

“船老大,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苏记者对魏济的兴趣越发浓了,于是又一次设法和他攀谈。

“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一个漂泊的鬼魂。”魏济忽然笑了。

苏记者也笑了,说:“船老大,你叫什么名字。”

“魏济。”

“魏济,魏济,魏,田间的女鬼;济,渡河,哈哈,你说你是鬼,还真是鬼撑舟呢。”苏记者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开始念叨:“魏济,未济,未济不是周易的第六十四卦吗?未济未济,没有渡过河。你怎么没有渡过河呢?”

魏济笑着说:“我没有你有文化,不懂你说的那些话。”

苏记者沉吟了,半晌忽然叫了起来:“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未济未济,难怪你这么会渡人!”

魏济回望了一眼苏记者,说:“你知道吗,在这河中有时看去风平浪静,而底下却是激流暗涌,凶险无比,就像世上的人只知道河对面的美景,迫切的求渡,却不顾潜伏的险恶。这河中大的旋涡忽然来的时候,迅雷不及掩耳,能够立刻覆灭大的轮船,顷刻之间却又了无声息,风平浪静。这船只就好像平空无故的消失了,无数的船只,无数的人畜都沉溺在这条河里。它里面有太多的冤气!”

苏记者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然而很快又释然了,说:“可是,很快,这条凶险的河上就会架起桥来,那时人们渡河就方便了,安全了。”

魏济叹了一声,说:“但愿吧,可是人架的桥,会架起来吗?”

苏记者听着他这话,不由得一阵痴呆,然而船在这时已经到岸了。

“到了。”魏济说。

苏记者一边下船,一边说:“船老大,你又渡了我一回。”

魏济摇了摇头,说:“我从来还没有真正渡过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撑船走了。

苏记者目送着魏济走远,默默的念叨道:“魏济,未济,从来就没渡过河。难道他真的没有真正渡过一个人吗?”

苏记者上岸后很快找到了贤达镇的书记陈寿辉。他们之间已经是故交了,所以就少了很多无谓的客套,很快就聊开了。

“小苏同志,你也是为选举的事儿来?你就不能少报道一点负面的东西?”陈寿辉笑着问。

“陈书记,——嗨,我还是叫您陈叔吧,——陈叔,我们可是朋友了。您刚刚升迁,我可是来祝贺您的,怎么可能来拆您的台?”

“那?”

“陈叔,我刚做记者的时候我的一位前辈就告诉我,吃这碗饭,全靠把握好一个角度,能把好事说得更好,那是锦上添花;能把坏的事情淡化掉,那是回天妙手;能在坏的事情中挖掘出好的方面,那是起死回生。什么东西都是一体两面的,坏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坏,只有我们笔杆子动一动,或者它又好得不得了了呢!”

陈寿辉听了苏记者这一番高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斟茶,一边说:“小苏记者,你来得好啊,你来得好啊!你说说,有什么好点子?”

苏记者接过陈寿辉双手捧上的茶,呼呼喝了两口,说:“陈叔,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来帮你点一把火。”

陈寿辉有些激动有些兴奋的一动不动,完全在洗耳恭听了。

“民主工作有问题,可那责任全在上一任,与您并没有太大关系。而这时候正是您树立政绩的时候,您可以把这个事情好好抓一抓,拿出一些摆得出来的具体成绩,那时我有稿子写,您有政绩捞,何乐而不为?”

陈寿辉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小苏同志,真有你的!你可真是我陈寿辉的福星!”

于是接下来贤达镇抓了两件事儿,一是改善民主,二是为架桥做准备。陈寿辉这次是亲自出马,大刀阔斧的搞民主建设,声势浩大得妇孺皆知:我们书记在抓民主了。

而陈寿宜此时很郁闷,牺牲了收费站却又没有当上人大代表,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情绪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在这时候甘所长请他喝了一场酒,他的情绪又好了一些。又因为他那拿得起放得下的个性,很快终于从这阴霾中解脱了,他又集中精力去跑架桥的事儿了。

从镇上到陈家祠堂那条路因为是盘山公路,不时有滑石堵路或者路基下陷的情况,所以要经常修修补补。陈寿宜还在收费的时候还是经常去修补的,这下不收费了就不再修补了,所以很快就有一两段的路况越来越糟,有人去找陈寿宜修,陈寿宜气鼓鼓的说:“我家又不是开银行的,修了路,还要去补路,这是个什么道理!”那人于是自觉理亏的走掉了。然而路却是每况愈下,很快就又一段彻底断掉了。这时又有人壮着胆子来找陈寿宜,说了一大通好听的,什么积德行好有好报,什么这样做不过九牛一毛,什么这样做才对得起写有“寿宜路”的那个牌坊,然而全不好使,陈寿宜最终是听不下去,把那人给哄出来了。

于是,路,再一次断掉了。

陈太公确切的知道陈寿宜没有再收费了,心中很高兴,不时的就想:我的路也总算是修好了,阎罗王交待的事儿我总算是做好了,阎罗王该召我去了吧。于是他有些心安理得的每天在天井里休息,有时甚至有些热切的等待阎罗王召他去。但是阎罗王似乎将他忘记了,迟迟没有来叫他。

那天他正在天井里养神,在家休息的长孙陈豪却突然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老大,他就听见电视里播的是大儿子陈寿辉正在受表彰的新闻,仿佛是关于什么民主建设的,他冲里面叫道:“开小点,开小点!”见里面没有回音,就不以为然的叹了一口气:“电视也好,报纸也好,全是编出来骗人的!”

而在这时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嚣,有一群人气势汹汹的闯进院长里来了。是四个年轻一点的,三男一女,还有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还在那女的怀里吸奶。

电视声音大,陈豪没有听见,没有出来。这一群人就冲陈太公嚷开了。

“你是陈老头吧?”那四个年轻的中间一个黑瘦的汉子就一边挽袖子一边吼。

陈太公惊异于对方如此没有礼貌,勃然变色了,瞪着眼睛说:“有事吗?”

“陈太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还是瞪着眼,语气却松了些:“有事吗?”

那黑汉子咬了咬牙,似乎想动手,却终于气馁了,说:“我们这一家老小,都在你们家吃饭了!”

陈太公语气更松了:“有什么事?”

那正在哺乳的妇人眼中的泪一下子全下来了,说:“你不知道?你修的路,把我家给坑苦了!”

另外一个汉子迫不急待的就从旁说:“我兄弟看见路修通了,就东拼西凑的找钱买了部车,没想到路断了,他的车困在山上,人又抬不下来,好好的车,眼睁睁的被锈掉!”

那龙钟的老太就上前说:“我说老哥哥,你要么就好好修路,要么就不修,你修这么个东西,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那龙钟的老头也上前来,说:“你也是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就不想积积德,还这么害人做什么?你让我们一家老老少少的怎么活?你就是见了阎罗王,你又怎么向他老人家交待?”

那一直没有说话的汉子气鼓鼓的说:“我兄弟这辆车,就得你们陈家给我们赔上来。不然,我们大家都不走了。”

“对,不走了。”

“不走了。”

“都是这老头作的孽!”

“就是,就是!”

陈太公听着众人你一语我一语,感觉有些晕眩。

“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有人上来搡陈太公。

“对,说清楚!”

“怎么办?”

“……”

后面的话,陈太公已经听不见了,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在县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里,陈太公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一个不落的齐刷刷的等在那儿。

陈寿辉在转圈。陈寿宜也在转圈。陈豪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得很低。

陈寿辉自从在怡人宾馆与陈豪不期而遇之后就失了锐气,不敢对陈豪说重话了,甚至于还不敢正眼看陈豪了。然而他踱了半个小时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指着陈豪咆哮开了:“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出来帮着爷爷,任由别人这么欺负他,你这孙子是怎么当的!”

陈豪闻言开始呜呜的哭了起来。

陈寿辉铁青着脸,又说:“爷爷又没心跳了,又没呼吸了!如果活不过来,你小子是作了多在的孽你知道吗!——你当时为什么就不出来帮着爷爷。”

陈豪一把鼻涕一把泪,乞求宽恕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就说:“我当时在看电视。”

陈寿辉见陈豪依然对自己恭敬,心中就一喜,然而还是吼开了:“看电视就不管爷爷了?”

“我把声音开得大,没有听见。”陈豪怯怯的说。

“声音开那么大干什么?”陈寿辉依然是吼。

“电视里在播着您的……”陈豪看见父亲脸色柔和了些,就不说了。

“但愿你爷爷能再活过来。”陈寿辉忽然叹了一声,有些悲哀有些期待的说。

这时陈寿宜走了过来,拍了拍陈寿辉的肩,声音有些低沉的说:“哥,柯瞎子说咱爸寿命要过百,不会有事的!我爸要真是有事,我得让那一家人为咱爸殉葬!”

陈寿辉咬牙切齿的就问:“那一家人,都抓起来了吗?”、

陈寿宜说:“我给老甘打了招呼了,他们把那三个男的都抓了。那女的还在奶孩子,就没有抓。”

陈寿辉点了点头,说:“嗯。”

这时急救室的门嘭的开了,参与急救的郝医生直接走出来了,满头大汗,脸上木无表情。

大家都很紧张,都眼巴巴的望着他,并且耸着耳朵等着听他讲。

然而郝医生竟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并无变化。

“怎么样?”陈寿宜终于发了问。

“你们老爷子送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对吗?”郝医生问。

“是的。”陈寿宜说。

“你们把他送来,是相信他没死,还是相信我们能把他救活?”郝医生脸上的表情依然还是那样,问话也很古怪。

“……”

“以后,这老人再这种情况,你们不要把他送来了,好吗?”郝医生说着摇了摇头,自己去了。

“医生,医生!”陈寿宜追了上去。

“医生,医生!”大家都追了上去。

“咳,咳!”这时却从急救室里付出两声苍老的咳嗽声。

众人都顿住脚步,返身向急救室跑去了。

“爸,爸。”陈寿辉和陈寿宜边跑边喊。

“爷爷,爷爷!”陈豪一边哭,一边喊。

十八

陈太公又活过来了。

然而他却再不像以前那般瞪着眼睛看人了,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了几分怯弱,散漫的想要遁逃一切似的。

“爸,您怎么了?”陈氏兄弟从未见过陈太公这个样子,心中着急了。

陈太公不理会他们,寻着拐杖,抖抖颤颤的要往外走。

“爸……”陈寿宜几乎要流泪。

而陈太公却像失聪了一般,只顾往外走。

陈豪忙去扶,陈太公一把将他推开,也不瞪眼,也不回头,只顾往外走。

“爷爷!”陈军和陈燕也同声叫了起来。而这时陈太公已经走出去了。众人于是就跟了出去。

众人跟随着陈太公来到了河边。陈太公拄着拐杖站定,活像一株干枯的老树,颓败的雕像。

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陈豪就为陈太公撑伞。然而陈太公依然是木然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爷爷!”陈豪试着小声的喊。陈太公没有动。

“爸。”陈寿辉也走到陈太公面前,试着喊。陈太公还是没有动。

“爸,您怎么了?”陈寿宜语气中带着了哭腔。

这时候那雨就越下越密了。大家没有多的伞,就这么淋着。张兰和龙芳不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爸,我们找个地方去避避雨吧?”陈寿辉说。陈太公依然没有动。

“爸是在等魏济。”陈寿宜忽然想到了,恍然的说。

众人于是都往对岸看。而这时浓密的雨雾已经让他们看不见对面了。

“魏济怎么还不过河来?”陈寿辉忍不住发了牢骚。

“来了。”陈军忽然叫了起来。

果然,在那浓厚的雨幕中,魏济披着一身蓑衣,撑着他那破旧的木船过来了。

众人扶陈太公上了船,这才按辈份长幼逐一上了船。

“我作孽啊!”陈太公忽然叹了一口气,眼神依然很涣散的说。

“爸,您别这么说。”陈寿辉忙从旁说。

“我作孽啊!”陈太公似乎并没有听见,自顾自的说。

“爸,爸。”陈寿宜用手在陈太公眼前晃,一边喊。

“我作孽啊!”陈太公眼睛并没有眨,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依然说。

众人于是都默默无言了。

“我作孽啊!”陈太公又在继续说。

魏济在前面默默的撑着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作孽啊!”陈太公又说,语气竟然越来越平淡,越来越平静。然而陈家人心里却越来越觉得懔然心惊。

“我作孽啊!”众人扶陈太公下船的时候,陈太公还在这么说。下了船,他也不让别人扶,也不瞪人,也不说别的什么,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念叨:“我作孽啊!”

儿孙们默默而羞愧的跟在他的后面。

这接下来的几天时光,整个陈家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氛围当中。整个镇子都在流传着陈太公死而复活的事情,以及陈太公一直念叨的那四个字“我作孽啊”更是在茶廊酒肆里被人们津津乐道,细细品味。人们也想到了柯瞎子曾经说过的话:陈太公的寿命必须过百,儿子不是升官就是发财。更有人体会到了那“必须”两个字里的凄凉。

“是必须啊,他想死还死不了呢!”在赵老四的茶馆里,邹贵公这样对人们说。

听的人群中立刻有人恍然大悟似的应道“哦。”也有人立刻陷入了深思。有人觉得很有了意味,有人却又生出了同情。

第五天的时候,陈太公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些,拄着拐杖出了门。虽然再也不瞪眼看人,但眼神却没有以前那般涣散。他在那天去找了周玄机。

周玄机正在自家阶前拉二胡,看见了陈太公,忙满心怜悯的迎上去,扶住他,自己就已经泪光莹莹了:“老哥哥!……”

陈太公点了点头,就说:“我作孽啊!”

周玄机让他坐下,叹了口气,说:“老哥哥,别太自责了。人生,哪里有个圆满的?”

陈太公叹了一声,依然说:“我作孽啊!”

周玄机于是就默默的继续拉起二胡来。那声音伊伊呀呀,无尽的苍凉,陈太公于是默默的流泪了。

“周老弟,我跟你学拉琴。”陈太公求救似的说。

“好。”周玄机于是将自己手上这把珍藏多年的蟒皮二胡递给陈太公,说:“老哥哥,你以后就拉这个。”说着进屋另外拿出一把二胡,又开始伊伊呀呀的拉。

陈太公闭上眼睛听,不由得醉了。

从此以后,在陈家院子里总能听见一阵嘶哑的二胡声。苍劲,悲凉,不分黑夜白天的不时响起。

陈家的子孙们看着陈太公这副模样,开始心中还十分难受,后来也就习惯而且适应了。虽然有时夜半还被陈太公的二胡声吵醒,但他们却又能很快继续入睡了。

“爸,您的二胡越拉越好了。”有时候,陈寿宜还这样笑嘻嘻的对陈太公说。然而陈太公却从来不理他,只顾埋头拉他的二胡。

那来陈家闹事的一家人最终是被放了出来,然而那三个男的都在派出所被打得遍体鳞伤,回去之后就自认倒霉,不敢再闹事了。

架桥的公告也在一月之后正式发布了。发布的当天正逢集,全镇的人们都振奋了。大家都奔走相告,击掌相庆。而镇上出名的傻子胡天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在镇口拾起龙康以前丢弃的那副破锣满世界的敲,一边敲一边喊:“架桥了,架桥了!河上人架桥,河中鬼撑舟!鬼撑舟,鬼撑舟!”一些小孩子也跟在他身后,不住的传唱:“河上人架桥,河中鬼撑舟!鬼撑舟,鬼撑舟!”

在赵老四的茶馆里,更是聚满了一些善造舆论和爱传播舆论的人。

“你们以为这桥架得起来吗?”六十七岁的陈其规不以为然的说。

“难。”邹贵公表示赞同他的摇了摇头。

众人听见邹贵公说“难”,心中就觉得似乎真的很难,都耸耳来听他们的高论了。

“你们知道吗,这河里是有河怪的。也不知是一条会吞舟的鱼或者是其他什么怪物,我父亲就看见过,不过他只看见了那怪物的一条尾巴。你们知道那尾巴有多大吗?”陈其规对面前的一些后生郑重其事的说道。

“有多大?”有人就问了。

“比大船还大,”陈其规脸上现出骇怪的神情,说,“我父亲亲眼看见那怪物吞掉了一条大货船,那是一条很大的货船,瞬间就消失了,河上又瞬间就平静了。我父亲因为看见了那怪物,没过两天就死掉了。”

十九

“不,不是怪物,”邹贵公断然否定道,“是一股冤气,这河里有冤气,是长久以来凝结成的一种气。它既没有形状,也没有征兆,说来就来,说散就散,没有人能驱散得了。所以长久以来在这河上撑船的艄公死了一个又一个。”

听的人都深以为然的点头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后生王宁儿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魏济就从来没有失过水呢?”

邹贵公喝了一口茶,说:“是啊,也只有魏济,也只有魏济。”

陈其规也说:“这条河也多亏了魏济。如果没有他,大家都不敢过河了。”

大家于是都一起想起魏济的好来,交口称赞了一番。

在镇上开理发店的赵小兵忽然说:“要说这魏济也怪,我就从来没有见他下过船,更别说离开这条河。”

“是啊,他完全就住在船上。”

“嘿嘿,他自己还说,他是一只漂泊的鬼魂呢,你信吗?”

“他会是鬼,笑话!”

“他是鬼,怎么没有见他作恶?笑话,笑话!”

“哈哈,要是这样,还真是鬼撑舟了呢?”

大家笑着嚷着说开了。陈其规却忽然沉吟了。

“魏济,的确很不一样。”过了半晌,他说。

“怎么?”有的人都紧张了,巴巴的就问。

“嘿嘿。”有的人不以为然的在笑。

“你们都知道‘冬月冬,大雾锁河中,无事平起十里风’这句话吧?这一天魏济是说不会渡人的。可是我有好几年在这一天看见他在河里渡一个人。”陈其规神色惘惘的就说。

“什么?”大家几乎都惊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冬月冬这一天,实在是一个大忌讳。

“那船向着对岸,因为雾大,每次都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影子,魏济依然在船头撑着船,而在船尾,却也站着一个人,那背影那身形就与魏济差不多。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何至于他每年都要在这一天去渡他,不管有多大雾,不管有多大雨,他每年都在渡他。”

陈其规说得很平静,而听的人却都惊愕了。

“那人不是我们贤达镇的?”在这压抑的空气里,终于有人发问了。

“不是,我打包票不是我们镇上的。”

“那您就没有问过魏济,那渡的是谁?”

“我问过,他说他那天没有渡别人!”

“没渡别人,那是渡的谁?怪了。”

“嗯,怪了。”众人都这么说。

茶馆里的议论自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大家最终意犹未尽的各自散去了。

但在第二天一早,镇上却又出了一件新闻。头天还在满世界敲锣的胡天死了,并且是失足淹死在河里的。他的尸体被魏济捞了上来,摆放在了渡口。至死他手里还握着那早已敲穿的锣。

“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漂泊无依的鬼,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魏济悲悯的就说。

镇里许多闲汉都跑到渡口去看,指指戳戳的,照例发了一通没有定论的议论,却没一个愿意去葬他。眼看苍蝇都快爬满他全身的时候,毕凤鸣叫人抬着一口棺材来了。

众人于是立刻都对毕凤鸣现出肃然起敬的神色,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毕凤鸣叫来的那几个人却都不愿去搬动那已经发臭的尸体,毕凤鸣于是亲自把他入殓了。

胡天于是成了因这桥而死的第一个人。

在陈寿辉的帮助下,陈寿宜也拿到了这个令无数人垂涎欲滴的工程。

这架桥的工程照例是要招标的,陈寿辉便通过自己在官场上的一切关系给了陈寿宜许多极有用的信息,并且告诉他,必须挂靠一个非常大的建筑公司才可能拿到这个项目,而且给他介绍了一个极有份量的公司以及公司的负责人。陈寿辉还告诉陈寿宜,这位负责人是某部队上的一个参谋长,爱好唐诗宋词,而且还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于是不出多久,陈寿宜就挂靠上了这家公司,并且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做好了标书。

“你是怎么搞定这位参谋长的?”陈寿辉饶有兴趣的就问。

陈寿宜志得意满的就说:“他不是喜欢吟风弄月吗,他不是喜欢女孩子吗?我就去S大学找了一位中文系的漂亮女学生,在酒席上就介绍给他,并且说,这位女学生也很喜欢唐诗宋词,她很想会您请教。于是酒席一结束,那参谋长就和这女学生到房间里去讨论唐诗宋词了。”

陈寿辉就笑了起来。

陈寿宜也笑了,说:“说起来这参谋长还真是虚伪,第二天他居然还对我说,他和那女孩子讨论了一晚上的诗词,他还说他和她真是难得的知音,以至秉烛夜谈,意犹未尽。他还说,他们临别还作了诗相互赠别,尽是什么杨柳灞桥的,我一句也不懂。嘿嘿,你看这人,绝口不承认自己在研究的其实是大腿文化。不过,那挂靠的事儿,却爽快的答应了。这也就成了。”

两兄弟于是都哂笑起来。

陈寿宜因为挂靠了这家大公司,并且做了一份极好的标书,终于顺利拿到了这个他心仪已久的大工程。而工程在上马之前,却又开始讨论一件事,那就是死亡指标。因为这么大的工程,是很容易死上几个人的。上面打算把这个指标定为三个人,而陈寿宜却觉得三个人太少,几经周折,这指标终于被定为了五个。也就是说,架这桥容许死五个人。

然而在大桥还没有奠基的时候就又有人因为这桥而死了,为架桥提前运输物资的轮船在经过桥址下面的时候沉没了,一船的物资全堕入了河中,虽然大多数人都爬了起来,却有两个淹死在河中,连尸首也不曾打捞起来。第二次又来运物资时那船又一次差点沉没,有三四个人还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太邪门,官方到民间都认为这河里可能有鬼。于是在再次运输物资时,就请了魏济在前面架船开路,而果然也并没有再出事。

大桥在十月初十那一天奠基了。奠基的会场设在县城所在的北岸,省里县里的领导来了不少,贤达镇的民众也来了不少——他们是坐魏济的船过来的,场面热闹得不得了。这个讲完话那个又讲话,大家的手掌拍了一通又一通,气球鸽子还有彩带满天飞,鞭炮齐鸣,鼓锣阵阵,官民都是兴高采烈。

“架桥了,架桥了!”贤达镇的人的耳朵里,似乎都在回响着这一句话;“架桥了,架桥了!”贤达镇的人的嘴巴里,似乎都在重复着这一句话。

“这真是一个大盛事!这真是众望所归的大好事!”陈氏兄弟都很感慨的这么说。

贤达镇里那些做工的人这次又都争先恐后的聚在陈寿宜的麾下,冲锋在架桥的第一线了。陈寿宜也请了许多专业的技术人员来坐镇指挥,他的小舅子龙康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也混杂在这堆人当中,进行着管理工作。

前一个月工程进行得很顺利,也没有出任何微小的安全事故,再过一天就是冬月冬了。

“哥,明天就是冬月冬了,要不要停一下?”龙康找到陈寿宜,严肃认真的说。

二十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工期这么紧,为什么要停?”陈寿宜虽然心底也忌讳,却怕被别人笑话,斩钉截铁的就说。

“可是……可是,明天毕竟是冬月冬啊,哥。。”龙康因为出没于第一线,心中也就格外害怕。

“你要是怕,明天我叫崔工顶你去,你就在家陪你媳妇去。”陈寿宜笑着说。

“那成,那成,”龙康高兴得抓耳挠腮,说,“哥,明天我陪你到怡人宾馆去玩一天,陪媳妇,多没意思。”

陈寿宜于是也就笑了。

而这时却陆续有几个工人来请假,有说拉肚子的,有说丈母娘生了病的,有说腿脚受了伤要休息的,龙康却知道他们都是害怕冬月冬,头也不抬的就吼:“谁要是再叽叽喳喳,就别想结工钱,以后也别想在这里干!”工人们吓得要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终于都悻悻的离开了。

第二天,工地上照常运转,只是陈寿宜和龙康始终没有出现。这一天照例下了很大的雾,但是没有下雨。工地上的探照灯在河面上映照出辉煌的光束。河面上就只听见工人们丁丁当当作业的声音。

待到晚上收工点卯的时候,发现少了余海鹏,顶替龙康监工的崔工程师就问和余海鹏一块儿干工的王大海。王大海就说,余海鹏一早就对他说心里害怕,怕是早就开溜了。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说这余海鹏的胆子比狗胆子都小。

然而第二天余海鹏却依旧没有来。龙康说冷笑说,这小子被冬月冬吓得都不敢干工了,真是个没用的孬种。众人于是也现出小觑的神色,发了一通议论,各自干工了。但是在下午的时候,却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众人的耳朵里,魏济在河里捞起来一具尸首,把它放在河岸边。有人去一看,正是余海鹏。余海鹏显然是溺死的,肚子鼓得很大,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工地马上就停工了,工人们都很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都跑过去看。

“是这河里的大鱼吃了他。”有人说。

“胡说,大鱼吃了如何还有尸首,是被那股阴气摄下去的。”有人更正说。

“看来,这桥架起很危险。”有人有些惊惧的说。

“是啊,我们这可是拿命在挣这俩钱啊。”有人附和着说。

“我怎么不知他掉下去了。这是怎么回事?”王大海尤其惊恐。

“邪了门了。”有人摇头叹息着说。

“回去做工,有什么好看的,这才死一个人呢!”龙康忽然摁灭了正在吸的烟卷,上前来驱赶围观的工人。

工人们于是叹息兼惶恐的又去做工了。

那晚收工的时候,龙康把工人们都召集起来,齐刷刷的站好了队列,陈寿宜专程赶来讲了话。

“百年大计,安全第一。大家都要记住,自己可要小心一点,不然掉下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余海鹏就是例子!大家要敲响警钟,一刻也不能大意!你们别以为这是我陈寿宜的事儿,这可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他余海鹏死的,自然有人陪这笔钱,对我陈寿宜来说是豪不相关的。要知道,这桥可是有五个死亡名额,就算再死上四个人,我陈寿宜也脱得了干系!可是,大家都是乡亲街坊,我也不希望大家再出事儿!所以,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自己得爱惜!”

陈寿宜说到这儿,看见下面个个都很发怵,便又说道:“余海鹏死了,我个人为他家人再捐出个一万块钱,表达我个人的心意。但你们恐怕也不会想因为这一万块钱,就舍得把自己的命搭出来吧。大家都是乡亲街坊,我也是很难过的。余海鹏哪天上山,我们都去送送他。”说到这儿,他已经是眼泪花花了,对工人们一挥手,声音很轻的说:“你们回去吧。以后做工可得小心一点儿。”

众人听了陈寿宜的一番话,都有些认为余海鹏是有些咎由自取,而陈寿宜还有些仁义,叹息摇头着回去了。

接下来的一顿时间,工地上都平安无事,工程进行得也很顺利。但是快到年关的时候,却有人去镇ZF闹事去了。那是因为架桥占了一些人家的土地,他们却没有拿到补助的款项,眼看着老黄历也要翻过一大页了,他们终于忍不住去闹事了。

这闹事的人开始还比较斯文,只是这些应该得到补助的人家里的闲着没事的老头老太一天到晚的坐在镇ZF办公室里,后来就演变为集体请愿,然后就是写布条子满大街游行,甚至发展到有人堵塞镇ZF大门。

镇上的书记陈寿辉多方打听,认定这闹事的作俑者是毕凤鸣,就让镇长去做毕凤鸣的工作,没想到镇长竟被毕凤鸣臭骂了回来。陈寿辉于是就对毕凤鸣恨得咬牙切齿了。

这事情最终在腊月二十五这天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在朱小三的带动下,义愤的村民冲击了镇ZF,不但砸了镇ZF的牌子,还打伤了人。派出所的车鸣着警笛到镇ZF的时候,朱小三正和毕凤鸣的儿子毕朝阳烧那镇ZF的招牌。甘所长带头鸣了枪,而这些闹事的人却并不畏惧,反而奋勇当先,一起将甘所长的坐骑给掀翻了。甘所长和几个警员瑟缩的躲在警车里,摇上车窗玻璃不敢出来。直到有人说要烧车,他再抖抖瑟瑟的从里面爬出来。表情近乎求饶,嘴上说:“大家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都乡里乡亲的!也不是我甘兴雄惹的大家!”

“你有枪就不得了吗?你拿枪打我们啊?”有人更加愤怒的吼。

甘兴雄辩解道:“我只是让大家安静,平静下来,不敢,也不会向大家开枪。大家都乡里乡亲的!”

但是大家终于不吃他这一套,最终甘兴雄自己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暴打了一顿,牙齿也缺损了两颗。

这次暴动在县武警部队的镇压以及县ZF的怀柔劝说下,最终在第二天平息下来了。

所谓秋后算帐,陈寿辉和甘兴雄都暗里记下了一些人的罪过,虽然“法不制众”,但朱小三和毕朝阳还是被关进去了。毕朝阳虽然还小,但却刚刚满了十六岁了,有条件去蹲班房了。而这时甘兴雄的嘴脸却和当初判若两人,他斩钉截铁的表示:这两个人一定要严惩不怠!

大家都在看着毕凤鸣的态度,因为他的儿子也被关了进去。

而这时镇ZF却又去与毕凤鸣周旋,说,只要你毕凤鸣搬离贤达镇,我们马上将你儿子放出来。不然的话,按照法律,他就得坐牢。毕凤鸣铁青着脸,沉默了一半天,终于说,你们把朱小三也放出来,我们全家就搬,永远不再回贤达镇。镇ZF答应了。

陈寿辉让陈寿宜在邻县为毕凤鸣找好了铺面,并且高价收了毕凤鸣在贤达镇的产业。毕凤鸣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就开始搬了。镇上的人都很奇怪,奇怪毕凤鸣竟然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屈服了,这不太像他的性格。但他既然要走,大家都还是来到河边送他。而河边也早已摆好了酒席。

“毕师父,你对我们贤达镇有功啊!”周玄机端着酒,向毕凤鸣致敬。

毕凤鸣满脸羞惭,说:“老爷子,不要这般说。”低头喝了酒,脸上却更红了。

陈其规也走过来,斟了酒,说:“毕师父,你就不能不走吗?”

毕凤鸣叹了口气,说:“惭愧!”又低头饮尽了。

“毕师父,您走了,我们到哪儿去买这么好吃的包子啊?”钱老五从人群中挤出来,问。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有些眼泪花花了,而这时朱小三走了过来,说:“毕师父,侠义真的死了吗?你真的也怕了吗?”

毕凤鸣叹了一声,没有话。

朱小三哈哈大笑道:“侠义死了,毕凤鸣走了。侠义死了,毕凤鸣走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还一边笑,头也不再回。

毕凤鸣望着他的背影,冲来送行的一抱拳,说:“乡亲们错爱了,毕凤鸣走了,其实,我也只是一个俗人!”说着掉头大步迈上了魏济的船。

魏济唱声喏,船就向河中驶去了,空留下在河岸边嗟叹的人群。

到了河心,毕凤鸣忽然歉然的对魏济说:“魏大哥,是你渡我过来的,如今你又渡我离去。我毕凤鸣虽有心行侠化民,却终因爱惜妻子,半途而废,真是惭愧之极!”

魏济回头望了一眼毕凤鸣,满脸怜悯之情,说:“毕师父,你说这渡河容易吗?”

毕凤鸣说:“不易。”

魏济颔首道:“人们都只知道我魏济从未失去水,却不知这渡人不易啊。毕师父,你一直侠名远播,处处行侠,你觉得行侠容易吗?”

毕凤鸣沉默了。

魏济又说:“事虽不易,可还是得做。我魏济漂泊在这河上,除了渡人,我还能做什么呢?人,总得给自己找个归宿,你说对吗?”

毕凤鸣点头道:“对。”

魏济就说:“所以,我总还得渡人,虽然也不容易,虽然渡不好还可能将别人也溺死在这河里,但总得要渡,对不?”

毕凤鸣点头道:“对。”

魏济忽然问:“毕师父,你还会卖包子吗?”

毕凤鸣说:“我会的。”说到这儿忽然沉吟了,半晌,又重重的说:“会的。”

魏济于是笑了,手上也更加轻快了。

这一天,陈寿辉,陈寿宜和甘兴雄一直站在一个土山包上看着这一切。看着众人相送的情形,三个人心里都很有些失落,一直看着魏济将毕凤鸣渡走,三个人才轻了一口气。

“这瘟神终于走了。”甘兴雄笑了起来。

“是的,走了。”陈寿辉淡淡的说,神情却很失落,转身下了坡。陈寿宜跟上来,说:“哥,你咋了?”陈寿辉没有回答,加快步子下山了。陈寿宜和甘兴雄于是也就站住了,怅然若失的看着陈寿辉。

二十一

春节放完假,大家也热火朝天的开始架桥。虽然有几个因为觉得这河太邪门打了退堂鼓,但陈寿宜又重新招兵买马,工程丝毫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但春节刚开工又出了事,那天一个人摔断了腿,还有一个人又掉在河里了。当天魏济就把那溺死的人捞了起来,照例摆放在了河边。

“两个了。”陈寿宜听到龙康向他报告死的消息之后脸上很平静,只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过了半晌,他终于又说:“以后得小心些!”

又过了半年,王大海也掉在河里淹死了。

再过了半年,又死了一个。

“四个了,四个了!妈的,你都怎么搞的!”陈寿宜终于在这时候大发雷霆,将一杯滚烫的茶水向站在他面前的龙康泼了过去。

龙康忍着,没有叫。

“哥,哥。”半晌,龙康看见陈寿宜神情有些沮丧,喊了起来。

陈寿宜也有些后悔,说:“我太激动了,对不住。”

龙康吞了口口水,说:“哥,不是有五个名额吗?”

陈寿宜白了他一眼,说:“工程才到一半,你就想把五个名额都用上?死的也是人啊,你是不是觉得死得越多越过瘾?”

龙康不敢再出声了,低下了头,又吞了一口口水。

“记住,不能再死人了!”陈寿宜下命令的说。

“好的,好的。”龙康下保证书似的说。

接下来的九个月一直没有再死人。这时候桥的雏形已经出来了,那连拱的形状真的好像两瓣屁股。

而接下来的这一天很关键,这座桥要对桥拱进行整体的混凝土浇注了。

龙康把工人全部都召集拢来,发表了严正的讲话:“大家都把耳朵洗干净听我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牛不自觉的做了个掏耳朵的姿势,有几个人就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严肃点!”龙康凶神恶煞的吼道,于是大家都不敢笑了,大牛也不敢掏耳朵了。

“今天是要进行混凝土的整体浇注,要一鼓作气,不能停。大家可都给我把精神打起来,不能出什么纰漏。大家也给我注意点,不要一不留神又给掉在河里去了!”说到这儿他觉得大家表情有些木,就自己提精神的吼道:“大家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大家都懒洋洋的答应了。

“大声点,听清楚没?”龙康很不满意大家的怠慢,于是又吼。

“听清楚了!”大家于是振奋起精神,高声答应道。

“好。”龙康于是很满意的解散了

混凝土很快就开始浇注了,工地上全是机器轰鸣的声音。

龙康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看着大家操作。突然他看见钱老五慌慌张张的向自己跑了过来,心里害怕是出了事,忙上前去,俯耳问道:“出了什么事?有人掉下去了?”

钱老五直摇头,气喘吁吁的说:“没,没。”

龙康于是就放松了,问:“那有啥事儿?”

钱老五依然气喘吁吁的说:“大牛,大牛掉在,掉在混凝土里面去了,就快,就快被混凝土埋住了。”

龙康一惊,顺着钱老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在浇注的桥拱部分,大牛只剩头皮露在外面了。

钱老五惊恐的就喊:“赶快,赶快停下来!”

龙康咬牙切齿的说:“妈的,怎么就掉下去了,现在停下来,怕是也不济事了。”

钱老五摇着龙康的手臂:“快,快停下来啊!”

龙康铁青着脸,说:“那大牛反正也活不成了,这浇注就得一鼓作气,不然会严重影响工程质量,不然就得全部返工重来,你懂不懂?现在停下来,那得损失多少钱?几十万?几百万?你来赔啊?”说到这儿他眼中竟现在嗜血者才有的光茫,冲正在下料的操作手做了个快速下料的手式,鬼哭狼嚎般的喊道:“下!下!下!!”大牛被埋在桥拱里,他成了这桥的一部分。

赔偿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不可能把大牛的尸体还给他的家人,于是赔偿就比其他死的人多出二分之一。

大牛没有父母,他的媳妇没有意见。他媳妇没有意见,也就没有了任何意见。大牛的弟弟二狗子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大牛媳妇答应拿钱来帮他娶一房媳妇,二狗子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然而贤达镇的人说起这件事却很懔然。

“大牛是被活埋了。”在赵老四的茶馆里,有人这么说。

“不是,他那时候已经死了,就算停了机也救不了了。你要知道,那一停机,得损失多少钱哪?据说得几十万!一个死人和几十万比,哪个更值钱?”有人反驳说。

王宁儿感叹道:“他们这么做,也太不仁义了。”

赵小兵就笑着说:“什么,不仁义?你要知道大牛也没打针也没吃药更没有动刀子就这么死了,那是死得多好。何况家人也被这死人养着,不但赔钱比别人多,还连棺材钱都给省了,把王大拿的生意都给夺了!”

于是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同时也有几个人开始骂赵小兵,说他这说的话根本就不是人话。

“我哪里说错了。听别人说大牛在修寿宜路的时候就说过,说他死了就要睡钢筋混凝土做的棺材。你想想,那棺材多值钱哪,多大啊,又千年不腐万年不烂,你就是想睡还睡不到呢!”“胡说,全是胡说。”这时却从茶馆外传来钱老五的声音。众人听是钱老五,知道他是目击大牛死去的第一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将他迎了进来。

钱老五神色有时恍惚,然而舌头却还利索,他慢慢腾腾的坐定,仰头不屑的看着赵小兵,语气很低沉的说:“你凭什么说他想睡那钢筋混凝土?他明明说,他明明说,就算是钢筋混凝土他也不希罕,他明明说,他明明说,他明明说人死了还讲究个球,他明明说,他明明说要是他还有知觉,他就会在那坟里动弹个不停!”

“这,也是你亲耳听见的?”邹贵公忍不住问道。

钱老五眼色很木讷,呆呆的点了点头,说:“是的,是他亲口说的,我亲耳听的,我还在笑他,千万百万钢筋混凝土做个棺材,多么可笑,没想竟是真的,没想竟是真的。”说到这儿,他眼中现出怯怯的光,像是要哭。

“那你真看见他被埋了?”邹贵公还是忍不住问。

钱老五的泪就掉下来了,讷讷的说:“是的,是的,我就看见他向我伸出手,蓬张着五指,可是我拉不出来来;我就看见他那双眼睛,我到死也忘不了那双眼睛,是那么恐惧,那么骇人,可怕,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说到这儿,钱老五已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听的人也都伤感的说。

又过了半年,这大桥提前竣工了,施工期间死了五个人,没有超过预定的名额。

竣工的时候,照例是彩旗飞舞,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当官的从大到小的讲了话,当百姓的热情的拍巴掌。

陈寿辉和陈寿宜看着这场面,脸上都现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这是他们的功劳,这是陈氏宗族的荣耀!几乎不出门的陈太公也拄着拐杖来了,脸上很木然,说不清他是什么心情。

“通车了,通车了!”贤达镇的人的耳朵里,似乎久久回响着这一句话。“通车了,通车了!”贤达镇的人的嘴巴里,总在重复着这一句话.

这是一座多么美丽的大桥啊!且不说那漫长的引桥,流光溢彩的桥灯,宽阔的桥面,单是那双拱连环的姿态就能令人为之折服!一时间这桥上是游人如织,人们都在观摩它,赞美它。县里的土著诗人更是挖空心思的写出最绚丽的诗来讴歌它,这些诗后来都陆续的登在省报上。而这些诗中写得最好的却是省报的苏记者写的《桥赋》。他在这诗中说这桥就是联结官民的纽带,这桥的拱就像两个坚硬的肩膀,象征着全县人们勤劳的品格和勇于担当的精神,他还说这桥是全县乃至全省建筑艺术的典范,再好的诗歌也无法歌颂它,因为这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艺术……

而有一个人看了这首诗这后笑着说,这桥拱哪里像肩膀,分明就像屁股。他的言论在赵老四的茶馆一发表,人们都深以为然,都说这桥拱是两瓣屁股。可见雅与俗,的确是有天壤之别啊。

这桥不但有了桥赋,还有了桥志。贤达镇的乡镇企业家袁平之觉得这大桥的落成是贤达镇千百年来最大的盛事,便找来工匠铸了一个大铜钟来纪念此事。那钟用青铜所铸,上面刻文记述架桥的始末,可堪桥志。有人说他铸钟是为了用县里谄媚,他听了很着急,拍着胸脯向人们解释说:“我摸着良心说,我的所作所为是发自内心的!”

这个铜钟虽然不是古物,因为来自于民间,代表着民意,最终也被请进了县博物馆,县里省里的报刊电视都报道了这件事。

但是这桥在这些绚丽的包装之下,还是出了状况。有人说这桥摇得慌,走在上面人就觉得不踏实,甚至有的人过河就不敢走桥,而是依然乘坐魏济的破木船。

“桥摆动是很正常的,你想啊,那么大一个家伙,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摆动呢?”有人这么劝那些怕桥摇摆的人。

“你们是没有在桥上走过,哪座桥不会摇摆呢?桥梁专家茅以升说,桥无时不刻不在摇晃。”更有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这么说。

“可是,那桥真的摆得很厉害,不信你在上面呆个一刻两刻钟,你看晕不晕?”说桥晃的人这么说。

“是的,真的晃得很厉害!”更有人这么说。

最后综合起来,走过这桥的人十有八九都说这桥晃得实在太厉害,更有几个人因此吓出了心脏病。

“大牛,一定是大牛,他不甘心哪!”那天大家都在赵老四茶馆议论桥的时候,钱老五忽然怆然的说。

“他有什么不甘心的,老婆孩子有人出钱养着?”赵小兵不解的问。

“你要是被禁锢在那钢筋混凝土里面,你会甘心吗?”钱老五望定赵小兵就问。、

众人于是都嘘唏不已。

“他说过,他但凡有知觉,就会翻来覆去的闹腾,他在桥里,他在闹腾,他在闹腾!”钱老五坚定的说。

于是这舆论很快就在贤达镇传开了。

而这时更有一件事,坚定了人们对这种舆论的信仰。

为了纪念这桥的落成,有关方面决定在桥的北岸,也就是县城那边的桥头塑一个石像。而这像落成的时候,人们发现那塑的是一头牛。有关方面还想请王墨生为那塑像题几个字,不想被王墨生婉言谢绝了,只好到邻省请了位书法家提了字,众人去看时,那石像的下面刻了两个字道:拓荒。

“这像塑得太好了,”袁平之尤其钦慕的说,“这简直是天才的艺术家!县城的文明要播撒到我们贤达镇,于是架了这座桥。而为之要做的,就是像牛一样孜孜不倦的去耕耘。拓荒,拓荒,县城的文明就要化育我们贤达镇了!”

听了袁平之的一番言论,许多人都明白了这塑像的寓意。而在赵老四的茶馆里,依然有人对这言论表示不以为然。

“你牛塑得很古怪!你们知道吗,这牛低着头,竖着角,翘着尾,那架势不像是在耕田,而像是在和什么顶牛,他想犄住什么!”陈其规这么说。

“它想犄住大牛!”王宁儿恍然大悟的说。

“是的,它想犄住大牛,它在和大牛较劲!”王宁儿的话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一种新的舆论又在贤达镇传开了。

于此同时,这大桥也在进行着修修补补。而且,没过多久,人们发现这桥不再晃了。

“这牛顶住了大牛!”人们更是极具联想的这么说。

大结局

然而过了一个月,这桥又开始摇晃了。官方和建筑方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陈寿宜找了人对桥进行全方位的维修,同时还预计大张旗鼓的请人来禳治。

王天师张天师在贤达镇很有名,但份量却是不够的,他们这次请了全省最出名的巫师。据说这巫师最长于驱河鬼。冬月冬这一天,那巫师郑重其事的就开始到河边驱鬼了。镇上的人都打算却看的,而这位名巫师却告诫众人必须回避,于是镇上就设了警戒线,人们只得远远的看,能有资格近看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远远的只见那天江边设着香案,焚着三柱高香,那巫师峨冠道袍,先是手捧竹简,照着上面的文字念念有词,——据人们后来打听得来的消息,那念诵的是唐朝的柳河东写的古文《哀溺文》。巫师念诵之后就持桃木剑在空中或刺或劈,嘴里念的乃是《驱阴文》,内容含糊不清,在场的人都是半懂不懂。这之后巫师便用桃木画符,或焚或投江,礼毕收工了。

陈寿辉和陈寿宜都是有幸在旁观礼的人,从始至终都神色肃静,不敢有任何不诚之举,待到礼毕之后慌忙上前询问驱鬼的成效。那名巫师只闭目不语。过了半晌,二人又问,那巫师才开目说道:“桥基下面有四鬼,抱柱摇晃桥体,如今已经被驱离;只是这桥中的鬼,层层禁锢,进退无路,法力也无法到达。”

陈寿辉和陈寿宜闻言都大惊。巫师沉思半晌,道:“倒也无妨。此鬼不能驱赶,但能镇压,我施两道符,贴在桥上,我早晚作法,当能镇住。”

于是大家讨得灵符,裱好贴在桥的两面,谢过巫师钱银,摆酒饯行。因为巫师以后也要早晚作法,约定每月支付酬谢,不在话下。

或许巫术也有不能通达的地方,这桥好了半年,又开始摇晃,于是只有再次去维修。这桥的当事人们恐怕巫师懈怠,专程登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并加倍奉上钱银,也不在话下。

桥于是又平安了三五年。

五年之后,贤达镇算命柯瞎子病死了。据说在他临死之前有一个后生再三向他拜师,柯瞎死活不收。那后生竟然长跪于地,说:“爷爷您不敢收我,我就长跪不起了。”柯瞎子于是就劝他说:“我之所以一辈子以算命为业,实在是因为自幼眼瞎,为了讨生活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你这后生好胳膊好手的,为什么要来端这个饭碗?”那后生就申诉说:“爷爷您说陈太公寿命将过百,于是陈太公几次死而复活,现在已命近九十还身康体健;您说陈太公的儿子不是升官就是发财,现今陈寿辉从镇长而到书记,从书记而到副县长,陈寿宜已以省城开了大的公司;您说毕凤鸣三十六岁有事,果然有事,您给他禳治之后又果然无事,您算命禳灾从来都这么灵验,实在是一门绝学,如何能让这门学问在百年之后长眠于地下?”柯瞎子就笑道:“我因为眼睛瞎的缘故才更加善于观察人,再加上我这人长期能巧发奇中,巧而说中了而已,哪里是什么本事?”那后生依然不信,非要拜师。不久柯瞎子病逝,那后生终于没有如愿。

正所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过了十数年,陈太公已然过了一百岁的生日。这一年人的冬月冬,依然能够拄着拐杖走路的陈太公独自一人来到了镇口。镇口耸立着一块已经立了十余年的断碑,还有一个破败的牌坊。通往陈家祠堂的路,依然是荒草萋萋,难堪行走。

陈太公在镇口伫立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徐徐向河边走去。路经王大拿棺材铺的时候,王大拿依然热情的出来和他打招呼,邀他进去喝茶,他冲王大拿点了点头,脚下不停的走了。路经赵老四茶馆的时候,也依然听见有人在里面议论着什么,有人在大声和说,也有人在大声的笑。而陈太公依然无所用心,脚下不停的走了。

他终于来到了河边。这河面上依然下着浓厚的雾,这河上也依然没有桥,只在河边有桥的废墟。河水很诡异,而这河里还有奇怪的声响和莫名的诱惑。

魏济的船等在河边。魏济似乎有意在等他。

“陈叔,我扶您。”魏济对他说。陈太公于是就上了船。

“魏济,我突然想起了许多事。”陈太公很冷静的就说。

“我知道,所以我专程来渡您。”魏济也很平静的说。

“我想明白了我为什么修不起来路,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架不起来桥。”陈太公说。

“我知道。”魏济笑着说。

“我现在才明白,阎罗王让我回来是让我想明白了再去找他。人,必须要给自己找个归宿。”陈太公说,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感伤,甚至没有感慨。

“您都想明白了吗?”魏济眼睛望着陈太公,满含期待的问。

“这些天我想起了许多事。我想起了阎罗王问我有没有做过好事,有没有做过坏事,有没有对不住的人。我以前以为我没有对不住的人,原来我错了。”

魏济突然激动了,问道:“您都想起什么了?”

陈太公依然平静的说:“我想起了在四十多年前,也是冬月冬,我在河边看见有一个人快要溺死了,我当时只看见他的背影,但是他的手是伸着的,他在水中乱抓,他在呼救。我怕自己也被淹死,没有救他。这之后,没过多久,你就开始在这河里渡人了。”

魏济突然下泪了。

陈太公看着魏济的眼睛,又说:“我以前总是想不起这件事,可现在却完全想起来了。我以前不敢正眼看你,现在我可以看你了。人,必须给自己一个交待,然而再去见阎罗王。这才是我的归宿。”

魏济似乎也打开了自己心里一直纠缠着的心结,然而他突然愤怒了:“您知道漂泊在这河里的鬼有什么苦楚吗?您给自己找到了归宿,可是我的归宿在哪里?在哪里?我只能在这河里漂泊,漂泊,永远的漂泊……”

陈太公定定的看着魏济,说:“是的,你一直在漂泊,可是你一直也在渡人。”

魏济突然喟然长叹,不禁泣下,说道:“我自己在漂泊,没有归宿,我不想看见别人也和我一样漂泊无依,我于是这才撑船渡人。他们要到哪儿,我就送他们到哪儿。我自己找不到归宿,却不忍心别人也找不到归宿。我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在渡别人,只在今天我才渡我自己。我想给别人找到归宿,我也想给自己找到归宿。可是,我能给别人找到归宿吗?我能给自己找到归宿吗?”

陈太公默默的听着他的诉说。

“我从来都没有渡过一个人。”魏济忧郁的看着一河的水,悲哀的说。

“不,你既渡了别人,又渡了你自己。”陈太公肯定的说。

魏济怆然的笑:“是吗?是吗?”

“是的。”陈太公说。

魏济于是就笑了,说:“今天是冬月冬,我本来是不渡别人的,但我现在明白了,别人也是自己,自己也是别人。我再渡您一程吧!”

河水静静的流着。那木船就在这浓雾中向对面驶去。陈太公安然的死在了这木船上,再也没有活过来。

这之后魏济依然在河上渡着人。他以为他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归宿,其实他早已经找到了,渡人就是他的归宿。

这条河上始终没有桥,而人们总能看见魏济还在一趟一趟的渡着人。

贤达镇上无贤达,死人河上渡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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