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永生

时间:2016-06-30 17:11:35 

序曲·从死神手里逃脱的人

阴天。

我讨厌阴天,坏天气总是影响心情。这个故事在坏天气里开始,预示着接下去的一切都不太妙。

但我在接那个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真是太谢谢了,好样的,我看你来当记者也一定能干得很棒!”我毫不吝啬地抛出褒美之词。我知道他就喜欢听这个。

“呵呵,哪里,只是提供个消息,你的稿子写得才真叫好,什么时候我能你后面挂个通讯员的名字就心满意足啦。”花花轿子人抬人,老贺立刻就还捧我一把。

“当个爆料人不是也挺不错吗,你这个消息肯定有奖金,至少五十,我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上一百。”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不用看,我也能猜到电话那头的嘴咧得有多大。

“应该的,以后有这种消息可要第一个告诉我啊。”

“那是当然。”老贺保证。

这种事情是互利的,消息要是传得晚了,被别家报纸先发出来,或者我们跑卫生的丫头通过其它渠道知道了,他的爆料费也就泡汤了。

“那个病人,他原来得的真是绝症?”我再一次向他确认。

“错不了,我们瑞金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绝对是海尼尔氏症,极罕见的绝症,全世界没听说有谁得了这毛病还能好的,这是首例。虽然这病好得有点莫明其妙。”

“好,我下午就过来采访。”

又踩过界了,没办法,为了生存嘛。挂下电话我这样想。

本来这种医疗新闻当然是得由跑卫生的记者采写,不过嘛,现在通过我的线人打热线电话曝料就不同了,只要是读者打的热线,我这个机动部记者都能采访。

我手上捏了好几个线人,或者用唬烂人的称法叫“深喉”。平时隐藏在各行各业,有风吹草动就会向我报信,比如这个老贺,虽然人在瑞金医院,但基本市中心的大医院都熟,平时没事就给各医院的熟人打电话,探听新闻线索。当然,“深喉”们之所以这样积极,除了我的个人魅力之外,爆料费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动动嘴皮一个月就能多几百元甚而千多元,何乐不为。

再多培养几个,我就不愁没稿写了。

中午吃饭的空隙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海尼尔氏症,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许是这个病太专业,又或许是我把这个音译的绝症名称弄错了哪个字。

全身器官萎缩,并很快衰竭?去瑞金医院的路上我琢磨着老贺简单告诉我的海尼尔氏病症。听起来很可怕的样子。居然突然就好了,连主治医师也摸不着头脑?

有点意思。

“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我已经想好这篇新闻的标题了。没错,就是要耸动,就算采访下来没什么稀奇,也要把标题起得“弹眼落睛”。

内科门口排了二十几个等候看病的人,走进诊疗室的时候我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他们一定在暗骂我这个不排队直接冲进去的小子,如果知道我将要耽搁他们的医生至少十几二十分钟,更恶毒的诅咒会汹涌而至的。

老贺早已经给我的采访人——林医生打过招呼,等他看完当下一位病人,我就坐到了他对面的板凳上。

“老贺说您就是那位患海尼尔氏症病人的主治大夫,我想来多了解些情况。”表明身份后我问他。

“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位脑袋微秃的中年白大褂显得有些惊讶:“病人昨天才确认康复,你今天就赶过来采访了。”看来他并不知道老贺的“深喉”身份。

我当然不会说破,只是笑一笑,很高深的模样。

“不过这真是一个奇迹,奇迹啊。”医生的手开始挥动起来,声音也比刚才响了些,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很亢奋,或许他已经亢奋几天了。

“先说一下这种病吧,罹患海尼尔氏症并不是因为什么病毒入侵,而是先天性的。以遗传学的角度说,就是基因先天有缺陷。在大多数时候这种缺陷并不会给人带来麻烦,但如果不走运在某个时候被激活的话,免疫系统就会出问题,大问题。最终导致全身器官,特别是心肝肺肾会缓慢衰竭。一个更奇特的现象是,虽然海尼尔氏症的起因不是病毒,但患海尼尔氏症的患者特别容易吸引一种特殊的病毒,这种病毒无法在健康人体内存活,但却能在海尼尔氏症患者的内脏里繁殖兴旺,而这将进一步加速器官的衰竭。”

“没有治疗的方法吗?”

医生迅猛而快速地摇头。

“在此之前,从罹患海尼尔氏症到死亡,最长的纪录是七年。通常患者在两年里就会死去,当下的医疗手段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延长这个时间,代价是患者会因此而活在痛苦中,并且最后也不免一死。”

“那这位患者患病有多久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患者叫程根,是个做生意的,大概平时太忙,身体不舒服一直熬着,等到确诊已经发展成中期。这种病药物的效果本来就有限,一周前做会诊时,我们的意见是最多还能活十个月。前几天他儿子还陪着的时候,程根已经虚弱到连走路都要人扶着了。”

“哦?这么说程根康复的时候他儿子不在?”

“是的,听说是生意上的事情急需他去处理,飞到广州去了,老爹的奇迹恢复会给他个大惊喜。”说到这里林医生脸上露出笑容。他是真心为病人高兴,医者仁心,但现在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能像他这样。

林医生的笑容只停留了两秒钟。他猛一拍没剩几根头发的后脑勺,说:“哎哟不对,他儿子还不知道程根得的是绝症呢,程根叮嘱我们院方不能把他的病情告诉他儿子,小伙子一直以为他爹只是肾病发作。”

“啊……”我张了张嘴,本来是多好的现实桥段啊,还想写进稿子里呢:“那么,程根好起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医生点点头:“前天早上,护工扶他去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连带着把老头子也摔了出去,那个护工吓坏了,没想到还没等她站起来去扶,老头子哼哼着自己爬了起来。护士不放心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查,竟然发现各项指标比五天前检测时好了许多。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下午就安排再做一次全面检查。结果……”说到这里,林医生的眉毛皱了起来,微微摇了摇头,仿佛直到现在,仍然对检查结果感到惊讶。

“结果怎么样?”我很识相地配合问道。结果当然是病好了,不然我到这里干嘛来了。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程根的内脏器官就象被打了兴奋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中。他的心脏现在强壮地像个三十岁的人。”

“哦?”我有些意外,原来不仅仅是康复啊,听他的口气,这个程根的年纪总有五六十了,现在居然因祸得福,内脏变年轻了。

不过我觉得林医生也象被打了兴奋剂,他的手一直在比划着,在我看来有些可笑。

“会不会……只是暂时现象?是回……”这么说好像不太妥当,我及时地住了嘴。

“你想说回光返照?”林医生失笑:“怎么可能,我们不会把表面现象和本质好转搞错,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他正在从根本上好起来。”

“真是个奇迹。”他再次啧啧赞道。

“这么说来病情突然转好,并不是因为用了药物或什么其它的医疗手段?”

医生的表情有点尴尬:“是的,其实我们现在依然很纳闷,发生转变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换药,病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行为,突然之间就好了,此前没有半点征兆。我只能说这是个奇迹。现在院方正在努力留程根在医院里多住段时间,一来再多观察段时间比较稳妥,二来如果能找出他康复的原因,或许海尼尔氏症就不再是绝症了。”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你不知道,先天性的基因问题被神秘地解决了,而且只用了两天,这是颠覆性的。如果我们能知道为什么,不仅海尼尔氏症,有太多其它的绝症也将有希望。”

我挠了挠头,如果这真是个奇迹的话,就不要对破解它抱太大的希望。这个世界上神秘的事情可不止一宗两宗,现今的科学离破解它们还远着呢。

当然我不会阻了医生的兴头,作为目睹奇迹发生的人他显得有点狂热了。医生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了一堆专业内容,比如什么什么指数恢复到多少,海尼尔氏病出问题的DNA 第23对螺旋体修复到底有多少可能性等等。我却已经无心多耽误门外看诊病人的时间,在他这里的采访内容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看看那个不知走了什么运的老头子。

医院里的空气让我的胸口越来越憋闷。急诊走廊里排满了病床,走过仰天的苍白的脸,我仿佛听见无声的哀嚎。

就在旁边,一具枯瘦的身体躺着,葡萄糖一滴一滴渗进干涸的手里。他的嘴唇灰涩,睁着黄浊的眼睛,里面全是木然。我只扫了一眼就赶紧挪开,加快了脚步,直走到电梯旁才呼了口气。刚才那种地方的空气,我可不想吸进肺里。

“叮”,电梯门开了,一张床被推出来,躺着的人被盖上了白布。我连忙让开。推着床的两个护士在说笑着。这样的地方,生和死离得太近了。

我要采访的程根在五楼,居然是特护单人病房,这里每天的费用可是相当昂贵的,想起林医生说这病人是经商的,大概生意还不小吧。

门半开着,我敲了敲走进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看杂志,脸膛红润,气色不比我差。听见声响他放下杂志,向门口望过来。

“您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祝贺您,身体明显好转了,能否接受我的采访,所有的医生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程根笑了,一开口就中气很足:“没问题,我正闲得发荒,要不是医院坚持,我真想今天就办出院手续,有人愿意陪我老头子聊天再好不过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把名片递过去,笑着说:“您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病人。”

“还真没想到能再活过来,住进医院里感觉一天比一天没力气,以为这辈子就快到头了呢。”

“您能详细说说吗,您的职业,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得病的,这两天突然好转是怎么回事呢?”

“我啊,以前搞建筑工程,最近一两年么房地产也插一脚,平日里总是从早忙到晚,操心的事太多,人老了气力不如从前也是当然的,这一年多身子明显虚下去,却没往别处想。一个月前走着走着脚一软摔在地上,才决心好好查查,不想得了个怪毛病。至于怎么好的,连医生都搞不明白,你问我不是白问吗。”

“您自己的感觉呢,有什么征兆吗?”

程根苦笑:“大前天晚上睡觉前,还一点起色都没有,医生开的药吃下去也没什么用,林医生说心情很重要,心情好的话对病情会有帮助,可是明知道自己再怎样都活不长了,心里又有许多事情放不下,我也没那么快看得开。一觉睡下去,做了整晚的乱梦,早晨醒过来浑身湿透,没想到精神反倒好起来,胃口也大了,医院里的早饭吃完还觉得不够,叫人去外面买了大饼油条豆浆来吃。吃完早饭去上厕所,其实我已经觉得可以自己走了,那个护工一定要扶着我,结果她自己脚一滑连带着把我也摔出去。嘿,那个护工最多才四十,结果她还没爬起来我先自己站起来了,她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呢。”说到这里,这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次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要是我也得看得眼发直。”我笑着说。

“我觉得自己胳膊腿的力气又回来了,毛病好不好,看饭量就知道,这两天我每顿吃三碗白米饭。小护士到病房里给我做简单检测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了,昨天早上林医生正式告诉我,我正在康复,而且速度很快。这就么些,我自己也糊里糊涂,像做了场梦似的。”

病好了,医生和病人却还是稀里糊涂的。不过这也好,新闻写出来更有传奇性。

“林医生告诉我,他本来认为您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您原本打算用这些时间干什么呢,而现在奇迹般康复,可以说再世为人,想法和从前又不一样了吧?”

程根沉吟着还没答话,病房门就被“呼”地推开了。

一个比我胖两圈的肥男快步走进来,下巴上的肉一颤一颤。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程根,一脸的惊讶。

“爸,听医生说,你的病……好了?”

程根的脸却板了起来:“怎么你这几天都不打个电话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不汇报,你爹死没死也不管。”

胖子脸上抽动了一下,说:“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你,你的病真好了?”

“你还盼我好不了?”程根的嗓门一下大起来。

没想到这老头刚才对我还和颜悦色,儿子一来就变了脸。我在旁边看他这么训儿子有些不自在,开口说:“您父亲的海尼尔氏症已经康复了,这可是个奇迹啊,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就是为了这个来采访程老先生的。”

“海尼尔氏症?这是什么?不是说,不是说是肾病发作吗?”

看着胖子张大的嘴,我这才想起刚才林医生说,程根一直把真实病情瞒着家人,没想到被我一溜嘴泄了实情。好在程根的病好了,不然就捅篓子了。

“哎呀。”我讪笑着,向程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

“反正现在病也好了,告诉你也没关系,你爹可差点就死了。”

“啊。”胖子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身子也抖了一下。

没想到他爹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还真是个孝子呢。虽然程根好好地在这里,他儿子却连脸色都有些发白呢。

等程根大概说了海尼尔氏症和这两天发生的奇迹,胖子的神情依然颇有点不自然。

“爸,你该早告诉我和妈的,哎呀,你这能瞒多久!”胖子捏着拳头,连连地摇头。

“去,早说有什么好,你看我现在多好,早说你娘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还有你,你那副样子怎么能让我放心,本来想等你接手公司一段时间,上了正轨再说的。对了,这次竞标怎么样,拿下来没有?”

“啊,那个……”胖子支支唔唔。

“什么这个那个。”程根大声喝斥着。

胖子瘪着嘴巴,满脸惶然。

“是不是没标下来?”

“嗯。”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不是告诉你这个工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一定要拿下来的吗?”程根“霍”地站了起来,把他儿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我生你有个屁用,你说,你说你在德国都读的什么书,读到哪里去了,就会问我要钱,女人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浆糊?还是狗屎!”程根用手指猛点胖子的脑门,把胖子戳得面色如土。

“还好,还好我又活过来了,否则我这十几年辛辛苦苦,不都得被你败光!你这个项目经理不用再做了,回去从工地上做起来!”

我在旁边坐立不安,这架势,我是走还是留?

“你先出去,我这还有客人。嗯,回去告诉你娘我病没事了。”

“哎。”胖子如逢特赦,急忙转身出去。

程根坐回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我真担心他病情复发。

“我这儿子啊,恨铁不成钢,让你见笑了。”程根说。

“呃,您对儿子挺严格啊。”我不知该说什么,程根对儿子的态度,实在是……不知这胖子以前都干了什么事,让他爹这么怒其不争。

“这小子,咳,不提他,咱们接着聊。”

我又问了些问题,程根一一答了,我觉着差不多了,就告辞离开。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小雨。

我看见程根的儿子正靠着医院的外墙抽烟。他的头发耷在额上,看起来已经在雨里呆了一会。

他皱着眉头,很不痛快的模样。烟已经抽到了尾端,他扔下烟,踩了几脚,然后转过身,对着墙做了个让我吓了一跳的动作。

他狠狠地对着墙踢了一脚。

这么大的怨气?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这些东西,我是不会写进新闻稿里的。

走开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咆哮,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我想他往墙上踢了第二脚。

耸动的标题和戏剧性的内容,使我这篇稿子最终上了版面的头条,老贺的奖金也出乎意料地升到了一百五十元,皆大欢喜。

“看不出来,已经有我的三分火候。”苏世勋跑过来和我勾肩搭背。

我连忙抖落他粘呼呼的胳膊,这根贱草最近越发的贱起来,在这样下去和他并列的另一大贱客文艺部王柳就快赶不上了。

记得苏世勋刚进报社的时候,晨星报只有文艺部王柳号称贱人王,和狗仔王王动并称双王。王柳和我不是一个部门,一般也烦不着我,苏世勋就不同了,进我们部第二天就让我见识了他的本色,至今记忆犹新。

那次是在厕所里,他站在我旁边,来回看看我们两人的小便池,忽然说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如果是今天我完全不会去理他,那时我琢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又不知该怎么发问,只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苏世勋哈哈大笑,一连尿一边伸手拍我的肩膀,说出下一句:“男人都需尿尿。”很是震撼了我一下。

“三分就不错啦,放眼天下有谁及得上你五分的?”没什么事就配合他一下。

苏世勋还真摆出一付认真思考,掐指算人头的模样,半晌后微微摇头,仰首轻叹一声:“寂寞呀。”转身背手踱开。

我不由感叹,这活宝的台词还真是多。苏世勋就像块口香糖,扔到哪里都能粘住,人缘倒是相当不错。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抓起听筒,飘出前台小姐甜甜的声音。

“那老师,有人找。”

新闻中心的门口,一个和我高矮仿佛但敦实许多的男人冲我点点头,可我却完全不认识他。

“你是?”我问。

他拿出个小本子面我面前摇了摇。

“有空吗?”

那是警官证。

报社的小会客室隔音效果相当不错,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就被过滤了大半。

短短的一段路走来,我飞快地想了一遍最近的所作所为,还是没猜出这位警官会为了什么事情找我。

“有什么事吗?”

“先认识一下吧,我叫郭栋,东郭先生的郭,栋梁的栋。市局特事处副处长。”他伸出手。

“呃,我你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吧。”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琢磨这个特事处是干什么的。

“有一点了解。”郭栋笑了笑,摸着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说:“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看有关你的材料,本来应该等你下班再来拜访,不过看了你以前干的那些,屁股坐不住就直接过来了。”

“我的……材料?”我皱起了眉头。

“带领一群大学生从神农架的人洞里安全返回;在青海对‘种子’的攻击;就在前不久还为了调查二十年前的一宗悬案,而远赴福建顺昌。”郭栋细细历数的样子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此外,还怀疑与印度马哈巴利普兰的一宗盗墓案有关,涉嫌帮助一位女性从精神病院里逃跑,并且与许多神秘人物与组织有着联系,其中包括……”说到这里,郭栋绕有兴致地眯起眼睛看着我:“可能包括非人类的智慧生命?是真的吗?”

“你说呢,呵呵,呵呵,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记者。”我干笑着,心里却明白,他既然能说出这些,赖是赖不掉了。

郭栋笑了:“普通的小记者吗,那多先生,你可太谦虚了。不过,您不用有什么顾虑,特事处是新成立的部门,在以后一定会有麻烦到的地方,我这是套交情来了。”

我心里踏实了一些,问:“那些材料,是从哪里来的?”

“是兄弟单位转过来的,嗯,你大概也能猜到吧。”

我点了点头,他刚才说的那些,多是与我那好友梁应物有关的经历,而梁应物,正是X 机构的成员。

“只是我所看到的关于你的材料,虽然打印出来有厚厚一叠,但其中多有含糊不清之处,显然你那些精彩之极的经历,就连那个机构,也难窥全豹吧。”

“哪里哪里,有什么精彩之极,一定是写报告的人加了许多想象,夸张了,我只是运气不好,总是碰到些古里古怪的事,其实可没啥本事,你来找我,多半是要失望的。”我赶紧把自己往差里说,天知道多出一个特事处,以后要给我找来多少麻烦。

“咳,戒心这么重,虽然以后要找你帮忙,但以你的性子,多半也是乐在其中吧。至于你的本事,老王可是很推崇呢。”

“老王?”

“王茂元啊,我还跟他学过犯罪心理学,算是我师傅。”

“啊。”我的表情松驰了些,王茂元是个退休的老刑警,专门研究犯罪心理学,不久前发生在我一位朋友身上的突然返祖异象,没有他的帮忙,没那么容易解开谜团。他可是个不错的人。

“我这么过来也实在冒昧,你也还要工作,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咱们饭桌上再聊。到时候你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破了四二三案的,那可是让多少个老刑侦都苦思不得解二十多年的奇案啊。我估计老王那里你都没全说。”

我给了他一个笑容:“怎么,你那些材料上没写吗?”

郭栋摆了摆手:“上面不清不楚,偏又让我心痒难熬。就这么说定了,地方你定。这是我手机,等你电话。”他写了个号码给我。

“这……好吧。”麻烦上了身,推也推不掉了。

饭桌对中国人来说是件奇妙的法宝,尽管我心里对这个郭栋扔保持着距离,气氛比下午总要好一些。

我发现郭栋的眼睛是习惯性眯起,很容易给人老奸巨猾的感觉,不过在我说围绕在四二三案旁的迷雾是怎样被一层层拨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我看他的表情实在有些好笑,问:“说起来,你这个特事处不就是专门处理此类事件的吗,相信以后会碰到更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手上有什么案子吗?”这话一说出去我就后悔了,饭桌让我太放松了,特事处这个衙门的水决不会浅,对这个副处长说话可得小心。

郭栋脸上果然露出为难之色。

“哦,不能说就别说了。”我赶紧说。

“这个,不是不能说,而是……和你想的有些不一样。”郭栋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现我们这个部门刚成立没多久,还没接手什么特殊案件。我下面的队员们正在磨合,所以只是接了几宗小案子。倒是和普通刑案有点不一样,我说一件你就知道了。”

此时酒足饭饱,刚才我说得口干舌燥,现在角色易位,既然他开了口,我就摆好表情准备听听这火热新出炉的特事处正在办什么奇案。

“是上个月的事,啊对了,我正带着这案子的材料。”郭栋从随身的公事包里翻出张纸递给我,是份报纸的复印件。上面的一个新闻被笔圈了出来。我看了眼报眉,是七月二十五日的《青年报》。

上海老洋房天花板现七只骷髅23日,位于上海西宝兴路的一栋老洋房在拆迁时,工人们在天花板上发现了7 个骷髅,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23日中午11时许,记者接到报料后赶到事发地,发现骷髅的张先生告诉记者,他和老伴散步时,发现一处拆迁工地附近的路边竟然有一颗人的头骨。张先生向工人询问后得知,这颗骷髅是拆房工人从旁边的一幢老洋房中发现后丢弃在路边的。记者看到,尽管已经有多处破损,但是可以确定是人的头骨。

据一名工人介绍,前天下午4 点多,工人们在拆除老洋房时,在房子二楼天花板和屋顶之间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些骷髅,当时一共发现了5 颗,工人们在清理过程中弄碎了两个骷髅。

记者采访过程中,几名工人热心地向记者指出发现骷髅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在发现5 颗骷髅的二楼屋顶夹层,他们又发现了两颗骷髅。一名工人拿着刚发现的两颗骷髅和另外两块骨头给记者看,记者注意到,包裹骷髅的是1967年5 月17日的报纸。

据拆迁工人称,第一次发现的5 颗骷髅中除两个已破碎外,另3 个已于昨天被警方取走进行调查。

“哦,就是这个案子?”我扫了一眼问他。这个新闻我是知道的。

郭栋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事情要查清楚很麻烦。这几个骷髅头照我推测多半是哪个医生带到家里的医学标本,现在是不能这么干了,但几十年前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即便真有刑案在上面,也早已经过了追诉期,查出来也不能拿凶手怎么样。说白了,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转了一圈就扔到了我们处手上。”

“也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经历那么多事情,许多虽然看结果很耸人听闻,但开始介入的时候并不显山露水,所以没准你真能查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这么说纯粹是安慰他,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想要发现不正常的地方得有很好的运气才行。

“你有什么忠告吗,如果真的查到什么东西的话?倒不是指这宗案子,不过这个部门成立了,以后总会碰到的。”

“别太相信表面的东西,常常我以为‘就是这样’的时候,才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另外么,不要轻举妄动,有些人如果象对普通犯人那样直接去抓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说到底成立特事处应该是为了加强这个社会的稳定吧。”我总要说些什么,表示我对这个部门的善意。

“那是当然。”郭栋说。

“暗世界,我喜欢这么称呼由那些人和那些事组成的天地。暗世界也是有规则的,你需要去慢慢的熟悉。我有些朋友,他们可能不愿意直接和警察打交道,但偶尔帮帮小忙还是可能的。”

郭栋点点头,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这样的视线总是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这顿饭吃了之后没几天,我的一位朋友不告而别,梁应物告诉了我一些事,这让我对那宗四二三案的判断完全颠覆了。想起对郭栋所说的“冰山一角”之语,真是一点都没错。这事情我写在另一本手记里,和这个故事并没关系,就不再多说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过得很安稳,并没有什么糟心的事情让我碰上。夏日的暑气几番折腾,终于消散殆尽,气温迅速地降了下来。十一月的上海,我拐进报社的大门,手冰凉冰凉。已经有初冬的感觉了。

手机响起来,我看了看号码,不认识。拿起来“喂喂”几声,却没有声音。这大楼里有些角落的信号不太好。

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撂下包打开电脑,我拎起电话拨回去。

“请问哪位刚才打我手机?”

“那多啊,我是王阿姨。”

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我妈的朋友,住的离我父母家不远,和我妈一样都退了休,时常找我妈聊天打发时间。

“哦,王阿姨啊,有什么事吗?”

“莘景苑被封锁了,上午我想找你妈结果不让进,安保也换了,我一个都不认识。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我大吃一惊。莘景苑就是我父母住的小区,三天前我还回家看过他们,封锁?怎么回事?

“我联系不上你妈,所以想问问你。”

“我也不知道,不过谢谢你了王阿姨,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忙往家里拨号,是忙音。打父亲的手机也接不通。我急起来,抓起包连电脑都顾不上关,冲出了报社。

铁幕·突入封锁区

“会是什么事?”在出租车上,我不断问自己。

父母所在的莘景苑小区在上海地图的西南角,从外滩打车过去要一小时。这段时间里我没心思看风景也打不了嗑睡,不断地拨家里电话和父亲手机,都无法连上。

车在小区门前停下,我付了钱,快步走下车。

在车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小区的大门口两个保安站得笔直,果然不是原先的面孔了。后面的小区花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看不见。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呛人的刺鼻气味。

我刚一靠近,一个保安就斜跨一步,伸手把我拦住。

“这里现在被封锁了,不能进去。”

“可我住这里啊。”我急道。

“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能进。”他再次强调,语气里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你是什么物业公司的,这里原来的保安呢?”我拔高声音问题。

他沉默以对。

我急了,拔脚往里走,伸手去推这个死挡在我前面的保安。

另一个保安也上来了,两个人一起把我夹在中间。

我缩回了推攘他们的手。

这两个人,他们保安服下面,腰里鼓鼓的是什么!

那个手感……

想起刚才他们笔挺的站姿……

“你们是军人?”我沉声问。

沉默。

我吸了口凉气,这么说,封锁莘景苑的是部队,而他们着保安装,显然是不欲引起普通市民的注意。

“那出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不能。”

我从包里找出记者证递过去:“我是记者,能不能……”

还没等我说完,粗糙的大手就把记者证直接推了回来:“这里已经是管置区,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靠,油盐不进啊!

面对他们衣服下面的枪管,我怎么也没法硬闯进去吧。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六号楼三零二有没有出事,我父母住在里面,家里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我放软了态度希望能打动他,得到点消息。

战士看了一眼,说:“打不通是正常的,管置区内居民电话线被切断了,手机讯号也被屏蔽掉了。”

“啊。”我更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虽然未必是我家里出事,但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隔绝内外联系,一定有大事件发生了。

我悻悻地离开小区大门,贴着围墙走。父母被困在里面,说的严重点是生死不知,我这作儿子的平时自诩神通广大,现在竟一点用都没有吗?

看着旁边的围墙我动过几次翻墙进去的念头,这墙不算高,跑几步脚一蹬应该有希望,但最终我把这想法压了下去。小区看样子已经被军管,里面多半看得很紧,而且我隐约记得小区是有红外线防盗系统的,这样的话我一翻墙就得被监探系统发现,看站岗那两人的态度,绝对没我好果子吃。

终于决定先回报社联系各方关系打听消息,谋定而后动。这时候我已经快绕了小区一圈,前面不远就又是大门,可停在人行道边的两辆奥迪车让我心里“喀噔”震了一下。

都是沪A 的蓝色车牌,一个是个位数,一个是十位数。

在中国,车牌靠前的都是政府要员的官车,在上海,沪A00800以内的,都至少是局级干部。而这两辆,毫无疑问,是上海市副市长以上级别官员的车,特别是那辆个位数车牌的,难道说……

看来这里面发生的事,要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

回到大门口,向两个乔装打扮的保安看了一眼,准备招手叫出租回报社,却又见一辆奥迪A4在封锁带前停了下来。牌照是沪A006**.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居然金发碧眼,是个相当英俊的外国人。

他们两个和门口的战士说了几句,就见刚才把我挡得死死的那名战士拿起步话机开始呼叫起来。

我立刻放弃了叫出租车的打算。这两个明显是知情人,看看再说。

两人并没被放进去,而是站在封锁带前,象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四五分钟,一个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个人的装束,我大吃一惊。

从头盔到鞋子,一整套密封防护服!

这代表什么?

我立刻联想起2003年那场让所有国人都记忆深刻的灾难性传染病。

现在是没有SARS了,但这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的是什么,让我们报社那个跑卫生的小丫头跑断腿还拿了好几笔好稿奖金的是什么?

禽流感!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昨天的官方数据,是内地有两例疑似,其中一人死亡。

上海不是没有吗?难道……

穿防护服的和外国人寒喧几句,拿出带来的一套防护服让他换上。送外国人来的那个则重新坐上奥迪离开了。

我又等了十分钟,见没其它值得注意的,就叫了出租车回报社。

坐在车上我定下心来的时候,才发现尽管我的第一感觉是禽流感在上海爆发,但细细琢磨疑点太多。

2003年SARS在中国爆发时,政府处理疫情最开始的方式遭到广泛的质疑和抨击,和瞒报疫情相关的官员大多受了处分。照理在今天,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而我在新浪上看到的新闻恰恰说明,就算是人染上了禽流感,政府也没有瞒报的打算,而是一切透明化,让公众监督。上海政府如果要瞒禽流感疫情,别的不说,相关领导势必要承受极大的政治风险。这似乎不太可能。

而切断电话线,动用特殊手段屏蔽手机讯号,更让我隐隐感觉,其中隐藏的秘密,要比禽流感更可怕!

再说,真的爆发禽流感,来一个市卫生局长差不多了吧,那两辆车……是怎么回事?

回到报社的时候正赶上开部务会,蓝头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跑过来旁听,弄得自部主任宗而以下,人人都不自在。我把情况一汇报,宗而还没说话,蓝头先兴奋起来。

“小那的新闻敏感性就是强,这是个大线索,要抓住。采访好了,要版面有版面,要奖金有奖金,我说的。”蓝头的大嗓门在小会议室里左突右撞,余音袅袅。

宗而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我明白这是他在表示苦笑。

“蓝总,刚才那多说的情况……牵涉到军方,恐怕采访起来有些难度。而且市委宣传部那里……”

蓝头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难道因为有困难就不去采访了吗,有困难我们要上,没有困难我们要……啊,没有困难最好。”

“没有困难我们制造困难也要上”旁边偷笑的苏世勋轻轻把蓝头的话补完,周围几个人都把面部表情维持得很辛苦。

“那多你是老记者了,我知道你方方面面的关系挺多的,努力去试,一定要把内幕打听清楚。明天我就要听到结果。宣传部那里我去搞定。”蓝头拍胸脯。

宗而又看了我一眼,示意他是尽力了。

“蓝总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哪怕稿子发不出来也没关系。”

我此话一出,立刻引来许多不解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说:“刚才有一点我没说,我父母就住在那个小区里,我现在怎么都没法和他们联系上。”

“啊。”周围发出几声低呼。

散会后,宗而经过我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冲他笑了笑,以示自己没事。

得开始想办法了。

我以帮洪玲玲泡一杯茶为代价,打听了上海禽流感的情况。洪玲玲就是社会部专跑卫生条线的记者,长得娇小玲珑,所以我们常常叫她“丫头”。上次我写的那篇“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让她相当郁闷,估计被她部主任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好在这丫头人小心胸大,一点不记仇。呃,这么说,似乎有些岐义……

洪玲玲告诉我,上海相关方面虽然很紧张,正严阵以待,但别说人,连家禽感染都没发生。我试探问她疫情会不会被瞒报,她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我之前的怀疑是对的,不是禽流感。

“那么,最近上海有没有其它高危性传染病发生?或者是发布了什么传染病警报没有?”

“没听说。”丫头奇怪地看着我问:“你问这些干啥。”

“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毕竟是需要她的帮助的。

“有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丫头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就兴奋起来了。

“我这就去打听,如果有绝密疫情发生,再封锁消息,总不可能从外地调医生过来,肯定是从大医院抽调的。喂,这稿子你得分点汤给我。”

“喝什么汤,有肉一块吃嘛。”我笑着说。

回到座位的时候,勉强挤给洪玲玲的笑容早已经不见了,对她来说这仅是个大新闻,而对我则更牵扯了亲人的安危,心情怎都轻松不起来。

想了一会儿,我拨通了梁应物的电话。

“呃,你也不知道吗?”我失望地说。

“即便被你猜中,爆发了危险的传染病,也仅是医学上的问题,和我们所涉及的方面,并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叹着气。

“这样吧,我帮你问一下。”

“这样最好了,你这里是肯定有渠道了解的。另外,方便的话,能否活动一下,让我能以记者的身份进去。”

“这个……”梁应物有些迟疑:“这可完全不在X 机构的权限内。”

“权限要看怎么说,你不用糊弄我,X 机构进行这些研究,如果没有相当的能量,在方方面面的牵制下,简直寸步难行。”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

“知道了,我会努力看看,但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谢谢。”

挂上电话,我从名片夹里找出郭栋的名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插了回去。

还是不麻烦他了。一来认识不久;二来上海公安局特事处——公安部特事局直辖单位,听上去很牛,实际才刚成立,方方面面的关系,怎都不可能与根深蒂固的X 机构相比。托上去,也是白欠人情而已。

晚上睡觉之前,我又打了一次父母的电话,还是不通。

“要是认识上海警备区的人就好了,从封锁小区的部队入手,也是条路啊。”我躺在床上这么想着。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报社,却一直不见洪玲玲进报社,应该是在外面跑采访。手机被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一响起来就急着看是不是梁应物打来的。

下午三点,我等到了一个丧气的消息。

蓝头踱着方步,走过来的途中和许多人和善地打着招呼,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停在我面前。

“那多啊,咳咳,跟我来一下。”他轻咳了两声,脸上堆出不一般的笑容。

他把我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坐坐。”他热情地招呼我。

“小那啊,你的新闻热情,新闻敏感度,都是第一流的啊。不象那些新进报社的记者,一篇三百字的小稿都写不好。”

我给了他个回应的笑容,没吱声,等着下文。

“这次莘景苑的事情,我感说全市的记者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如果能报道的话,绝对是超重量级的大新闻。”

如果能报道的话?我琢磨着他的话,看来……

“可是……”蓝头又长又重地叹着气,递给我张小纸片。

“关于莘景苑小区被封锁一事,没有市委宣传部充许,所有媒体不得擅自报道。”下面盖着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大红章。

果然。

“这个新闻,你也只好放一放了。我留意着,上面一松口,就派你过去,做个大新闻出来。”面前这位似乎全然忘了昨天是如何打着包票去搞定宣传部的,一脸诚恳地对我说。

好在我从没有对他寄予多少期望,诺诺应了几声,就离开了副总编办公室。

宣传部的那一纸禁令,口吻也比平时严厉得多啊。历来宣传部对新闻的监管,一是通过通气会上的口头传达,二是通过发文,但就我以前看到的文而言,一般会用“建议暂缓报道”的字样。这一次,所有的迹象都显示着那里面的不同寻常。

路过社会部,看见洪玲玲向我招手,连忙走过去。

“你有消息了?”我问。

“昨天早上,瑞金医院和华山医院紧急抽调传染病区的医生护士组成特别医疗小组,被一辆军车接走了,应该就是。不过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而且昨天医疗小组的成员没一个回自己家的,听说事先说好在工作结束前不能离开,不能对外联系!我问过好几个大夫,都说不会是禽流感,一定是更可怕的东西。现在医院里都流言四起呢。”

“更可怕,会是什么?”

“有人说,只有像炭疽或埃伯拉病毒,才会让政府这么严阵以待。”洪玲玲压低了声音说。

我打了个冷颤。

埃伯拉病毒是有始以来最凶悍的病毒,从感染到发作时间极短,我看过一些图片,病发时是真正的七窍流血,到后期甚至从细小的毛孔中也渗出一颗颗不会凝固的血珠,大多数人在24小时内就会死去。1995年,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基科维克爆发过一次。当时总共出现了315 例病人,让那座城市仅有的两所医院全都关闭,30%的医生和10%的护士被感染。流行的最初阶段,病死率达到100 %。

而炭疽的致死率虽然不像埃伯拉这么可怖,但传染性要强得多。美国国会技术办公室1993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用炭疽菌进行攻击,可能会造成比核弹还要大的灾难。因为只要一亿分之一克的炭疽杆菌便可将一个人致于死地,故被视为最理想的生物武器。而这种病毒在自然条件下可以生存几十年甚至更长。9 ·11之后美国就多次受到炭疽菌攻击,2001年11月美国参议员雷希收到一封藏着炭疽菌的信,幸好他没拆,那里面的病毒足以使10万人死亡。

如果是这样的传染病,那么住在小区里的父母,岂不是……

我不敢想下去。

“哎。”洪玲玲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哦,没事没事。”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

“我等会儿再去打几个电话问问。”

“先不用吧。宣传部下通知了,不能报。”

“啊?”洪玲玲一脸的失望之色:“又不能报?唉,我早该想到的。”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

看样子她是准备放弃了,记者碰到宣传部禁令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在这件事上我的身份并不止是记者,她可以放弃,我不行。

梁应物一直没有来电话。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可能能帮上忙的人,准备第二天再多打几个电话。那个郭栋,也还是托一托的好。

正想着,手机突然叫起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会是谁?梁应物吗?

我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光着脚冲到厅里,从包里找出手机。

是报社的电话。我先是一阵失望,按下接听键的那刻,却又生出某种期盼。

“那多,快到社里来一次,半小时之内。”蓝头在电话里火烧火撩地说。这时候明天报纸的所有版面都已经拼好,等值班老总看过之后就送厂印刷了,看来蓝头就是今天值班的副总。

“啊,什么事?”

“来了再说,快点。”

“是……莘景苑?”我把手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一边穿袜子一边试探着问。

“嗯。”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立刻来。”

我在屋里奔跑,强拉硬扯着把衣服穿齐,拽起包蹬上鞋,飞身出屋,门在背后轰地关上。

坐在出租车上,来不及扣紧的领口里还残留着外面的寒意。仿佛有股莫明的力量牵引着我,在报社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蓝头在办公室里等我,在他旁边的是个四十岁许的微秃男人,脸有点熟,好像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

“覃部长,这就是那多。”蓝头省去了一个“副”字,为他引介我。

“是你坚持要采访莘景苑吧。”打过招呼,覃部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善是恶,但现下的情形并没有我周旋试探的余地。

“是的。”我干净利落地回答。

覃部的眉头皱成了“川”字:“那里已经被严密封锁起来,到底发生什么,我也不是完全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传出去会造成严重地恐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样提示,心里还是一紧。

“听说你父母住在那里?”覃部顿了顿,说。

“是的,所以我很担心。”

“政府下了封锁那里的决定也是迫不得以,这样的做法很必要,但是人民也有知情权,所以,确实需要媒体的代表来参与,来监督。”这位四十多岁的处长字斟句酌地说。

“可是,”他语气一转:“这样重大的采访,本应该由新华总社特派资深记者。”

我心里原本知道他既然这么晚到报社来,一定是准许我进入采访,但由于心情太过急切,听他说到这里,心也悬了起来。

“考虑到你的父母在那里,你本身虽然还谈不上是资深记者,业务也是过硬的,所以……”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更凝重,说:“经上海市政府莘景苑特别处理小组研究,同时上报国务院办公厅,现决定准许上海晨星报记者那多进入莘景苑采访。”

我的心“通通通”地跳着,“上报国务院办公厅”?这果然是一宗足以震动中央的事件!

覃部长传达完市府的决定,人也松驰了一些,脸上露出笑容说:“你还那么年轻,就有了这样的经历,前途无限啊。我把大概的情况说一下,让你心里心有个数。那个小区里出现了一种传染病,很罕见,也很危险。国际知名的医疗机构已经派出专家支援,本市也紧急成立了医疗小组进驻。目前里面的形势……就要你自己去了解了。”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方便说,还是他这个处长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我想起了那天看见的外国人,多半就是来支援的外国专家。

蓝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说:“这是殊荣啊,那多。不管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晨星报都是。”

“我会尽最大努力完成采访任务。”我说。

“是荣耀,也是考验。有些话,我要先说在前面。第一,虽然逐步得到控制,仍然是很危险的,防护服并不能保证你绝对不被感染,而一旦你染病,我可以告诉你,死亡率相当高。”

“那才是记者该在的地方。对这个职业来说,战地记者是最受尊敬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第二,虽然你现在就进去采访,却不代表你写的稿件立刻能发表,什么时候见报,怎样见报,都要听宣传部的安排。这是新闻纪律。甚至不排除最后不能公开发表,只能写进内参的可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

“第三,在稿件正式发表之前,你在莘景苑里见到的一切,都不能和无关者谈论,更禁止传播到互联网上。”

“好。”我点点头,揣摩他那句话的意思,迟疑着问:“这么说,是不是代表我可以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用和医疗组一样只能进不能出?”

覃部长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是的。但是在你每天离开的时候肯定会进行身体检测,此外,也请你在此期间少去公众场合,并且记住和你有过密切接触的人。”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证明递给我:“明天你就可以凭这个进入,你的资料包括照片已经给封锁莘景苑的部队了。”

“请问那里现在的负责人是谁?”

“今天上午特别处理小组的领导刚刚撤出来。”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了看到的那两辆车。

“你知道,这件事对外是封锁消息的,所以市领导一直待在那里也欠妥。现在卫生局副局长坐镇现场指挥,不过具体医疗业务上,是由海勒国际支援的专家负责,你的采访事宜会由他帮着安排。”

一离开报社我就给梁应物打电话道谢。虽然覃部今晚一点口风没露,但只是因为我的父母住在里面就让我去采访?那可真是笑话。

“那地方……你自己小心点吧。”梁应物淡淡地说。

“哈,大风大浪闯过来,年兽都没能拿我怎么样,还能染病病死了?那可就真成笑话了。”我说的年兽,是和梁应物一起经历过的一件极危险之事,说到没能拿我怎么样,其实并不准确,只能说现在的我,并未被年兽所害。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可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的了。

“不过能随时进出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这个特例开得……”

梁应物只是“呵呵”一笑,并未说什么。

天气预报说要降温,我返回家的时候,外面的温度大概只有摄氏两三度的样子。风在空旷的街道和楼房间来回,发出怪异的呼啸声。

明天,在那个曾经熟悉的住宅小区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对父母安危的关心,对未知威胁的恐惧,还有在我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滋养下的兴奋,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的心在悸动。

一小股风旋进头颈,我打了个冷颤,捂着领口,加快了脚步。

“小心前面!”我大吼着。

刺耳的刹车声和向前的巨大冲力同时袭来,如果不是我绑了安全带,脑袋一定会撞在挡风玻璃上。

已经来不及了。

我明显地感到车子震动了一下,望出去,我坐的这辆桑塔纳出租车的车头已经和前面马自达的车尾结实地焊到一起。

“见鬼,你刚才在看什么?”我忍不住呵斥旁边的胖圆脸司机。

现在是早晨八点二十三分。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就是莘景苑的大门,可是旁边的这位刚才居然不知在干什么,把头扭到我这边,以致于对前面马自达冲黄灯未果的急刹准备不足。如果不是我吼这一嗓子,恐怕就要把前面那车的后厢撞烂了。虽然现在已经很惨。

“啊,唉。”胖圆脸重重叹气:“那个女的长得真漂亮,好像是混血,多看了一眼。唉。你没事吧?”

我一时无语。

“算了,还有一点路,我走过去。”

我钻出车去,马自达的车主早已经下车在那儿怒骂,胖圆脸也出来了,看看明显变形的车头车尾,脸上的小鼻子小眼皱成了一团。

我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的丽人正走过来,看来就是让胖圆脸分神的美女了。

我不好意思多看,此时行人绿灯已经亮起,快步走过十字路口,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刚才这一瞥只留了个大概印象,那司机居然能看出是混血,至少盯了五秒钟,难怪要撞。

守在小区门前的保安服战士换班了,不是上次见过的两个,那股难闻的气味依然飘在空气里。我把证明和记者证一起递过去,对方仔细看了一遍,就拿起步话机呼叫。

我正等着,却听见旁边的战士说:“对不起小姐,这里现在是管制区,不能进入。”

我扭头一看,竟然就是那位混血美女。

刚才匆忙间的一瞥没有看清,现在人就站在面前,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刀削般的轮廓,鼻梁尖细挺拔。这是许多人觉得太过锐利的五官,却是让我很欣赏的美丽。她的眼眸是淡蓝色的,凝视它们的话,应该很容易被迷住,呃,如果那里面不是一片冰寒的话。呵,是只适合煨着火炉远远观望的美人啊。

她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穿着BURBERRY收腰款的米色经典长风衣,黑色的长发盘起。站在这湿冷的上海初冬早晨的空气里,再加上从头到脚发散出的肃然,倒颇具英伦风情。

这女子注视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士兵身上:“我是海勒国际医学机构的特派研究员,我们援助的专家伦伯朗不是已经在这里开始工作了吗,你请他出来就行了。”是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略显生硬,我猜想她可能是在国外长大。

“对不起,我只负责把守这里,其它一概不知。没有特许通行证,其它人一概不能进入。”

真是个合格的门卫。我心里赞叹着。面对这样的美女也一样八风不动,难得。

秀长的眉皱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明白了这个战士的难缠,却一时没有放弃的打算,气氛有点僵。

“这样吧。”我一开口,两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待会儿有人来接我,如果你找的人在里面,他应该会知道的。”

“好的。”她向我微一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干等着有些无聊,特别是旁边还有个美女,总该说些什么吧。再说,如果她是特派研究员的话,也会是我的采访对象呢。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你是特地为里面爆发的传染病来的吗?”我酝酿了一会儿才问出这句。

“嗯。”

她冷淡的反应让我有点尴尬,真是个冰美人。

“我是那多,那么多的那多。这儿的采访暂时由我一个人来做,所以,以后会有很多问题向你请教。”我伸出手去。

她看了看我伸出去的手,一时间我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让我的手悬在半空,好在她还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冰,也很滑。

“何夕。今夕何夕的何夕。”

“哦,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是中国人呢。”我笑着说。

“的确不是。”

“呃……”我一时语塞。正想着该怎么把话接回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失常。怎么会想着和她扯这些,前一刻还在为身处险境的父母担心,还在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恶性传染病惴惴不安,现在碰到这个身为医疗特派员的何夕,不正该问她有关传染病的事吗?居然扯起了家常!

我可不是没见过美女的毛头小子啊,暗自摇摇头,刚想开口问正题,一个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从小区里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套防护服,看见我旁边的何夕,“啊”地叫了一声,满脸的惊讶。

这人正是我前天见到的外国人,伦勃朗。

“何夕,你怎么会来?”

声音从头罩里传出来,闷闷的。让我诧异的是,他说的竟然也是汉语。虽然比何夕要差一些,但一个外国人能说成这样,已经算相当流利了。

只是这两人要是一直生活在国外,这种自然的交流应该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才对啊。

“昨晚我还和父亲通电话,他说你度假去了呢。”

“度假就一定得去夏威夷摩洛哥,不能来这儿吗?”

“真是太胡闹了,你知不道这儿很危险……”伦勃朗大声说。

“我是研究员,对病理比你清楚。”何夕无视他的不满,抢白说。

伦勃朗张着嘴,又是恼火又是无奈的模样。原来何夕对谁说话都是这么不客气,我刚才也有类似的经验,夸张一点说,何夕擅于往和她说话的人嘴里扔干布,堵得死死不说还让对方口干舌燥。

“咳咳,你也知道自己是研究员,你从来都没有在第一线进行救助的经验。”他停了几秒钟说。

“你可以指导我,而且我也接受过相关训练。”说到这里,她的眉毛微微一挑:“怎么,打算一直把我堵在这里?”语气还是平平淡淡,却有种让人想躲开的犀利。幸好不是我处在伦勃朗的位置上,不然真是难受极了。

“你!”伦勃朗盯着何夕看了一会儿,“嘿”地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只是需要从总部把你的资料传过来,再经由上海政府批准,才能进入这里的。”

“那么,”何夕抬腕看表:“下午一点,我会再来。不用准备衣服,我自带。”说完不待伦勃朗作何反应,就转身离去,眼神扫过我时,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目视快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带着能装下防护服的大包。也就是说,她只是为了让伦勃朗搞定准入证而来,早料到不能当场进入这片封锁区。

这又冷又傲的女子,心里算得清清楚楚啊。精英级的人,我这样下了判断。一个人的水准,在些微的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

是个少见的美貌和智慧兼具的女人,就是冷了点。突然又想到,我认识的女子中,似乎并不乏这般人物。路云就是典型,叶瞳嘛,脑子也相当灵活,只有水笙的老婆苏迎,似乎并不怎么有心计的样子。

尤在感叹着,却听伦勃朗问道:“您是那多先生吧。”

我这才回神意识到身边还站着个男人,转回头应道:“是的。”

“刚才是我妹妹何夕,原本一直在海勒国际做病毒研究,没想到这次……”说到这里伦勃朗摊开手笑了笑:“不过她对范氏症的病毒也做长期的培养观察,到时你也可以采访她。不过她脾气古怪,刚才你也看见了吧,不是个很容易打交道的人。”

“范氏症?你是说在这小区里爆发的传梁病叫范氏症?”我问。

伦勃朗点点头,把衣服递过来:“先穿上,然后我领你进去。你知道怎么穿吗,要是没穿好不密封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我试试。”我接过衣服。类似的衣服我穿过一次,比手上的这套还要昂贵许多。

“病毒传播速度快吗,死亡率高不高?”我一边穿一边问。

“已经……”伦勃朗说了个开头突然停住,看了看正目不斜视站岗的卫兵,说:“这些我们进去再说。”

虽说有一次经验,全部弄妥当还是花了十分钟,伦勃朗负责任地检查了一遍,这才领着我往里走。

“小区的会所是我们的临时中心,整个医疗小组医生护士一共十三人,已经发病的人加上需要密切观察的人很多,所以忙不过来。我是海勒国际派过来的顾问专家,不用一直守在第一线,否则找个人过来接待你都是难事。”

“你刚才说的‘已经’,已经什么?”我问。

“已经有十二人死亡。”

“什么?”我当时就呆了,停下脚步瞪着他:“这才几天,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伦勃朗转过身来注视着我:“你将要看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传染病。”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太阳照在这个小区里,照在我的身上,却是冰冰冷冷的。直冻到我心里。

“最恐怖的,远比埃伯拉更可怕!”伦勃朗头罩里的声音低低沉沉,“嗡嗡”着撞进我的胸膛。

浸泡在鲜血里的范氏症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你将看见人世间最恐怖的传染病。”这样郑重地提醒我之后,伦勃朗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照片递过来。

“好几位医疗小组的成员在病人死亡时当场晕倒,给你看些现场照片,希望你到时不要也晕过去,不过,呕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叠照片有十几张,每张有七寸大,非常清晰。

但我在看第一张的时候,并没有马上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

好象是房间的一角,却不知道拍摄的对象是什么。照片上是一片红木地板的近景,地板上不太干净,除了一些污滓外,还掉落了些不明物体。

虽然照片把地上的东西拍得相当清楚,我还是没办法一下认出那是什么。那一团一团暗红色的,有拳头大小的,有的更小一点,还有的并不成形,象一小堆红色肉糜。再旁边是沙发的下半部分和两只椅脚,上面也很脏,红沙发上面有几斑暗蓝,红色的椅脚上有几块土黄,不知是什么染上去的。在照片右侧的边缘,还露出半截带状物。

“这……”我抬起头,想询问伦勃朗,他却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我把第一张移到底下,第二张照片的内容跳进眼帘时,胸口登时一闷,赶忙把视线移到一边,胃里却已经翻腾起来。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压下吐意,这才敢再看照片。

第二张照片和第一张拍的是同一个场地,前一张是局部,而这张取的是中景,可以较完整地看到在这个客厅里发生的惨剧。

一个人倒在长沙发上,从脖子开始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胸腔和腹腔向外翻出来,好象被人开膛破肚,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特别偏爱红色,用红色的地板用红色的沙发和椅子,这一切都是照片中死者的血染红的,他体内所有的血都流了出来,洒遍了沙发和旁边的椅子,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出沙发原本的蓝色和椅子原本的黄色。

“这是被谋杀的?”我脱口而出。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开膛手杰克吧。很遗憾,范氏症的每个患者死去时,都是这么的惨烈!这是第一个病人的死亡照片,后面的一些是死在救护中心里的。”

我飞快地看了剩下的照片,不同的死者,一样的血肉横飞!

“怎么可能,生病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这是什么病?”我惊呆了,喃喃地念叨着。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残忍恶心的场面,但以这次最为酷烈,不过也好在我有那些经历,不然肯定已经找地方吐去了。

“这就是范氏症,全称是范氏群发性器官亢奋症。”

“器官亢奋?”我现在几乎完全停摆的脑袋无法把器官亢奋和这样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由一种罕见病毒引起的全身大多数器官的病变,亢奋是病变器官的症状,这些器官包括心脏、肝脏、肺、胃、肾脏、胆、膀胱甚至大小肠,病人在得病初期会感觉特别精力旺盛,有强烈的饥饿感,吃下平时饭量三四倍的东西也不觉得饱。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病变器官变得比正常状态肥大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些器官互相挤压在一起,当亢奋的临界点被超越,几乎是一瞬间,心肝脾胃肺之间的挤压将使病人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但这些器官的增大趋势不会停止,反而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象充了气似的大起来。更严重的是……”说到这里,伦勃伦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更严重的?”就刚才他说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死去,而且听上去一旦发作到这个地步,现代疗几乎注定是无能为力的。这还不够,还有更严重的?

“走吧。”伦勃朗说:“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往小区会所,哦不,现在的临时医疗中心走去,刚才那十几张照片上的情形却不断在眼前闪回。

走了没多远,看见两个提着箱子的医生快步在前面跑过。

“怎么了?”伦勃朗大声叫他们。

“是三号楼,三号楼二零一住户报告出现亢奋状态。”一个医生回答着,并没有停下脚步,飞快向三号楼奔去。

“见鬼,又有一幢楼受到感染了。”伦勃朗低吼了一声:“感染一个就得死一个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吗?”我发现了他话里包含着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刚才那个报告自己感觉亢奋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问题。”

“现在有几幢楼出现了病人?十二号楼呢,有没有被感染的?”我急着问,十二号楼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里面。

“这个小区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户,封锁时小区内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号楼先不算,确诊感染的十八户,共三十三人,分布在三幢楼里,目前已经死亡十二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有人陆续进入病危发作期,估计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数还会大幅上升。十二号楼还没发现受感染者,不过你为什么特意问这幢楼?”

“我父母住在里面。”

“哦?”伦勃朗看了我一眼:“难怪你冒着危险,坚持要到这里来采访。让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楼离十二号楼也有两幢楼的间隔,如果我们控制得力,那里会是安全的。”

一个黑影突然从天上落下,掉在旁边的草丛里。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它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它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它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更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它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它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它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更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我相信自己的脸白得可怕,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在他说“砰”的时候,我的心脏也仿佛爆裂开来。

“现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么东西了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我当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从体内飞溅出的内脏器官。

“对不起,吓到你了。”伦勃朗恢复了正常的声调对我道歉:“刚才的照片还远远不够,我想先让你习惯一下压力。如果你连这都承受不了的话,我怕你在真正面临那样的场面时会出问题,毕竟那是专业的医疗工作者都会晕倒的情形,我不愿意你因为这次采访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不过,看起来你的心理承受力相当不错。”

“谢谢。”我苦笑着伸手擦汗,却碰在头罩上,摇着头放下手,说:“还真是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啊。”

“如果你把这场采访坚持下来的话,我相信,你终有一刻会亲历那样的恐怖。”伦勃朗盯着我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我摆着手:“你已经吓够我了,咱们该进去了吧。”

“你还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会儿你要是接触了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或者病人,在防护衣经过严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发病的隔离区去的。你去看望他们之后,再到中心来找我。”

“好的。”我忽然觉得,这个刚才成功地吓出我一声汗的外国人,此刻显得相当有人情味。

熟悉的门铃声响过之后,猫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后面是母亲,父亲是不习惯看猫眼的,直接就开门了。没听到母亲说什么,我想隔着猫眼和我这层装束,她没认出我来。

门开了,是母亲熟悉的脸庞。她正张着嘴,原本想说的一句话堵在那里,却听见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是谁呀。”

“是那多,那多回来啦。”母亲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我拉进门里。

“别扯了,他怎么可能进得来,跟你说了这里已经被军队接管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走出来。

我眼睛一热,连忙用力地眨了几下,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几天不见,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担心,见到他们平安无事,这才放了一半心。他们虽然肯定有所猜测,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这么的危险。

“是我,是我回来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你是来采访的吧,不容易啊,这都能让你进来。”父亲说。

“是,我托了朋友,现在全国在这儿的就我一个记者。”

“好。”父亲笑起来。

“好什么呀。”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这里可危险,虽然妈不清楚是什么病,但军队都出动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会儿,医生护士都病了许多呢。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还小,听妈的话,等会就出去,别再……”

母亲还在叨唠着,却被父亲一把打断:“哎呀,让那多自己决定,你啰嗦什么呀。”

母亲眉毛一竖:“你知道什么。”

我连忙说:“妈,我已经是市委特批的记者了,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母亲叹了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切个橙子来,可甜了。”

我苦笑着拦住她:“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吃啊。”

母亲看我的密闭头罩,坐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我们只是被隔离,又没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病?禽流感吗?”父亲问。

我摇摇头:“不是禽流感,是一种叫范氏症的怪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些事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无关者”,但那样的死状,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今天刚刚获许进入采访,还不了解情况,只是听说范氏症是一种比非典更可怕的传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亲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劝我退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我眼眶又是一热,微微转过脸去,说:“我知道的妈,我可是一直想当战地记者,这次也算是了心愿了。”

母亲只是摇着头。

“您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您是我进入莘景苑封锁区的第一位采访者,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拿出采访本和笔,对母亲说。

“啊……”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你这小子。”

“我可是说真的。”我举起笔在空中虚写了几下,不屈不挠地望着她。

“我叫孙昉,我也有个儿子在做记者呢,和你一样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说吧。”母亲先是板着脸,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小区被封锁的,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外面先是有警车的声音,一会儿救护车又来了,鸣笛拉了好久,吵的我们觉都没法睡。那时我还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莫非是凶杀案?结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们还睡着呢,就有人按门铃,那是几点来着。”她转过头看父亲,问:“几点?”

“五点半。”父亲说。

“对,五点半。我起来开的门,拉开门我吓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现在一样。”母亲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发给我们一张上海市疾病控制中心的紧急通知。”母亲站起来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抽出那张通知递给我。

紧急通知上海莘景苑小区爆发恶性传染病,为了有效控制这一传染病,经市府办公厅批准,自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起,暂时封锁莘景苑小区。封锁期间食物和水将统一供应,对外通讯暂时中断,希望居民配合。因此而造成的个人损失,将由上海市政府在解除封锁后视具体情况进行补偿。

上海市疾病控制中心母亲又递给我另两张纸:“这些是后来发的。”

莘景苑封锁期间注意事项一,为了社会安定,已经停止小区内的有线、无线通讯及互联网接入服务,请居民不要试图以其它方式和外界联系。

二,请居民呆在自己的单元内,不要在小区内四处走动。食物和水将由专人送到每户门口。

三,请居民保持良好卫生习惯,消毒液等卫生用具将由专人发放。

四,每户发放一副区内通讯器材,有疑问或需要帮助,可通过此器材和医疗救护中心联系(小区会所已经被征用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有以下任何症状请立刻和医疗救护中心联系一,发烧(摄氏三十八度以上,包括短暂发烧后恢复正常)。

二,亢奋,精神异常旺盛。

三,食欲大增(饭量是之前的一倍以上,并且总是有饥饿感)。

四,胸腹部闷痛,呼吸急促。

“发这些的人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吗?”看完这些我问。

“他们说要是需要和单位请假就把单位名称和电话写下来,由他们统一请假,不过我们两个都退休,也没这个麻烦。我当时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不清楚,也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说军队已经开进来了,是很正式的戒严,情况相当严重,让我们一定要按照这两张纸上说的做。”

“那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不能打电话是有些不习惯,一开始我是真紧张,还是你爸说了句,他说紧张也没用,已经这样了,还是放松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会上去,不容易被传上,而且说我们紧张,你在外面肯定比我们更紧张呢。好在电视还能看,退休在家里,也寂寞惯了,没事。”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一阵过意不去,是不是以后该多回家里看看。

“我呢没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见了好几次。”父亲接口说:“前面八号楼里看来是有问题,出来了好些人,有的是跟着穿防护服的人走,还有一次是用担架抬出来的。那个老李,”他转头和母亲说:“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里打拳的那个,七十多岁了身体挺好的,有时我们傍晚散步还能碰到的。”

母亲应了一声,示意她想起来了。

“怎么,他也被传上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我看见他跟着人走了。”父亲轻轻地吐了口气,眼角微微皱起,有些落寞。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苍老了。过了会儿,他说:“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过来。”

怕是过不了了。我在心里说。

推开玻璃门,我走进了莘景苑小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这原本是会所的大堂,现在进门左侧被几张桌子隔了个区域出来,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步话机和几位需要帮助的居民通话。在他们后面的地方,有一大堆东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装水、大米、饼干。

“这里是救护中心,请说。”

“我家里没饮用水了,那个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马上送过来。”

“不是,你别紧张,呕吐恶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状。什么?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吗?精神怎么样?知道了会给你送止泄药。”这是另一个。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过来。一定要雅培的吗?好的,你放心。哦对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小区里。”

对着步话机大叫的声音和里面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个人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嗓子都已经哑了。

我走上去问:“我是采访范氏症的记者,请问伦勃朗先生在哪里?”

他们头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转。”

“谢谢。”我说。

“对不起刚才不是和你说的。”他向和他通话的人解释。

我不再去打扰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个记者!”

我转过身问:“你是和我说吗?”

那个人站起来,用手捂着通话口向我喊:“他刚才出去了,伦勃朗不在。”说完他放开手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父母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伦勃朗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身负重任,看样子负责整个医疗小组,接受我采访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记得向前左转,是原本这家会所的两间办公室,看来其中之一现在变成伦勃朗的办公室了。

另一间应该是任现场总指挥的卫生局局长的办公室,先拜访他吧。

正准备过去,却见一个人飞奔过来。

“欧阳局长现在到哪家了?国务院办公厅的专线,十分钟后会再打过来。”

“应该是去新发病的三号楼了。”刚才和我说话的人回答。

“谢谢。”他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跑过,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这位欧阳局长将要把更糟糕的情况报告给中央,短时间是没工夫搭理我这个记者了。

怎么办,到伦勃朗的办公室等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经过了最初的震骇,现在我已经重新进入了记者的角色。

这座会所连地下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层场地最大,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篮球场。

我决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楼梯我就听见下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正走上来。转过去,却和一个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根冲天辫,脸庞红润,一边脸上有个酒窝,非常可爱。看见我,她一下子停住。

“医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说。

我蹲下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她有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恐惧。

“怎么啦?”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医生叔叔,我没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来,会着凉的。”我帮她把毛衣拉好,心里却一阵恸痛。

“你再住几天,你爸爸就会来找你了。”我还能怎么说?伦勃朗说,从亢奋期到发作最多只有四十八小时,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里慢慢浮起水气:“童童知道不该乱跑,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昨天没有来看我,今天也没有来,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把小女孩抱起来,走下楼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这么亲密地接触会不会被传到,此刻我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聪明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拐出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本该是篮球场,现在楼梯口临时加装了一道铁门。推开没锁死的门,前面的篮球场场地上已经用临时建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隔间。

一个医护人员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见我抱着女孩从楼梯口出来,惊讶地叫了声:“童童,你怎么……”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弯下腰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先对那个护士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乱跑了。”

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轻轻地说:“谢谢叔叔,弄脏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个躬,慢慢走进隔间中间的狭长走道,消失在一个隔间的白布帘子后。

“我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伦勃朗先生和欧阳局长不在,我自己先下来看看,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童童。”我说。

“哎呀。”护士说:“幸好被你拦下来了,我们人手不够,而每个病人实际上又都处在病危期,实在照顾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我。

“伦勃朗早上和我说了,亢奋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然后就会很快……”

护士好像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奋期也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小时了。我做护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病。还好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都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关上铁门,用钥匙锁上。

“刚才不知谁没锁这道门,太危险了。亢奋期的病人没几个躺得住的,觉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万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想起伦勃朗对亢奋期病人的描述,问:“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病,你们又把他们禁足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人权受侵犯而抗议吗?”

“我们都说清楚了,七十二小时后没事就可以回去,并且政府会给一定的补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个个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区,没有一个能出去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你以为现在会这么安静?”

我侧耳听去,果然,那一间间住满了人的隔间里,寂静无声。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又全是惶恐,对未来一片绝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的怪异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可是过了亢奋期的人呢,他们不是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吗,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照我想来,那些人的哀嚎声应该如厉鬼的嘶喊,在这里回荡不停才对。

“他们和亢奋期病人不在一个区,有面隔音不错的玻璃墙挡着,而且他们都打了针。哦,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你现在准备?可能没什么人有时间接受你专门采访。”护士说。

“没关系,”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叔叔!”

我拉开布帘走了进去。

小女孩躺在简易的钢丝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看见是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在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帮她拉好被子。

在进来之前,我犹豫过。

先前抱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没多想,后来回过神来,说不怕是假的。万一染上了,那种全身膨胀到爆炸的死法,实在太过可怖。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心里狠狠对自己说。既然进到了这里,首先考虑的,绝不是怎么和病人保持距离。童童只是一个开始。

“童童,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笑着对她说。

从童童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我没吃午饭,其它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因为吃饭就要把衣服脱下来,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们只吃两顿,早餐和晚餐。伦勃朗早已经回来,我是在有人给童童送晚饭的时候向她告别的,送晚饭的人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是她双眸的颜色。

“能不能帮我也准备一份晚饭?”我回到一楼,见过了双眼满是血丝的欧阳局长,稍微说了几句,就提出这个要求。

“怎么?”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伦勃朗这时正好走进来。

“小那说想二十四小时留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不行。”伦勃朗断然拒绝。

“我没办法让自己走出莘景苑,这里……”

“听我说那多,”伦勃朗打断我:“这很正常,每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病人,让这场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况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没有经过医疗救护专业训练的记者,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我们捅篓子,所以你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体力。”

欧阳局长冲我摊了摊手:“我们必须听专家的意见,他说得对,这里的压力真的太大,我有时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这里不能超过八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劝你去放松一下。”伦勃朗说。

“放松?”我苦笑。

“是的,你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去放松。选择合适你的方式,或许你可以去蹦迪。”伦勃朗建议。

“好吧。”在离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欧阳局长说:“我建议在小区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见的死角设一个接待点,像我换穿防护服最好也在那里。否则路人经过要是正好看见防护服,会有不太好的猜测,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这片封锁区了。”

欧阳一拍脑袋:“真是,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必须立刻这么规定,否则流言传出去,我们就被动了。就找个点,用简易材料搭间屋子。”他向我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补了我们一个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地下室那种简易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护服,莘景苑外的空气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节奏紧张得我现在的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否则我早就该想到的。

抬腕看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林医生吗?”

“我是。”

“太好了,您还没下班。我是三个月前曾因为程根来采访过你的晨星报记者那多。”

“啊。”

“有件事问您一下,那个程根,他真的好了吗?他后来,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对方着急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我跨上出租车,靠在坐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本,在里面,夹着一只白色的纸鸟。

是一只抽一抽尾巴,翅膀就会扇动的纸鸟。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写着“送给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请不要忘记我”。那下面写着两个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 岁”。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访能发表,我会把报纸寄给你的父亲。

如果不能发表,那么,你就会一直在我的电脑存档里、笔记本里、记忆里。

童童。6 岁。

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燥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暗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极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度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威胁和见到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边缘。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你会二十四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渡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你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瑞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瑞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比起白天时候的言谈,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你们,这怎么说?”

“这件事中国还没通报给世界卫生组织知道,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传出去会给中国政府的声誉带来损害。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中国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中国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上海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僳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你。”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眩目的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你真是来度假的吗?”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二十四小时呆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你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六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你,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你。”何夕举起酒杯:“你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你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你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捉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你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你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你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你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你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你是说……”

“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藉。”

“可你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你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你。”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你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你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火箭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你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1998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却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二十三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救援小组带了些易携的设备,伦勃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更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何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你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你,到最后,你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你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你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你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全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何夕的意思似乎是:“你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你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象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三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你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五小时才进行全面检查的。”

“绝不止五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你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你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驰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瑞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你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瑞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送把你送回来,然后你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你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你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你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你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五分钟。我一开门你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我没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瑞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

“不会,昨天林医生还对我说他好了呢。”我接口说。

突然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问得张口结舌!

“啊,难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林医生问。

“是不是死状很惨?”何夕问。

林医生点头:“是挺惨的。”

“那有没有人受感染?”我忙问。

“感染?什么感染?”林医生的反问让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没有人被传染吗?”何夕皱着眉问。

“你们……搞错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医生说了句让我们更加惊讶的话。

“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他儿子杀死的。”林医生压低声音说。

“尸体烧了吗?”何夕接着问。

林医生脸色一变,说:“那么多时候,当然烧了。”

“法医做解剖了吗?”

林医生面色又难看几分,说:“这我不清楚,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门诊就要开始了,不能耽误病人的时间,先这样吧。”

“程根的病历资料,海勒国际出面要的话,还是能拿到的。”走出门外后我对何夕说。

“刚才那个人,有些话没说。”何夕转头看了眼内科门诊里林医生的背影。

“嗯,你问他尸体有没有烧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时,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我点头。

“你有没有办法再侧面了解一下。”何夕说。

“好的。”

走到门诊大厅口,一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进来,我见过她。

“喂,你好。”我忙拦下她。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耽误你一会儿。”我把名片递给她。

“有什么事吗?”

“三个月前我采访过一个病人,叫程根,那时候我在病房里见过你,你做过他的护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骇之色。“是啊,我知道他后来被儿子害死了,而且还……唉。”我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惨了,绝症都熬过来了,死在儿子的手里,内脏还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内脏被掏空了?惊讶归惊讶,可不能愣着。

“关于他内脏被掏空这件事……”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想着说辞:“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警方也还没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过笔录了吗,我知道的都说了啊。”护士睁大了眼。

“当然,我也看过那份笔录。”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压低声音:“有关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报社把这件事写成内参送上去,因为我采访过程根,所以就让我写这篇内部稿件。警方的笔录对我写稿而言,太单薄了,所以需要对你做一次采访,让你重新把知道的详细说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现在要上班。”护士说。

“当然不会占用你上班时间。”我笑了:“中午,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请你吃顿便餐。”

拿到了这个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机号码,我冲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

“你反应挺快啊。”何夕说。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

“你刚才给杜琴的那个,不给我一张吗?”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你打算去哪里?”何夕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约的是十二点,还有三小时,我想去莘景苑,虽然算起来只能在那里呆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忙摸出名片递过去。

何夕接过放进皮衣口袋里。

“你的电话是多少?”我摸出手机打算记下来。

“64725222. ”

“那么好记的号码,区号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瑞金宾馆总机,你知道我住几号房。”

我哑口无言,心中丧气,招手叫了辆的士。

“生气啦?”车子开了一会儿,坐在后排的何夕问我。

“没有,我在想那个小女孩,童童。”我说。

何夕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个EMAIL 地址,还有一个22开头的电话号码。

我没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后面看不见。

“22?那是哪里?”

“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电话很难找到我,邮件我不常回。”

后面这句是何夕的说话风格,我自动过滤了。

伦勃朗拿着两套防护服出来接我们,其中一件是天蓝色的何夕自带装,昨天消毒后就寄放在救护中心里了。

看到连续两天我都和何夕同时出现,伦勃朗不免有些惊讶。

“又那么巧和她碰见?”伦勃朗悄悄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夕却听见了。

“一起来的。”她说。

“啊。”伦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现在的死亡人数是二十二人,几乎是昨天数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临时隔间里,还有三十一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楼里,还住着六十七个人。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医疗小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护士,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不能在岗位上工作。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见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溅了一身,吓倒在地上的时候,手被钢丝床的锐角划破了,防护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为她祈祷,我也是。

问题并不在死者的鲜血,那里已经没有范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护服接触过许多刚进入亢奋期的病人,她的防护服外层本身是有危险的。

她只有二十岁,志愿进来的。

今天我没再和病人作亲密接触,可以去给居民送他们要的东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饼干、米……

他们会问我情况怎么样,有多危险,还要隔离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担心。伦勃朗让我这么说。

送完安全区的东西,轮到三幢感染区。有一家要大米,开门的男人头发潦乱。

“医生,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你,我的妻子和女儿怎样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这是让我无法喘息的一个半小时。

十二点,杜琴来到了和我们约定的小餐厅。

她坚持吃完点的台式卤肉饭再说,并且只吃了一半就不动了。

“回忆那事情很难受,我怕自己犯恶心。”她又喝了半杯红茶,才开始叙说。

黑暗里的匕首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九日,一篇名为《瑞金医院惊现奇迹,致命绝症莫明康复》的新闻刊登在上海晨星报社会版后的第二天上午。

杜琴去为这篇报道的主角查房,在她的感觉里,老头子已经完全好了,难怪他这几天总是吵着要出院。

特护单人病房的门关着,杜琴扭了一下门把手,锁上了。

她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她敲得更大力,开始用力转门把手,并且开始叫喊,病房里依然寂静一片。

杜琴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她回忆了一下,确定病人没有出院,就准备去找护士长拿钥匙。

她的手刚放开把手,门就被猛地向里拉开了。

杜琴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庞大的身躯。

她认得这个胖子,是程根的儿子,叫程伟平。

“查房。没事干嘛锁门啊!”在医院里,她可不用顾忌这些使用特护病房的人有什么贵气的身份,尖着嗓子大声说。

“不用查房了,再也不用查了。”程伟平低低地说着。

“你让开。”杜琴皱起眉毛。

程伟平往旁边让了条缝,杜琴推了一把,挤进去。

程根躺在床上,瞪着眼睛,脸色铁青,张着嘴巴,吐出半截舌头。

杜琴用她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高叫起来,程伟平抱着脑袋,慢慢地蹲了下去。

警察很快赶来,铐走了这个掐死自己父亲的儿子。

旁边病房的病人说,先前听见过激烈的争吵声,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中午,警方的事情告一段落,护士长让杜琴把尸体先推到太平间里去。杜琴照做了。

二十日早晨九点,杜琴护理的另一个病人也死了,那是个肝癌晚期病人。她觉得自己很触霉头,两天居然跑了两次太平间。要知道瑞金医院的病死率还是挺低的。

太平间平时的门是锁着的,杜琴把钥匙插进去,转了几圈,才发现锁开着。

“哪个家伙忘了锁门。”她骂着,声音回荡在昏黄暗沉的走道里。其实她心里有些怕。

她把门拉开,打开灯,把车推进去。

突然,她的心脏猛地收缩,张开嘴,却骇得叫不出来。

有一个放尸体的冰柜被拉开了。

杜琴松开推车的把手,向后推了几步。这时,她心里只是想着,赶快再叫个人来。

可是就这样叫人来,万一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谁忘了关,岂不是在小姐妹中落下笑柄。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总得先上去看一看。

她拿起门边的一把扫帚,慢慢地朝拉开的冰柜走去。

好像就是昨天她把程根推进去的那个位置!

杜琴停下脚步,她想起了程根拖在外面的舌头。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对自己反复说着,双手握紧了扫帚的竹柄,举到额前,微微猫着腰,又开始一点点往前走。

那上面躺着人,头冲着杜琴,她看见了,那怎么都闭不上的眼睛,已经变成青色的舌头。是程根。再往前一点,看见他的脖子,光着的胸膛和肚子。

哦不!那是什么!

杜琴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扫帚早掉落在前面。然后,她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程根的胸口被锋利的刀划开,直到小腹,肌肉组织被往两边拉开,露出肋骨。肋骨里面是空的,心脏、肝、肺还有腹部的所有脏器,连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到这里,杜琴的脸色已经惨白。

“好了,你先停一停。”我说。再说下去,她大概真的会把刚才那半份卤肉饭吐出来。

“谢谢。”杜琴拿起红茶,另一只手也扶上了杯子,捧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很快就报警了吧。”我说。

杜琴点点头:“后来警察一直在调查,还没什么结果。听说程根和程伟平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没准是程伟平让人干的,古时候要是恨极了一个人不是还要鞭尸的吗。”

“等等,你刚才说那是哪一天?器官被盗是哪一天?”何夕问。

“八月十九日的夜里。”

“八月十九。”何夕轻轻地念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这样,谢谢你接受采访,万一还有什么要问的,再打你电话。”我对杜琴说。

“那多,我想见见程伟平,你有办法吗?”走到外面,何夕对我说。

“你见他干什么?”

“噢,我想,我想问问他程根好转时的情况。”

“那该问护工,当时程伟平不在程根身边。”我说。

“我个人的原因,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想多了解一下,你能不能帮我?”何夕坦白地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不准备再告诉我些什么,才说:“好吧。但你见程伟平的时候,我要在旁边。”

“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了需要我们特事处出马的事情,这段时间真是太无聊了。”郭栋在电话里说。

“是有是找你帮忙,不过目前看来,和你们特事处还扯不上关系。”我把程伟平的案子告诉他。

“我去了解一下案情,一般来说安排你和犯人见一面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麻烦你了,怎么,最近你们警局没什么稀奇案件让你们忙吗?”我随口问。

“我们现在是最清闲的部门了,原本还以为接到更刺激的案子。稀奇事是有一件,莘庄有个小区小莘、莘……”

“莘景苑。”

“咦,你怎么知道?”郭栋大为惊奇。

“你先说你的事。”

“四天前,110 夜里接到报案,说那里有人死了,去了两个员警,结果再没回来,随后那儿就被部队接管,别说到底出什么事,连两个警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局里后来居然不再过问,你说这事是不是有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那里的?”

“我父母住在那里,被封锁了当然知道。”我心里想着,禁口令是不能对无关者说,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这个刚成立的特事处以后的作用会越来越大,我还会和郭栋打很多交道,现在瞒得死死的,以后他知道一定心里有想法。

“不过,我现在是特批唯一进入那里的记者。”我说。

“啊,你还真是神通广大,那里怎么回事?”郭栋兴奋起来。

“是一种传染病。具体你知道,我不能多说。那两个警察一定是被隔离了。”

“哦……这样啊。”郭栋显得有些失望,但他没追问下去。

“对了,上次你说起的,特事处接手的第一个案子,老洋房里的骷髅头,现在破了吗?”

“还没。案子我没管,扔给下面人去做了,你知道情况,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限期。那屋子的主人是医生,所以应该是医用的,人出国有三四十年了,嘿,慢慢找吧。”

下午还是在莘景苑里,伦勃朗给我看了一份刚整理出来的病情一览表,主要是亢奋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时死亡。中午这段时间,又死了一个人。

我问起他两名警察的事。

“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很幸运,目前还没有症状,不过还需要观察。”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步话机突然想起来。

声音很响也很杂,语速又快,我只听清“亢奋”两个字。

伦勃朗把步话机慢慢放到桌上。

“又有人发病了?”我问。

“是方玲,方玲进入亢奋期了。”他说。

是那个护士。

“你和何夕处的不错?”伦勃朗忽然问。

“昨天在酒吧里偶然碰见,一起喝了点酒。”

“那可真不容易,她是个优秀的女孩,但总是把人赶得远远的,朋友太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

难道他喜欢何夕?我心里猜测着。

“这两天你还没进过病危区吧,要不要去看看。”伦勃朗问我。

“病危区?”

“当然,一般意义上进入亢奋期实际上就病危了,不过我们把结束亢奋期的人再隔离出来,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死亡,和亢奋期病人混在一起很不妥当。”

“好。”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战地记者,再残酷再危险的地方也不能逃避。

伦勃朗陪着我走下楼梯,穿过亢奋期病人的隔离区。

篮球场和网球场之间本来是一整面钢化玻璃幕墙,让在两个场地上运动的人可以相互看见对方的身姿。现在这面墙被黑色的绒布遮住,把两边完全隔绝开来。

门在我后面关上了。我本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一波的冲击不是来自视觉,而是嗅觉。

连密闭防护衣都无法阻绝的血腥气,从经过三道过滤的呼吸口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之浓烈刺鼻,好像空气里所有的分子都沾着血珠,黏稠的让我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起来。

地是暗红色的,和外面一样式用简易材料搭起的一个个单间,面积比外面大些。这些单间是没有顶的,我看见有些单间外面的墙上还有斑斑印记,那一定是从里面喷溅起来,落到外面的墙上。我抬头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红斑。

我简直怀疑自己到了屠宰场!

“最后阶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们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给他们注射最大剂量的麻醉药,或者说毒品,以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会突然清醒过来,注射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伦勃朗领着我走向那些小间。

“等会万一发生什么,千万要镇定。方玲是前车之鉴!”

我跟着伦勃朗察看着一间间病房,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虽然处于麻醉中,但都发着抖,并且不时地抽搐几下。

医护人员翻看着他们的瞳孔,听着他们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劳地帮他们注射抗生素。床边,心电图曲线在屏幕上发了疯似的窜动。没有呼吸机,用不着心脏起搏器,更不用输血,传统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着一位护士为病人换上盐水瓶,问伦勃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挂生理盐水,这不是给体内亢奋的内脏增加营养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摄入,其结果不是让内脏的平缓下来,而是迫使它们从其它地方摄入养份,比如肌肉、皮肤。那样的话,外观会变得多惨不说,肌肉皮肤松驰萎缩后,能承受的体内压力变得比之前小,人会死得更快。”

“啊。”一声嘶吼响起。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脸扭曲着,鼻孔张大,咧着嘴。刚才那一声叫喊很快就哑了,现在从他嘴里发出的只有“嗬嗬”,像野兽一样。

护士立刻向后退去。

“快退出去。”伦勃朗挡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刚退到门外,就听见“砰”地一声闷响。

血从门里冲天而起,化作红雨落下来,淋在我身上。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肩头碰了碰,弹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扫帚和簸箕来,地上要扫一扫。”

“水龙,水龙在哪里……”

我听见叫喊声响起,身边人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

我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血从面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无语。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两小时的热水澡,还是觉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没去过那块黑布的后面。这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只是我在对着外面隔间里的人时,也总想到那篷血雨。

“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笑?”我问何夕。

还是那个酒吧。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每次也都会看见她。

其实自从我进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人来人往,却不知道巨大危险近在咫尺,心里百味杂陈。不过和何夕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松得多,也容易笑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

“就是对着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没见你笑过。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已经麻木了,但总还是尽量挤出笑容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说。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就都只喝啤酒,并且适可而止。

“可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就是给病人希望,哪怕是虚假的。”我坚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对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愿意对他们笑的话,作用会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们之间总是我说得多,她说得少,相处了几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继续。”何夕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拿起外套披上。我总是陪她走到瑞金宾馆,今天也不例外。

“这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经呆满一周了。”

“你已经习惯了吧。”何夕说。

我笑了笑:“今天早上我走到救护中心门口的时候,在想,这个建筑就像头张开嘴的巨兽,被送进去的,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想起了黑幕后那一堆布片发红的拖把。

“我们就像帮巨兽剔牙搞卫生的小虫子。”

“不知所谓的比喻。”何夕说。

“喂!”

一个人在旁边的小巷里招手,见我们停下来看他,手招得更急了。

“干嘛?”我问。

“谁是何夕,你们谁是何夕。”他焦急地喊着。

“找我?”何夕向他走去。

黑乎乎看不清那人的脸,我赶忙跟上去。

“有人让我把这个瓶子给你。”那人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走上来。

“什么东……”何夕话没说完,那个小瓶里就喷出一团气雾,何夕晃了晃,倒在地上。

那人又冲我喷了几下,我捂着口鼻,还是不小心吸进一丝,顿时头发晕。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我忙往后退,头上却被人从后面重重砸了一下,前面的人赶上来又喷了一记。

醒过来的时候,头比那天醉酒更痛十倍。

一个人摇着我的肩膀,暂时看不清是谁。

叠影慢慢清晰起来,是何夕,她蹲在我面前,一脸焦急。

“别摇,头痛。”我制止她。

“你流血了。”

我摸摸脑袋,有点黏,旁边地上是两块残砖。

“好多年没被板砖拍了。没事,脑袋没破。”我扶着墙站起来。

“被抢了吗,你少东西了?”我问。

“我也刚醒,还没察看。”何夕说着摸了摸领口,又检查自己的口袋。

我打开包,皮夹还在。

“好像没少东西,项链和钱都在。”何夕说。

“我也没少钱。”我捂着头皱眉说:“不为钱,又没劫色。”说着看了眼何夕,她衣冠还算整齐。

“看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干。”

我看了看表,大概晕了不到半小时。

“你真的什么都没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说。刚才分明听那人叫何夕的名字。

何夕摇头。

“那就只能先回去了,我和警局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帮着查查,刚才你看清那家伙没?”

“背光,看不清。是不是有两个人?”她问。

何夕先晕倒,没看见动手砸我的那个人。

“是的,背后还有一个。你惹过谁没有?或许这代表某种警告。”

“警告?”何夕用极低的声音重复了这两个字。她抬起头,看见我询问的眼神,又慢慢摇了摇头。

我想起她对程伟平的异样热心。

“这几天你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小心点。”我说:“明早我来接你吧。”

“不用,倒是你,找家医院包扎一下吧。”何夕看着我的额角,我忙伸手把那里的一道血迹抹去。

第二天我戴了顶帽子遮住头上的纱布,去瑞金宾馆接何夕。从她以往到莘景苑的时间我能算到她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宾馆,而敲开门的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确定地说她的面部表情一贯沉静,很少有什么事让她动容。

之后每天的接送变成一种默契,然后晚上我们会在酒吧里再次碰见。坦白地说,我已经完全被她迷住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觉察到了。可是我的精神一直很疲惫,蓄集不起足够的能量向她挑明。

再等几天吧,莘景苑里的情况正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心里原本绷紧到不断割伤自己的弦也渐渐松驰下来。虽然死亡人数已经达到足以让不知情者震骇的七十人,但疫情被牢牢控制在三幢楼里,没有蔓延开。

还有十三人住在地下一层里,先期发病的两幢楼已经连续两天没发现新感染者,第三幢楼的感染速度也大大下降,目前那三幢楼里还有三十八个幸存者。欧阳的精神比前段时间稍好一些,近些天他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家家走访莘景苑居民上了,我陪着他走过几家,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他特意先去了我家,好生安慰了我父母,并大大夸赞我一番。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先到家里小坐,所以父母也知道一切都在好起来,母亲也没象第一天那么担心我了,只是看到我明显瘦来来,免不了叮嘱一番。

类似那天晚上的情形再没出现,何夕的行踪我基本上也了解,没什么异常迹象。虽然我心里对此一直存着疑惑,却也无法可解。对这样的袭击,警方不可能花大力气调查,所以并无结果。

郭栋前段时间到外地进行封闭培训去了,我托他的事情也拖了下来。特事处的副处长到底接受的是怎样的培训,谁来作的指导,我对这些很感兴趣,郭栋却不能告诉我。

这天我依然直到傍晚才离开莘景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栋的。

“所托已经办妥。”

他白天多半打过电话,但我在莘景苑里接不到。

我把短消息给身边的何夕看。

她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嘴唇渐渐抿成一线。

“这个案子很特别,国际刑警已经介入调查。”郭栋说。

我和何夕坐在他的警车上,往提篮桥监狱去。

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何夕,她神情相当专注。

“死者生前生意做得比较大,加上不定产身家几亿,但他和嫌犯……哦,上周已经判无期,应该说是犯人,他和案犯的关系却一直相当恶劣。这个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向来不满,动辄打骂,而程伟平又是个典型的花花大少,却无法从老爹那里拿到足够的钱,就动了杀心。”

“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怎么又要扯上国际刑警?”

“程伟平是在医院里和他父亲发生激烈口角,冲动之下当场把他父亲掐死的。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次谋杀未遂。”

“谋杀未遂?”我奇怪地问。

“你知道匕首吗?”郭栋反问我。

“匕首?扎人的那个匕首?”我莫明其妙。

“是杀人的匕首。”郭栋说:“这是一个国际暗杀组织。”

“不会是程伟平找上了这个组织来杀他老爹吧,这个组织听起来很牛的样子,可怎么他老爹毫发无损,反而要他最后自己动手呢?”我想起了他之前说过国际刑警组织,一时间狐疑起来。

“你猜得没错,程伟平的确找上了匕首。他在澳门的赌场里认识了一些黑道份子,其中一个告诉了他匕首的情况,并且以一种极曲折的方式帮他联系上了这个组织。至于他老爹一开始未受伤害,倒不是匕首名不符实,而是程伟平钱不够,他最恨他爹的一点就是总不愿多给他钱。”

“钱不够?匕首没接他的单?”

“不是,就现在国际刑警组织了解到的情况看,匕首是由很多小组织组成的,匕首其实是一个平台,你可以理解为在这个平台上有多种商品,有的贵一些,有的比较便宜。”

“这么说他选择了最廉价的一种?”我恍然说道。

“差不多是这样的。是自助式的。”

“自助?”我瞠目结舌:“买凶杀人还带自助的?”

“据这个程伟平说,对方提供一种毒药,保证吃完二十四小时后才会见效,七十二小时左右死亡,对下毒者而言相当隐蔽。最重要的是,对方保证死者是死于一种罕见疾病,不会有任何医疗机构在死后能检验出毒药成份。”

“啊。”我轻呼一声,何夕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范氏病毒!此刻我们心中所想必然是一样的。

“怎么了?”郭栋问。

“哦,我是惊讶怎么会有这样无声无息还查不出的毒药,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故事。”

“这个毒药……”郭栋嘿嘿一笑:“这毒药是够古怪,下毒之后,程伟平特意离开上海出差,好躲开老爸的死亡时间,他绝对想不到回来之后,程根比吃毒药之前更活蹦乱跳了。讽刺的是,他老爹原本得了绝症,吃了他的毒药,居然好了。”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的古怪神情。那是他在事后得知程根得了绝症之后,一肚子邪火却发不出来的表现吧。

“这么说来,国际刑警现在是打算顺着他这根藤来摸匕首了?”我说。

“哪有这么容易。匕首既然能把那么多组织拧到一起,就想好了某一个组织爆光后的应对,国际刑警此前也打掉过挂靠匕首接单杀人的几个组织,都没能撼动匕首的根本。这次他们也只是想再剁掉匕首的一根触须罢了。就是这样也相当不容易,程伟平和给他毒药的组织是通过一个临时注册的网上邮箱联系的,现在那个邮箱已经废弃,我们的网络专家无能为力,已经把资料移交给国际刑警方面了。依我看,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光凭这些是抓不住人家的。”

“那毒药怎么交到程伟平手上的?”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夕突然发问。

郭栋转头看了何夕一眼,颇为赞许。

这是个关键问题,可是……

“喂,你专心开车!”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忙提醒他。

“通过邮件指定时间,指定地点。东西是装在小玻璃管里的几毫升液体,埋在长风公园一处花圃的泥土下。没留下一点可供追查的痕迹。”

“程伟平付了多少钱?”我没问能不能通过付款途径追查,其它保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成功,不可能在这点上出疏漏。

“一万美金。这还是他问朋友借凑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拿不出这些。”

“不多啊。里面应该还会扣掉匕首的提成。”

“对。”

我摩挲着冒出一点点胡子渣的下吧,沉吟着说:“这样算起来,那个组织实际到手的不会有多少,他们应该是全球接单的,还要负责安排给货主送货,那他们干这样的勾当才赚这么点,似乎……”

“这点是让我们有些想不通,可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并且成功地让我们一筹莫展。哦,现在已经轮到国际刑警头痛去了。哦,另外有点不太寻常的地方,作为低廉价格的一个回报,毒药的提供方要求接受者在成功实施谋杀后,把被害者抢救期间的完整病历和尸检报告放到那个邮箱里去。”

“这倒真是个古怪的要求,听起来似乎是他们确认毒药的有效性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某种感觉,却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程伟平这次当然没什么尸检报告好传上去,相反他发了一封邮件大骂他们给的毒药是狗屁。哈哈。”

“内脏被盗这件事,是程伟平干的吗?”何夕问。

听上去她是顺口接着问些案情,可我觉得并不简单。这是我的直觉,何夕因为一个不愿告诉我的原因,使她对程伟平案的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这个方面就是内脏被盗吗?

她是从事医学研究的,或许会和内脏打交道,嗯,器官移植,还是别的什么?我胡乱想着各种可能性,郭栋已经在回答何夕了。

“程伟平对此矢口否认,他说没找人干过这件事,不是警方告诉他的话,他也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好像挺惊讶的。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伪装。”

“会不会是做黑市器官生意的?”我问。

“有这个可能,毕竟程根不是病死的,相反他死前内脏器官的状态非常健康。可是……”

“可是再健康他也是个老人,同样冒风险,为什么不去偷那些二三十岁死者的内脏,那样更能卖得出钱。”何夕接口说。

“是的。”郭栋承认:“这是个疑点。另外,负责这案子的刑侦员还有个大胆的推断,从要求程伟平提供病历和尸检报告这点看,毒药提供方对药效比较关心,所以也有可能是他们所为。可如果是这样,必然有一个我们猜不到的原因使他们对此如此关心。哦对了,其实医院的监视录像可能拍到了偷内脏的人。”

“哦?”何夕和我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门诊大厅的监视录像拍到的,时间是早晨八点三十分左右。有一个穿着连帽风衣的可疑人,你知道那时天气还很热。他低着头,提着两个方型手提箱往出口方向走,这两个手提箱非常像是专用存放人体器官的箱子。可惜录像上分辨出不他的面目。但当时在他的旁边走着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但他事后也回忆不起来穿风衣的男子倒底长得什么样子。”

郭栋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把警车开进提篮桥监狱停好,他熄了火,看了看表,对我们说:“下车吧,程伟平应该已经在探望室等着了。”

毁灭的机率·第一个游戏

程伟平穿着蓝白相间的大号犯人服,肥胖的身躯缩在椅子上。听见我们进来的响动,他抬起头,隔着玻璃望过来,脸上的神情颓丧又没有生气。

他看着何夕,微微有些惊艳的动容,然后看看我,表情困惑,又垂下头去。我猜他早已不记得我,所以奇怪为什么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要见自己。郭栋并没有跟进来,但有没有在看监视录像就不清楚了。

“还记得我吗,来采访过你父亲的记者,他得的是绝症的事,也是我不留神说走嘴才让你知道的。”我和何夕坐到他对面,我先开口说。

程伟平猛地抬起头:“是你。”

他依然耿耿于怀,要是他早知道程根身患绝症,就不会再下杀手,以致落到现在的地步。

“怎么,要来采访我?采访我是怎么把自己父亲掐死的?”他慢吞吞地说,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

“哦……不。”我转头望了眼何夕,是她要来的,我并没什么想对这个胖子说。

“你没在意,这些天我的心情很沉重。”程伟平反倒道歉起来:“没关系,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回答。我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每一天我都在忏悔。”

他怎么这么配合?还挺有礼貌的。我心里一嘀咕就知道了原因,现在他判的是无期,表现好会获得减刑,二十年之内就能出狱,那时他爹的遗产不还是他的吗。他当然要“好好改造”了。

“程先生,你好,其实是我想见你。我在海勒国际工作,或许你没听说过它,这是个医疗机构,我从事这方面研究。我对你父亲的海尼尔式症突然康复非常感兴趣。你的案情我们已经在警方那里了解了一些,我们现在有个推测,你父亲可能是服用了你提供的……特殊药物,才恢复健康的。”

程伟平原本颇有礼貌的神态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发生了改变。他的眼珠鼓了起来,肥肥的嘴唇张开,脸部肌肉开始跳动,表情越来越古怪。

“其实,那种药物对一个正常人而言,的确可能会致命,但对海尼尔式症的病人,却是莫大的福音。”

何夕的这句话一下子把程伟平努力维持的平静击碎。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脑袋上,用力扯着头发,仿佛完全忘了我们的存在,自顾自低声吼着:“该死的,和我猜的一样,该死的,真该死……”

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何夕又问:“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想,能否告诉我,你回去之后觉得他和之前比有什么异常,特别是他的精神方面?”

“有什么异常?骂我骂得比从前更凶了许多,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对他来说骂我就是最好的娱乐。”程伟平失魂落魄地说。

“这么说他的精神比从前更好了,你觉得他亢奋吗?”

“亢奋?”程伟平露出回忆的神色:“骂我的时候比以前更激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一时失去理智扑上去掐他脖子,那时我只是想让他闭嘴,闭嘴!”程伟平吁了口气,让自己再次镇定下来:“这么说来,他是有点亢奋。”

“可你为什么请人去把他的内脏挖空呢?他这么死了还不够解气吗?”何夕轻轻问。

我皱了皱眉,郭栋都说了不是程伟平,怎么她还要这么问。

程伟平摇头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那么,你能联想起谁会干出这样的事吗?”

程伟平又摇头:“我想不出,这是警察要干的事。”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何夕说了一半突然停住。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给程伟平看。

“最右边那个人,你见过吗?”

程伟平认真看了几眼,再次摇头:“没见过。”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从何夕的嘴里发出来,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失望,然后她无视我询问的神情,把照片收了起来,没有一点拿给我看的意思。

我只瞥见个大概,这是张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的女子就是何夕,右边的男人脸没看清楚,而左边那个,似乎是伦勃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何夕偏过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就这样吧,谢谢你。”她对程伟平说。

走出探望室的时候,郭栋拍了拍我肩膀,凑到我耳边问:“那张照片是什么?”

他果然一直在监视室里看着。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我满嘴苦涩地回答。

何夕把照片拿出来问程伟平的时候我就知道,先前问的和范氏病毒有关的问题都是掩护,这恐怕才是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这一刻起我就浑身不自在,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我的确被利用了,而何夕却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我突然怀疑起,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回想起来,她是在听说程根的内脏被盗之后才表现出异常的,而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啊。就算她利用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她对我的态度,还是和对其他人有明显不同的。

一面在思前想后,一面又对自己这种被感情搞得期期艾艾小肚鸡肠的状态极不满意。郭栋在提篮桥监狱还有公务,只把我们送出了门口。何夕扬手准备叫出租的时候,我下决心开口问个明白。

“何夕。”

“嗯?”她垂下手,转头看我。

“你这样做让我很困惑,那张照片是什么?”

有一瞬间她张口欲说,却又停住,闭起嘴,望向别处。

“不能给我一个解释吗,或者说,你不认为需要和我说什么。”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不再看她那极具雕塑感的侧面,也把脸转开了。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轻轻的,却足以让我心跳加速。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但我真的有苦衷。不要再问了,好吗?”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一刻我感觉到了她坚硬外表下的脆弱。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的手早已经松开,那冰冷的触觉让我怀念。

她究竟埋藏了什么在心里,只稍稍曝露出一些,就显得如此无助。我不会再追问她,但也不会放弃.

如果可能,我想和她一起面对。

怀着满心的疑惑从提篮桥监狱出来,我在家里的大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想睡个午觉。这些日子我的精力大大透支,每天睡足八小时都不够。

仰天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连日来的疲倦从心灵深处一点点泛出来,却怎么都无法真正进入梦乡。

何夕的身影在我眼前浮动,距离忽远忽近,蓝色的眼眸始终凝望着我。

我从浅睡的乱梦中挣扎出来,索性坐起,披上外衣,靠在床背上。

程伟平投放的毒药是否就是范氏病毒还有待确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推测。就算是范氏病毒,与莘景苑的也有很大不同,用何夕的话来说,是另一个变种。这个变种不具有传染性,否则程伟平早就死了,上海也早翻了天。

这且放在一旁,何夕那么关心的人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认为程伟平可能认识他?

照今天何夕说的几句话,我猜测她以为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可能与偷盗内脏的人有关,或者就是偷盗者本人!

何夕是听完杜琴所说的话之后才有这种怀疑的,杜琴说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

等等,我记得何夕追问过杜琴一句话……是时间,她追问过内脏失窃的确切时间。这么说这个时间点能和她的怀疑契合。

八月十九!

何夕在探望室试探程伟平是否和内脏失窃有关,如果有关的话他就可能认识照片上的人,但他的回答和先前对警察的一样,同样他也不认识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看当时他的神情,并不似作伪。

我觉得自己略微理出了些头绪,然后发现隐藏着的秘密更多。照片上男人的身份,他做了什么事让何夕联想到偷内脏的人,困扰何夕的是什么,甚至她来上海的真正目的……她真的是来度假那么简单?一个研究员到上海来度假,却主动掺合到医疗救助队里?

不对,如果她怀报目的而来,却一来就要进入莘景苑?何夕可不是会心血来潮的人,这岂不是说明她的目的和在莘景苑里发生的事有关?

是范氏症?一切又回到这场传染病上来了。

我的脑袋开始发胀。

照片上最右侧的男人……三个人的合影……

我掀开被子下床。

去莘景苑!

“你看到了一张照片?”伦勃朗问。

现在莘景苑里虽然还是气氛紧张,但比起我刚来的时候已经舒缓一些。毕竟地下一层里的病人越来越少,医疗小组比先前要从容得多。伦勃朗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数据写报告的时间也慢慢多起来。

“呃,何夕向一个叫程伟平的人出示了张照片。”

“程伟平?那是谁?”

“呃,他可能用范氏病毒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被判无期徒刑……”

“范氏病毒!”伦勃朗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呃,那个……”我发现要交待的事情千头万绪,只耐下心来,从海尼尔氏症康复开始讲,直说到程根内脏被盗,以及何夕对此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关心。

伦勃朗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等我说到何夕拿出一张三人合影给程伟平看,其中有他、何夕和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开口问我:“那张照片里,我是不是穿的黑色毛衣?”

“好像是。”

伦勃朗取来自己的公事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是这张吗?”

“就是这张。”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说。

再仔细端详,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照片保存得不错,但看得出不是新近拍的。背景是颇有些年头的建筑,兼具中西风格。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照片最左边是穿黑色毛衣金发碧眼的伦勃朗,中间是黑发蓝瞳的混血儿何夕,最右边的那个男子,却是黑发黑眼,完全的东方人模样。

这人长得相当俊秀,人也挺拔,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戴一副金边眼镜,书卷气很浓。

中间的何夕看起来要比现在稚嫩一些,她紧紧靠着左首的男子,伸手揽着那人的腰,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虽然那两人也面带微笑,但何夕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充满幸福的陶醉。那天晚上在酒吧,她展露的笑容已经令我惊讶,此刻我简直不敢相信,何夕竟然还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

我这才省起,自己可从来没问过何夕她是否有男友,甚至是否已经结婚。直到这时我方真正了解,自己对照片上的女子有多么迷恋,以至于全没了方寸。

或许是莘景苑的巨大压力,使我彷徨虚弱,再遇见这样令我动心的女子,便一下子沉溺了进去。

所以现在瞧见这张照片,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极想问清楚这是谁,和何夕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却觉得嘴里又干又涩,话到口边竟问不出来。

我相信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不过彼此都带了头罩,伦勃朗并未留意,见我盯着照片沉默不语,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们都是孤儿。”他的语气中有一缕淡淡的悲哀。

“看到背后的那幢建筑了吗,这是香港圣公会孤儿院,1984年遇见父亲之前,我们一直都住在那里。”

我静静地听着伦勃朗述说往事,那些并不轻松的少年时光。

照片里我不认识的男人名叫范哲,他年纪在三人中最长,也是唯一一个跟养父姓的。范海勒没有孩子,当时住在瑞士,特意跑到香港圣公会孤儿院,想抱个中国孩子回去养。但孤儿院里三个人从小玩在一起,感情极好,所以最终一齐被范海勒领了回去。

范海勒中西医的功底都相当深厚,那时他的海勒国际已经创办,并一年年稳健发展。耳濡目染之下,三个孩子都对医学发生兴趣,并且出于对养父的感激,很早就立下志愿,将来要加入到范海勒的事业中。后来果然就读医学名院,毕业后加入海勒国际,成为范海勒最得力的臂助。

“那范哲与何夕是……”我忍不住插嘴问。

伦勃朗的目光转到照片上:“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是……”

他们是情侣!我心里掠过这样的话,但出乎意料,伦勃朗并没说出那两个字,而是停住了。我不禁抬头看他。

“其实,是何夕的单恋啊。”伦勃朗叹息着,说出一句让我万万想不到的话。

何夕的单恋!

“你一定很奇怪吧,像何夕这样拥有惊人美貌,同时兼具智慧的女人,还会发生单恋的事情。可现实是范哲一直把何夕当作亲妹妹,他对何夕是只有兄妹之情,却无男女之意。他不是不知道何夕的心意,只是一直装糊涂罢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何夕说我不是他哥哥的事?”

我点了点头。

“她只叫范哲哥哥。那个词……对她来说,是有着特殊含义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打算着向她正式发动追求攻势呢,现在想还真有些可笑,那样的情感,又岂是我这样一个相识半个多月的人轻易能撼动的。

只是要放弃吗,自己的身体已经起了充分的化学反应,可不是单凭理智就能停下来的。

“可是范哲他,唉。”伦勃朗长长叹了口气。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不久前被不明病毒感染,现在重度昏迷中,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啊,是什么病?”我大吃一惊。

“是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病毒,免疫系统被刺激得发疯似地运转,高烧四十三度,血液像在沸腾。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用,现在怕是脑神经都被高烧破坏了,身体里面更是千创百孔。”

“什么时候的事?”

“昏迷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在心里算了算,一个日期突然跳了出来,我脱口说:“八月十九日?”

“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反正是八月下旬。”

“他是怎么会染上病毒的?”我追问,我觉得这可能是关键所在。

“他是突然发病的。所以这很难说。”伦勃朗皱起眉头,似乎思索了一番后才回答我。

“他一直待在你们日内瓦的总部吗?没去过别的地方?”

“范哲是休假后回到总部不久才发病的,至于他去了哪里休假我不太清楚。那段时间他的行踪……”

“怎样?”

伦勃朗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我猜测他的意思,是说范哲那段时间的行踪相当诡秘吗?

“可如果范哲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何夕难道不应该陪在病床边吗,怎么会还有心思出来度假?”我问出了另一个疑惑。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照片,这个范哲……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见过他吗?在哪儿见过呢?

晚上回到家,下午被强压下去的疲倦再次袭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直接躺倒在床上。

为什么会觉得范哲眼熟?等会儿要不要去酒吧?看见何夕的时候,该说什么,安慰她,还是问她究竟为了什么来上海?

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翻滚,昏昏沉沉间竟自睡去。第二天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

饭后到莘景苑,我在家里先坐了一会儿,我告诉母亲,不久之后封锁可能就会解除了。她紧紧盯着我,眉头却慢慢锁紧。

“你别是有什么瞒着我们吧,你的脸色很差呀。”

“没有,是真的。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我努力演了个灿烂的笑容。

一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看见何夕。

傍晚,我终于忍不住问伦勃朗。

“她去接父亲了。”

“范海勒先生来上海了?”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不过并不是为了这里的事来的,父亲似乎准备对上海的医疗事业做些捐赠,同时有一些和大医院的合作计划。毕竟他是上海人。”

“上海人?哦。”我想起来了。

离开莘景苑,一到手机能正常工作的地方,我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请速给我电话!”

是梁应物。

“什么事?”我立刻拨过去。

“一小时后,老地方。”极简短的回答,言外之意,第一有事找我,第二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

老地方是一个僻静的咖啡馆。洗完澡空着肚子赶过去,梁应物已经在角落的位子上等着,并且正在开吃。

“帮你叫了卤肉饭。”他抬起头对我说。

话音刚落,饭就送了上来,还真是及时。

“吃了再说吧。”

我很饿,吃的速度又一向很快,所以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吃完。收拾完桌子,咖啡端上来,我抿了一口,对他说:“到底什么事,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有一些情况,我们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可能的话你顺便留心。”

“你们?”

梁应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代表官方的意见,X 机构的意见。

“这些天你在莘景苑,感觉怎样?”他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什么感觉怎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有没有让你奇怪的地方,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那不是奇怪,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可怖。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意,只要去过那种地方,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场面。”

“这么说的话,你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了。”梁应物点点头。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是二十四小时待在里面?”

这的确是我的一个疑惑,对于上层来说,这种决定无疑将增加许多风险,就是我自己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我曾经问过梁应物,现在看来这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不需要回答他,我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因为对于莘景苑爆发的这次传染病,我们有些其他的怀疑。”

“其他的怀疑?你指什么?”

“这么说并没有确实的依据。我们机构里也有专门研究病毒的专家,其中有人怀疑那并非是自然发生的。”梁应物低声说。

“什么!”我大叫一声。

梁应物瞪了我一眼,可他说的简直太……

“天哪,你是说恐怖袭击?投毒?”我禁不住颤栗起来。那些可怕的景像,那些死去的人,难道是源自蓄意的袭击吗?

“我并没有那么说,只是这病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会引起些不好的联想。今年以来,世界大城市遭受的袭击事件已经很多起,利用病毒也不是不可能,虽然这种病毒不常见。你的洞察力在我们的记录里,是很出名的,所以这次我们为你争取到了相对宽松的环境,如果有异常,我想你有很大的机率会发现。”

“可是,的确没有。”这样说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何夕身上的迷雾。但这和莘景苑无关。啊,还有曾经受到的莫明袭击,是否要把这说出来呢?

我还在考虑,却听梁应物说:“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张A4大小的纸,上面打印了一个填字游戏。

“这是东方早报副刊部编辑收到的投稿,他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有问题吗?”我皱着眉,开始做这个填字游戏。

1 ,《水浒传》中,绰号九纹龙的好汉(横)

2 ,朱棣在当上皇帝之前的封号(纵)

3 ,由蔡楚生和郑君里合导的一部电影,出自李煜的一首词(横)

4 ,通常形容两地或两人相隔非常遥远(纵)

5 ,形容想一次把事情做好(纵)

6 ,莎士比亚的名剧,另一个名字叫《哈姆雷特》(横)

7 ,中国的一个省,与上海及江苏接壤(纵)

8 ,《鹿鼎记》中,康熙对韦小宝表示赞赏时用的称呼(横)

9 ,明四家之一(纵)

10,无冕之王(纵)

11,李白著名诗篇(纵)

12,形容某人是很易上当受骗,是个冤大头(纵)

13,一个残疾人名留青史的著作(纵)

现在许多的填字游戏词条多达上百个,相比之下,这个填字游戏算是低幼级的,我很快就做完了。

我对自己填完的文字游戏看了很久,的确是有些古怪。

“看出来吗?”梁应物问。

“编号很混乱,提示里横排和竖排都混杂在一起,很不应该,像是个菜鸟做的。”

“那你按照这上面的编号,把答案在下面再写一遍。”

这很容易,我刷刷地抄了一遍。

1 、史进

2 、燕王

3 、一江春水向东流

4 、万水千山

5 、毕其功于一役

6 、王子复仇记

7 、浙江

8 、福将

9 、仇英

10、记者

11、将进酒

12、凯子

13、史记

“还没看出来吗?”梁应物说。

“是……第一个字?”我沉吟着。

意外造访的生命

“史燕一万毕王浙福仇记将凯史”。

我写下这行字,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是谐音!

“试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

梁应物点头:“这是很简单的文字游戏,并不难破译。”

“但这多半只是个恶作剧,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与莘景苑有关?”我不解。刚才我也吓了一跳,随后就想起这只是一件投稿,并没有任何一点能和莘景苑扯上关系,“试验”也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他用手指着填字游戏旁边那个创作者的名字。

“你看这。”

“万瑞斯骑士,万瑞斯骑士,万瑞斯。”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virus?病毒骑士!”

“病毒骑士,这不能作为确切的依据,但足以让我们产生糟糕的联想。”

“如果这真的是指范氏病毒的话……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说……”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脆干裂。

“会有更多的莘景苑!”

梁应物总是扮演将我一拳击倒的角色,我看见一座血色的城市。

艳红的液体在街道上蔓延,虚掩的门缝间伸出半截手臂,玻璃窗上血肉模糊,惨白的阳光下死寂的城市。

“不。”我狠狠地摇头,想要把这样的情景从眼睛里甩出去。

“坦率地说,即便创作这个填字游戏的人叫病毒骑士,也有很大的可能与莘景苑无关,或许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但百分之十在这件事上,已经是一个让所有人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了。”

“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就让人头皮发麻了。”刚才有一刹那,我甚至生出逃离这座城市的想法。

“你们应该在追查吧,一定要把这个病毒骑士找出来。”

梁应物微微摇头:“无法追查,普通的邮寄方式,A4纸打印,没留笔迹,信封也是普通邮局里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现在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他自己给出的提示上。”

“王者,复仇!”

“对,再加上试验。”

“假设病毒骑士真的和莘景苑有关,那试验的意思我大概能猜到。”

“哦?”梁应物眉毛一挑:“就知道找你是对的。”

如今这种赞誉却已经对我的心情变佳没任何帮助。

“范氏病毒此前从未发生过人传人的现象,这次是一个新的变种。如果是病毒骑士的试验,他一定是在试这个新变种的威力如何。可是,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王者和复仇,如果能把这搞清楚,就能猜测他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要干什么。”

“我们进行过分析,病毒骑士称自己为王者,可能他自己有王室或贵族血统,也可能他对自己在某个领域内地位的形容,更可能是他自大的妄想。要收集资料,会有海量的数据需要被筛选,我已经建议交给警方去做,毕竟他们要专业很多。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我看警方也很难查出结果。”

“可是把复仇作为限制因素考虑进去,会大大缩小范围吧。而且他是针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的复仇,一定有相当特殊的原因。”

“可是,世界上没有哪路贵族和上海有解不开的仇恨,我们还想过是不是在警方扫黑活动中覆灭的黑帮头子,可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应该是夺回地盘,而不是毁灭城市。”

“那也许他不是针对上海进行复仇。”

“这就更难判断了。”梁应物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方向,看来与警方的合作是必要的。你这里,也请多留心,如发现有异常,请快告诉我。”

最后我并没把受到袭击的事情说出来,没一点线索是抓不到袭击者的,说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并不能算有用的线索,说出来只是徒令事情更加诡异。

或许真的是一种警告吧。

当然,我也没把何夕的事告诉梁应物,我想她不会和此事有关。

何夕没有来,是不是陪范海勒去了?我徒劳地听了几首爵士,靡靡之音对我此刻的状态没有一点帮助。推开门走出去,我转到了旁边的另一家酒吧。这家“BABYFACE”是这条街上人气最旺的场子之一,我被前后左右的人推搡着,他们的身上有闪动灯光斑剥的投影,他们的眼神迷离,气息火热。

可我依然感觉孤独。

一种被巨大惶恐紧紧攫住的孤独,当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尽情享乐的时候,感觉犹甚。我走到街道上,看着这座城市。这或许就是末世情怀吧,我想。

9 ??11之后,美国宣布那是战争。以范氏病毒为武器攻击城市,其结果将比两幢崩塌的大厦更惨烈。有多少人会死去?几千人?不,绝对不止。莘景苑最先受感染的是个老人,他在最初的几天很少活动,从未出过小区,结果是三幢楼被感染。只要想一想,仅仅在地铁上投毒,上海一天的地铁客流量是多少万,在亢奋期的四十八小时内感染者又会接触多少人,他们的家人、同事甚至路人……那会是怎样的数字,几十万?几百万?我有多少朋友会活下来?我自己能活下来吗?

这些人的生命取决于什么?十分之一的机率吗?

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说一九九九年人类毁灭,然后是二零零零年世界末日之说,那时虽然觉得极不可信,心底还是会有些许异样。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毁灭,却有足足十分之一的可能!我自诩胆大,仍不由颤栗。

梁应物把这十分之一告诉我,他或许是期望我能干些什么,哪怕把机率变成百分之九点九九。可我完全不知道能干什么。追查病毒骑士我帮不上忙,每天的活动是家——莘景苑——酒吧——家,这样能发现什么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杜琴打来的,就是我曾经采访过的芮金医院护士。

她问我是否把内参写完了,希望能传给她看看,她想保存。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这样惊心动魄(至少对她而言是)事件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可惜,我当然没有这份内参,也并不准备为她写一份,其中有许多关节,她显然是不适合知道的。

我只能再次用谎言遮掩,我说内参是有保密级别的,不能提供给她看。

她显得有些失望,我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

她最后说到了何夕,以令我极其意外的方式。

“你朋友她没什么事吧,就是上次陪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姐。”

“啊?”我一头雾水。

“我今天傍晚在医院里看到她了,她脸色不太好,似乎在担忧什么。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我太多嘴了。”她在电话里道歉。

“哪里,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去芮金医院干什么?挂了电话我想。

难道对程根和程伟平,她有了新的发现?有哪些东西被我忽略了?让她脸色这么差,会是什么呢?

一大早我就去了芮金医院。我要搞清楚何夕到底在做什么。直接去问她的话,以她的不合作态度,是不会有结果的。

让我意外的是,林医生居然说何夕并没有找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何夕在这座医院交谈过的人不是只有林医生与杜琴吗,难道她要调查什么,还能绕开这两个人?

“你昨天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正往哪里去?”我找到杜琴后问她。

“门诊大厅,她应该看完病正往外走。”

“什么?看完病?”

“应该是吧,我看见她拿着病历卡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误导了。她第一次来上海,如果要看病,的确是会选择芮金医院这家曾经来过,又名气极大的医院。

她得了什么病?这应该属于她的隐私吧,是不是不太好去调查……这个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闪,就消失不见。

调阅别人的病历,以杜琴和林医生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帮忙。我找到了老贺,他一口答应,给我泡上茶,我让在办公室安心等着。

现在每个病人医院都有电脑的简单存档,只要有人帮忙,查起来并不难,最多是到相当科室再问问医生。

只是老贺居然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那个朋友昨天一早做了一大堆的检查,都是加急要当天出结果的,我跑了好些科室才搞清楚。”老贺说。

“唉呀,太辛苦你了,那她是……”我心里一沉,什么事要做那么多检查。

“其实没病,她大概对自己的身体太敏感了,以前又没经验。她怀孕了。”

“怀孕?”我愣住了。我进行了无数的猜测,就没想到原来是怀孕。

“是啊,才两三周。一般人这么点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我说她敏感。”

哪怕说何夕得了范氏症就要死了,都不会这么令我震惊。

范哲昏迷有三个多月了,而且他一直把何夕当妹妹,多半还没发生过关系呢。何夕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和别人。难道是强迫?

随便和老贺说了几句,我告辞出去。走出医院的时候,“何夕被强奸了”这个念头像条吐信的毒蛇不断在心里“丝丝”作响,怎么都压不下去。

两三周,照时间上说是她来上海前后。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

我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有人在后面喊叫什么,但我完全被自己的想法震骇了,身边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我浑然无关。

何夕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是和我在一起渡过的!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都喝醉了!

我的孩子?难道说那竟然是我的孩子!

一种突然其来的莫明冲动让我急步,甚至小跑着往医院外去,我得找到她问清楚!

我跑得越来越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周围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向我望过来。

他们在奇怪什么?一个人在街上疯狂地奔跑吗?这还不是我最快的速度,这一刻,我要发泄,用我所有的精力!

是喜悦,苦恼,还是困惑?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虽然我被何夕完全迷住没错,但这下子算什么?他妈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行人挡住了我,我飞速地绕过他,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我奔跑的前路上。我迫不得以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一个试图抓我领子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我才听见后面的大喝声。

“站住!”

我刚扭回头去,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人按翻在地。

我当然奋力反抗,却立刻挨了好几下重的。这几个人的身手都不错了。

“老实点。”一个人吼道。

怎么是这样的口气,然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警服。

我放弃了反抗,侧着脸被按在地上,很快被上了手铐。一个人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我的脸紧贴在冰寒的地上,一双粗陋的棉鞋站在旁边。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伸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人!”

警车很快就来了,我被推了上去。警车我坐过好几次,但戴着手铐的是第一次。

“为什么抓我?”我问车上的警察。

“装什么傻!”其中一个不屑地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抓人总得给理由吧。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我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哟呵,还是个记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违法刚才怎么跑得这么起劲?”

“刚才那是……”我语塞。刚才自己的情况,的确很难对这些警察说清楚。

“没话了吧,待会到了局里给我老实交待!”那警察撂下这句后就不再理我。

“姓名。”

“那多。”

“性别。”

“男人。”

我坐在木椅上,面对着一左一右两个警察。

“职业。”

“晨星报社的记者。”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抓你的时候为什么拒捕,为什么逃跑?”

“当时我没注意周围的情况,为了一件私事我需要快点回家。当我发现是警察在抓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抵抗,我并没有拒捕。”

“什么私事?”

……

“不愿意说?”左面的警察盯了我一眼。

“程根你认识吗?”右面的警察问我。

“程根?”我没想到警察抓我竟然和程根有关。

“三个多月前我在芮金医院采访过一个叫程根的人。”

“就是他,你说一下采访的经过。”

我照实说了。

“这么说,他儿子你当时也见到了?”

“是的。”

“你之前见过程根或程伟平吗?”

“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天采访后呢?”

“没有,只见过程伟平。”

两个警察互视了一眼,问我的那个冲我笑笑,说:“你说说看,后来一次见到程伟平的情形。”

“就在不久前,在提篮桥监狱见的。至于说了什么,当时都有监视录像。具体的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现在经过市政府的特别批准,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采访任务,那天采访程伟平和这有关,未经允许,我不能向无关者透露。”

问我的警察皱起了眉头,问了句:“是吗?”

“你可以向市宣传部查证,他们会告诉你们我现在所进行的采访的秘密等级。”我平静地告诉他们。

“我会的。”他点头,把手上的笔在桌上敲了敲,又问我:“你确定在你采访了程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而且直到你刚才说的那次,都没再见程伟平?”

“我确定。”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内脏吧。”我叫起来。

“从八月十九日晚上十二点到八月二十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再次重复了问题。

“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一般十点才会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

“那就是没人证明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这段时间里,出现在芮金医院,对此你有何解释?”

“是那个清洁工吗?你们以为监视录像里的人是我?我只能说,他认错了人。”原来穿着那双棉鞋狠狠对我说“就是这个人”的,竟是唯一目击偷盗者的芮金医院清洁工。

“你对案情了解的很清楚嘛,连清洁工和监视录像都知道。”那个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蹩脚的嫌疑犯露出了可笑的马脚。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和刚才的理由一样,现在不能对你们细说。但是把这些告诉我的人,你们应该知道,是特事处的郭栋。希望你们能和他联系一下。”

“郭队?”两个警察都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误会,希望你们能把那个清洁工叫来再好好认一下,并且认真和录像里面的人比对。”我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

“你和郭队认识?”他的语气和缓了些,我想他现在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特事处的副处了。因为特事处的事情,他请我吃过一次饭。”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愣了一下神,如果他知道特事处是处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非常意外。

“清洁工王润发当时相当肯定你就是他那天看到的人,再加上你当时的反应……”他迟疑着说:“不过你最好能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你们可以询问小区的保安,我一直都在十点之后离开小区,如果某一天清早出门,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这么问,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三个月前的事情,又有哪个保安能记清楚,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难找。

说话间出去的警察又进来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

“郭队很快会过来,审问暂时先停一停,我们会再请王润发仔细辨认一下。”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这和姓王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当然我不会当场顶回去,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被送进一间小拘留室,只有我一个,应该算是特别照顾了吧,不然还指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郭栋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快过来,我在拘留室里吃了午饭,像是特意买的盒饭,一块大排一个卤蛋。

这件事终归是会解决的,所以我并不太着急,注意力又被何夕怀孕的事牵扯过去。何夕会怎么处理呢?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脸色不愉,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应该是会打掉的吧。她会和我提这件事吗?

“哐铛”,铁门被打开了。

再次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我看见郭栋坐在里面,边外还有一个没穿警服的人,我猜他就是王润发。

郭栋冲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我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郁闷,这架式算三堂会审吗?

“王润发,你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早上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吗?”问话的还是上午两个警察里的一个。

“嗯,是他。”可恶的中年男人使劲地点头,气得我拿眼直瞪他。

“那多,请你站起来。”

我依言站起。

“王润发,你走到他身边去,再看看。”

王润发走到我身边,来回地看,还绕了两个圈子,让我极不自在。

“你再回想一下医院里你碰到那个人时的情形。”

王润发拿眼睛瞅瞅向他说话的警察,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身高。”警察提醒他。

王润发突然张大了嘴,还用粗糙的手掌比了比。

“嗯,这,哎呀,那个人好像要再高一些。”

两个刑警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你再仔细认认,他的样子到底是不是。”

王润发盯着我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确定。

“警官,那天我是觉着那个人穿得挺怪,多看了几眼,可是我这记性,嘿嘿……您们也知道我这个记性不好,早上我光看了个侧面,真是觉着像。可从正面看,嘿嘿,嘿嘿。”

“唉,你,这可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你现在还确定吗?”

“身高的确不对,这样子吗,现在看看,还真不能确定。”

“唉呀。”两个警察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先生,这真是对不起,这个,早上的情况,我们是准备带着王润发再走一遍现场,希望能让他回忆起什么,没想到他一看到你就说……你当时又是那样的反应,这才搞出误会。”一个警察一边向我道歉一边为我打开手铐。

“算啦,好在我还没吃多大苦头。”我活动着双手说。没吃多大苦是因为有郭栋,否则……就算弄清楚了事情最多也就点个头把我放了,这样的陪礼话都不一定能听到呢。

“这次谢谢你了,把你的名字抬出来还真有用。”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我对郭栋说。

“哪里哪里,这件事太不好意思了。”郭栋一脸的抱歉:“这两个小家伙办案实在是太不仔细,怎么能这样。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过来第一件事就把录像调出来看,这身高上差距太明显了,怎么说也至少有五厘米以上。普通的内增高鞋是达不到这么高的,故意为之的话,如未经过训练,走路的姿态会有轻微异常,但这些录像进而都没看出来。”

“你是老刑侦了嘛,总要给年轻人留点进步的空间吧。”我打着哈哈,其实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老实说被释放的喜悦,也完全被一个发现冲淡了。

刚才王润发说的一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之间把我此前心的疑惑照亮,以往那些难以索解的关窍顿时贯通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想通了这些,让我的胸口郁加烦闷起来。

等我到达莘景苑,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这些天来这是我到的最晚的一次。

当然,这儿并没有几点上班的时间表,我本来就帮不上多少忙,并没有为此而指责我。

这儿的情况是整个地下一层的病人只剩下一个,他还在亢奋期。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新增加的确诊病例了。三幢大楼里残留下来的生还者是三十三人,总的死亡人数是八十八人,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

这名孤身一个的病人心情非常糟糕,周围一个又一个鸽子笼一样小的隔间里曾经住满了病友,如今只留下死寂。空气中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背后,还有一股怎么都驱散不掉的血腥气。那是死亡的气息。

病人被注射了强烈的安眠药剂,因为在那之前他总是间歇性地大声咆哮,用手或头捶击着病房的塑料隔墙,这个陷入深度恐惧的公务员还险些把一个护士的防护服扯坏。

现在似乎可以看见这场灾难的结束了,如果十天内没有新增病人,小区的封锁就可以解除。原本是只要七天的,但为了保险,特意再后延了三天。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对何夕说。

“嗯,怎么突然这样?”

“你真得觉得很突然吗?”

有些事需要正式和她谈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却不只为什么改成了这一句。

何夕望着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后径自走开了。

“六点前我到宾馆接你。”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

转过身,却瞧见伦勃朗在不远处看着。

有些尴尬,但我还是走过去。

“正有事找你,伦勃朗。”

出租车在新吉士酒楼前停下。前面一辆休旅车的后面贴着已经老掉牙的“熊出没请注意”,我想在新天地这种地方,贴一张“美女出没请注意”还是很合适的。

既然何夕初次来上海,我特意带她来这里吃本帮菜。其实我这个上海人,平时外出吃饭,倒是极少去本帮餐馆的。

烤子鱼,马兰香干,外婆红烧肉,扣三丝,蟹粉豆腐,水晶虾仁。两个冷菜四个热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红枣。

菜一盘盘端上来,动筷的时候我笑了。

“怎么,我拿筷子的手势不对吗?”何夕比较了我们两人的捏筷方式,问。

“不,其实你是对的,我这个手势,小时候父母一直想纠正,就是没改过来。”

何夕终于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当她看见我用不正确的手势稳稳挟起一块蟹粉豆腐的时候,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竟然能把豆腐挟起来,真是神奇。”

“所以别管手势正不正确,得看管不管用。”我得意地说。

何夕尝试了几次,肢解了三四块豆腐之后,终于放弃改用了瓷勺。

蟹粉的鲜美和豆腐嫩滑的质地让何夕的眉梢为之一展:“真是美味,我在香港也吃过这道菜,不过还是这次的更胜一筹。”

“待会的外婆红烧肉才这是里的当家菜,非常有名。对度假来说,美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不是吗?”

何夕微微一怔,说:“我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呢。”

“是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度假来的啊。”

何夕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却沉默不语。

“我从伦勃朗那里听说了范哲的事。”

何夕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吧,你怀疑是他取走了程根的内脏?”

何夕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冷峻得像冰山,睫毛颤动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戒备地问。

“我是知道一些,也很希望能帮到你,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手伸给我。”

我不准备退缩,看着她直视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冰棱一样尖锐,但当我想到她其实支撑得有多么辛苦,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疼惜,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何夕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的倔脾气涌了上来,任凭胸中情愫如何翻滚,硬是压着不再开口示好。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目光也未曾再次交汇。

这顿饭吃得沉闷无比,我们都无心品尝菜肴,二十分钟后,我草草买单。

我坐在副驾驶坐上,何夕坐在后座,之间僵硬的气氛,我想就连出租车司机都发现了。

快到芮金宾馆的时候,何夕低声地问我:“你,真的想帮我吗?”她的声音若有若无,难以分辨。

我没回答,我想这不需要回答。

其实我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了,但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开口。我一贯能说会道,可是爱情总能让一切乱套。

车在芮金宾馆门前停下,何夕默默地下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用手挡着眼睛,低头快步离开。

车再次启动。

我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上,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回芮金宾馆。”我对司机说。

帕萨特在长街上迅猛而华丽的一百八十度掉头,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啸叫。我努力坐正,却听司机说:

“这就对了,我想呢,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哪能这么忍心。”

等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何夕抿着嘴站在门口,因为才刚哭过,所以神色显得比往常柔弱几分。

“我真的想帮你。对不起,我刚发现原来我这人也会犯驴脾气。”

何夕的嘴角向上弯起,看来她心中的愁绪被我这句话打消了少许。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进来吧,驴脾气。”她让到一边,冷冰冰地说。

我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她的房间,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关于那段时间,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醒来后剧烈的头痛。

“其实有许多事情,在刚才那样的场合讲并不合适。”何夕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我喝了一口,随手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伦勃朗告诉了你些什么。”

“你和他的关系,还有范哲现在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那时候,我总是能吃到最大的水果,最多的饭菜,有谁把我惹哭了,哥哥我帮我擦掉眼泪,而伦勃朗则会冲过去把惹哭我的人打一顿,有时候是被打一顿。”何夕的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要把整个人缩回那早以远去的时光里。

“后来我们一起被父亲领走,一年年过去,我们开始长大,始终都在一起。进了父亲的机构工作,我做病毒研究,他们两个开始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给我当地的特产和礼物。其实数起来,他们两个都待我很好,但时时让我记起的,却只有哥哥。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是哥哥冲上去打架,伦勃朗擦干我的眼泪,会怎么样。”何夕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入神地想着什么。

我看着她,这是属于她的时间。

“你说的对,我是怀疑,是哥哥偷走的内脏。”何夕回过神来,说了这句话后,眼神也灰暗下来。

“这两年来,我开始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多想和他一起分担,试着问过几次,他只是笑着,和往日一样和旭地笑着,不说话。三个多月前,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事先打电话给他,问清了航班号,去接飞机。”

“你说他从上海回来?”我忍不住打断她。

“是啊,从上海回日内瓦。怎么?”

“就是出事前的那次?但我问伦勃朗,他为什么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吗?”何夕皱起了眉,微微摇头:“不应该啊,哥哥出事,他在病床边和我一起守了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没打听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为什么伦勃朗要瞒着我,不告诉我范哲出事前是来的上海?这其中的原因……

“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觉得迷雾重重,后来都说是哥哥自己度假去的,因为并没有正式的公派记录。但他去度假,怎么会事先不和我说,通常我们都会一起去的。另外,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何夕微一犹豫,接着道:“因为哥哥一共只离开了三天,父亲告诉我他是临时请的假,所以度假之说是有些牵强。他是因为一些私事而去上海的。”

说到这里何夕眼中有些许失落和黯然,显然这件让范哲急飞上海的“私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机场接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神情很疲倦。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里面勉强塞进了两个箱子,绷得紧紧的,拉链都无法完全拉上。我抢着帮他提,他却说不用。他好像很着紧里面的东西。”何夕停了少许,极轻地叹了口气。

“旅行袋的口没全拉上,所以我无意间也扫到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器官保存箱,大号的那种。”

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他吗,范哲?

“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回忆当时的情形,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模糊了。”何夕迟疑着说。

“那是你过于专注了,就像盯着一件东西看太久反而会眼花一样。”其实还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何夕下意识里并不希望是范哲偷走的内脏。

“后来怎么样了,接完机之后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出机场已经过九点了,我们当然是回家。可是回到家不久,哥哥说有事要出去一次,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那个旅行包他也带走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回来,直到早上六点多,他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

说到这里,何夕侧过脸,双手用力地捏紧,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才平静下来,松开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可是范哲一整夜不回来,你怎么会放心,不给他打电话呢?”

“他是个工作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我们一家都是这样,因为工作而整夜待在总部是常有的事,我最长的一次连续在实验室里做了五天的实验,困了就在台子上睡个把小时。”

“噢天哪,那你的皮肤怎么还会这么好。”我试图开个玩笑让她能放松一些,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天晚上,父亲和伦勃朗也没有回来住,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手机关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做实验的时候。所以我并没太在意。”

“那么你哥哥被送进医院之前都在干什么,你后来总该知道吧,我觉得这很重要。”

“在总部的病毒实验室。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从事病毒研究,而且当天实验室的研究记录都被销毁了,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把你哥送医院的,是他自己打电话求救的吗?”

“是赵自强。我想他应该知道什么,哥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就在实验室里,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哥送咖啡的时候看到他倒在地上。”

“赵自强?也是海勒国际的吗?中国人?”

“他和我们一样,是圣公会孤儿院出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我们的关系不怎么样,这家伙很……”何夕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像是缩着的,站不直坐不挺,脊椎永远弯着似的,性格也很怯弱,总是躲在孤儿院的角落或阴影里,说话细声细气,一脸的小心翼翼,让人觉得有点猥琐。他一直都没有被人领养,和这有很大的关系。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自强是后来改的。”

“哦,那他是完全在孤儿院长大的了?能够进海勒国际,这个名字并没取错啊。”

“是的,在海勒国际看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意外。他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特别是神情。不过,听说他的读书成绩相当优异,智商很高。在海勒国际,主要做病毒研究,有时也参与一些医疗援助。由于性格的关系,他在海勒国际里朋友不多。我可不觉得我哥会麻烦他倒咖啡,他也不是那种会主动送上咖啡的人。”

“那么其他人呢,伦勃朗,还有你父亲,他们怎么说?”

“他们……”何夕迟疑着说:“赵自强坚持说他只是去送咖啡,我哥在晕倒前已经把之前的试验痕迹清理干净,他们也没办法追问。不过赵自强还是说了一点,他觉得我哥的研究可能和范氏病毒有关。”

“范氏病毒?所以你才会来上海!”

“是的,我哥是来了次上海才出的事,如果是感染了什么的话,很可能就是在上海感染的。虽然他的症状和范氏症有很大差异,但是上海突然爆发范氏症,我总觉得和我哥可能有联系。伦勃朗已经先一步来上海处理莘景苑的事了,父亲说我应该去放松,不要再来上海。昨天我去接机,还被说了一顿,他让我找个地方彻底休假一个月,别再待在上海。可我怎么能让我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那么,你来上海这些天,发现了什么吗?你……有没有觉得莘景苑什么地方有异常?”我的心提了起来,三个月前范哲从上海返回日内瓦,连夜进行范氏病毒的研究,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和三个月后上海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毫无关系吗?这之间很容易就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甚至范哲的死因也有疑问,他是不幸染病,还是谋杀?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东西?难道真的和病毒骑士有关?

恐怖袭击的阴影再一次袭罩了我。或许,这并不是百分之十的机率!

“在莘景苑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并不是学刑侦的,在那里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垂死的病人身上。倒是你,让我发现了线索。”

“芮金医院?”

“是的,你知道我哥是哪一天回到日内瓦的吗?”

“难道是,八月二十日?”

“是的,他乘坐荷航KL896 次航班,八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起飞,瑞士当地时间20:40分准点抵达。”

“时间对上号了,还有两个装器官的箱子,谁都会产生联想的。”

何夕点头:“是的,所以我才怀疑,我哥和偷程根器官的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干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许就像你听到程根海尼尔氏症康复时的心情,他也是想到了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吧。”我说。

“但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程根的。”

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但此时讲出来还为时过早,究竟是不是范哲偷的内脏,我也到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这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何夕打开壁橱的门,里面是一个旅行箱。她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物品递给我。

这是一只常见的一次性医用塑胶手套。洁白如新,像是没有用过。

“这是我在整理我哥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大半包没用过的,这样的手套可以在机构里领取,我带了一只在身边。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翻来覆去,正如何夕所言,这手套是新的,能有什么问题?

何夕叹了口气:“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时我悲伤过度,我哥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呆呆地看很久,连这叠手套,我都不知不觉地取出两只戴上。我想象着他手的样子,而我的手却撑不起那样大的一副手套。我想记住他的手,还有温度。那一次,我哭得可比刚才厉害多了,戴着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闻到的全是橡胶味,再也没有这么一双手,会给我擦去眼泪了。”

何夕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不得以停了下来。

我欲言又止。

“当我哭到流不出眼泪,把手套摘下来,准备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你注意看手套食指和拇指的指尖。”

“啊,这是用针戳的?”

在这两个地方,各有一个极细小的破口,这样微小的破口,只有在戴上手套,把指管撑起来才会稍稍明显些。如果不是何夕这样告诉我,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要不是我脱下手套,发现手指上居然有一点点水渍的话,绝不会发现。”

“可是这代表……”我突然想起何夕之前说的话,连忙问:“你说有一叠没用过的,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戳过。换而言之,这些手套已经不密封了,起不到保护作用。”

“如果范哲在上海期间用过其中的手套,那么……”我看着何夕,说:“他有可能死于谋杀。”

何夕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哥还活着,他没死。”

“哦,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何夕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抹痛苦。她心里是知道的,范哲几乎是没有再次苏醒过的可能。

“可是有人想要他死,这个人就在海勒国际里,他究竟被牵扯到什么事件里去了,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何夕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好了,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很抱歉,之前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能理解。”

何夕并没有问,不过显然该我说些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郭栋曾经说过,有一个清洁工可能见过偷内脏的人。”

何夕点头:“怎么,他说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有事去芮金医院。”我看了何夕一眼,她正用心听着,如果她知道我是为了她去的,不知会怎么样。

“我本想办完事就来莘景苑,但离开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陪同这个叫王润发的清洁工,到医院走一遍现场,想帮他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结果让王润发看见了我。”

“嗯?”

“王润发向警察指证我就是那个人,结果我被警察带到拘留所待了大半天,如果不是郭栋的话,不知要被冤关多久。”

何夕神色一动,我心里叹息,她的反应进一步确认了我的推测。

“当然,现在误会已经解除,那个王润发认错人了。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催眠师,明天我想带王润发去见他,希望能过催眠的方式,能让他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然后画出嫌犯的模样。究竟是不是范哲,明天就见分晓。”

“那么,那么,”何夕嗫嚅着,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递过来:“你需要它吗?”

就是那张范哲、何夕、伦勃朗的合影。

“不用,我已经从伦勃朗那儿翻拍过了。”这就是我下午找伦勃朗的原因。

“他没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说警方问起你上次给程伟平看的照片是什么,我不方便问你要,只好从他那里翻拍。”

“哦。”

“你想说什么?”我看何夕几次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上海警方已经在调查了,如果的确是我哥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进行私下的调查,不要让结果被警方知道,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沉吟不语。

何夕看着我,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已经有些逾矩了。

“这……恐怕很难。”我看着何夕失望的脸,却不得不这样说。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但你绝不能透露出去,那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何夕点头。

并不是我被何夕迷晕头脑才会把病毒骑士这么重大的事说出来,我知道以何夕的性格,平时话就不多,答应的事绝不会说出去。而我不把这事说出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至少会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因为这座城市正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对你哥哥的调查没涉及到这种可能,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透露给警方,私下调查。一旦发现你哥哥被牵扯进去,我绝不可能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去冒险,必须立刻告诉警方,让他们展开全面的调查。”

何夕的脸色发白,说:“希望这不是真的,那太可怕了,要是有人拿范氏病毒当作生化武器在城市里大规模投放,天哪。我哥哥绝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并不是说范哲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比方说,他发现了病毒骑士的实验,从而被病毒骑士投毒呢?那个人既然这样自称,说不定除了范氏病毒,他还掌握了其他一些可怕病毒呢。”

“但我哥哥手套上的洞一定是内部人干的,这么说来,这个病毒骑士就和海勒国际里的某些人有很深的联系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种推测,毕竟更大的可能是病毒骑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或者他的意思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莘景苑也不着边。一切还是等有了具体线索再说吧。你明天上午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何夕皱起了眉头:“可能不行,明天上午父亲会来莘景苑考察,然后中午就乘飞机回瑞士了,我要全程陪着他的。”

“哎呀”,我叫了起来:“真糟糕,这两天的事情把我的精力都牵扯了,我该采访你父亲的,他的海勒国际对莘景苑事件伸出援助之手,本人又是范氏症的发现者,长期领导范氏症研究,我这个特派记者要是没采访到他,可真是太不合格了。”

我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我的本职可是记者,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其他一些东西吸引走了。

“王润发的事应该用不了一上午,我一结束就赶过来,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简短的采访?”我对何夕说,也只有靠她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中午我父亲会在浦东机场里吃午餐,你过来一起吃吧,边吃边聊。他也是荷航12:20的飞机,我们十一点左右用餐,登机手续会在之前办好,所以大概会有半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你看行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虽然浦东机场很远,就算我失职的小小惩罚吧,要是早点想起来,一定能在昨天安排好采访的。

“到了我打你手机,呃。”我忽然想起何夕是没手机的。

“到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何夕说。

我点头。

走出芮金宾馆,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和何夕提怀孕的事。

是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吗,怕引起彼此的尴尬?

我想何夕肯定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回到瑞士就会处理掉吧。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把这层面纱挑破呢?

那么……当然没发生过……

我在寒夜里伫立良久,直到旁边远光车灯不停地明灭提醒,才怅然钻进了这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

范海勒之约

墙壁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蓝色。这是一种能让人安宁下来的颜色,但是在墙上,又隐隐画着一些没有规律可寻的奇异曲线,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涛,盯着看久了,会让人不知不觉沉迷于兰色的汪洋之中。与其说这有助于放松心情,倒不如说有轻微的迷幻效果,这才是主人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长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木凳上,我望着面前厚实的木门,王润发已经进去近一个小时了,我还要等多久?

这是一幢靠近上海延安路的新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沪上并不大的专业催眠师圈子里,这个叫做“欧明德心理诊所”的地方,是极为有名的,一般来说,催眠不是对人人都有效的,有所谓的极易催眠的“催眠体质”,更有诸多令大半催眠师都无能为力的“催眠绝缘体”。通常,一次催眠是否成功,和被催眠者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这其中也包括本人的性格,信仰等不可变因素,也包括被催眠时的情绪,还有对催眠师的信任度以及配合度。

这个欧明德了得之处,就是他能破解大多数的“催眠绝缘体”,对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催眠,而且即使被催眠人心理上抵触或者怀疑,他也有一套方法能够步步瓦解对方的抵抗,当然这样做的成功率大大降低,可是在其他催眠师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欧明德对我的第一次催眠就以失败告终,我还记得事后他像被水鬼附身般脸色铁青的模样。那次我因为进入一座三国时期的古墓探险,被墓道里刻着的诡秘符号暗示,徘徊在生死边缘,经人介绍求助于他,他却无功而返,这才有了我之后的尼泊尔之行。这说明他的催眠本事,和暗世界的奇人异士相比,还上不得台面。

可这一次给王润发做催眠,他出马是绰绰有余了,我可不想什么事都去向路云求助。让她这位中国古幻术一系当代的传人帮王润发这个糊涂的家伙长记性,实在是太过浪费了。对我来说这是尊大神,能不请还是不请的好,免得小事多了真有大事人家甩手,那才叫糟糕。虽然路云与我关系不错,凡有求从不推脱,但这每次见面都要考验我定力的女人,心思可比何夕还难猜十倍,所以平凡人还是要有平凡人的自觉。

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王润发,后面是欧明德油亮的脑门。

“怎么样?”我急着问。

“哎呀,我是迷迷糊糊的,欧医生说我不是适合催眠的人,这次催眠不太成功,所以还是没能回忆起当时的具体情况。”王润发摇着头大声说。

我眼角的余光瞟到欧明德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哎呀,那耽误你上午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帮助警方出份力呢,没想到还是不成。”我遗憾的对王润发说。

“哪里哪里,这个,我认错了人,害你在警局里待了大半天,才真是不好意思呢。”王润发连连摆手。

王润发性子耿直,我一说想找个催眠师帮他回忆他就同意了,连我要给他的两百块请假误工费都不肯收,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老王啊,我和欧医生好久不见,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医院?”

“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视王润发下楼,从窗户里看他拐出龙堂的窄道,这才转身示意欧明德。

“进去聊吧。”他说。

我坐在松软舒服的沙发上,一般人在走廊里放松了心情,又坐到这样的沙发上,恐怕只要欧明德稍加引导,就能进入昏沉欲睡的失神状态中了。

“你催眠成功了? ”

“当然。不过应你的要求,我最后给王润发的潜意识下了催眠失败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复清醒后才会这么说。”

这是因为何夕的关系才特意事先对欧明德要求的,因为如果不让王润发这么认为,有什么发现会很快让调查此案的警方知道。

欧明德把一幅打印照片还给我。

“怎样? ”我接过来问。

“他确认了,就是照片上最右边的男人! ”

“确定吗,不会再认错了吧? ”

“深度催眠状态下王润发完全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误认的概率很小。

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见一个人,后一刻让你认照片一样。“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却依然无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去面对。

为什么王润发会误认我,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未谋面的范哲似曾相识,为什么满腹心事难以接触的何夕会对我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说有笑,最后还去了酒店。这些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就是我的侧面看上去与范哲非常相似! 王润发看到我的侧面,误以为是范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他跑上来确认时,也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而等他稍后看见我的正面时,因为先人为主的印象,也不会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而我初看到范哲的照片,觉得眼熟,苦思许久想不出何时见过,如果那时我照照镜子,或许就会恍然。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大到了吸引因为情郎徘徊在死亡边缘而伤心欲绝的何夕,她对我甚至比对伦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范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隐隐浮现范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范哲,才会发生那件事吧。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浑浑噩噩的时刻里,她缠绵时一定在喊着范哲的名字吧……

的确,我曾经在心里怀疑,何夕为什么对我这样,是她真的对我有意, 还是别有所图。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再进行那种可笑的怀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在芮金医院发现的秘密,我决定不再对何夕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生命,就让何夕处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发上,心里百转千折,想要挥剑斩情丝,却发现自己拿的是把钝剑,左冲右突,反勒得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恼自己为何如此不洒脱,欧明德递了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三个数字。

“836 。”

“你如果不准备接受我的心理辅导,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先把王润发的事情讲完。”欧明德是心理医生,当然能看出我的不对劲。

“哦,不好意思,你说。”我强打精神对他一笑,“嗯,这么说王润发还有别的发现? ”

“当天王润发和那个男人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直到快出医院大门才分开。

所以王润发还看见他上了一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我引导催眠状态下的王润发注意那辆出租车,结果让他回忆起那辆车是大众出租公司的,而车牌的最后三位数是836 。我想这可能对你有用,你能据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并没有对欧明德说前因后果,这是他察言观色后为我额外做的事。

“谢谢。”我表示了感谢,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并不重要。范哲是当天中午的飞机,他当然是打的回宾馆拿行李后去机场。

出了欧明德的诊所,我拐出弄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来了寒流,气温比昨天低了好多,风很大,吹在脸上略略有一点刮进皮肉里的痛。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咦,那记者,你不和欧医生吃饭了? ”一个大嗓门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随声望去,是王润发。他正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惊奇地看着我。

“啊……我中午临时有事,只好和欧医生冉约时间了。你还没等到车吗? ”

“可不是,都等了二十分钟了。”王润发抱怨着。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二十分钟的车是有些难熬。

“哦,我顺路带你回医院吧。”我招手让一辆出租停下。先前让他先走是不得已,现在碰到了,当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谢谢啦。”王润发也不和我客气,跟着我上了车。

芮金医院并不远,加上红灯等候也就二十分钟。王润发道谢下车后,我让司机去浦东国际机场。

“啊,去机场,那你能不能稍微耽误一会儿,我去加个油。”

“那算了。”我把车费给他。

“哎,等等,不会多算你钱的。”司机着急地说,这可是笔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兴和他多磨蹭,开门下车。

芮金医院门口排着好几辆车,选择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辆的出租车旁,正要拉门上车,眼睛扫过后面那辆车,却一愣。

那是辆大众的出租车。

不会这么巧吧。我心里想着,但这辆车车牌的最后三个数字,正是“836 ”。

我摸出写着数字的纸对了一下,然后向这辆车走去。

“您好,去哪儿? ”司机侧过脸向我点头示意。

“机场,浦东机场。”

他吹了记短暂的口哨,启动了汽车,这可是笔大单子。开过前面停着的那辆车时,他特意降下车窗,露出笑容。

是在示威吗? 残酷竞争无处不在啊。

“还是坐我们大众的车子好啊。”上路之后,司机打开话匣子,开始夸耀自己所属的大众出租公司,其品牌优势有多好,服务有多到位,以至于像我今天这种主动挑选他车的现象屡见不鲜。其实我知道,这正是上海所有小出租公司的驾驶员痛恨大众出租的原因。

“你经常在芮金医院门口泊车等客人吗? ”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的间隔,我赶忙插嘴问。

“是啊,这算是我的据点,要是车在附近,多半会过来看看有没有生意。怎么,您经常会从这儿要车? ”

“哦,不是。”我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

“您急着赶飞机不,要不要我给您开快点儿。”

“只要十一点前到就行。”

“那没问题,肯定到得了。我开得稳一点,安全最重要嘛。您这是第一次坐我的车,包您留下个好印象。您看我可是三星驾驶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听音乐吗? ”

“不用不用。嗯? 你确定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你每天拉这么多客人,说不定拉过我呢。”

“不可能,我这人的记性特别好,要是您坐过,我肯定能记得。”

“记性好? ”我笑了,“那我考考你。”

“考我记性? 好,你考考看。”

“我有个朋友,上次说在芮金医院门口坐过辆大众车,司机态度特别好,可能说的就是你。你想想,今年八月二十号,你在这里医院拉过人没? ”

“八月二十号啊……”前面黄灯闪烁,他缓缓踩下刹车,让车稳稳停住。

“早上一单,下午一单,一共做过两单,你那朋友长什么样? ”

“哈,你还真记得。他比我高半个头,男的,和我差不多年纪。”

“早上的,是不是? 人长得不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和你还有点像呢,是你亲戚? ”

我心里惊讶,这司机的记性还真不是吹的。

“对,是早上,你记得几点吗? ”

“七八点吧,不到八点。去的教堂。怎么样,我可从没见过记忆好过我的人呢。我记得送他到教堂的时候大概八点刚过的样子。”

教堂? 我心中惊讶。怎么会是教堂,不是宾馆吗? “还记得什么教堂不? ”

“当然了,徐家汇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范哲去那里干什么? 意料之外的线索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急着赶去见范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汇天主教堂。

到达浦东机场的时候离十一点还差一刻钟,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着件皮毛一体的细腰夹克款蓝色上装,下身是条白色马裤,两边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纹裤线,脚上蹬了双翻毛皮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髻。我这些天从未见她这样打扮,勃勃英气直逼而来,同时又尽情展露了身体的动人曲线。她就像制造出了巨大的空间塌陷,根据广义相对论,候机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可抗拒地往那里偏移。

“怎么样? ”我刚走近,她就急着问道。

“是他。”我沉声说。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说:“走吧,父亲已经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吗? ”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紧脚步跟上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

“他离开医院后,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转头看我,说:“他去教堂了? 难道是去告解? ”

“告解? ”我眼睛一亮,“很有可能。如果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负疚感的话……”

“下午我们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话,找到那个神父。”何夕说。

“好。”

这是一家中餐馆,已经上了四个冷菜,进门的时候,何夕告诉侍者可以上热菜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的桌子在一个玻璃隔间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正从印着甲骨文花纹的毛玻璃悠闲地看着外面来往的旅客。发觉我们到了,他转过睑,站起来伸出手。

他的手相当有力,消瘦的脸庞在露出笑容的时候原本就明显的皱纹变得如刀刻般四处纵横,很沧桑。不过他的金边眼镜和细狭的双眼又给这张脸增添了许多儒雅风范。

“听我女儿说起过你,感谢这些天你对她的照顾。”

范海勒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连声说:“哪里,哪里。”

他看我拿出笔记本来,摆了摆手说:“来,边吃边聊,不用那么正式。事后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以问何夕,她的记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许多问题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当是我说的,没关系。”

他的态度相当友善,看来何夕说了我些好话,让他对我有了个好印象。

“听说您是上海人? ”

“是啊,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在一九九八年,完全都不认识了。”范海勒感叹着。

“您什么时候离开中国的,我觉得您的经历应该很传奇吧。”

“一晃有四十多年了……”

范海勒原本学的是中医,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他极希望能够系统地学习西方医学,进行中西医的对照比较,从而走出一条新路来。所以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辞去了中医医学院教授的职务,毅然离开中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即便他有海外关系,也走不了。

这些经历他几句带过,在西医有成后如何以“医者济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国际,说得更是简单,不过其中的艰辛故事如果真要讲,恐怕等他上飞机也只说了个开头吧。

“您是范氏病毒的发现人,这个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谈谈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况。”这是本次采访的重点,同时也是我自己相当关心的问题。

范海勒的眉毛慢慢拧紧:“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病毒,它的危险性不仅在于高致命性,更在于这种病毒形成新变种的速度和其他病毒相比,要快许多。这次在莘景苑造成传染的病毒是一个新变种,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人传人特性。这是危险的信号。目前海勒国际正致力于开发一种广泛适用于大多数变种的疫苗,但这项研究还刚刚开始。”

“莘景苑采用了相当严格的隔离措施,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染病死亡,这是否意味着在前期有什么地方还做得不够好,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有什么地方能改善吗? ”

范海勒搁下筷子,看着我说:“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也就是在中国,要是在西方哪个国家,绝不可能做到上海这样第一时间的强制性隔离,那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次市政府的处理,我觉得可以成为一个范例,万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区发现范氏症患者,在确定传染性之前就要控制起来。”

“已经做得很好了吗? 但事实是死亡人数已经逼近百人了。”

范海勒摇了摇头,说:“坦率地说,这座城市,我的故乡,逃过了一次大劫难。这其中有幸运的成分。范氏病毒在人体内造成破坏后会被迅速杀灭的特性未变,但在那之前,它是极具传染性的,直接接触者感染几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间接接触也可能染病。这次的第一位发病者在传染期没有出过小区,否则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又一次轻轻摇头。

一直以来,我只是担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袭击,却未曾想到原来已经非常走运地逃过了一劫,听范海勒这么说,不禁一阵后怕。只要第一位感染者坐过一回地铁,就算采用最严厉的隔离措施,事态也会迅速恶化至不可控制。

定了定神,我问了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可是传染总有个源头,就像SARS,现在认为源头在动物身上。那么这次莘景苑的源头在哪里,您能做些推测吗? ”

“既然有所谓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带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么动物,或者什么昆虫,经过完善的调查之前很难下结论。许多动物也会因为范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范氏病毒无法修改其基因,那么对这些生物来说,这种病毒就是无害的,我们人体内也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病毒,这些病毒在人体内相安无事,但或许对一只大雁来说,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点你要记住,”范海勒注视着我,眼角的皱纹里透出些许无奈,又有些意味深长,“不要以为我们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历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没有搞清,甚至有许多传染力极强的瘟疫,连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都令医学家们费解,比如一九一八年发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约有二千万到五千万人在这场瘟疫中丧生……”

“等等,”我吓了一跳,打断他问,“您刚才说多少人死于那场流感? ”

“二千万到五千万! 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吧,就发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个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十八个月后,这场灾难离奇地消失,仿佛病毒自动撤退了一样。”

“竟然会这样。”我看了眼何夕,说,“何夕还曾经向我描述了一旦范氏病毒变异得更可怕后,人类面临末日的可怕景象呢。这么说来,这种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啊。”

范海勒微微一笑:“从没有一种生物是因为得了传染病而灭亡的,冥冥中有着看不见的制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在范氏病毒自动撤退之前,人类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范氏病毒像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样蔓延,以今天的医学水平,死亡的人数不会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险些让夹着的青菜掉下来。和范海勒这样闲聊式的谈话,却让我比从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范氏病毒带来的危机。一年前的南亚大海啸死了十万人,已经惨烈得让全世界震惊,如果范氏病毒能在今天重复一九一八年那场灾难的话……如果还有人在推波澜……

“我想问一下,如果这种病毒……被人工培养,有没有可能被作为生化武器,就像炭疽那样? ”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范海勒皱起眉头问我。

“啊……只是,有这样的担心,如果这种病毒威力这么强,那简直连核武器都给比下去了。现在的恐怖袭击在许多国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像在美国那样把范氏病毒夹在信里寄出去该怎么办? ”我犹豫了一下,没把上海正遭受范氏病毒的恐怖袭击威胁说出来,这是极度秘密的事情,虽然不得已向何夕透露,相信她现在听我这样说,也不会告诉她父亲的。

“目前在实验室条件下,范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植,嗯,或许以后也会有更容易存活的变种出现。但是,以此作为恐怖袭击的手段,”范海勒思索了一下,摇头说,“这种病毒目前还是相当罕见的,我想你多虑了,一要有合适的时机取得,二要有能力培养,一般的恐怖分子应该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 ”我很不合适地追问,因为我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就显得这个问题很无理。

范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纠缠在这点上,不过还是开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视范氏病毒获取和培养的问题,那么我认为,用没有传染性的范氏病毒进行袭击,能起到很强的震慑作用。但是用像这次新发现的变种进行攻击,我觉得是不可想象的行为。”

“为什么呢? ”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话,最好别这么干。扩散一种高传染性并且无药可救的病毒,就连疯子都要考虑一下。恐怖分子毕竟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搞袭击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冒着病毒全球扩散的危险这么干,无论他们追求什么东西,用范氏病毒最后只会适得其反。我觉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来恐怖袭击,有许多更好的选择,比如炭疽,就是埃伯拉都比范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偏执狂加疯子的,没准病毒骑士就是一个。范海勒的话并没能让我放下心来,反倒令我在心里更担忧了。

这时何夕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上洗手间,范海勒目视她离开,忽然问我:“她很迷人,不是吗? ”

“啊,是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范海勒收回视线,朝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是告诫,还是鼓励? 眼前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容背后掩藏了太多东西,难道他只是随口说一句吗? “听说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于何种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是的。”范海勒面容一黯,“他感染了一种未知的病毒,我们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

“我们的医学还在初级阶段啊。”范海勒叹了口气。

“范哲在患病前来过上海,会不会上海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病毒呢? ”关于范哲既然开了口,我就准备多问几个问题,我不相信范海勒会对女儿的怀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何夕与范哲之间的关系,也了解我女儿此时的心情。她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开始我想阻止她,不过现在看来……”

范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我盯着他,为什么老人总喜欢把一句话分成两句讲。

“随她吧,如果你愿意帮助她的话也好,毕竟在上海你比较熟悉,帮我照顾好她。”说到这里范海勒语气又是微微一缓,这让我本来已经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怀疑的那样,有隐情的话,我也急切地想知道。范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情绪,那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的哀恸欲绝。

我一时无语,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何夕很快回来了。

“怎么了? ”她敏锐地觉察了我与范海勒之间和她离开前有些不同。

“哦,没什么,我正向范老先生请教他的医学研究理想呢,现在国内一直说中西医结合,实际上中医已经变成了附在西医上的皮毛,好的中医越来越少了,结合一说只是空谈罢了。”我遮盖着说道。

“啊,那你一定被他的想法吓倒了吧。说实在的,在这点上,我可是完全都不能理解呢。”何夕释然说。可我反而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范海勒轻咳一声,对何夕笑了笑说:“哪里,你可别这样说,我刚才才说个开头,其实那多生在中国,对我的想法,应该会比你更容易接受呢。”

听了范海勒和何夕这番对话,我倒对范海勒会“吓倒我”的医学理念真的产生了兴趣。

“中医和西医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看起来完全不着边,至少从现代医学,也就是西医的角度看,中医的很多治疗理念不可理解,治疗手段更显得愚昧落后,比方说刮痧。在西方国家的华裔为孩子刮痧曾一度被认为是虐待儿童,许多人被告上法庭,有部电影叫( 《刮痧》,说的就是一宗类似案件。后来中医在世界上的影响渐渐大起来,虽然不能和西医相提并论,但诸如刮痧、金针、穴位按摩等医疗手段已经被许多西方人接受,中医诊所在美国和欧洲目前非常流行。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些手段确实有效。”

“你可别铺开了讲啊,就要过安检上飞机了,小心耽误时间。”何夕笑着打岔。

范海勒瞪了何夕一眼,不过那眼神里,疼爱远远多过责备。

“可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为什么根据一种现代医学完全无法理解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治疗方式,竟然会真的有明显疗效? 真的有穴位吗? 真的有经络吗?为什么仪器发现不了,解剖也发现不了? ”范海勒说得激动起来,原本清癯而略显苍白的脸也红润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中西医的真正结合就无从谈起。”范海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难道您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瞪大眼睛问他。我这个不懂医的人也知道,这可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大难题啊。

“不能说解决。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研究这方面,有的人试图以内分泌来解释经络,但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对头。我呢,是有点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范海勒停了下来,又开始卖起了关子。

我的兴趣已经被完全吊了起来,连忙问:“那您怎么解释? ”

范海勒得意地笑了笑,此时已经说到了他的痒处。他白面无须,否则一定会捻髯而笑的。

“在你眼里,我女儿很漂亮吧。”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看了眼何夕,说:“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很漂亮,除非那个人的审美有问题。”

“你看她的眼眸是什么颜色的? ”

“淡蓝色。”我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我该看一眼何夕再说的,一般人都会这样,现在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谁都会明白我对她有多注意。

范海勒只是一笑,又问:“你看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

“也是蓝色的。”

“白色的裤子,是吗? ”

“是的。不过这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

“当然有关系,你确定这件衣服就是你看到的这个颜色吗? ”范海勒指着何夕问我。

“当然,难道你觉得这件衣服不是蓝色? ”我忽然有些心虚,可我读书时候体检并没查出来色盲或色弱啊。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人眼能分辨的颜色是很有限的。”

我点头。

“一只苍蝇看出来的世界和人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眼睛的光学结构和人不同,苍蝇看这件衣服,很可能就不是蓝色的,那么是苍蝇对,还是人对? ”

“这个,我们是人,当然要站在人的立场上。”

“其实,眼部结构再精密的生物,能分辨的光谱也是极有限的,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着一个人,一件衣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看见的是全部的一丁点。”他伸出小指比了一下,以示只有极少的一点点,“不单是视觉,我们能闻到多少气味,就算是狗,又有多少气味分辨不出? 还有听觉也是这样。一个人认识世界,是从眼、耳、鼻来认识的,但这三个器官所反映出的世界,离这个世界的原样可差得太远了。哦,要再加上触觉,那同样不可靠。科学仪器是人体器官的放大和延续,它们的作用同样有限得很。”

“所以您认为像经络、穴位这些,是真实存在,但由于我们的认知手段有限,所以还发现不了这些就在体内的东西? ”我皱着眉,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问。

“对,就是这样。”

这时何夕已经结完账,她摇了摇头,显然对她父亲这种大胆的想法并不很认同。

“差不多了,我们往安检去吧,边走边说。”

“我倒是想到一个理论,可以和您的想法相呼应。”我起身的时候说。

“说来听听。”

“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一切物质,只占宇宙总物质的百分之四左右,而比这些被称为一般物质多许多倍的,是一种被称为暗物质的东西,这些物质看不见,目前也探测不着,是由遥远宇宙里一些天体不正常的运行轨迹推断出的。而比暗物质总质量更多的是暗能量,同样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暗物质、暗能量不仅在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存在,而且在我们身边也有的话,那么中医理论就能解释了,因为经络是暗物质,所以目前的仪器查不出。可它确实存在,所以能发挥作用。”

范海勒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想法太好了,补充了我想的许多不足。不仅仅暗物质,还有暗能量。我一直以来坚信中国道家的练气术是真实有效的,没错,那就是暗能量,流淌在身体里的暗能量! ”

何夕摇头,轻声对我说:“父亲特别迷信道家的学说,一直根据道家古籍做各种尝试性的医学研究。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炼丹养气做个方士的。”

“怎么,你不相信? ”

“也不是完全不信,可我还是习惯从西方医学出发,根据被证实的理论踏实地进行研究。这可能和我的学习环境有关吧。”

范海勒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后,刚才他和我们言谈甚欢放声大笑,但此刻为什么他的背影却显得如此憔悴? 是我多心了,还是范哲给他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让这位老人的内心,已经不堪重负?

从很远处就能看见徐家汇天主教堂两座锐利向天的尖顶。这幢漂亮的哥特式建筑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建造于一九一O 年,历史悠久,属于上海市文物保护建筑。绕过门口的喷水池,我和何夕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

今天是周六,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并不是弥撒时间,教堂里的人并不多。我向一位天主教徒询问神父所在,他指了一位戴眼镜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给我看。

“您好神父。”我走上去对他说。

“您好,第一次见到你,是哪位教友带你来的吗? ”他向我微笑。

“并不是。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朋友三个月前可能到这里进行了一场告解,那也是一个星期六,在早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出那位听他告解的神父。”

神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我:“哦,您想干什么呢?*”他被牵扯进了一宗很严重的案子,我想问问……“

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打断我:“哦天哪,您不是我主的信徒吧?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念了一句,“信我主得永生。”

“呃,是的。”我尴尬地回答。

“那么我告诉您,任何情况下,神父都不能透露告解者的告解内容。这是最基本的守密原则。”

“啊。”我惊讶地看了一眼何夕,她也皱起了眉头,看来何夕也不是天主教徒,对这项规定不太清楚。

“但是,这可能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对于警方来说,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否要公安局出面……”

“先生,”神父摇了摇头,再次打断我,“谁来都没用,我说过,是任何情况。透露告解内容是严重违反教规的,哪怕那是个在逃的犯人,我们也无法提供帮助。”

事前我也猜到神父会对告解内容守密,这是基于道德的一般推断。所以本准备先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就让警方出面,想来真正威胁到了公共安全,总能让对方开口。没想到天主教在这方面的规定竟如此严厉,看似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看来只能再想办法了,再说我哥哥也不一定是找神父告解,他第一次到这个教堂来,并不认识神父,说不定他只是到这里对着圣母和耶稣像默默忏悔。”何夕对我说。

或许范哲并不是来忏悔的,而是来这里找什么人、办什么事。还得想个办法,最好能确定范哲那天来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里想着。

神父又一次皱着眉,对何夕说:“请不要把天主教和新教搞混了,天主教是不允许教友独自忏悔的,只有神父才能代替主宽恕你的罪。”

“对不起。”何夕立刻向他致歉。

神父对何夕的态度相当满意,微笑示意原谅了她的过失,问道:“你们说的那位教友,并不是本地教友吧? 我想本地教友大多都该来过这里。”

“是的,他在瑞士,三个月前来过上海,只待了短短几天。”

“是吗,我们一般只接受本地教友的告解,倒并不一定是做完弥撒的时候,平时只要约好时间就可以。如果是不认识的教友,特别如你说是外国的教友,在我的印象中,最近几个月我不记得有哪位神父接受过这样的告解。”

“哦,不过他看起来就是中国人的模样。”何夕补充说。

“是的,大概一百八十五厘米高,侧脸和我很像,来的时候应该还提着两个箱子。”我说。

神父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

可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有人“啊”地低声惊呼了一声。

转头望过去,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印象中刚才他一直站在我们旁边。他穿着件神服,我想应该也是神职人员吧。他无疑是被何夕的美丽所吸引过来的,我记得神父也能结婚生子,所以这种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方波,怎么? ”神父问他。

“他们说的那个人,好像,我见过。”方波说着望向何夕,“也是在一个星期六吧,我们刚做完弥撒,大概在上午九点左右。”

“对。”我和何夕一起点头。

“他向我做告解了。”他缓缓地说。

“向你? ”神父奇怪地看着他。

“其实不能这么说,我是一个修士,并没有资格听告解。但那天这个人坚持这么干,他先向黄坚勇神父要求,被拒绝后又找了我。”

“原来是这样。”神父沉吟片刻,说,“你并没有做告解神父的资格,所以你听到的不能算作告解,这样为告解守密的教规就不能约束你。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这两位朋友吧。”说完他向我们告辞走开了。

“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何夕对修士方波说。虽然她的态度依然略显冷峻,但异常专注的眼神已经让这位年轻修士有些局促了.

死亡·范哲的最后告解

从神学院获得了修士资格后,方波必须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协助神父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神学院继续学习,才能最终获得神父称号。

这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天主教堂宏大的穹顶下,刚做完弥撒的年轻修士心神宁静,虽然额上有微微细汗,但整个人就如在最舒适的季节里,主的荣光把热浪隔绝在心灵之外了。

刚才弥撒的时候大殿里济济一堂,这个教堂的教友一共有几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会在双休日来到这里。等到了明天——周日,来这儿做弥撒的人会更多。

现在教友们大多已经离开,剩下的—些有的在和神父说话,有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

方波正在想他现在该干什么。已经有几个小圈子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加入进去,一起探讨教义。他有些犹豫,他总是这样,性格温和,不容易下决定,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思前想后,或许只有对主的信仰才是唯一始终坚定的东西。

这时,方波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从拱门外走进来的人。这个人比一般人高出半个头,———手提着一个箱子,所以才进门就被方波看见了。

而且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个人居然不是穿着短袖T 恤,而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尽管是薄料,可如果不是生了病吹不得风,有谁会这么穿呀。

方波的视力很好,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那男子的模样。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有棱角的嘴唇,笑起来——定能迷倒大多数的女孩,就算是男人,见过之后也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是方波对这个男人—‘点印象都没有。方波来到徐家汇天主教堂已经快三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从没见过他。

这不是本地教友,如果是,也一定不是活跃分子,不常来教堂。

刚结束弥撒不久,不管是神父还是修土,都还穿着神服没有脱下,所以很好辨认。提着箱子的陌生男人走到了一位神父旁边,和他说着些什么。他们离方波有一段距离,所以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方波只看到那位黄坚勇神父不断地摇着头,似乎拒绝着男人的要求。

男人失望地离开黄坚勇神父,向前走到耶稣像前,愣愣地看着出神。方波此时看得更清楚,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不会真是生了什么重病吧,方波心里想。要不要上去问一下呢,可是黄神父刚才都拒绝了他,是否他提出了很不妥当的要求呢? 方波又开始犹豫起来。

男人凝视了一会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转头打量起四周。他扫视到一侧的告解室时,眼神停留了很久,然后,和就站在告解室边不远的方波四日交接。

这个陌生人怔了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向方波走来。

“有什么能帮助您吗? ”男人的主动帮方波从犹豫中解脱出来。

“您是修士吧? ”

“是的。”

“您能,您能听我告解吗? ”

男人盯着方波,神情有些急切,有些紧张。

“啊,我只是修士,没有资格听你的告解,你应该去找神父。”方波被他的要求搞得有些蒙了。他既然能认出自己的修士服,就不可能不知道修士是不能听告解的啊。

“我刚才请求过一位神父,可是他说我不是这个教区的教友,他不方便给我做告解,希望我能回去和自己的告解神父做告解。”

“黄神父说的没错啊,您为什么不能等到回到自己的教区再做告解呢? ”

“可是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安,我非常希望现在就能做告解。我的告解神父并不在中国,等我回去之后,可能要连续工作一段时间,我不希望带着这样不安的心情工作。您能帮我吗? ”

“啊,我? ”方波无措地回答。

“是的,您不是神父没关系,在将来的某一天,您总是要成为神父的。至于您现在的身份,我并不在乎,您就当做一次演练吧,在您成为真正的神父听取告解前的一次演练,这不是很好吗? ”

“这个……”

“恳求您,敬爱的修士,主将借助你来指引我,我渴望主恒常的仁爱能重新接纳我,宽恕我的过犯,赦免我的罪恶。”男人迫切地看着方波的眼睛,脸上充满了期冀。

方波还在犹豫,黄神父拒绝的事情,他一个没资格的修士接下来,是不是不太好? 男人再一次以行动帮他下了决心,他一把拉起方波的手,向告解室走去。

“您看,现在告解室正好空着,谢谢您了。”

方波等待着隔壁的男人开始告解,他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但前面还急着要做告解的这位教友,迟迟没有开口。

这方狭小的空间,仿佛把外面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很安静。安静得让修士仿佛都能听见一板之隔的教友那凝重的呼吸声。

修士很有耐心,他猜想男人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想开口催促他,只是等待着。

“我很迷茫,主啊。”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我很迷茫。”他再一次重复,连声音都那么彷徨。

“说出来吧,主会指引迷途的羔羊。”修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今天早晨,我亵渎了一位死者。”

修士的心跳了一跳,没想到告解会以这样的事作为开始。

“说下去吧,主在看着。”

“我取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修士的心又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男人提着的两个箱子。他紧张起来,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告诉自己,平静下来,他正代替主,听着罪人的告解呢。

“我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仇恨。我相信我的心是光明的,但我的手上沾满了罪孽,我很惶恐。我应该动摇吗,主? 求您赐予我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吧。”

这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呢? 修士问自己。看来还是太不成熟啊,但从隔壁传来的告解,实在有些离奇,恐怕正牌的神父,也不一定听过这样的告解吧。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你的目的是正当的吗? ”修士想了想,问。

“我相信是的。我们希望我们的努力能为所有的人造福,可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不得不先伤害一些人,甚至是……伤害他们的生命。”

修士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那个罪人远一点,上身向后仰去,后背抵住了告解室的墙。

“天哪,我听到了什么,他是个杀人犯吗? ”对主的信仰也无法阻止心底里的惊骇,是不是应该冲出去报警? 随后修士又记起了告解的守密守则。他听说过一些故事,比如神父在告解时听到对方说要去杀人,或已经杀了人,但依然要守口如瓶,甚至在弥撒时听到告解说往圣血里放了毒,也只能把明知有毒的圣血喝下,而不能说出来。

因为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主在看着呢! 可是自己现在算是在听告解吗? 自己可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听到这样的事情,也需要守密吗? “最初的时候,我的双眼只看到了辉煌的未来,根本未曾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付出代价。当为了那个目标披荆斩棘前进的时候,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值得的,可为什么我的手开始虚弱无力,我的心开始彷徨? ”男人不知道隔壁的修士正处于失神状态,自顾自说了下去,此刻他已经忘记一板之隔后只是个年轻的修士,对他而言,那是至善至爱的主的化身。

“怎么,你谋害了别人的性命吗? 至善至爱的上帝是唯一的主,你不会信了哪个邪教吧? ”修士问,他的语音带了一丝颤抖。

“当然没有,永在的父是唯一的主,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在心灵无所依托的此刻,能在此地向你告解,请求宽恕。而且,并不是我们在谋害性命,犯下那些罪恶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没有阻止。”男人隔了几秒钟才回答。似乎修士的话让他有些失望,他或许想起来,这并不是在瑞士,并不是在和他的告解神父说话。

“可是,你不为钱财,不为仇恨,如果不是撒旦在引诱你,为什么你要谋害他人呢? 难道还有什么高尚的目的? ·修士不解地问。

他没有听到回答。

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告解神父,所以才不肯把过于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吧。方波这样想着。

男人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什么? ”修士没听清楚。

男人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清楚了,却不可置信地反问了出来。

“永生? ”

“是的,我们追求的是永生,不是我们的,而是所有人的。只要想一想那辉煌的生命,就让人激动得难以呼吸.为了这样的日的,一小部分人牺牲短暂的几十年光阴,难道不是值得的吗? ”

他一定是疯了,在说什么梦话? 这是一个臆想狂,一个臆想狂的谋杀犯! 为了这样的目的,主能宽恕我吗? 心烦意乱的修士听见男人问。他一时语塞,心里流过许多告解神父的规范句式,比如‘良善爱人的上帝啊,如果他有意或无意地在言、行或思想上有任何过犯,请赦免他的罪’,又或者“主啊,至善至爱的上帝,我怀着痛悔的心,俯伏在你的面前,求你赦免他所告明的一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那么该说些什么呢? ”主啊,能宽恕我这个罪人吗? 能赐我勇气,让我在这条不知还要走多久的荆棘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吗? ’男人再一次问道。

修士原本就有些木讷,听他再一次追问,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刻他希望如果自己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神父那该多奸,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些什么安抚这位精神异常的危险分子。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修士听到对面传来声响。他愣了一会儿,打开门走出去,目送男人的背影走出教堂。

自此之后,方波时时想起此事,始终在内心斗争着,是为这位男子守密呢,还是把这件事报告给警方.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教堂里的神父,他曾经做过这幺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和资格范围的事情。

所以,当听见我和伺夕要找的这个人,正是让他困扰许久的罪魁祸首时,修士觉得这完全是主的安排,顿时从矛盾中解脱,浑身轻松下来,毫不犹豫地把三个月前的这段经历说了出来.“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这个男人的精神有问题.甚至他所说的害了别人性命,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可是后来,我又在想,虽然他自己声称没有桩撒旦引诱,可他说的那些,实在是太像一些邪教了。”修仁对何夕说着自己的分析,却完全没发现何夕的脸越来越冷.不得不说,他真是太木讷了.

我稍稍上前,向他笑了笑说:“谢谢您的帮忙,如果有人因此而受益,他们一定会感激你的。”

“一切功绩归干主。”他微笑着说.

“如果方波修士的记忆没什么问题的话,虽然范哲在做告解时并没有把‘一切说得很清楚,但还是透露出很多信息.恐怕,这件事我必须要告诉警方了。·沿着教堂门口的人行道走了片刻,我对始终一言不发的何夕说。

‘嗯。’何夕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吧,我会先去一次莘景苑,你等会儿过去吗? ”

‘再说吧。’何夕摇了摇头说.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我所想到的,她只怕也都想到了,所以心情才如此抑郁。

“不管怎样,总还是要把事情镐清楚,再说,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何夕神情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尽量过来吧。”

我帮她叫了辆车,看她上去,然后往地铁站走去。这倒并不是为了省出租车钱,那些都是能向单位报销的,而是给自己一段时间,把事情想得清楚些。

方波回忆的告解内容里,有两点最让我惊心。第一点就是“我们‘’! 范哲在告解的时候,多次用了”我们“这个词。范哲、何夕和伦勃9F被范海勒领养,从小在家里说的都是中文,他总不会把”我‘’和“我们‘搞错。这也就是说,范哲并不是偶然介入到这个事件里,也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身边,和他有着相同目的的,还有别人。

至少还有一个人,也许还有一群人。

这些人是谁? 这些人在哪里? 为什么伦勃朗在他哥哥出事后并未很积极地去追查真相,甚至对我隐瞒? 他是“我们”之一吗? 甚至范海勒,他呢? 他不希望何夕来上海,真正的原因,只是要何夕去旅游胜地散心,不要再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杯弓蛇影,但现在只要是有一点点疑点的,我都不会放过,相信警方调查的时候也不会放过。何夕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这样的怀疑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所以她才这么难受。

另一点就是让方波胆战心惊的,范哲捉到“伤害一些人的生命”。

这代表了什么? 为什么范哲又说他没有直接杀人? 那么是教唆? 让我下定决心必须要将此事告诉警方的,就是范哲在告解中提到,要达到他口中“光明的目的”,必须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

这一小部分是多少人? 十个人,还是一万个人? 他打着为整个人类着想的大旗,和全人类比,就算是一百万、一千万人,也还是“一小部分”。这会不会和病毒骑士的威胁有关联? 可是病毒骑士为复仇而来,范哲则说无关仇恨。

还有什么叫“永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范哲偷走程根的内脏能和永生搭上关系吗? 我猛然想起西方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说,玛丽·雪莱在近两百年前写的《科学怪人》,它被改编成许多部电影,讲述一个由尸体零件组成的人。

难道说范哲偷内脏是以这种方式来追求永生?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驱逐出脑袋。

永生就和永动机一样,是科幻小说家热爱的题材,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应当知道,那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连我这个见识过一堆“怪力乱神”的人,也绝不会相信真会有什么永生。连宇宙都无法永生,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

但要是范哲所谓的永生,是某种信仰,那么他又怎么会在犹豫摇摆的时刻,跑到天主教堂里找一个修士做告解? 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还有什么是能夹在中间的? 直到换上防护服,我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伦勃朗博土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请去办公室找他。”为我送来防护服的护士说。

“好的,谢谢你。”我正要去找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消息告诉警方,就是想先探一下伦勃朗的底。

好在莘景苑已经到了收关阶段,万一伦勃朗有问题,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最后一位病人已经在上午死去,现在地下一层所有的隔间都空着。短短二十天,上百人亡魂于此,每个人都死得痛苦不堪,这地下室现在没有人愿意多待,即便再不信鬼神的人,都会在那里感到透骨的阴寒。

门关着,通常伦勃朗在的时候,都会把他临时办公室的门打开,或者是虚掩着。我扭动把手,没锁,他在里面。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伦勃朗正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不像在打瞌睡,但那里也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听见动静,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你找我? ”我问道。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怪异。

“能把门关上吗? ”

我一愣,不过还是照办了。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他说。

只是随便聊聊? 我并不相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采访做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这几天来得并不如最初勤快啊。伦勃朗笑着说,似乎有开玩笑的意思。

“毕竟疫情已经得到控制了,我想每个人都该松口气了。”

“松口气? 那倒未见得,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或许会再出现感染者也说不定呢。“

我看了眼伦勃朗,貌似话中有话啊。

“那张照片,你已经给中国警方了吧? ”

我稍一愕然,随即想起上次向他要照片翻拍时扯的谎,忙点头称是。

伦勃朗“哦”了一声,沉吟不语。

“怎么了? ”我问。

“何夕和你说了没有,她为什么要给那个叫程伟平的人看这张照片? "伦勃朗慢慢地问。他问得吞吞吐吐,不知心里在犹豫些什么。

我心里一动,他怎么连程伟平的名字也i 己得这么清楚? 是偶然,还是他其实对此非常重视? 我瞬间下了决定,直视伦勃朗的眼睛,点头说:“她告诉我了。”

伦勃朗的瞳仁微微收缩,他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那里面仿佛轰然燃起一团熊熊火焰,灼得我眼睛发疼。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就这么和他对视着。

过了几秒钟,伦勃朗长嘘了一口气,眼神渐渐转得柔和。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时间如释重负,竟向我笑了笑。

“那么你想必已经知道,范哲在出事之前来过上海了。之前我愚蠢地向你说了谎,我在此道歉。”他说。

“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吗? ”

“当三个星期之前,何夕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

她是那么爱范哲,性子又刚强,心里有了怀疑,是怎么都不会放下的。“

“看来,对范哲出事的内情,你比我想象的要清楚得多啊。”

对我夹刺的话,伦勃朗只是置之一笑。

“你很喜欢她吧,我能看出来。”

我默然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已经想到,何夕对男人一向不假辞色,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你长得有些像范哲,她爱屋及乌,爱屋及乌啊。最开始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感觉很好? 她对你的态度,比对我这个哥哥都亲切些,她对你的笑容,也比对我要多,你觉得她喜欢上你了? 那天我把她和范哲的关系告诉了你,怎样,是当头一棒吧,我看你当时的表情就知道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哈哈,哈哈……”伦勃朗用淡淡的口气说着,即便最后忍不住笑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既有些疯狂,又有些无奈。

我睑上的肌肉僵硬起来,没想到伦勃朗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并且字字都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瞪着伦勃朗,说:“你喜欢她。”

伦勃朗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喜欢何夕。”我没有用疑问句,而是再一次肯定地重复道。

他张开嘴,似乎想否认,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点头承认说:“是的,我喜欢她。”

“你喜欢她,她却只把你当做哥哥,她喜欢范哲,而范哲只把她当做妹妹。

是这样的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伦勃朗点头。

“她知道吗? ”

伦勃朗摇了摇头:“在她面前,我总是尽力掩藏着。我让自己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躲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心里只有范哲,我是没有机会的。我刚才太过失态了,否则你也不会猜到。”

我看着这个面容硬朗的男人,孤儿院里他可以为了何夕冲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而面对自己的感情时却软弱得不敢表白。人真是矛盾,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是的。”我笑笑说,“刚才我被你攻击得很难受,所以总要找出些什么来反击。不过……你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在我面前你一直表现得很有礼貌,是什么让你刚才这么失态呢? ”

“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情绪总是容易失控,请你原谅。”

“什么? ”我惊讶得叫出来。

伦勃朗站了起来,拉开防护服的密封拉链,就这么在我面前把整套防护服脱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

“因为已经用不着了。”

“用不着? 难道说已经确认不会再有人受感染,封锁即将解除? ”

“当然不是。”伦勃朗看着我说,“你就绝不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除非你愿意被我传到。”

我惊得站起来,椅子也被我带得翻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 你染了范氏病毒? 怎么会? ”

“请小声些,我现在还不想把别人招进来。是的,我进入亢奋期……”伦勃朗看了看表,“有三小时四十分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伦勃朗竟然患了范氏症,不久之后他就会成为莘景苑死亡名单上新的一员,海勒国际特派援助的医疗专家、何夕的哥哥,天哪! “是最后那位病人传给我的,他的情绪不稳定,动作幅度比较大,我没留神让他在衣服上撕了道小口子。”伦勃朗平静地说,仿佛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呆了半晌,涩声问:“还有……还有别人知道吗? ”

“没有,你是第一个。放轻松点,是我死,不是你死。先别说这个了,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伦勃朗神情自若地说,这时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的时候好多了。

只是他突然告诉我他就将死亡的消息,又说先不谈这个,那他想谈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好了,反正我的时间也剩得不多,就不兜圈子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记者,我想你应该帮了何夕很多忙吧。你向我来要照片翻拍,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宗案子,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 ”

没想到我随口扯的谎,却让伦勃朗歪打正着。

我点了点头。

“那么……已经确认了? ”伦勃朗慢慢地问。

“确认了,是范哲。”警方虽然还没确认,但我和何夕已经知道了,现在伦勃朗这么说,更是错不了,他果然也有份儿! 伦勃朗摇头叹道:“都是范哲那见鬼的好奇心,他的医学追求让他自寻死路,最终也把我牵了进来。”

我忍住满肚子的疑问。现在伦勃朗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线索,加上自己离死不远,这才愿意说出来,我可别瞎提问,让他自己说就行。

“你们已经知道匕首了吧? ”伦勃朗问。

我心中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顺藤摸瓜的速度还真是快啊,中国警方。”伦勃朗苦笑。

“还有国际刑警组织。”我说。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范哲在告解时所提到了谋害别人的生命,不会是……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盯了匕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一定很奇怪,像我和范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们挂上钩,提供病毒给那些凶手吧? ”

伦勃朗的话就像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响。就是他和范哲,就是他们给程伟平毒药的,不,不仅仅是程伟平,还有许多人。

突然之间我想到何夕曾对我说过的话! “你们第一次干是什么时候? ”我问。

因为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变形。

“五年前。”

“是二OOO 年? 二OOO 年! ”我无法克制地张大了嘴。

何夕在第一天的晚上是怎么对我说的? 二ooo 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 “难道说,所有二十三例人身上的范氏症,都是你们干的? ”我瞪着伦勃朗,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我们干的,当然我们干的每一宗都会被海勒国际监测到。当然,那个爱尔兰人,他是个暴力狂,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丈夫。”伦勃朗向我摊了摊手,“范氏病毒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变易的病毒,就算我们不刻意培养,也迟早会变异出能让人死亡的变种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我咬牙切齿地问,他们简直在拿千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首先,我们缺钱,金钱人人都喜欢,何夕我没法追求,只好去外面花天酒地了。而父亲在金钱方面,是管得很严的。”伦勃朗若无其事地说。

“FUCK! ”我忍不住用英语骂了句脏话。这让我想起了程伟平杀父的理由。

伦勃朗和范哲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何夕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伦勃朗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克制怒火:“请别激动,那多,让你愤怒的两个人,都快要死去了,你可以理解为恶有恶报。”

“依照你们干过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过分。”我恨声说。

“在我而言金钱是主要原因,不过范哲能被我拖下水,和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另一个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

“是什么? ”我压下怒意,问。

“能在人身上起作用的范氏病毒变种,是在一次偶然的实验里被范哲得到的。

但他相信终有一天,范氏病毒会在自然界里演变成人传人的病毒,所以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找出治疗的方法。光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进展很慢,人体实验是最有效的。

我要这么干,出于兄弟之情他又劝不动我,所以就索性加入进来,让这件事变成一项医学上的研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求对方提供死者服用病毒后的详细情况。虽然和亲自观察不能比,但也是很有帮助的。“

原来范哲在告解中所说,能造福人类的光明的目的就是指的这个。

“因为他能共享海勒国际专门研究范氏病毒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再加上取得的人体实验资料,他的进展要比专门实验室快得多。但是离研究出疫苗,却还有相当一段路要走,可是一些患范氏病的人,我指的是自然病例却已经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收到了程伟平的信。范哲看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很兴奋,第一时间就赶到上海。可惜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掐死了。退而求其次,他取回了程根的内脏器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范氏病毒早该在程根体内消失,可实际上,范氏病毒和引发海尼尔氏症的病毒相互激发,竟突变成一种全新的病毒,说变种已经不合适了。这种新病毒生命力比范氏病毒强得多,在死者的体内还有残留,结果就传给了范哲。谢天谢地,没有第二个人被范哲传到,它的传染性和范氏病毒不能比,似乎不直接接触受感染的内脏,就很难染病。”

“原来范哲是这么患病的,那程根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 ”

“在病毒的变异过程中,他自然地产生了抗体。我们试着把程根器官里的抗体提取出来,但对范哲却没有一点用处。那种抗体具有很强的个体差异。”

“那么这里,这里是怎么回事? ”

“这里? ”伦勃朗皱了皱眉,“莘景苑和我们无关,没有哪个凶手疯狂到要杀死整个小区的人。这里的范氏病毒变种自然进化,我们也很惊讶,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人传人的变种。”

“这么说病毒骑士和你们无关? ”

“病毒骑士? 什么病毒骑土? ”伦勃朗不解地问。

我盯着他,觉得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那么,什么是永生? ”

伦勃朗呆了呆。

“永生? ”他迟疑着问我。

“是的,范哲在上海的教堂里进行了一次告解,在那里面他提到了永生,他说他干了这些罪孽,为的是永生。”

“他竟然在上海告解。”这回轮到伦勃朗张大了嘴,“可是告解神父不是要为告解内容绝对守密的吗? ”

“这点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到永生。”

“我不知道。”伦勃朗干净利落地说,“不是他在胡扯,就是那个破坏守密原则把告解内容告诉你们的那个浑蛋神父在胡扯。”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却无意与我对视,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在第一页上是一个账号,还有一些人名和数字。

“这是什么? ”

“反正我也要死了,范哲也要死了,就当是帮国际刑警省些事情。账号里的钱是卖病毒得来的,我能想起来的交易都写在上面了,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也稍稍写了一些。”

我向后翻了翻,果然有两页是伦勃朗写的自白。

“你刚才就在写这些? ”

“是的,我不写,也会查到的。”

我把本子收起,说:“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永生是胡扯吧。”说到这里我注意了一下伦勃朗,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范哲一次性医用手套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 ”

“针孔? 什么针孔? ”

“你不知道吗? 范哲办公室里的一包橡胶手套,里面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扎了几个洞。我想范哲带来上海的手套也是这种扎洞手套,所以才会在剖取内脏的时候受感染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 ”伦勃朗变了脸色,瞪着我问。

“是真的,何夕发现的,她没有告诉你们。”

“怎么会……竟然这样……”伦勃朗喃喃地念叨着。看起来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伦勃朗博士……”

关着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位护土站在门口,她看着脱掉防护服的伦勃朗,惊讶地说:“你,你怎么……”

“出去! ”伦勃朗向她大声喝道,“请先出去,有什么事过十分钟再来找我。”

年轻的护士吓得后退一步,疾步离开。

伦勃朗走过去把门关好,转身对我说:“看来我们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至于你说的针孔,我并不知情,或许是哪个人的恶作剧,正好把范哲害死了。”

他走回办公桌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针管,捋起袖子扎进自己的手臂。

“这是什么? ”

“一种神经毒剂,可以让我快速死去。难道你以为我想让自己拖到亢奋期结束,爆体而死吗? 这种毒剂至少能让我的尸体保持完整。”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问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让自己得范氏症的! ”

伦勃朗把空了的针管扔到地上,说:“是的,作为一个医疗人员,最后倒在自己的岗位上,这至少听起来好一些。希望国际刑警会因为我的自首情节,给海勒国际和我父亲留一些面子。”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希望你能努力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记得对她好一些,连着我和范哲的份。”伦勃朗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门被猛地拉开了,欧阳局长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的那个护士。

“伦勃朗博士,伦勃朗博士! ”他惊呼。

伦勃朗的脸变成灰色,他撑在桌上的手无力地松开,倒了下去。

何夕的秘密

伦勃朗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里。

穿着防护服的刑警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勘察,把地上那个还留有几滴残液的针筒收好,决定暂时不做尸检,把尸体先留在隔离区内。

伦勃朗是在亢奋期自杀的,也就是说还可能传染,至于人死后病毒还能活跃多久,没有相关实验谁都说不清,所以把尸体暂且隔离是最好的选择。

伦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过我还得跟着他们回警局做笔录。伦勃朗的身份在这个时期格外敏感,而我是最后一个和伦勃朗交谈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那个本子上没记录的事。

临时救护小组的医护人员个个神态哀伤,一些女护士已经忍不住哭出来。看来短短三周的接触里,这个帅气的外国人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在莘景苑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伙伴之间的感情就像战友一样,格外真挚。

他们不知道内情,对他们而言,伦勃朗是这场战争中第二个倒下的医护人员,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援助专家。

欧阳局长已经就此事向上级作了紧急汇报,海勒国际的负责人上午还来视察访问,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着实令人震惊。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别处理小组一定会立刻联系海勒国际,不过范海勒此刻还在荷航的客机里,晚上才能回到日内瓦呢,迎接这位老人的将是当头一棒。我不由得想起中午送机时他憔悴的背影。

警车停在莘景苑小区门外,我正要跟着刑警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停在身边。

我看到何夕从车里下来,心里一沉。

“请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我对刑警说。

“好,不过请快一点。”

何夕看到警车和我,睑上露出惊讶之色。

“出什么事了? ”她见我急冲冲走过去,抢先问道。

“……唉! ”我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开口。看样子她刚整理好情绪,又将遭受更严重的打击。

何夕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探着问道:“发现蓄意的投毒了? ”

我摇了摇头。

“那……难道伦勃朗有问题? ”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醒悟过来,何夕原先和我一样,对伦勃朗是有怀疑的,现在看到警车,以为伦勃朗确实有问题,并且被中国警方发现了。

“伦勃朗的防护服出现了破损。”

这话一说,何夕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立刻就退尽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他感染了范氏症,为了让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经毒剂,已经……”

何夕的嘴唇颤抖着,她努力睁大着眼睛。

“他怎么了? ”她犹自强撑着问道。

“他已经去世了。”我黯然说道。

“那先生! ”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紧时间。

“伦勃朗和我谈了很多,具体等我从警局回来再和你说。”我看了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

何夕摇了摇头,问我:“他呢? ”

“暂时在地下室。”

何夕点了点头,急步往小区里奔去。我忙飞步抢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没有挣脱,瞪着我怒声说:“你干什么? ”

“防护服,你没穿防护服! ”我苦笑着松开她的手臂。刚才她明显没顾小区入口旁那个简易的接待兼更衣小屋,是直冲临时医疗中心去的,连两位站岗的战士都没想到何夕这个每天来的人会突然不穿防护服往里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我拉住,她就这么跑进去了。

“对不起,我……”她才说了一半,就扭过脸去。

我向战士示意,他拿起步话机通知里面送防护服出来。

何夕扭着头站在我前面,我心中极度地痛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拳头。

我的手掌宽大些,把她捏得紧紧的拳裹在里面。

她的手宛如酷寒冬夜里的薄胎瓷,冰冷、坚硬、易碎。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也没有挣开。

“我等会儿再回这里,你等我。”

松开她的手,我转身向警车走去。

我的手依然虚握着,指尖在掌心轻擦,刚才三五秒钟的感觉,从那里一点点流走,藏进心里。

“我上个厕所。”要开始笔录的时候,我对刑警说。走出去的时候我瞥见他微微摇头,大概是觉得我这个目击证人的事情还真多。

这个刑警姓杨,是接案后立刻赶过来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觉得和他说不一定妥当。

这件事可能和病毒骑士有关,记得梁应物说过,要把病毒骑士的恐吓案转给警方,说不定已经成立专案组了呢。

我在厕所里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

“特事处? 怎么会是他们? 难道这件事有什么诡异超常之处,要他们出马? ”我被梁应物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说怀疑恐怖袭击吗? 那是很可怕,但并不属于灵异事件啊。

“这倒不是。可特事处是我们与市局最直接的联系部门,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是通过他们把我们的怀疑和一些前期调查资料转过去的。”

“这么说负责的另有其人? ”

“听说特事处把这案子截留了,还是他们办。你知道他们是新成立的部门,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系统里站住脚。所以虽然这事件并没特异之处,他们也想负责,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警官。”

杨刑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担心伦勃朗在自杀前和我说的话牵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刚才趁着上厕所我打了个电话。”

“嗯? ”杨刑警皱起眉头。

我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立刻接下去说:“那宗案件是特事处在负责,你能否联系一下特事处的郭栋副处长。”

杨刑警皱起的眉毛立刻捋平了。

“特事处? ”他惊讶地问,看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立刻说,“那你等着,我和特事处联系一下。”

我想一般的警察对这个新成立的特事处一定有着诸多的猜测,就是在警局内部,这也注定是一个笼罩在迷雾中的部门。

约过了半小时,杨刑警领了一个人进来,不过却不是郭栋。

这人中等个头,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几岁,小圆脸小圆眼睛,走进来的时候每一步都一颠一颠,整个人弹性十足。看他身上肉不少,不知是怎么通过警察体能测试的。

他看见我,两眼放出光来,小跑着到我面前,这架势,怎么好像见着明星似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那先生,这案子现在转到特事处了,这是特事处的甄达人警官。”

杨刑警的介绍让我有股想笑的冲动,这还真是个很强的名字啊。

“甄警官,那么此案我就正式移交给你们了。”他对达人兄说。

“好的好的。”甄达人转过去向他快速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在我身上,点这下头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杨刑警不以为意,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那多? 你就是那多吧? ”甄达人看了我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

“是的。病毒骑士的案子是你在负责吗? ”我问。

“你就是那多呀。”这位仁兄好似没听见我的问题,啧啧感叹着说,“看上去也不比我猛啊,咋能整出这么多事情呢? ‘’这是怎么说话呢? 看我脸上有些抽筋,甄达人忙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你是不知道……“

我听他叫得这么亲热,脸上顿时又抽了一下。

“我们部门里,光记着你事儿的卷宗就一堆,简直就和写小说似的,看得我们那叫一个过瘾。我就不明白,大家一样爹妈养的一个脑袋两个胳膊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十分钟不换气铁定翘的普通人,怎么你就……,‘”咳咳! “我咳嗽着打断他,”纠正一下,我是人不是青蛙,两条腿不是四条。“

“哎呀口误口误,小问题不要计较这么多嘛。总之你的经历真是太传奇了,要不是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些只会漏记不会夸张,我绝对认为这是炒作。”

小圆脸上的小圆眼睛诚恳地望着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鼓嘟嘟的嘴一张,几点水星飞到我脸上。

“偶像,您真是太猛了。”

我慢慢抹掉脸上的唾沫。我真实地觉着,这位达人兄要比我生猛得多。

“大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走运专碰上这种事呢,有没有诀窍,教我几招吧,我们整个特事处到现在还没真正开张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案,实在是不衬特事处这金字招牌啊。当初我就是冲着这金字招牌才削尖脑袋要进去,好在大佬们也看出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我心里惦记着早点赶回莘景苑去,着实没心思听达人吹捧自己的天分,再次问道:”请问病毒骑士这案子是你在负责吗? “

“哪能我负责,我就是底下一干将,这案子我们刘处是组长,实际管的是郭处。刚才那哥们儿电话打过来,郭处正巧不在,我就赶过来了。咱俩先聊聊,郭处大概还得有个把小时才能完事呢。”

“别别,那我就不等他了,我把事情和你说,你把笔录做完了,我等会儿还急着有事呢。”

甄达人叹了口气:“奸不容易见着活人的。那好吧,你说我记。不过要是再出什么大活猛活,大哥你老可千万记着捎上我一个。”

我发现和达人兄说话,要保持心态平静,非得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某些细节不可。

真打算说的时候,却发现要说的头绪很多,自己在脑子里理了一遍,然后从我对程根的采访说起,到遇见何夕之后对海尼尔氏症康复的怀疑,再到警方已经结案的程伟平杀父案和还在调查中的程根器官失窃案。又说了海勒国际研究员范哲罹患绝症的前后经过及疑点,再到通过对王润发的催眠确认偷器官者身份,和范哲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告解。

最后说完伦勃朗下午和我的谈话内容时,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甄达人一只手飞快地记录,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肉肉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的嘴里更是不时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抑扬顿挫,在空气里来回震荡。

让我受不了的是这小子做笔录的时候一点不本分,特别喜欢插嘴。

“白魔法,这是白魔法。”我在说到程根一夜康复时他这么嚷,被我实在忍不住瞪了一眼之后又开始改口,“治疗系的念能力……”

“内脏是关键,这是人体实验,那些内脏有大秘密,可惜可惜,说不定不把内脏取走,这人还能再活过来。”在我说程根被盗空了身体时,达人的猜测稍微靠了点谱。

“那个欧明德是不是路云假扮的,听说路云是个超级大美女,大哥哪天引荐一下。”

“那是有目的的告解,一定有秘密没有破解,这个范哲的话里有密码,或许他不是说给那个修士听的,他是在向其他什么人传递信息。对了,一定是这样,他在告解室里留了特殊记号! ”

“这个何夕有问题,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喜欢一个男人却被那个人当成妹妹,另一个喜欢她却被她当成哥哥? 这是什么大哥,这是典型的韩剧情节啊大哥,电视剧看少了吧,这么老套的段子编得太没水准,一定有问题,大哥你要保持清醒啊! ”

“不对,为什么这个伦勃朗这么痛快地认罪,他在掩盖什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是个自愿的弃子。病毒骑士就在他身后,伦勃朗在为那个人打掩护,他们要干一票大的! ”甄达人手舞足蹈地叫嚣各,脸涨得通红,十分兴奋。

我强忍住自己质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混到人民警察队伍里来的冲动。不过先对他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到现在郭栋都没出现。

“那么病毒骑士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突破没有? ”我问。

“有啊有啊。”甄达人连声回答。

我精神一振,忙问:“能说给我听听吗? ”

甄达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刚才说的就是啊,顺着查下去,没准就有突破。嗯,只要大哥你掺一脚的事情,就是矿泉水也能给趟混了,必然突破,重大突破! ”

我差点给气乐了,他当我是乌贼鱼专喷墨汁的干活吗? “还有,范海勒也有嫌疑,重大嫌疑,很可能他就是幕后黑手。,‘我应付着,我知道不能把他说的当回事。怎么有这样的刑侦人员啊,郭栋手下的净是这样的? 甄达人还在继续发挥:”不然怎么这么巧呢,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刚查了一宗和范海勒有关的案子。“

“哦,什么案子? ”我奇怪了,难道他这次的怀疑竟然是有根据的? “是我们处成立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原本大家都觉得损毙了,现在我可不这么看。”

“你说的是不是老洋房里的骷髅头? ”

“原来你知道,一定是郭队说的吧。就是这个,我们查到那间房子在五六十年代的屋主就是范海勒,那时他还在上海没出国。本来这老头不来国内,我们这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呢,就是昨天,郭队趁着他在上海,逮了他半小时间清情况结了案。他承认了,就是他当时带回家的医学标本。”

“可这在当时不是件挺普遍的事吗,许多医生不都这么干过吗? ”我虽然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范海勒,但这又怎么样呢。

“当然奇怪。”达人头一扬,得意起来。他脖子很短,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也不太明显。

“只有西医才会这么干,而范海勒那时候还是个中医呢。再说范海勒研究的东西,连他的中医同行都嗤之以鼻,我们之前向范海勒当年的同事询问时,都说他常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整个人神五神六的,不太正常。”

“他都有些什么想法? ”范海勒想法的特别我已经领教了,原来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啊。

“他想法多了,基本我看那些传说里的事情他都信以为真,什么炼金炼丹、气功点穴、特异功能,要撞上‘文革’他一定因为封建迷信被批斗。而且他可不是只拿死人头到家里研究这么简单,连续解剖十几具尸体,拿刚枪毙犯人的心脏出来培养,给死囚吃各种怪药看反应,这可是活体实验啊! 从他住的地方只找出几个头骨,这算啥呀,要有一大堆死人骨头都正常。”

达人越说越兴奋,摇头叹息道:“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他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对范海勒充满了崇拜。

“你说,这样的人当幕后黑手,是不是很合适? ”他瞪着眼睛问我。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好像是。”

“你说这样一个当年就疯狂做各种实验的人,是不是今天也很可能拿这劳什子的范氏病毒做实验? 什么为了钱外卖病毒,分明是做病毒实验,什么莘景苑疫区,这就是大规模病毒实验区。”

“喂喂,这话可不能乱讲。”

达人兄手一挥,以示他毫不在乎:“等他都实验完了,病毒骑土就该行动了。复仇复仇,当年范海勒在上海被人看扁的时候多了,后脊梁被人戳了不知多少回,没人看得顺眼他,我看他就是复的这个仇。”他说完总结陈词,一脸期翼地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怀疑,那就顺着好好查吧,我还有事,不等郭处,先走了。”我说。

“呃,大哥,你就不肯定我几句? ”

“你想象力很丰富,很有前途,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走了出去。

坐在去莘景苑的出租车上,回想起刚才的甄达人,只有一个字——汗。

后来我才从郭栋那里知道,这位达人从小就渴望当警察,他爹是个有相当级别的警官,所以他挺顺利地当了刑警。可是每次有案子他的分析就只能添乱,一分钟一个主意,十个主意里靠谱的一个都没有,只要有他参与的案子,立刻复杂化,结案时间也大大延长。特事处一成立,从原先的队伍里挑人的时候,他抢着报名,考虑到特事处就是需要不按常规的思考方式,郭栋收了他,也让他原先的单位大大松了口气。不过在特事处这几个月处下来,郭栋深切地觉得自己当初犯了严重的错误。

“何夕在哪里? ”走进临时医疗中心我就抓住一个医护人员问。

“她好像一直待在地下室,守着伦勃朗博士的遗体。”

我道了谢,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正准备拉开门往下走的时候,却听到争执声。我探头往走廊里看,却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门前看见了何夕。她对面的欧阳局长正在向她解释什么。

我连忙走过去,听见欧阳说:“请你谅解,并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警方已经把这里封锁了,我刚刚得到命令,专门负责此案的警方人员立刻就到,在那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去,连我都不例外啊。”

“何夕。”我叫了一声。

何夕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已经被锁起来的办公室门,对欧阳局长说:“好吧,那我明天再来。作为伦勃朗的妹妹,我希望警方离开后,你们不要动屋里的东西,直到我来。如果警察取走了他的什么东西,请告诉我。”

“好的。”欧阳局长松了口气。

“那么,走吧。”何夕从我身边走过,“我等着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那多啊,这儿就属你关系和她最好,好好安慰一下她。”欧阳局长低声对我说。

我轻轻叹息,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没人有心情好好吃晚饭。出租车路过一家麦当劳的时候,我让司机停在路边等一会儿,买了两个汉堡套餐上来。

何夕凝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响。她是在回忆孤儿院里,伦勃朗挡在她身前,挥舞着拳头和别人滚在一起的时光吗? 时光不再,现在人也已经不在了。

一直到了宾馆的房间里,何夕还依然沉默着,完全没有谈话的气氛。我的套餐已经吃完了,她只稍稍吃了一些,就不再动那些食物。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对她说下午的事。

“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发誓。”何夕突然开口。她咬着牙,冷冷地说出这么一句,让我为之一颤。

“其实,伦勃朗在下午和我说了很多东西。”

“是的,我听说了,他在死前和你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何夕的视线转停在我的脸上。第一次,我发觉被她注视也并不都是那么愉快的。

“他说了什么,请完整地告诉我,我想知道全部。”

“当然。‘我点头。事情才过去几个小时,当时的一切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甚至连伦勃朗在说一些话时的神情和小动作都尽量回忆出来,告诉何夕。

何夕很专注地听着,在听到我说伦勃朗承认,他和范哲一起加入匕首组织,为世界各地的凶手们提供范氏病毒作为绝命毒药,甚至第一例爱尔兰的范氏病患者都是因他们而死时,她的脸色变了,再镇定的人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震惊。这也是我现在对伦勃朗的感觉十分复杂的原因,在相处的三周里,这是个一心投入救死扶伤的医疗专家,待人也极热情。可一想到他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那么多人,尽管凶手另有其人,但他这把锋利的凶刃,刀口上也染了斑斑血迹,更不可饶恕的是,他和范哲间接推动了范氏病毒的变异,现在灾难已经开始降临,而没有人来得及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这个人已经因患范氏症而自杀死去,我仍无法对他有多少同情。与其说我有时会对伦勃朗有惋惜之情,倒不如说是我想到与何夕有着深厚感情的两个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不由得为她的处境和心情唏嘘痛,。

何夕虽然刚听到此事时非常吃惊,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我,听我说下去,只是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等我全部说完,她微微闭起眼睛,陷入沉思。

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刚才说得也有些口干舌燥,就自己起身,倒了两杯茶。

我把茶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见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你想到什么了? ”我问。

“不对。”何夕抬起头看着我,“有问题,你说的不对。”

我一愣,随即心里生出些怨气:“我是照着记忆说的,事情才过去这么一会儿,相信我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差。你不会说我有意瞒着你什么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哦,谢谢你的茶。”何夕松开紧锁的眉头,脸色稍霁。不过眉宇间的隐忧却不是靠勉强能抹平的。

“我是觉得,伦勃朗的话里有问题,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哦? ”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好好想一想伦勃朗所说的东西,倒是向别人重复说了两遍。

“哥哥和伦勃朗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我不信。这你也可以认为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才有些偏执,但是伦勃朗的动机有问题。”

“动机? 你是说钱? ‘”伦勃朗是个迷人的家伙,是有一些女伴,不过还没到混乱的地步,就算他有许多用钱的地方瞒着我,但他这么干能为他挣来多少钱? “

“一笔单子一万美金,如果他干过五十次,就是五十万美金。”我说。

“即便他干过一百次,一百万美金,你觉得多吗? 可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一百万干这样的事情。而且一百次他到底到手会有多少钱? ”

“到手? ”我皱起眉,然后想起了程伟平的案子。没错,为了把范氏病毒送到程伟平的手上,伦勃朗该花了不少钱,而且要把这一过程的安全系数提得越高,所需花费就越大。他们干了这么多次,从没因为交货方式而出问题,可以推断出他们在这上面的花费不会少。

“你也想到了吗? 另一点不要忘记,一万美金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要给匕首组织当提成的。我想至少是百分之二十吧,也可能是百分之三十。那么扣除所有的花费,最后还能剩下多少钱? ”

“剩不下多少了。”我点头。

“一万里面还剩下四千、三千,还是不到两千? 这点钱能让一个花花公子干多少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哥哥和伦勃朗真想搞钱的话,以他们在海勒国际的便利,绝对会有一大堆来钱快得多的方式,风险和被发现后的罪名都会比现在低得多! ”

何夕的话让我的脸有些发烫。这个漏洞并不难发现,可我居然要她提醒才能想到。

“伦勃朗制造一个虚假的动机,是什么东西要让他这样掩盖? ”我看着何夕,她面沉似水,但眼睛里却有愤怒的火焰。

“你问他是否故意染上病毒,他没否认? ”

“是的。”

“哈,真是个愚蠢的家伙,他想用死亡来掩盖一切,他宁可把自己和哥哥打扮成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要把某个该死的秘密守住。”

何夕恶狠狠地说着,泪水却禁不住流了下来。

“他是个诚实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撒一个完美的谎言。他想把罪恶都揽下来,到他的死为止,可却没想到,自己的话里有这么大的漏洞。”

“回想起来,我当初不清楚情况,向他打听关于你的事情,并且告诉他你拿照片给程伟平看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等到我阴差阳错地向他扯谎,说警方也注意到范哲的时候,他肯定认为有一部分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范哲的曝光会把他也牵扯进来,而他如果不死,迟早会把更多的东西一起扯出。”

我顿了顿,看了眼何夕,说道:“但是,他在动机上说了谎,行为却肯定是真的。大量的范氏症患者不是自然染病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不是为了钱……”

要不要说下去,我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 ”何夕冷冷地问。

我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每一次在送出病毒后,对买家都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就是要求病毒感染者的详细染病资料。既然现在已经排除了金钱这个因素,那么这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背后,就隐藏了他们这么做的真正意图。”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我分析。

“伦勃朗对这点也有解释,他说是因为范哲希望能从中找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可是……我认为实情不会是这样。”现在我的脑子清楚了很多,伦勃朗和我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回映,漏洞一个个显现出来。

“为什么不会? 他并不一定在每件事情上都说了假话。”何夕不假思索地反驳我。

“不要让你的感情成为蒙住双眼的迷雾,何夕,我不相信以你的智力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窍。”我盯着她说。此刻我想我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因为感情在一个女人面前束手束脚? 这可不是我喜欢的。

何夕苍白的双颊蓦地涌起两坨病态的嫣红,又慢慢退下去。

“为什么伦勃朗要选择死亡,那是因为与可能暴露出的秘密相比,他死亡的代价要更轻些。如果他和范哲以人体做实验是为了研究出范氏症的才获得的研究成果永远埋葬吗? ”

红晕退去后,何夕的脸色更苍白了,她艰涩地说:“你说得对,他们另有所图。”

“为什么伦勃朗会自杀,我想到了两个可能。”

“是吗,我只想到了一个。”

“第一个可能是,他们正在做某项见不得人的事,并且这件事情还在进行,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他选择了自我牺牲,以换得整个计划的延续。这件事至少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是罪恶的。更具体一些,他们在研究范氏病毒,但目的绝不是救人! ”

“你想说什么? 病毒骑士吗? 恐怖袭击吗? ”何夕怒声问我。

“事情发展到现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视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 ”

何夕和我对视着,她的怒火一点点化作颓然。

“是的,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想到了。”她终于把视线移开,说。

“我也希望伦勃朗和范哲所做的事情和病毒骑士无关,如果那样就太可怕了。但要是说他们想通过研究范氏病毒获得永生,那也太可笑了些,或者说他们相信身体炸开死去的人可以上天堂吗? ”

“够了。”何夕打断我,“说说你另一个猜测吧。”

“另一个可能你没想到吗? 那就是伦勃朗如果不死,会把另一个人牵扯出来,而出于某种感情,他宁死也不愿警察找上那个人。”

何夕冷笑着反问我:“那你是说我喽? 你觉得我是他宁死也要保护的人?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

我愣了一下。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甄达人对何夕的鬼扯猜测,不可能是这样的,我把这个念头驱赶出脑袋。

这样看起来,何夕是知道伦勃朗对她的感情的,伦勃朗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在何夕的眼里,早已经暴露无遗了吧,只是她没有说出来罢了。既然不准备接受,就没有必要挑明了。

她居然想起自己也没想起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也可据此推想伦勃朗了。

“我当然不是说你。”

何夕也愣了。我这么一说,她当然想到了那个人。

“我说的是范海勒先生。”我说。

“这太荒唐了。”何夕低声说。

“不管是不是荒唐,我想警方是会对他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的。,,何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反正不管叨p 种可能,在伦勃朗和范哲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各种假设会让何夕的J 心情更差。所以我也不准备再说下去。

“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我出去帮你买。”

“不用了。”何夕摇头。

“可你刚才只吃了这么一点。”

“没关系,我的饭量一向不大。”

“是吗? 还以为你最近食量会增大些。”心底里有个小鬼不断地挠拨着,我终于问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 ”何夕不解地问。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何夕只穿着一件不太厚的毛衣,我瞥了眼她的小腹,看不出一点异样。当然看不出,这才几周。

“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拿掉吗? ”我装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其实紧张得连脖子上的汗毛都在颤抖。

何夕顺着我的目光往下看去,然后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会知道的? ”她问。

“其实你去芮金医院的时候,给那个护士杜琴看见了,她给我打了电话,当然是因为其他的事,不过她顺口把看见你的事告诉我了。我以为你又瞒着我做调查,所以通过熟人查了查,才知道你怀孕了。”我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刚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患得患失,转眼间那种镇定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何夕失声说。

她一定是恼怒我竟然私调她的病历了。我嗫嚅着说:“你知道,那段时间你的行为对我来说很诡秘,所以……”

“你以为我是怀孕? ”何夕打断我问。

我张口结舌:“呃,呃,难道不是? ”

“当然不是。”何夕犹疑地看着我,脸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说,“你该不会以为是你让我怀孕了吧? ”

我相信我的脸已经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了,天哪! 我还从没有这么难堪过,竟在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面前说她有了我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以为那天喝醉之后我们发生关系了? ”何夕继续着让我难以招架的追问。

“可是芮金医院的医生说,说……”

何夕收敛了笑意,说:“没错,医生是以为我怀孕了。”

“那是怎么回事? ”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我没和任何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何夕说到这里,眼中竟流露出些微的惧意,我可从来没见她害怕过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肿瘤,也绝不是胎儿。”

“那是什么? ”

“我准备回到瑞士之后,再作进一步的检查。其实我近来的食量是比从前大了些,或许是我的错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

我直愣愣地看着何夕的腹部,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名其妙在体内长出的胎儿? 是胎儿,还是恶魔? 何夕勉强笑了笑,说:“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开刀切掉。啊,怪不得我觉得你有时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我看着她,突然间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座机。

“喂? ”

“那多吗? 我是郭栋。伦勃朗自杀案现在归我调查,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很奇怪,你见识广,能不能来一次莘景苑看看那是什么。”

“奇怪的东西? 好,我这就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莘景苑的专线电话号。

“伦勃朗的办公室发现了些东西,走吧,一起去。”我对何夕说。

太岁

夜已深,临时医疗中心依旧灯火通明。

郭栋在中心门口等着我,看见何夕,不由得一愣。

“相信我的眼光,她不会有问题。”我对郭栋低声说。

郭栋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东西还在伦勃朗的办公室里,我们进去看吧。”

我们跟着郭栋,向那间办公室走去。

“是在伦勃朗的大旅行箱里发现的。”郭栋说着推开门。

屋里还有两个警察,一个是下午见过的甄达人,另一位是第一次见,三十不到一脸精干的样子,肯定也是特事处的人。

“哟,大哥你来啦。”甄达人的大嗓门响起来,“这玩意儿实在是没见过,诡异,真是诡异,嗯? ”他看到了我旁边的何夕,想必隔着头罩也依然看出了她的容貌,一双小眼睛发出光来,居然忘了继续说下去。

两个打开的箱子就放在地上,我和何夕都没理这个活宝,走上前蹲下身子端详起来。

这是金属质地的方箱,表面刷了层白色涂料,里面是漂亮的银白色,箱里铺了层黑布,上面放着甄达人口中“诡异”的东西。

我只细看了一眼,胃里就翻腾起来。

“死人的内脏? ”我皱着眉问。

“不是的。”

其实不用郭栋回答,我问出口就知道不对。两个箱子里的东西,虽然一个呈暗红色,一个呈褐色,又是一团肉状,乍一看像是内脏,但我面前那个我看长宽都有近三十厘米。就算是内脏,也是大型生物的,何夕面前的箱子里倒小得多,近两个拳头大小。这两个东西表面粗糙,细看质地和内脏也不同。只是我在这莘景苑看见过血肉横飞内脏四溅的场面,印象太深,才脱口这么问。

“你可以摸摸看。”郭栋说。

隔着手套,触感比想象要硬一些,比汽车轮胎软不了多少。

“是有点像内脏,我们第一眼的感觉也是这样,但细看就知道不是了。”那位我不认识的刑警说。

“怎么大哥,你也不认识? ”达人回过神来,凑过头来问。

“感觉像是生物,或者生物的一部分。”我摸着硬肉球微有起伏的表面,觉得这不太像是人造物品。

“太岁。”

我转过头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立刻集中到何夕身上。

她捧起另一个不明物体,反复地看着,然后放回箱子里,抬头对我们重复道:“这是太岁! ”

“太岁? ”房间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表述着自己的惊讶。

“就是《山海经》里提到过的太岁? ”达人急速撇着小步,蹲移到何夕跟前问。

“确切地说,《山海经》里把这称之为肉芫,它还有视肉、聚肉等好几个称呼,中国民间最流行的称呼就是太岁。”

“记得传说里这种东西能当肉吃,而且吃了会自己长出来,很嫩的。”

没想到达人对乱七八糟的传说还挺有研究。

何夕看了甄达人一眼,说:“怎么,你想吃这东西? ”

甄达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然不想,当然不想! ”

“真有太岁这种东西存在吗? ”郭栋问。

何夕点头:“其实不单《山海经》、《广异记》这种被认为内容多荒诞不经的神话式古籍里说到这种东西,就连《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现在也不时有人挖到类似的东西。太岁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

“可是这两块东西看起来不太一样啊,你肯定这就是太岁吗? ”我对比着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问。

“嗯,海勒国际有一个研究太岁的长期项目,也有专门的实验室和研究小组。我虽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不过有两个朋友是做这个项目的,所以了解一些。几乎没有哪两个太岁会是完全一样的,外形、手感、大小、颜色都会有一些区别。可是成分都差不多,与一般的生物体细胞组成略有差别,介于原生物与真菌之间。有些专家认为是黏性细菌的结合体,我们的研究小组则倾向于把其整体看做是一个生物。总之,用略知皮毛来形容我们对这种生物的认识并不过分。实际上太岁是个笼统的称呼,或许今后研究到一定程度后,会进一步细分类别呢。”

“你们居然专门研究这种东西……”我看了眼郭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伦勃朗的遗物里有太岁,而海勒国际又有专门研究太岁的项目。这其中的关系,可以产生许多联想。

难道说这两块东西是他带进莘景苑的,他带这种东西进来干什么? “何小姐,那你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郭栋把两个箱子的箱盖合上,上面都贴了块标签。

何夕面前的标签上用圆珠笔写着“C —H ”,我面前箱子的标签是“B —L ”。

“这是你们对太岁的分类法吗? ”郭栋进一步问道。

“不,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何夕摇头。

郭栋多看了何夕一眼,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说了实话。

“目前我们对太岁了解的还太少,谈不上分类。”

“你是不是可以多说一些关于太岁的事,既然海勒国际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总不可能一无所获吧。”郭栋说。

“在中国古代的记载里,太岁是有着神秘力量的,传说可以影响人的命运。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测当然不足取信,但我们的初步研究结果表明,这种生物的确有许多神奇之处。根据解剖、取样分析等手段,我们确信太岁有很强的生物能量,很多时候根据其细胞的活跃程度,蕴涵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一头暴熊,嗯,这不是一个好比喻,应该说远超一只蚂蚁。”

的确,蚂蚁可以搬动超过其身体重量许多倍的食物,相对力量比熊要大得多。

“暂时不清楚太岁能量的来源,它们是怎么从自然界摄入能量的,光、空气还是水? 我们做过一些密封实验,在密封一年之后取出太岁,依然和刚刚放进密封箱里一样,没有衰老或死亡的迹象。把太岁割伤,或割去一块,它们很快会长好,有水有土要稍稍快一些,但没有的话也还是会修复伤口,所以在传说里,太岁肉取之不尽。而如果在合适的条件下,太岁还会不断长大。”

“这种快速复原归根结底是能量,大量的能量使细胞快速繁殖,可太岁对外部能量似乎依赖不多,密封实验结束后的太岁也能迅速修补伤口,我的一个朋友猜测太岁可能自己就能产生能量,至少在无法获得外部能量的情况下有一种应急产能的机制,在生物大分子层面模拟核裂变的效果。

他现在正在进行相关实验,不过也没取得太大进展。“

我不禁再一次望向那两块大肉团,难以相信这种怪模怪样的恶心东西居然是蕴涵有这么大能量的生物。

“其实,困扰着研究者们的最大难题是,这么大的生物能量怎么会出现在这样形式的生物里。我们不知道太岁有没有感觉,割一刀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这样的一团,也不能动,那么它们为什么需要在身体里藏这么多的能量,难道仅仅是方便被割去一部分之后重新长回来吗? 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这完全说不通。”

“会不会他们是能思考的,不是说脑力劳动对能量的消耗要比体力劳动更大吗? ”达人摸着下巴,扮做深思熟虑状发言。

何夕对达人的作秀无动于衷,语气不变地回答:“太岁全身所有部位都差不多,没有哪个地方的结构像大脑。至于没大脑的生物能不能思考,这是幻想小说家的命题,不是科研人员该费精力的地方。”

郭栋狠狠瞪了达人一眼,不过我想他既然把这个部下带出来,就要有这种觉悟。

我搜索了一遍脑中的记忆,开口问道:“我记得,太岁之所以有一种称呼是视肉,是因为曾有人发现太岁身上长着眼睛,或眼状的器官。你们收集到做研究的太岁,都是像这两个一样,只是一团肉状吗? ”

“形状有所差异,但都没发现能称得上器官的结构。你说的我知道,《山海经》里对视肉的形容就是状如牛肝有两目,唐代有一位著名学者叫虞世南,他在Cj匕堂书抄》里记载了一块他见到的太岁,没有目,但有足,而且是三十足,还有臂。这些都是古人的记载,局限于认知水平,这样的记载出错率是很高的。”

我摇了摇头:“不要轻易否定前人的记载。你看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太岁体内异常活跃的细胞可以视做内部有巨大的动力,这种动力促使太岁一段时间之后变异出能使用这些能量的结构,比如目或手足? ”

“在生物的一生之中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 ”何夕笑了笑,“不论内因外因多么强烈,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再说,这并不能解释太岁拥有巨大生物能的必要性,只是为了让它以后变化成新的形态? 你不会相信真有造物主吧,生物进化不会有预先的目的性,除非是人造的,像电脑才会预留接口。”

所有人都震了震,连何夕自己都皱了皱眉。

除非是人造的? 是有目的制造出的生物? “可如果不是进化变异,只是自然生长呢? ”

郭栋皱着眉头,看着让他头疼的甄达人。

“自然生长? ”

“对啊,如果太岁可以活很长的时间,比如一万年,那么可能在婴儿期就只是一团肉,为了继续成长,当然需要能量。长到一定程度就有了眼睛,有了手足呢。”

“那怎么会有的有眼无足,有的有足无眼? ”郭栋反问他。

“这也可以是成长的阶段,就好比人类胚胎的最早几周,是有尾巴的,而继续在母体内成长到一定时候,尾巴就消失了。”我代替达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不由得想到何夕体内那个诡异的胚胎状物体,心中不由得一沉。

“很有想象力的假设。”何夕点了点头。

郭栋看了甄达人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看,你看,就说我来特事处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吧,想象力,想象力啊! 嘿嘿,嘿嘿……”达人得意忘形的痴笑立刻把郭栋的微笑硬生生逼了回去。

悠远的生命,幼生期的太岁? 世界之大,这倒并非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看着箱子里的生物想。

何夕把手里的太岁放回箱子,甄达人又立刻拿出来把玩。

“伦勃朗是从日内瓦直接来上海的,这么说他特意带了太岁来。他和研究太岁的项目有关吗? ”郭栋问何夕。

何夕摇头。

“那么重的东西,不会莫名其妙带来带去吧,说不定伦勃朗知道太岁的某个特殊功用,而这种用处和他来上海的目的有关? ”另一个刑警推测。

“范氏病毒? ”何夕摇了摇头,“你也太能联想了吧。”

“干他们这一行,就必须大胆联想。我来补充,还有一种可能是,伦勃朗到莘景苑的时候并没带着这些太岁。”我说。

“他在莘景苑里发现了太岁? ”郭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猜想都难以找出真正有效的切入点。

“这肉瘤怎么看怎么恶心,像是食人魔的心脏。”甄达人把太岁放回箱子,又研究起标签来。

“嗯,C-H 什么意思不知道,B-L?难道是男同……”

“你说什么? ”何夕立刻转头问。

“呃,呃,B-L ,就是BOY LOVE,那个就是……”达人兄涎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不是B-L ,食人魔的心脏,心脏? ”

我看了眼那个太岁,说:“是挺像心脏的,难道你第一眼不觉得这两个玩意儿像内脏吗? ”

何夕盯着标签是B-L 的太岁,忽然说:“能不能把这个太岁拿出来。”

“我来我来。”甄达人说着把这个大太岁捧了出来,放在地上。

这个太岁的形状不太规则,呈扁平状,上下两面的形状不同,朝上的一面虽然细看有小的起伏,但总的来说是平整的,可贴着地的那面明显有弧度。

何夕看了一会儿,又用力把这个太岁翻过来,让有弧度的那面向上,然后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我们跟着她站起来。蹲了很长时间,站起来我眼前一阵金星闪耀。

“你们看这像什么? ”何夕说。

“鼠标。”达人抢先回答。

“不,刚才那个像心脏,现在这个像……”

“肝! ”我脱口而出。

郭栋和另一个刑警立刻点头。的确很像肝脏。

“确切说,是像肝脏的右前叶。这个太岁的编号是B-L ,肝的英语是LIVER 。”

我马上转头看另一个心脏状太岁。

“HEART!”我在心里默念着,郭栋却用近乎叹息的语气念了出来。

我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假设。

“这些太岁或许就是伦勃朗在莘景苑里发现的。”我说着扫了郭栋他们一眼,视线最终定格在何夕的脸上。

“郭栋你们或许不太清楚范氏症患者的病状,但那些人死的时候,内脏不是要比正常状态大出很多吗? ”

“你是说? ”何夕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范氏症让一些人的内脏变成了太岁! ”甄达人瞪着眼睛大声说。

“不管你们多惊讶,这是目前为止,解释这些太岁来源的最合理的假设。这块肝的编号是B-L ,心脏的编号是C-H ,也就是说,应该存在一块编号第一个字母为A 的太岁! ”我把我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B 是肝脏,C 是心脏,那么A 是什么,肾脏? 胃? “听上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可是……”何夕皱着眉头,弯腰又拿起疑似心脏的太岁,翻到一处。

“居然真的有,刚才没注意到。”何夕失声说道。

“什么? ”我凑过去看。

何夕指着的地方,微微有圈淡黄色的圆管,不注意的话还真看不出来。

“这是肺动脉,这里,是肺静脉。”何夕把太岁翻转一下,“看,下腔静脉。位置一点都不差。”

“真是心脏啊。”自己的推断被证实了,我却依然忍不住骇然吃惊。

“那会不会这就只是病变后硬化的人体内脏,不是什么太岁? ”郭栋问。

无论如何,伦勃朗收集病变的内脏器官样本,总要比太岁更说得过去。

“有刀吗? ”何夕问。

达人跑出去,很快拿着把小刀进来。

何夕接过刀,用力地在肝状太岁的一角切了进去。

她切得很费劲,好不容易才切下一小块来。

不管怎么看被切开的地方,都和人体组织联系不到一块去。

里面的颜色比外表淡些,是土黄色,有很多黏液,与其说像肉,不如说像菌类更多些。

我看过一些太岁的报道,这一刀切下去的情况,还真是像太岁。

何夕把切下来的小块递给郭栋,说:“里面的样子和我看到过的太岁非常相似,很难想象这原本是肝脏组织。如果你想进一步确认,就等一天再看看,如果有复原的迹象,那么就可以说,不管这东西从前是什么,现在它已经是一个太岁了。”

“带回去化验一下。”郭栋把切片交给瘦刑警说。

他向我们笑了笑,说:“估计也化验不出什么结果来,要研究出这东西是怎么从内脏转变成现在的样子,恐怕很不简单,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出那第一个…·.··嗯,太岁,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可能已经不在这幢建筑里了。‘”不在这里? ’“伦勃朗不会把太岁A 销毁或丢弃,他把这两个太岁放在这里,太岁A 就更没必要藏起来。那么太岁A 现在必定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伦勃朗和医疗小组的所有人都是初次相识——当然这点我们会做进一步的调查确认,他在莘景苑里认识的只有一个人。”说到这里,郭栋对何夕善意地笑了笑,“我相信他没把第一个太岁给何小姐。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伦勃朗把太岁A 给了住在莘景苑小区里的人;二、已经悄悄运出了莘景苑。”

“运出莘景苑? ”我摇头说,“这里的进出是经过严格控制的,他怎么运出去。”

“我觉得你的第二种猜想比较有可能,如果想对这奇怪生成的太岁进行研究,就必须把太岁运出去。但这儿门口的检查真的非常严格……”何夕沉吟着说。

“李丁,你去简单调查一下伦勃朗这段时间里的相关行为。”郭栋对瘦刑警说。

“好。”李丁点头,快步走出办公室。

达人对太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趴在地上研究个不停。郭栋自顾自摸出一支烟,蓦然发现戴着头罩没法抽,自嘲地笑笑插了回去。看来这位外表镇定的特事处刑侦老手,第一次碰到“特事”的时候,心情还是颇为起伏。

“我看过那份笔录了,伦勃朗和你说的那些,你怎么想的? ”郭栋问我。

“在来之前,我和何夕就在讨论这件事情。虽然伦勃朗主动坦白了和匕首组织的合作关系,以及程根内脏被盗的情况,但可能隐藏了更多。”

郭栋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对这个东西的调查,”他指了指地上的太岁,“会告诉我们莘景苑爆发范氏症,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的独立事件。”

我怔了怔,然后明白了郭栋的意思。不愧是老刑侦,我就没想到这一层。

在莘景苑因范氏症而死亡的人里,会有极少数死者的内脏出现异变,成为太岁。伦勃朗在事前是否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

现在看来,他至少有两个装太岁的箱子。当然箱子可能原本另有它用,但若查实伦勃朗处心积虑把一个太岁偷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既不向政府说明太岁的情况,又隐瞒了第三人的存在,这会不会是一场有预谋的周密计划? 换而言之,莘景苑爆发范氏症,也就可能是计划中的一环。

此点若证实,病毒骑士的恐怖威胁就将不再只是百分之十的几率,并且这个神秘人与伦勃朗之间也要画上连线。

说实话,我并不愿意看到这个。

何夕出神地看着被她切了个小口的太岁,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我听不太清。

“你在说什么? ”我问她。

何夕回过神来,说:“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这真的是太岁的话,会是一个多么震撼的发现。对它进行研究,诺贝尔医学奖简直唾手可得。

不,和它的重要性相比,诺贝尔医学奖简直算不了什么。“

“哦? 虽然是很怪异,但是有这么重要吗? ”

郭栋和达人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何夕。

“天哪! 你看。”何夕忽然瞪大眼睛,指着太岁的伤口,“它正在复原,这样惊人的速度,比血小板的凝血速度还快! ”

我们仔细看去,果然,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溢黏液,表面凝起了极薄的…·层膜。这才多少分钟,已经有了这样的变化,看来它完全复原并不需要一天的时间。

“天哪,这真的是太岁。”何夕再一次惊叹。

我极少看见她这样惊讶,能让她如此情绪化,需要怎样程度的震惊呀? 但我还是不明白关键点在哪里。

“太岁真是人的内脏变的啊,果然超级诡异。”达人摇着头唏嘘。

“你要知道,之前所有的研究人员,都是把太岁当成独立生物来研究的。你能想象一种生物,原先是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吗? 自然界生物的进化和变异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但总是由一种生物变异成另一种略有区别的生物,而不是一种生物的一个器官单独变异成其他生物! ”

我张大了嘴,这样的生物变异,的确从根本上颠覆了所有生物学家的认知!“呃,这和孙悟空拔根毛就能变出化身好像。”达人说。

“这个发现会重新调整当今生物学界的整个进化理论系统,也将大幅修正我们对生物的认识。”

“我听说过许多古怪的进化案例,怎么,之前从没有发现过类似的情况吗?"我问。

“是有许多令生物学家瞠目结舌的进化案例,比方说琵琶鱼的鱼饵。

但是……“

“什么鱼的鱼饵? ”达人的插嘴插得完全不在重点,不过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千。

“琵琶鱼,是一种海鱼。”何夕耐心地解释,“这种鱼行动迟缓,为了捕食,琵琶鱼在口边进化出一根高度变形的鳍刺,这根鳍刺非常像一条小鱼,有头有身体有鱼尾,还有胸鳍和腹鳍,甚至有像眼睛的黑点,琵琶鱼能让这条仿真小鱼逼真地在水里做出侧游的动作,被这条小鱼吸引来的鱼,多半会被琵琶鱼吃掉。”

“哇。”达人吹了记口哨。

“能进化出这种东西,的确非常罕见,但这和太岁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一定要说类似的例子,倒不如说,不如说……”

“怎么,真的有? ”我问。

“你知道线粒体吗? ”

“有点印象,是真核细胞的一个构成部分吧。”

“是的,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能够吸氧都是靠线粒体的存在,没有线粒体,现在地球上就不会有任何高级生命。但最初,细胞里是没有线粒体的,线粒体在闯入细胞之前,是细菌或病毒,它们通过某种我们还不清楚的方式,在远古成功地融入了细胞中。这两种不同的生命,合并成一种全新的生命,这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壮观的奇迹,正是因为这个奇迹,才有了我们,和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 ”两种生物合而为一? 细菌进入细胞,成为线粒体,成为细胞的一部分,这和太岁正好完全相反呢。怪不得你会想起这个。“我说。

“是的,即使是这完全相反的案例,也仅此一例。而这个相反的例子却引起了生物界翻天覆地的巨变,所以……”

何夕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可想而知。

合起来的生物曾引发过巨变,那么分开来呢? 怪不得何夕对太岁在生物学上的重要性这么看重,现在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分量了。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关于太岁的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何夕指着太岁说,“现在这两个太岁才刚刚成形,所以原形的样子看着比较明显,时间过得越久,样子变得就越多。而不同内脏形成的太岁,样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甚至不排除其他生物内脏变成太岁的可能,所以我们一般发现的太岁,模样才个个不同。而让内脏变异成太岁的原因,恐怕是生物基因的突变。" ”基因突变,不是因为范氏病毒吗? “我问。

“你难道忘了,范氏病毒是怎么致人死命的?"何夕反问我。

“啊对了,是通过修改人的基因。" 我恍然。

“一般来说基因突变只有在繁衍过程中才会产生,比如畸形儿。一个生物的生命进行到一半时很少会发生显性的基因突变,但这并不绝对。有许多病毒在入侵生物体内时会修改宿主的基因,偶尔这种修改就造成了严重后果。范氏病毒正好打开了‘太岁’开关。如果不是范氏病毒,可能生物要突变成太岁,几率极其微小,但范氏病毒放大了这个几率。”

“这么说,并不是范氏症让人爆体而亡,而是……”

“而是人体内的那些内脏被激活,争先恐后地要跑到外面来,成为太岁。内脏跑了出来,作为宿主的躯壳,当然就无法再活下去。”何夕接着我的话说。

作为宿主的躯壳,这样称呼一个人,实在是……

“鲤鱼跃龙门啊。”达人说。

何夕笑了笑:“是的,只有少数的内脏能变成太岁,绝大多数的内脏,就和它们原本的宿主一样,变成了一堆烂肉。”

我想抹把额上的冷汗,被头罩挡住了。内脏有了生命要跑出来,想想都町怕。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看看面前曾经是一个人心脏的太岁。

又是一阵恶寒。

“而且,内脏必须积累相当大的能量,才能冲破躯壳的束缚变成独立的生物,所以它们无休止地向宿主素要能量,想想范氏症患者的亢奋期症状就知道。这样,为什么太岁会有和它们体积功能不相称的生物能,就有了解释。”

“可从有智慧的高级生物,变成这样…一团无知觉的肉,这不是退化吗? ”我问。

“大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这太岁想法多着呢,只是没手没脚表现不出来,等过了多少年长出手脚眼睛来,哼哼。不是传说太岁有神秘力量的吗?"达人一一一脸严肃地说。

那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帮他指出来……还是算了吧,费那劲干吗。

“就算退化又怎样,这是一种突变,突变并无所谓进化退化。生物演变并非…一。‘路向前,你对进化论的理解有些问题。" 何夕说。

进化论已经争吵了一百多年,本来就有多种流派。我心里嘟囔着。

门吱地打开,李丁走了进来。

“郭队,我问了情况,因范氏症而死的死者,其尸体的清扫和善后工作就是由伦勃朗负责的。”

这话…一说,眼前这两个太岁的身份算是被坐实了。

“伦勃朗从没去过居民楼,他一直在这幢楼里工作,所以他直接把太岁交给莘景苑的某个住户这一猜测可以排除。此外,在工作期间,他也没有与无关人士接触过,无关人士根本就无法进入莘景苑的大门。”

“这就是说他没法把太岁A 运出莘景苑? ”郭栋皱眉问。

“等等,你说尸体的善后是伦勃朗负责的? ”我问李丁。

李丁点头。

“我记得有一次我见过一辆白色依维柯开进小区,就停在那幢临时接待屋边上,有人告诉我那是殡仪馆的车,来装尸体去殡仪馆火化的。”

“是的,我也见过。”何夕说。

郭栋盯了李丁一眼,后者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显然刚才他的凋查还不到家。

“有一次我还帮忙把尸体装进麻袋。”我摇着头说,“血基本已经流光了,肌肉是白惨惨的,一个个开瞠剖腹的……”

“停停。”达人白着睑说,“大哥你别说下去,想想我都要吐了。”

我笑笑。我食欲不振已经很久了。

李丁很快回来了。

“车是龙华殡仪馆的,司机魏子仪是殡仪馆员工。他二十四小时待命,只要这里一个电话,就会把车开来。尸体预先装进麻袋,运抵殡仪馆之后会立刻焚毁。”

“立刻焚毁? ”郭栋问。

“是的,至少程序上这样规定。”

“那么谁负责打电话给这个魏子仪? ”

“就是伦勃朗。”

郭栋指了指桌上的电话:“就用这台? ”

‘’是的,莘景苑有两条专线,一条是要求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以备上峰来电的,在欧阳局长的办公室里,另一条是供医疗中心日常对外联络的,也在欧阳局长办公室,不过在伦勃朗这里拖了个分机。“我说。

“这么说,伦勃朗的确有机会把太岁A 装进麻袋并且在麻袋上做好记号,可要是这些尸体一到殡仪馆就立刻焚毁的话……那个魏子仪的电i 舌记了没有? ”郭栋问。

“记了,要现在打吗? ”

现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现在打。”郭栋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很快接通,略加解释之岳,魏子仪回答了李丁的问题。

的确每次都是伦勃朗打的电话,但魏子仪之前并不认识这个外国人,每次把车开来,伦勃朗也只是在记录本上签个字,并无任何交流。而魏子仪坚称,绝对是按照程序做的,一把尸体运抵,就连麻袋一起送进焚化炉里,不会耽搁。虽然理论上尸体已经没有传染性,但魏子仪仍被规定要戴一次性口罩和橡胶手套,并严禁无关者接近这些尸体麻袋。这同时也杜绝了别人从麻袋里偷东西的可能。

听着李丁与魏子仪的对答,郭栋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

“问他一共来过几次。”郭栋突然说。

等李丁问完这个问题后,郭栋向他点头,示意可以结束通话了。

“魏子仪一共出车二十一次。”李丁放下听筒对郭栋说。

“你去门口问那些军人,他们应该有进出车辆的记录。他们记录的是多少次。”

刚才我心里模模糊糊觉得某个地方町能有问题,郭栋的话让我在心里大叫一声“就是这样”。

依维柯是一辆很常见的车,找一辆和殡仪馆的车外观一样的依维柯相当方便,而每次司机都是戴着口罩,不熟的人难以辨认面目。至于确认身份的一系列手续都是伦勃朗检查的,他找一个人开车来冒充,就不会有别人能发现。

李丁是跑进来的,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二十三次,门口的记录是二十三次! ”

郭栋嘘了口气,转头对我和何夕说:“看来我们终于抓住他的小辫子了。”

多出来的两次,分别是十一月十六日下午——我获准进入莘景苑的第二天,和十一月二十日。想必在这两次中的某一次,伦勃朗把太岁A 送了出去。

由于莘景苑死者火化走的是应急程序,原本就没准备把死者的骨灰分清楚送还给死者家庭。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没人会想到核对出车次数,伦勃朗这个计划可以说保险系数相当高。

“伦勃朗只在初期送出了一个太岁,后两个他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看来是打算等疫情结束之后再带走。他不再冒险送出,是不是说明,只用一个太岁他就达到了目的? ”李丁说。

“有町能。”郭栋说。

我不由得想到病毒骑士的宣言——实验已完毕! 是需要用到太岁的实验吗?我突然又想到了范哲的告解——永生。

太岁能活多久? 和太岁有关的研究,会不会和永生有联系? “不管那个拿到太岁的人是谁,总不会把太岁烧来吃。他要达到目的,无法只借助原始的手段,这就是说他需要仪器,很专业的仪器。”何夕缓缓说着,仿佛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她也正竭尽全力,势必要揭开伦勃朗和范哲用生命掩盖的秘密。

“你如果做刑侦,绝对是把好手。”郭栋赞了一句,“今晚回去我们就会整理出上海所有够资格的生物实验室,包括私人的,看看近期有没有人借用。”

“还有化学实验室,其实可能的话,物理实验室也可以查一查。有时候这些学科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泾渭分明。”何夕补充。

“好。”郭栋沉吟了一下,对何夕说,“有件事可能需要和你打个招呼,这个案子,我们会立刻和国际刑警组织联系,请他们对海勒国际展开一定程度的调查,也包括海勒国际的一些人员。”

“我理解。”何夕点头。

所谓“一些人员”,肯定包括了范海勒。至于何夕自己,郭栋这么说已经释出了自己的善意,就算会对她展开调查,在没有发现疑点之前,肯定不会为难她的。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个案子可能还会麻烦到你们,特别是何小姐,关于太岁的一些医学问题,看来是少不了你的见解的。”郭栋说。

“这是我的案子。”何夕用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怎么了? ”我发现旁边何夕的异样。

她的身子微微倾斜,额角顶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外面路灯的灯光照亮了她惨白的睑色。

她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我。

原本细腻的肌肤战栗着,修长的脖颈处更好似泛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毫无疑问她正处在严重的不适中。

我的眼睛往下移,她的两只手相互绞在一起,正按在小腹的位置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问:“难道是……难道是那里? ”

“怎么,病了吗,要不要改去医院? ”前面开车的司机说。

“不用。”何夕出声说道。

她的手动了动,但我握得更紧了。我们两个人的手都很冷。

“没关系,我已经好一些了。”何夕轻声说。我感觉到她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这样不行的,要不你先回日内瓦做全面检查,该开刀就开刀,这边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消息的。”

“不,我说过,我要亲手揭开这个秘密,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何夕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感觉她的手好似微微回握了一下,然后抽了出去。

失踪

闭上眼,我看见何夕那张苍白的脸。

沉沉睡去。

特事处的效率极高,到次日中午,第一轮调查的回报就已经出来。

有新的进展了。可是当我们透过迷雾真的看到了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形势变得更糟糕了。

特事处调出了海勒国际所有高级雇员的名单,协同同际刑警组织,连夜彻查名单上所有人近一个月的出入境记录。结果发现,有一个人在今年十一月十日从中围上海浦东同际机场入境,用的是旅游签证,至今没有离开中国的记录。

而十一月十三日夜间,苹景苑第一个范氏症患者死在自家屋内,推算下来,他应于十二日染上范氏病毒。

这个至今还在中国,甚至极可能还在上海的海勒国际高级雇员,名叫赵自强! 就是范哲发病时存他身边,却声称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范哲送咖啡的那个赵自强。

特事处随即电话联系海勒国际总裁办公室,一个秘书表示赵自强属于停薪休假,并不清楚他具体的去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最好的私人生物实验室之一,荷氏基因实验室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表示,该实验室于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一日租借给一名男子,租借期间实验室对外封闭,没有人知道他在进行什么实验。

虽然这名男子报出的名宁是“周志平”,但他的外貌,据描述和赵自强十分吻合。

随后在荷氏基因实验室附近,有目击者称看见过一辆白色依维柯开进实验室的专用地下车库。

各种迹象都表明,赵自强和伦勃朗与莘景苑爆发范氏症有着直接的联系,警方已经印了许多份赵自强的照片,在莘景苑小区内和小区附近找居民进行辨认。

《东方早报》的副刊编辑收到病毒骑士的填字宣言“实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其中的“实验已完毕”,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赵自强四天前存荷氏基因实验室里结束的神秘实验。

坐实了赵自强嫌疑的,是国际刑警组织在下午对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的一次突击搜查。结果发现存内部电脑的原始文本里,赵自强前往中国并小是几小时前范海勒声称的“休假”,而是“公务”! 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范海勒不见了。

何夕听到她养父失踪的消息时,默然不语。

我们存心里都有过这样的猜测,很遗憾它被证实了。

曾若有若无悬挂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恐怖之剑,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锋刀。

现在光凭特事处已经无法应对这个案子。当病毒骑士上升为真正的威胁,这个案子的性质迅速升级,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共和国建国以来要面对的最严重的城市安全案件。下午两点钟我得到郭栋的消息,升级版的病毒骑士专案组,以市公安局局长领衔,特事处原调查组为核心,调集市里所有可能调动的警力,撒开了一张人网。

城市已经在血海边缘了,一千七百万人的鲜血汇成的海! 老实说,虽然赵自强很小心地抹去了大多数的痕迹,以特事处人员的能力,以及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问题是时间。

病毒骑士还会留给我们多少时间,他打算什么时候发动致命一击,万一他发现自己处在危险中,会不会立刻发动袭击?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变成人体炸弹,在身上带一些装着范氏病毒的易碎容器,被警察抓住之前往人群里一扔¨…

我在莘景苑的采访已经结束了,这是上午我到莘景苑的时候,欧阳局长正式通知我的。

“下午我想回趟报社,你怎么样,不会想继续在莘景苑一直到封锁解除吧? ”我问何夕。

“当然不,我已经没有待在这里的任何理由。整理完伦勃朗的东西之后,我就回宾馆。”

“你就准备住在宾馆里等警方的消息吗? 那样的话还不如先回去,不是都一样吗? ”我想劝何夕先把自己身体的情况查清楚。

“不,我想赵自强要动于的话,时间不会太长,而且,我想亲手把他找出来。”

“你……不会有什么线索了吧?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先去报社吧,真有线索我给你打电话。”

她不会又想单干吧,我心里嘀咕着。

几个星期没去报社,新闻中心里繁忙依旧。

我拿湿布擦了遍桌子,宗而看见我回来,一睑笑容,快步走过来。

“回来啦,那多,怎么样? ”

“该采的都采了,接下来能不能发该怎么发还得等候命令。”

“正好正好,我还愁着呢你就回来了。”

“怎么了,说得我像天降神兵似的。”

“复旦新闻系搞了个活动,请上海各报社出些年轻的优秀记者去做演讲,这也是好事,要知道现存实习生的素质一年不如一年,写出稿子要改好几茬儿。”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才刚回来,肯定不是叫我去吧。”

“怎么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宗而急了,“哎呀! 他们让我去,我哪行啊,一来我哪算是年轻记者,又不在岗位上,再说我那口才,往台上一站不是丢脸吗? ”

“不是吧主任,我看您挺能说的。”

“我有演讲恐惧症,不行的不行的。本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因为你不在才落到了我头上,现在你回来正好。说起晨星报社的年轻记者,你绝对是头块牌子,连这样的采访都让你去了,牛阿,再说你又能说……”

“得得。" 我打断他,”说吧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一点半在复旦。”宗而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什么,明天?"我大叫。

宗而已经走出好远,回头以嘉勉的口吻对我说:“那多,你绝对没问题。嗯,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不用这么早回来上班嘛,明天说完了,再休息个一两天,呵呵呵呵……”

我摇了摇头,坐回椅子上。

和无数的人打过了招呼,正用手支着下巴回想着自己这几年记者生涯里有多少光荣事迹可以拿出去炫的时候,手机响了。

“有没有时间去哈尔滨? 今晚。" 何夕用淡淡的口气问,好像是在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喝咖啡一样。

“今晚? ”我苦笑。

“那我一个人去。”

“刚刚答应别人明天去做一场演讲。是不是赵自强的线索? 他在哈尔滨? 要不我去把演讲推了。”

“是和赵自强有关,但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对这个案子有意义。既然你先答应别人就不要推掉了,很可能我也是徒劳无功。我会买晚上七点四十飞哈尔滨的机票。你现在过来的话,我可以和你简单说下情况。”

“好,我立刻过来。”

到芮金宾馆时四点半,何夕已经整理好行装了。

“到那儿你保持开机状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进门就说。

“你不是知道我没……”何夕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已经拿出刚买的诺基亚6111开始快速充电。.“很漂亮的手机。”何夕耸了耸肩膀说。

我想我早该这么干了。

“说说吧,为什么去那里? ”

“赵自强是十一月十日来上海的,不过我却知道他在十月初还来过一次中国。我想郭栋应该很快也会查到这个。" ”他去过哈尔滨?"“是的,我下午打电话回海勒国际确认过了。十月初在黑龙江一个叫石人城的地方,有一个农民因范氏症而死。每发生这样一宗案例,海勒国际都会派人到当地了解情况,机构那次就派了赵自强。但他很快就回来了,那里后来也没人再次感染范氏病毒,所以是不是和这次的事情有关,我也拿不准,只是想去看一看。”

“石人城? 离哈尔滨远吗?"”应该不到一百公里吧,我今晚飞到哈尔滨,明天一早就去石人城。," “你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吗,虽然那儿肯定是个小城,但你就这么去怎么找啊? ”

“我知道是石人城下面一个叫前沟村的地方,一个小村子,如果有人因为范氏症而死,肯定是个大新闻,不会找不到的。" ”嗯,不过你得小心点,中国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俗,人死得这么惨,也许当地居民会对重提这件事很忌讳。你又是个……,‘我看了何夕一眼,“有问题记着打电话,过了明天我就没事了,需要的话我过来。," 何夕笑笑。

“对了,一会儿我送你去机场吧,是虹桥机场吗?"”是浦东国际机场。“

“哎呀,那该走了,这时候堵车呢。" ”嗯。不用你送了,吃饭我也准备到了机场吃快餐。有些东西你帮我带回家,暂时寄放在你那儿。" 何夕向两个大箱子努努嘴。

“一个是伦勃朗的,他剩下的东西都在里面,还有一个是我的。" ”没什么贵重物品吧。" 我笑着说。

“就是些衣服……”何夕忽然迟疑起来,“你……你可别打开看。" ”啊。" 这么说的意思,县早面有内衣……

我嘿嘿地笑了。

晚上何夕到宾馆的时候主动用那只诺基亚6l11给我打了个电话,虽然只是报平安式的几句话,却着实令我意外。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串数字,我的心少年般悸动了一下。

早上爬起来,牙没刷就拨通了何夕的电话,她已经从哈尔滨搭上长途车,很快就到石人城了。

下午走进复旦校园的时候,我犹豫了半天,又摸出手机拨她的电话。

我想我应该矜持一些,不能这么频繁。可这是为了获得赵自强的消息,我这样说服了自己。

尢法接通。

整个演讲过程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毫无表现的欲望,只想快快结束,好再给她打个电话。

不是让她保持通信畅通了吗? 我买的可是正牌,电池不会这么水吧。买的时候电池就有电,昨天还充了半个多小时呢。

又或者她只是恰好在某个通信不畅的地方? 我堆出笑容回答着学生的问题,终于等到主持人宣布结束,溜到后场就打电话。

还是无法接通。

从下午到晚上,我几乎每隔十分钟就拨一次。“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无法接通。”这句温婉的女声成了我最厌恶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焦虑到这种程度。就是进入莘景苑的第一天也没有。放出去的风筝断了线,却发现是自己在气流里翻滚。

是手机出问题了吗? 虽然诺基亚的质量不错,但也有可能正巧撞上只坏的,就是几率小了点。

不过要是手机的问题,何夕难道不会主动打个电话回来吗? 她一定能想到我的担忧,很多话我没有明说,但她绝对是知道的……还是她故意晾晾我? 会吗?要么,她坏了手机又找不到能打电话的地方。石人城前沟村,至于这么落后吗?黑龙江会有没法找到电话打的地方吗? 又不是在大小兴安岭林区。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拨了一次,还是接不通。

算了,希望明天早上醒来能接通,她告诉我是一场虚惊。

虽然这么焦虑,但我想我还是能很快睡着,毕竟是拥有猪一般睡眠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然后侧过身,面朝下,转到另一边,又面朝下,脑袋扎进柔软的枕头里。

见鬼! 我怎么能寄希望于虚惊! 我翻过身来,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荧荧的蓝光。

翻出存过的携程旅行网订票专线,拨出,接通。

“要到哈尔滨的机票,最早的一班,对,从现在开始最早的一班。”

“是的,没关系,只剩头等舱也可以。”

仿佛刚刚睡下没多久,闹铃就把我惊醒。

六点。

八点三十的飞机,浦东机场。似乎到哈尔滨的航班都在浦东机场。

套上最厚实的羽绒服,在楼下早点摊买了热豆浆和煎饼,跳上出租直奔浦东机场。

在上机的前一刻,我在上海最后一次拨打何夕的手机,依然无法接通。

我是第一次坐头等舱,没想到还是自己掏钱买的票。不知道何夕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用金钱换取时间,希望还来得及。

当然,我更希望自己是一场虚惊。

我不愿意去设想各种糟糕的可能,我下意识地回避想这些。还是放下座椅睡觉吧,把昨晚缺的觉补足。不管有什么在等着我,养足精神是现在能做到的最踏实的事情。

飞机着陆瞬间的震动把我惊醒。

还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我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手机。我幻想着那边突然接通,然后我对她说,我现在离你已经不到一百公里了……

这终究只是妄想。

走出机场大门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半了。

“请问到石人城怎么去最快? ”我坐在机场专线上,问售票员。

“石人城? ”小姑娘想了想,“长途车快些吧。停这种小地方的火车都是慢车。去绥化方向的长途车应该停。估计个把钟头吧,肯定超不过一个半钟头。”

“哪儿乘长途车? ”

“等会儿这车到了市里,叫辆的士快得很,南岗客运站。,‘十一点五十,焦躁的等待中,专线车终于缓缓开出了机场。四十分钟后我跳下车,冲进第一眼看见的小餐馆里吃了碗荠菜饺子,赶往南岗客运站。

往绥化的客车几乎每二十分钟就有一班,但只有少数会停石人城。最近的是两点钟的车。

这是我第一次来冰城。除了寒冷,这座城市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每座城市都有她自己的魅力,但对于满心忧虑的我已无暇他顾。

三点二十五分,客车拐进一座破旧的停车场,水泥的路面坑坑洼洼,还满是小碎石子。

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

“要车吗? ”一辆人力车向我靠过来。

“我去前沟村。”

“呃……那你还是找那车吧。”中年车夫悻悻地摇了摇头。

我站在石人城客运站的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与其说这是个小城,倒不如说是个小镇。窄窄的马路上人车稀少,出租车更是见不着一辆。

没办法,只好往车夫说的那辆车走去。

那是辆三轮机动车,后面的塑料棚里大约能坐两个人。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拉了拉帽子,冲我点点头。

“去哪儿啊? ”

“前沟村,多少钱? ”

“前沟村啊,那可远,四十吧。”

我没工夫和他讨价还价,从后面掀帘子上车。

里面一根长条椅,靠背就是车厢。厚布帘子挡不住外面的寒风,但总比直接在外面好些。这儿该有零下十几度,才下客车没多少时间,我就觉得睑生疼。

“多久能到? ”我问。

“路不好走,总得三刻钟吧。”

路越来越颠,震得我屁股生疼。我想开车的汉子也不算宰我,这样的路要开近一个小时,四十块不能说太多。

“到了。”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慢慢下车,气血有些不畅。

三轮车停在一条小路上,旁边是条田埂。汉子用手指着田埂那边的一片人家,说:“走过去就是前沟村了,这路只能勉强骑自行车,我这车过不去,你走一走吧,不远。”

接过钱,三轮车调了头,突突着去远了。

就是这个村子了,现在离我和何夕失去联系,已经接近三十个小时。

太阳快要下山了。

我深吸了口气,冰冷的气流直通进肺里,稍稍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举步踏上这条高低起伏的小道。

村子不大,百十来户的样子,大多是平房,也有少数自盖的二层小楼。看这些房子的外观,这个村子应该不算富裕。

这么冷的天气,没人待在外面。家家户户院子的门多半是开着的,我找了一家走进院子,从玻璃窗户看进去,一个老人正坐在坑上,似乎正在听收音机。

没有门铃,我拍响了大门。

我没很用力,但在这寂静冬天的乡村傍晚,砰砰声突兀得让我心颤。

屋子里传出狗叫声,然后呜咽着低下声去,接着门就打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有件事情想问一下。”我对开门的老汉说。

他打量了我一下,风从我后面吹来,让他往棉袍领子里缩了缩。

“外边冷,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来,往炕上坐。”他关了门,把我领上炕,“看你这皮肤,南方的娃吧,大冬天的,到这穷村子有啥事啊? ”

一条黑狗从门边蹿过来,冲我汪地大叫.声,把我吓了一跳。

“去去! ”老人大声呵斥它,黑狗看了我一眼,耷拉下脑袋,趴到地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脱了鞋盘在炕上,下面传来的热力和老人的热心让我整个人稍微舒缓了一些。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突然失了联系,我担心她有事情。可能昨天她来过这儿,不知您见过没有。挺年轻的一个漂亮女孩。,‘”没见过,这天气,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屋里,不愿动弹。她要是只来了一会儿,又没像你来敲我家的门,就算来过我也不知道啊。“

我心里一阵失望,却见老人往里屋喊。

我没听清他喊的称呼是什么,从里屋推门出来了位老太太,应该是他的老伴吧。这老太太脸上皱纹虽多,却红光满面,身躯胖大,比老汉精神得多。

老汉也没对她解释我是谁,直接就问:‘’昨天我们村来没来过个漂亮女娃子? “

“有有,大概十点钟光景吧,和我打了个照面,模样还真是俊哪。”

“是穿着翻毛领皮夹克吗? ”我急着问。

“好像是连着帽子的衣服,嗯,帽檐领口是有毛。”

没错,何夕那身皮毛一体存上海穿还嫌太热,帽子挂在后面从没真正戴上去过。

她的确来过这里! “她往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

“我可没注意,她那方向是往村尾去的。”

‘’好,你忙你的去吧。“老人摆摆手,他老伴向我点点头,又回了里屋。

胥来这家人不知道更多的情况,那么是不是换一家问问? 看着老人和善的日光,我决定换个角度问问看。

“另外有件事情,不知道方不方便问。”

“咳,你问吧。”老人挥了挥手说。

“我听我那朋友说,今年十月份左右,在这村子里死了个人,而且死法还挺惨的。”

“啊,你是说罗二吧。”老汉一拍大腿,“那家伙,嘿! ”

我看他有些欲言又止,问:“怎么,是有人死了? ”

“嗯,就是十月一号国庆节那天,他开着摩托去城里,回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他忽然就倒存路边,不多久就……就死了。”老汉说得吞吞吐吐,一定是死状太恐怖的缘故。

不过为了确认,我还是追问道:“听说人都炸开了? ”

老汉没同答,摸出长长的旱烟袋,敲了敲,点上放进嘴里抽了几口,才又开口说:“那家子,都说是报应,算啦,人都死啦。不过你那朋友要是去他家,方向倒是没错,他家就存村尾。”

“哦,具体是哪家,顺着这路直走吗? ”何夕既然来了,肯定去过罗二家。

“直走,他家可好认了,_ 三层楼。就他一家盖的三层楼。不过罗二本来就一人住,死了之后房子空关了一段时候,后来听说遭了贼,他家人和他一个德性,还来村里吵过。现在派了个男人来看屋子,不知是雇的还是亲戚,反正和村里其他人也不太来往,我是没什么话好和他说。”老汉说得气呼呼的,看样子和罗二一家的矛盾还不小。

从老汉家出来,走了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幢三层楼房子,尖顶欧式别墅模样。这幢房子和村里其他最近的一家也隔了一百多米,孤零零的。

外观上这幢楼就比村里其他房子好上许多,看来罗二和村里的不和,肯定和他的富有有关。

院子的黑铁门关着,我按了按门铃。

“谁啊? ”过了一会儿,一声沙而尖的男人嗓音在里面响起来。

我回以又一声门铃。

门开了一小半,一个眼角红肿,左脸颊还贴着块创可贴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皱眉问:“你找谁? ”

我向他友善地笑一笑,问:“请问昨天上午是不是有个女孩来过这里? ”

“没有。”男子盯了我一眼,“没有没有。”他说着一下把门关上了。

什么态度啊。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怪不得这家人和村里其他家处不好。

可是不会啊,何夕怎么可能没来过这家,刚才老太太也说了,看见何夕的时候她是往村尾方向走的。

是刚才那个男人没说真话,还是何夕在走到这里之前就出了什么事情? 这么小一个村子,要是出了什么动静大的事,村口的老两口肯定是会知道的啊。

要么是何夕在来这家之前,就发现这个村里有更值得她注意的地方,以至于最后根本没有来罗二家;要么是这个男人在说谎。比较起来,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刚才我看他的眼神就有些闪烁不定。

正要再按门铃,忽然隐隐听见手机响。

是一首钢琴曲做的铃声,不是我的手机,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那男人接了电话。

我一下捏紧了拳头。

那天我买了那款诺基亚6111,特意预先把手机的铃声调好,所以记得非常清楚,就是这个钢琴曲,我觉得这段不华丽又清新舒服的曲子,何夕应该会喜欢。

不会这么巧吧? 我重重按响了门铃,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开始大力拍门。

里面的男人一开始没准备理我,过了足有五分钟,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你他妈神经病啊,找死啊,告诉过你昨天没人来过。”他龇起牙冲我叫。

“你刚才打的那手机,给我看看。”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说:“凭什么给你看。”声音却已经不自觉地比前面小了点。

“给不给?!”我按捺不住,冲他吼道。

男人向后缩了缩,强自回道:“你脑子有毛病,再不走我打电话报警了。"说完就想关门。

我心~一横,大不了治安拘留,打起来这村里别人多半也不会管这家人。飞起一脚把门踹得大开,男人向后踉跄退去。

我跨步抢进门,一把揪住男人的领子,同时狠擂了他肚子一拳。那人的脸立刻皱了起来。

“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猛摇他脖子。

剧烈的晃动让一个东西从他的衣襟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我一看,正是那款崭新的诺基亚611l。

我这么一愣,男人趁机从我手中挣脱出来。

“小黄,小黄,咬他。" 他大喊着。

一条黄狗从屋里跑出来,吠得惊天动地。

“叫个屁啊! ”我满心的担忧和愤怒无处发泄,大声向这条死狗吼去。

那狗立刻没了声音,不过还是直向我冲过来。

我瞪着眼睛迎上去打算给它狠狠来一脚,没想到这狗竟然在我身前几步处小碎步挪了个弯,从我身边跑过,一溜烟逃出门去。

我愣了一下,没料想这只狗这么孬种,然后才发现那个男人早就溜得没影了。

我微一踌躇,决定不去追他,转身往屋里走。

“何夕! 何夕!"我的呼喊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我从一楼走到三楼,每间屋子都推开来看过,就是不见何夕的影子。

我又从三楼往下复查了一遍,还是没有,这回我连衣橱储藏室床底下都看过。

何夕肯定是出事了,但刚才那个男人要把一个不合作的漂亮女人从这村子里转移走,又不能惊动村里其他人,好像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就是我没去追那人的原因,我觉得何夕应该还在这幢房子里。

不会是……不会是她已经……

既然连她的手机都已经到了别人手里,那么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到。

把死人藏起来要比活人容易得多。

罗二家的院子很大,我绕着房子转,注意看哪里的泥土有新翻过的迹象。

我仔细地看着每一一方土地,却在心里祈祷着,可别真的让我看见什么。然后…一抬眼,就看见了个小土堆。

我猛地一.惊,又立刻放下心来。埋人不是挖洞,只有挖地窖才会把土堆在外面。

地窖? 我精神一振,东北农家一般都是有地窖的。

可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就是没看见地窖的入口。那么这堆土是干什么用的? 其实并不是一堆土,而是一大一小靠在一块的两堆土,旁边还有把铲子。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慢慢审视着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最终还是把视线定格在土堆上。

为什么会有两堆,为什么不堆在一起? 我弯腰拾起铲子,把小土堆的土铲到一边,铲到第三下,铲头就撞到坚硬的金属,发出叮的一声。

我赶紧连铲带扫的把小土堆挪平,下面是个圆形的铁制地窖盖子。

我忍不住从心底里升起欣喜。这铁盖子有插销锁着,为什么还要用土堆在上面? 这地方平时没别人来,想隐藏也不会用这样拙劣的方式,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不让声音传出来。

没猜错的话,何夕就在下面,刚困住的时候她一定拿东西砸铁盖,虽然砸不开,却有声响,所以那家伙才用土堆到上面。

我一把拉开插销,抓着把手移开铁盖,冲下面大叫一声:“何夕! ”

“那多! ”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声音里满含着惊诧与喜悦。

狂喜在一瞬间把我紧紧攫住,微微瞄了瞄梯子的方位,我就闷头蹿了进去,半滑着下了一米多,也不管还有多深就跳了下去。

等激动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何夕紧紧抱在怀里。

她低着头,发丝在我鼻尖扰动,这场劫后余生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瞬间拉近了。

隔着最厚的冬衣,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我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往上移,扶住她的双肩。

她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

“哟,花脸了。”我笑着,伸手给她抹脸。

何夕扑哧笑了出来,往后一让,脱出我的掌握,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

“没想到我会出现吧。”

“切,有什么想不到的,看到我的手机了没? ”她的嗓音略略有些沙哑,毕竟长时间没有进水了。

我掏出手机递给她。

“我故意扔出去的,那家伙一定用了这手机吧,我就猜到你该能找到这儿来,留个手机好提醒你,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我都急死了,哪还能不赶紧飞过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长时间中断通信。你都有一天多没进水粮了吧,我们出去。”

“先等等,饿也饿过头了,还撑得住。我给你看点东西。”

这个地窖约有二十平方米大小,长方形。我下来的地方较高,离地面约两米半,往里则地面向下倾。四周都是土墙,顶上铺了木板,一个光溜溜的灯泡垂在上面,发出黄光,照亮着整间地窖。

何夕拿着一根大手电,领我去的地方,却是在这地窖的最深处,那里原来何夕昨天上午到达前沟村,问到罗二的住处,就径自过来敲门。

那男人对她的无比惊艳起了色心,把她领到地窖里就要施暴。却不料何夕学过跆拳道,我和那男人刚小干一架,知道他实在稀松平常,所以两个入扭打起来,竟然是何夕占了绝对上风。

男人挨了好几下,知道不行,就逃上地面,等何夕发现不对,已经慢了一步。在地窖里的梯子上无处借力,被男人踹了几下,硬是拉上铁盖封了出口。估计那人准备先饿何夕几天,等她无力反抗的时候再打开盖子。

好在何夕有心,眼看自己没法冲出去,灵机一动把手机从铁盖关上前的空隙里扔了上去。果然那人见猎心喜,把手机换了sIM 卡,挪为己用,却给我…一下子认了出来。

其实这个临时看房子的男人根本就没有见过赵自强,可是他带何夕去的地窖,却真的有些古怪。

罗二在暴死之前,打算把自家的地窖再挖得大些,没想到稍挖没多久,就发现原来自家房子的地下,另有一片天地。

何夕带我去看的洞口,就是罗二挖出来的,是通往这片诡秘之地的入“我猜想,赵自强到过这下面。" ‘何夕和我走到洞口边,下面有张竹梯。

“下面是什么? ”我看着黑洞洞的大口,就像怪兽狰狞的嘴。

“731 部队的一处秘密实验基地。”何夕用低沉的语音回答我。

“731 部队? ,我失声叫起来,”日军侵华时期,那个恶名昭彰的7 3 1 细菌部队? “

何夕已经顺着梯子往下爬去,她向我招了招手:“下来吧,你不会相信在这里我发现了什么。”

解谜

在日伪时期,关东军建造了大量的地下工事,整个东北平原的下面纵横交错,其中大部分的地下建筑,至今仍然安静地躺在地底,没有被人发现。

而73l 细菌部队的总部就在哈尔滨,当时他们的触角遍及整个伪满洲国,建立了许多实验室,抓来大量中国人,用人体来实验什么样的细菌病毒最适合做生物武器。其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最终获取了大量的实验资料,以至于战后美国都想要向日本购买这方面的实验成果。

731 部队是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战后日本人也对这支部队讳莫如深。

大量关于这支部队的情况都没有曝光,而其中有许多的秘密实验,由于当时撤退命令下达得太过仓促,只来得及把研究员撤走,而有些实验器具和重要资料来不及销毁,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下。

何夕和我现在通过一支手电的微弱光亮摸索着的地方,就是一个这样的实验基地。

塌陷洞口的下方,是一间极其凌乱的工作室。何夕下来过好几次,手电电池的电力已经不足,要不是上面地窖里的那盏灯透过洞口还能洒些光下来,只靠手电还真不行。

淡淡的光圈在四周缓缓扫过,坍塌的土石,倾倒的橱和木架子,玻璃容器的碎片,歪斜的桌子和半拉开的抽屉,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和本子。

这一切慢慢地显现在暗黄色的光环里,又再一次在黑暗中慢慢隐去。可以想见当时这里的日本研究人员撤走时,是如何急促与慌乱,那种绝望的情绪,远隔了超过一甲子的岁月,又在这阴森的地下缓缓浮起。

我拾起一张纸,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示意『可夕把手电照过来。

“你懂日文吗? ”她问。

‘’不懂。“我说着把纸重新扔在地上。

何夕的手电光柱在一个地方停住了。

“你看那里。”她说。

她照着的那个角落,放着一排十多个木箱。

我走过去,发现这些木箱都是打开着的。何夕走在我的身边,她把手电对准了其中一个箱子。

“这……”我蹲下身把箱子里的东西抓出来。

“太岁? ”我转头看何夕,她点了点头。

“这里的环境几近密闭,这些太岁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再长大过,可能还略有萎缩,但肯定还是活的。”

在这昏暗的手电光下.手里的太岁呈偏黑的褐色,触感和莘景苑里发现的太岁差不多,约四五斤重,样子却和之前两个都有所不同。

再看其他的箱子里,除了一个箱子是空着的,其他每个箱子里都有一个太岁,模样最奇怪的一个是呈弯曲的细长棍状。

太岁是有了生命的内脏! 我想到了何夕对太岁的论断。内脏在基因发生变化之后,一个个都被激活,就像跃龙门的鲤鱼,争先恐后地要挤出体腔,让原本依赖它们存活的宿主爆体而亡。

那么这些太岁是从何而来? 这里不是73l 部队的实验基地吗? 难道说,他们当年在进行这样的实验? 何夕见我注意到那个细长的太岁,对我说:“这个太岁原本是一个女人的大肠。”

我立刻有一股呕吐的冲动。

“大肠? 大肠也能变太岁? ”

“肠也是内脏,木箱上贴着日文标签呢。不仅肠,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什么? ”

“大脑。”

“大脑? 怎么可能连大脑都会变太岁,那个东西在哪里? ”

何夕用手电筒指向…个木箱。

就是那唯一一个空箱子。

“怎么是空的? ”

“我想,是被赵自强取走了。”

“赵自强,他进过这里? 你确定吗? ”一听见这个名字,我的心就抽紧了。

“八九不离十。我找到一些工作日记……”

“等等,你懂口文? ”

“是啊,怎么? ”何夕不解地望着我,“这很奇怪吗? ”

“呃,没什么,你继续说吧。”我悻悻地摆了摆手说。

不知她懂多少门外语,实在是让我有一些压力……

“当时731 部队进行几乎可以被称为疯狂的实验,把各种各样的细菌和病毒投放进人体,查看人体的反应,试图找出一些最凶猛的用于生物武器。在这样的实验中,新种类的细菌病毒不断被培植出来,而在这个实验基地里,一个研究小组偶然培育出一种病毒,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死亡,而且死亡时的样子极其恐怖。考虑到这样的死亡方式能极高地在战场上打击敌方,很快整个实验基地都转向研究这种病毒。”

“范氏病毒! ”我脱口而出。

不料何夕却摇了摇头:“我看了一些零星的资料,觉得和范氏病毒有一些区别。但是殊途同归,以不同的方式,却同样修改了那一小段基因,所以感染者的症状和范氏病毒颇为相似。最先培育出的病毒,都必须注射进实验者体内才能起作用,并且人与人之间不会传染,这个研究基地用了两年的时间,前后培育出数百个变种,最后终于培育出一种有强烈传染性的病毒变种。他们做过一次传染性实验,在一百人中投放一个病人,他们彼此之间只是一般接触,三天内所有参与实验的人员全部死亡,无一幸免。”

“731 部队……”我喃喃地念叨着。太可怕了,这比莘景苑爆发的范氏病毒,传染性还要高。真不知道为了这个实验,当年死了多少中国人。

“幸运的是,当这个研究所开发出了成功的病毒,正要上报73l 总部时,日本战败了。”说到这里,何夕也仿佛松了口气。这样的东西要是用到战场上,比沙林毒气要可怕一万倍。

“那么这些太岁? ”

“他们搞出的数百个变种里,有少数几个变种会把实验者的内脏变成太岁,概率相当高。甚至其中一个实验体在最后死亡时,痛苦得狠狠往墙上撞,撞碎了头骨,然后就发现,他的大脑竞也变成了太岁。当然,那些研究员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研究具有传染性的病毒上了,只是保留下来这些太岁,以备将来有空的时候研究。”

“你看那些试管。”何夕用手电一指。

一个倒在地上的木架子上,有大量的圆孔,是专门用来插玻璃试管的。虽然倾倒了,但还是有些试管插在上面,不过更多的试管散落到了周围的地方,许多已经破碎了。

“那些试管里就是病毒,不同的试管里是不同的变种。死去的罗二一定是弄碎了某个试管,当时是夏天,他穿得不多,所以肯定被玻璃碎片割破了皮肤。”

“你怎么连他被割伤都能肯定? ”我奇怪地问。

¨如果他弄碎的试管里装的是这座研究所最后的研究成果——具有高传染性的病毒,你觉得中国现在还会这么太平吗? “

“谢天谢地。”我庆幸地说,“那么,关于赵自强? ”

“昨天我从那个家伙的口中了解到,这座房子在空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但没少东西。联想到赵自强曾到这里进行调查,应该就是他。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智商的确不错,而且细心,所以不可能没发现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这儿有几个橱里放着极完整的实验记录,每一个变种都有专门的记录,可是,关于最后那个高传染性的变种记录却不见了。”

我刚想说话,何夕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听她说。

“你觉得可能是研究员撤离时带走了吗? 但我从一个研究员的工作日记里了解到,实验成功后他们在向总部汇报时,已经做了副本一并交到731 总部。而且这里少的不仅仅是那一个变种的记录,其中关于极易产生太岁的几个变种的记录,也不见了。你想,他们撤离时连这些太岁都没有带走,却怎么会单单带走这砦文字资料? ”

“这么说来,只有赵自强了。" 我点头说。

“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其他的太岁都不拿,单单只把那个大脑变的太岁取走。”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说,“其实他是每个都想拿走吧,不过文字资料已经很重了,这里每个太岁又都有些分量,如果只能勉强拿其中一个的话,是你你会选哪个太岁?"”大脑。“何夕毫不犹豫地回答,”大脑的结构毕竟要比其他器官复杂得多,由大脑变成的太岁,研究价值也比其他太岁大得多。“

“这不就结了?"我说,”只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这样看重太岁? “

何夕摇了摇头。

“我敢打赌,他们对太岁的研究程度,要比你们海勒国际那个专门研究太岁的实验室深得多。" ”可能是我对那个实验室知道的太少吧。“何夕的语气里带着黯然。

她已经发现,对海勒国际,她不了解的还有许多。

我不想继续这个会令她不快的话题,再一次扫视这个工作室,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通道,通向什么地方去的? ”

“你想去看看吗? ”

我跟着何夕,小心地绕开那个周围都是试管碎片的地方。虽然我现在穿得很厚实,不过……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这是条甬道,狭且矮,我们只能弯下腰前进。

走过约十米,前面是个比刚才的工作室大得多的空间,足有上百平方米大。这里被铁栅栏一隔为二,栅栏后面,赫然倒卧着十多具白骨。

“这是一个观察间,注射了没什么传染危险的病毒的实验者就被关在铁栅栏后面。再往前应该是些封闭的实验场所,不过甬道塌了,走不过去。" 何夕说。

我看着这十几具受难者的尸体,默然了几秒钟,对何夕说:“回去吧。" 那段苦难的历史已经过去很久,但每个流着中华血脉的人都不能将它遗忘。

回到工作室,何夕告诉我另一条甬道也走不通。这些年来这里经历了好几场地震,每一次都可能堵塞这些地下空间。

“那我们上去吧。”我说。

“再等一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何夕把我领到竹梯边,用手电近距离照在土壁上。

是两行用锐器刻的字。看翻出来的泥土划痕,应该是近几个月才刻上去的。

“弼马温般的模样,梁士彦帐下听命。”

“这里目前除了我们,可能就只有三个人知道,罗二、赵自强和那个家伙,你说会是谁刻的?"”罗二很快就死了,而且这里应该把他吓得够呛,那个家伙肯定也是个胆小鬼,如果不是要骗你,我敢肯定他都不敢下到地窖来。只有赵自强了,不过,他写繁体字吗?"何夕摇了摇头:“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父亲教我们的是简体汉字,可这两句话是用繁体字写的。但其他两个人更不可能写繁体字了,除非有第四个人下来过。”

“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熟悉? 难道你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

“这显然是个谜题,我记得,病毒骑士是个很喜欢这类游戏的人。”

几乎所有高智商或者自认为高智商的犯罪者都喜欢这类游戏,他们或者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进行犯罪,或者索性用谜语的方式暗示自己的目标或目的。这是一种挑衅,更是一一种蔑视,他们相信即便这样做了,警察还是拿自己没办法,这能让他们产生更强烈的犯罪愉悦感。当然,很多自作聪明者因此而落网,但也有少数人留下的谜题从未被破解,或者即使破解也是在许多年之后,时过境迁了。这就成为一个传奇,成为某种人向往追求的目标。

病毒骑士就是这样一个人。

现在我开始相信,他在对上海发动恐怖袭击之前,一定会留下类似的谜语,如果能及时发现并且破解,就能挽救这场灾难。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搞清楚,所谓“弼马温般的模样,梁十彦帐下听命" 是什么意思。

在罗二家喝了点水,我们在前沟村前拦了辆过路的小货车,给了司机五十块,他就高兴地答应载我们回石人城。在石人城简单地吃了点,就坐长途客车回了哈尔滨。

我们买了次日早九点回上海的机票,在哈尔滨住了一夜——当然,是两间房。

至于那个逃跑的王八蛋,现在暂时没工夫管他。

那两句话我们一直在琢磨其含义,可就是不得要领。这个谜语,明显要比第一次的填字游戏难许多。

这两句话是要单独看,还是要连在一起看? 一个长得像猴子的人,在一个名为梁士彦的人手下当差? 这样解释有意义吗? 把何夕领进家门的时候我脸上有些发烧,一个单身男人的住所通常和整洁是不会沾边的。可是何夕的两个大旅行箱在家里,她总是要来取的。

“你还住芮金宾馆吗? ”我问。

“嗯。”她顺口回答,眼睛四下打量着,嘴角忍不住微微露出笑容。

“咳,这间是我的书房。那个梁士彦,我想上网查查,说不定有收获。" ‘这样说,有一半是想解我的困窘,可是打开电脑用GOOGLE一查,我们两个立刻大喜过望。

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出处是《隋书·列传第五梁士彦子刚梁默》。

梁士彦,字相如,安定乌氏人也。少任侠,不仕州郡。性刚果,喜正人之是非。好读兵书,颇涉经史。周世以军功拜仪同三司。

关键在第一句,这个叫梁士彦的大将军,表字相如。

“梁士彦帐下听命" 这句话,从文理上看本是有些奇怪的,因为”梁士彦帐下听令" 读起来更顺。为什么病毒骑士弃“令”用“命”,这原本就是我们考虑过的一个问题。

现在我明白了,在灯谜规则里,和答案有关的字是要回避的。

“梁士彦帐下听命”可以有两个解释,一个顺意,即在这位梁将军手下听命;还有另一个解释,就是“梁士彦在帐下听命”,省了一个‘’在‘" 字,意思却和之前相反。用后一种意思,’‘命“为’‘令”,“梁士彦”为“梁相如" ,合起来就是”令相如“。”令“与’‘蔺”谐音,这个灯谜的答案就是战国时期因“完璧归赵”而名传千古的蔺相如。

这么说来,“弼马温般的模样”也是一个灯谜了。

我和何夕相视一笑。

这个‘’弼马温般的模样“单列出来是有砦难猜,但把蔺相如猜出之后,前一个灯谜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弼马温般的模样“就是长得像弼马温,用文言说,就是”像如弼马温“或”相如弼马温“。刚才已经有一个蔺相如了,只要稍有些历史知识的,就会想起中国古代另一位名叫相如的名臣——西汉的大文学家,因为和美女卓文君私奔而传为美谈的司马相如。

弼马温在这里的解释不是齐天大圣孙猴子,而是:司马。这个灯谜的答案就是司马相如。

‘’弼马温般的模样,粱士彦帐下听命“的意思就是”司马相如,蔺相如“。

但这两个人又代表着什么呢? 难道这是个双层谜语,现在这“司马相如,蔺相如”才是真正的谜面? 我和何夕都反复念了几遍,苦思冥想。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这是个有名的对子,我不由自主地顺口念了出来。我知道有一个下联是”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何夕也跟着念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感觉关节就在这句里。”她皱起眉说。

我突然大喊一声站了起来。

何夕被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想到了? ”

我仿佛被巫婆干枯的手轻抚全身,每根毛发都战栗起来!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就是名相如实不相如! 赵自强,那不是赵自强! ”

“什么叫不是赵自强? ”

“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不是说莘景苑就是范氏症,再就是病毒骑士。

你大概想不到,这些年我曾经经历过许多非常诡异的事件。“

“我从那个郭栋和甄达人与你说话的时候听出来一些,对这些我也很好奇。不过你现在提起这些,是和赵自强有关吗? ”

“因为见识过这个世界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上一次甄达人所说的一句话,其实也是有可能的。”

“甄达人? ”何夕蹙起眉,似乎一时想不出达人兄曾说过什么有意思的话。

“他曾经猜太岁会不会有思想。尽管从人类对生物的认识,这种没有脑状组织的东西不该有思想、有智慧,但如果太岁真的能思考,也并不见得能让我多吃惊。特别是,”我顿了…一下,说,“特别是一个原本就是人脑变成的太岁! ”

“啊!"何夕掩口惊呼。

“我想,那个太岁并不是赵自强带走的。它和赵自强之间一定已经取得了某种联系,或者说,它附在赵自强身上,已经合二为一了。" ”怎么合,难道它还能渗进赵自强的头骨,取代他原先的大脑? “

“可如果是像水蛭那样,吸在人的身上呢? ”

“呃……" 何夕露出嫌恶的表情。

“当然也不一定是那样,我又没看见。我猜那个大脑原先的主人在被日军关押前是个教书先生,水平不高,但在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他写在土壁上的字是繁体字。" “可是……”何夕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一时间还不能接受如此夸张的假设。

“我已经想通了很多东西,嗯,从赵自强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失去原先的记忆。这样说来,他现在同时拥有两个大脑,两种人格。”

我从书桌上抓起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对何夕说:“你还记得这个吗? ”

“实验已完毕,王者复仇即将开始? 这不是病毒骑士填字游戏的答案吗?”

“没错,当时我和郭栋都认为,破解的关键在‘王者’这两个字上。

王者代表了病毒骑士的身份,破解了他的身份,也就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复仇。现在看来,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对填字游戏的破解有个小小的差错。“

“差错? 什么地方不对? ”

我用笔把“王”字涂掉,代以一个字。

亡! “是亡者复仇。我们都认为毫无疑问是王者归来的王,其实却是死亡的亡。我们当然不会想到这个字,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回来复仇。

但是他现在真的回来了。“

何夕被打懵了,她呆呆地看着“亡者复仇”这几个字,说:“这,这也太……”她说不下去,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离奇的事,可一切痕迹都和我的推断那么契合。

“这样,复仇也就顺理成章。一个被731 部队害成这样的人,他如果要复仇,该冲着谁去? ”

“日本人。”

“对,就是日本人。”我点头,“你知不知道莘景苑的第一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

何夕摇了摇头。她没关心过这些,而我是记者,我的采访内容包括这个。

“那个老头是个日本人,确切地说是个参加过日本侵华战争的老兵。

他的儿子做中日贸易,娶了个中国太太,举家都搬到上海来住。他儿子一家就住在莘景苑正对面的小区里。不过那老头和东史郎不同,虽然住在中国,却并没公开表示过对当年所作所为的忏悔。你看,就连病毒骑士的实验都是从这样一个日本老兵开始的。“

“口丁是他选择上海作为复仇的场所,就算他的复仇从日本人开始,可是不可避免的,会有比日本人更多得多的中国人被他害死,他就不考虑这点吗? ”何夕提出了她的疑问。

“我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正确,但是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我看了看何夕,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假设你是那个由大脑变成的太岁,存地下的这人十多年里,除了一心想要向日本人复仇,还会有什么感觉? ”

“在那种地方……”何夕闭上眼睛,真的照我说的去想象,脸慢慢变得煞白。

就在我看得心疼,想让她停下来,直接告诉她我的想法时,何夕睁开眼睛。

“我想.还有孤独吧。”

“对,就是孤独。独自在黑暗中待六十多年,没有任何同类交流,那是任何生物都无法忍受的寂寞。就算……就算所有的太岁都能思考,这个人脑太岁在那个地下室里可以和其他十几个太岁以某种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交流,这么长时间下来,它们也同样会感到孤独。”

“你是说,他不仅要复仇,更想要同类? ”

“是的,为什么赵自强把那几份极易产生太岁的病毒变种资料也取走了? 他在莘景苑要进行的是什么实验? 他就是想制造出一种病毒,既能高效传染扩散,又能让所有感染者都蜕变成太岁。有全世界的人来陪他,当然就不再孤单。”

“太疯狂了,这听上去太疯狂了。你的推论有一个大漏洞,如果赵自强是因为和人啮太岁合二为一,才化身为病毒骑士,在莘景苑进行实验的话,不要忘记,他、我哥、伦勃朗可能还有父亲,他们对范氏病毒的神秘研究并不是近几个月的事。早在赵自强来前沟村的几年前,他们就开始和匕首组织合作,开始了那项不知什么目的的计划。而莘景苑里的太岁是从伦勃朗处发现的,也就是说伦勃朗对太岁的事情相当清楚。伦勃朗可没被附身,他为什么对太岁感兴趣? 这些你怎么解释? ”

我现在大脑出奇地活跃,何夕提出漏洞之前我并没想到,但等她问完,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并不一定是矛盾的,为什么赵自强被太岁附身,伦勃朗他们的计划就不能和太岁有关? 或许你可以说是巧合,但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的是。伦勃朗追求的是什么? 范哲说过,永生! 你有没有想过,永生和太岁之间的关系? 如果太岁是有思想的,那么这种思想从哪里来,会不会继承自原先的宿体呢? 要知道……哦不,你就是学医的,你肯定知道,人的思想一人的精神究竟是否完全出自大脑,到现在也依然是有争议的,精神和躯体之间的关系,还有太多的课题需要研究。如果生物的内脏成了太岁,却仍能保留生物原先的意识——至少由大脑变成的太岁做到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永生呢? 亡者已经回来了,只有死亡,才能获得永生! ,,”你的意思是,这么一群人,他们一直在研究病毒和太岁,其中有一个人偶尔和太岁合体,所以更推动了原先研究的进程? “

“是的。其中肯定还有些我们暂时搞不清楚的诀窍,但大方向是这样的。而且,伦勃朗他们多半不知道赵自强的变化,也不知道病毒骑士的事。总之,他们不会这么草率就作出让范氏病毒在全球蔓延的决定。,,”他们被赵自强利用了? “

我点了点头:“难道你不觉得,伦勃朗对他合作者干的一些事毫不知情吗?"”你指什么?"“比如那天下午,他在听到我说范哲的医用一次性手套被人蓄意戳出小洞时大惊的神情,就说明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何夕紧紧盯着我,“你说那是赵自强干的? 是他害死了我哥哥? ”

“他的嫌疑最大,被这样一个太岁附了身,就算他原先的大脑还能工作,保留了原先的意识,但性格里恶的一面肯定会被激发出来。以他的成长经历和性格,肯定有太多事情压抑在心里,他的性格肯定是扭曲的,现在负面情绪大爆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

“可是哥哥这么好的人,哪里得罪过他。" 何夕握着拳头,指节发白,眼眶却渐渐红起来,”难道说…?

“怎么,你想到他为什么害你哥了? ”我忙问她。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点……" ”你是说赵自强喜欢你?"“大概吧。但因为我很讨厌他,所以看见他时,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差。”

“那就对了,他被复仇的情绪影响了,不仅仅太岁要复仇,赵自强也要复仇。原先因为自卑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现在都有了胆子。我打赌他现在一定想要得到你,在这之前,先把你最爱的人干掉! ”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下地狱。”何夕红着眼睛说。

“相信我,一定可以逮到他,现在我们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不过,要是他处于这么疯狂的状态,因为我而害死了哥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上海,我也在,为什么从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特别是这段时间……" ‘何夕看了看我,说,”这段时间我和你走得很近……“

刹那间我心里竞有一丝幸福的感觉,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但何夕刚才看我的眼神确实让我微微眩晕。

赶紧让自己从这样的情绪里摆脱出来,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这么想来的确奇怪,赵自强肯定是知道你来上海的,他应该时常躲在暗中观察你,如果他喜欢你喜欢的发狂,~一定要得到你的话……" ,突然我想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看着何夕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怎么了?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何夕问我。

“我们……我们被袭击是几号? ”

“好像是十一月二十一。你是说,赵自强袭击了我们? ”

“我是说,”我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润润嗓子,“赵自强结束实验那天,恰好也是这一天。”

何夕的脸色也变了。聪明如她,隐约猜到了我想说的话。

“他不会只是简单袭击的,那时我和你冈IJ相识不久,他并没有特别针对我,而你,虽然你说身体没什么异样,但是,但是……”

要得到一个女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但对赵自强来说,他却比其他所有人都多出一种方式。对于被太岁附体的人,要得到另一个人,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把那个人变成同类。

如此孤独的他,想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同类。这样的人,首先要做的,难道不是把最喜欢的人先变成太岁吗? 原先就研究着范氏病毒和太岁的赵自强,被太岁附身,又得到了731 部队的实验记录,同时还有范哲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程根内脏样本,这些东西加在.起,足以令研究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以此制造出的新病毒变种,在经过了莘景苑的大范围人体实验之后,赵自强又使用了上海最先进的生物实验室整整七天,这七天足以让他制造出他想要的变种! 是的,这样的变种可‘能不仅仅只有一种。他当然会造出能高度扩散的病毒,但感染这种病毒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变成太岁。那么,会不会有另一种病毒,这种病毒不会传染,但注射入人体之后,在一定时间之内,必然会产生太岁呢? 否则,又有什么能够解释,突然出现在何夕体内的是什么东西? 只是注射少量的液体,苏醒后感觉不到异常是很自然的。

十一月二十….日,赵自强一结束实验,立刻就对何夕注射了病毒,他没办法再多等待哪怕一天,这完全符合他的情绪反应。他可能雇了个地痞流氓,把我们引入暗巷动手。然后病毒就在何夕的体内生根发芽,相对于一一般范氏症患者急速膨胀的内脏,它缓慢但稳定地生长着。这种缓慢是相对而言的,事实上以时间上算起来,速度要比正常胎儿快一倍以上。

“那么……”何夕的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我的子宫变成了太岁? 不,应该说子宫里的东西是太岁。可是这个太岁为什么不像其他所有的太岁一样,是内脏呢? ”

为什么在子宫里,而不是子宫本身? 这的确和其他所有的情况都不同。

莫非……

‘’你算一下,那天是不是排卵期? “

和一个男人讨论这样的话题让何夕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没有精子和卵子无法单独成为真正的生命,但这个一般只限于人类。在自然界的一些生物,至少我知道有些鱼是这样,找不到雄性的时候,单独的雌鱼也能繁殖后代。其中的关键,就是基因。”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基因是生命的蓝图,动一下基因,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生物。基因可以让内脏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太岁,可以让没有受精的卵子孕育生命,要是修改基因的病毒恰好碰对的话,为什么不能让卵子孕育成太岁? “你必须立刻动手术,拿掉它,就在上海做,应该还来得及。" 我说。

“并不差这几天,现在线索越来越清晰,眼看……"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听我的,今天我就陪你去医院。“

何夕怔怔地望着我,许久,她微微露出笑容,说:“明天吧,今天我有些累了。”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么放松一下吧,你想干什么? ”我说。

何夕装模作样的想了很久,才说:“我想看报纸。”

我笑了,还以为她要提怎样的要求呢。

“就看今天的《晨星报》吧,报社送给我们记者全年的,就在信箱里,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我飞快地跑出门去。

我们都在努力让彼此轻松起来,很努力。

《晨星报》有厚厚四沓,一沓是综合新闻,一沓是体育,一沓是经济,还有一沓是周刊。我把前三沓扔给何夕,自己拿了周刊看。今天是文化周刊,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周刊。

看到第四页,这是娱乐版,有漫画,谜语和填字游戏。我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填字游戏的作者。

万瑞斯骑士!

末路·一小时五十五分钟

横向:

一、源于希腊神话里的战士,在日本被改编成动漫,有黄金、白银和青铜三个等级。

二、意为为了报答知己可以牺牲生命。

三、和孙武有关的歇后语,意指能力很强。

四、杜甫的著名诗句,充满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五、郭富城的一首歌曲名称,也是邮寄信件却被退回的原因之一。

六、陆游临死前所作诗中的一句,

七、成语,形容因为不高兴而离开,载于《三国演义》第六十回。

八、正在征集网民电子签名,将于本月公布的中国首个和公民节约相关的公约。

九、李叔同皈依佛门后的法号。

十、1967年2fl 在中国发生的一场政治事件

十一、动画片《灌篮高手》里的人气男主角。

竖向:

1 .名著《西游记》里的章节名称。

2 .《射雕英雄传》中全真七子之一。

3 .福建的著名沿海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

4 .著名现代诗人,写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等经典诗句

5 .孙悟空的另一个名字

6 .成语,也是一个让自己越来越富裕的方式

7 .猪肉的一种,肥瘦相间。

8 .韦庄长诗中的一句,该诗被誉为反映唐代政治现实的最后一首史诗。

9 .歌曲《爱我中华》里的一句歌词。

虽然不难,我可没耐心去做,赶紧翻出答案,一一填进去。

何夕看着我把答案一条条填进去,眉头越皱越紧,我也是一样。

“怎么和上次区别这么大? ”她问我。

我没吱声,根据顺序,把答案写成两组。

横向:

1 .圣斗士

2 .士为知己者死

3 .孙武用兵以一当十

4 .朱门酒肉臭

5 .查无此人

6 .王师北定中原日

7 .拂袖而起

8 .公民节约行为公约

9 .弘一

10.二月逆流

11.流川枫

竖向:

1 .圣僧恨逐美猴王

2 .孙不二

3 .厦门

4 .北岛

5 .孙行者

6 .开源节流

7 .五花肉

8 .一朝五鼓人惊起

9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写完我对着纸发愣。

这是什么呀? 这次把头一个字连在一起的方法是不对的,末尾或者头尾也都不对。

我脑子里转着无数个排列组合,很快就晕了。

不行,不能光是我们两个。我忙拨了个电话给郭栋,告诉他病毒骑士

又出现了,让他去买份今天的《晨星报》,招呼解密高手一起破解。

带何夕去医院的计划只能延后了。因为既然病毒骑士已经宣战,就说

明他即刻就要开始袭击,甚至就是今天! 而他投稿给《晨星报》,更是对我的一种挑衅,我不信这是巧合。

打完电话,我问何夕:“你看出什么没? 我是一团乱。”

“没有,”何夕摇摇头,“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上一个病毒骑士的填字游戏和这个有很大的区别,首先上次总共只有十三条,而且没有分横向竖

向,次序排列混乱。这是正常的,因为他要在填字游戏中隐藏含义,严格按照填字游戏的排序就会使他制作的难度大大增加。可是这一次他做得非常规范,这也意味着如果其中有隐喻,那么做这样一个填字游戏要比上一次难百倍。没经过专业密码训练的人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就算这回他有两个大脑,但这两个大脑可都没经过这种训练啊。“

“难道你说这是巧合吗,笔名恰好重合了? ”

何夕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前后两次差异太大了。”

“我打电话问一下编辑。”说着我拿起电话就打晨星报社的总机。

“请转副刊部的编辑董卿。”

“董卿吗? 我是那多。”

“啊,你好,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意外,因为我和她并不熟。

“这一次填字游戏是你发的吗,是读者来稿吗? ”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这个版的填宁游戏每回都是用读者的来稿啊,最多有时候我觉得不够好,再稍作修改,或增补些内容。”

“什么! ”我对着话筒大叫一声,“你是说这次登出来的填字游戏是被你修改过的吗? ”怪不得我怎么看都找不出规律呢。

我突然的大叫可能让董卿不太高兴,她停了一会儿才对我说:“当然是要改的,就这次登的,原稿很乱,词条又不够多……”

“原稿还在吗? ”我急着问她。

“这我吃不准,要找一下,是前天收到的。”

“你帮个忙,千万帮我把原稿找出来。我这就赶来报社。这对我非常重要,谢谢了,真的非常重要。”我对她强调了几次,放下电话时,何夕已经把外套穿上了。

我们两个是以竞走的速度冲进新闻中心的,这股子势头让所有挡在我们前面的人都纷纷让道,然后对何夕行注目礼。

董卿见我们两个直冲过来,拿出一张纸递过来。

“原稿就是这个,怎么你认识这个万瑞斯骑士吗? 他没留真实姓名和地址,正愁没处给他寄稿费呢。”

“他要是留地址就好办了。”我一把接过原稿,“谢谢了,欠你个大人情。”

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给何夕拉来把椅子,两个人埋头研究起原稿。

依稀感觉到附近部门里几个色男的目光来回交错,不过现在可没空和他们打屁。

士为知己者死,北岛,孙不二,弘一,流川枫这几个词条都是董卿自己加上去的,原版的词条总数只有十五条。

原本的格式和上一次如出一辙。

1 .曲《爱我中华》里的一句歌词。 (纵)

2 .1967年2 月在中国发生的一场政治事件一 (横)

3 .正在征集网民电子签名,将于本月公布的中国首个和公民节约相关的公约。 (横)

4 .韦庄长诗中的一句,该诗被誉为反映唐代政治现实的最后一首史诗。 (纵)

5 .陆游临死前所作诗中的一句。 (横)

6 .福建的著名沿海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 (纵)

7 .郭富城的一首歌曲名称,也是邮寄信件却被退回的原因之一: (横)

8 .猪肉的一种,肥瘦相间。 (纵)

9 .源于希腊神话里的战士,在日本被改编成动漫,有黄金、白银和青铜三个等级。 (横)

10.名著《西游记》里的章节名称。 (纵)

11.孙悟空的另一个名字。 (纵)

12.成语,也是一个让自己越来越富裕的方式: (纵)

13.和孙武有关的歇后语,意指能力很强。 (横)

14.成语,形容因为不高兴而离开,载于《三国演义》第六十回。 (横)

15.杜甫的著名诗句,充满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横)

而把答案照这个顺序重排,则是:

1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2 .二月逆流

3 .公民节约行为公约

4 .一朝五鼓人惊起

5 .王师北定中原日

6 .厦门

7 .查无此人

8 .五花肉

9 .圣斗士

10.圣僧恨逐关猴王

11.孙行者

12.开源节流

13.孙武用兵以一当十

14.拂袖而起

15.朱门酒肉臭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病毒骑士填字游戏,可是我们还是和刚才那次一

样,看傻了眼。

“五二公一王厦查五圣圣孙开孙拂朱”,把头一个字连起来这都是些什

么呀!

这种感觉就好像看见一条光明大道,正奔向它的时候却一头撞到了墙

上。

最后一个字连起来也同样没意义。

这十五句的排列组合总数是个天文数字,到底这次病毒骑士是照着什

么排的?

“你看这两句的最后一个字。”何夕指着第十和第十一对我说。

“王,者? 亡者? 但其他句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却读不通啊。”

“我们反过来想,每句里肯定有一个字是有意义的。这十五个字是病毒骑士的宣言,所以里面非常可能含有‘亡者’这两个字的谐音字,这是他对自己的固定称呼。虽然第五句‘王师北定中原日’里也有‘王’,但和第六句‘厦门’的任何一个字连,都不通。但第十和第十一句正好包含‘王’和‘者’,假设这是正确的排列,这种排列顺序又不是死板的每句最后一个字,那么还有另一种算法,第十句‘圣僧恨逐美猴王’里‘王’是第七个字,第十一句里‘者’是第三个字。”

“七三?731部队? ”我立刻往第十二句看,第一个字是“开”。

“亡者开……是重复的731 排列吗? 也不对,那么其他句的规律是什么呢?”

我轻敲桌子,然后看看何夕。

“我想,这三句真的是以731 排,那么在‘开’后面可能会接‘始’,你看,后一句正好有个同音字‘十’。”

“嗯,亡者开始……”后两句加起来只有九个字,模拟排列要简单得多,再加上一点联想,我很容易就把“拂”和“臭”两个字找了出来。

“亡者开始复仇! 对,应该就是这几个字,后三句的排列顺序是八一一五。八一五?"我脑海里立刻蹦出了那个日子:”一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正式宣布投降。是的,他以这三个数字来作结束最合适不过,那最先三句的顺序就应该是九一八! “

当然是九一八,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始。

“十二月。”何夕把对应的三个字读了出来。

我心里一紧,看来病毒骑士存这个填字游戏里要宣布的,是他开始袭击的确切时间! “十二月七日。”何夕随即又多读出了两个字。

没错,先是九一八事变,再是七七事变! 可是,天哪,十二月七日! 我和何夕对看了一眼。

那就是今天! 剩下四句没破译,是更确切的时间,还是地点? 现在有了日军侵华开始和结束的时间,当中还夹了病毒骑士深恶痛绝的代号“731",剩下的会是什么? 我们把一个个抗战史上的重要时间填进去核对,试到了第五个,终于对了,一二一三,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七日下午五时亡者开始复仇! “

我和何夕不约而同地抬腕看表。

三点零五分! 还剩一小时五十五分钟! “你会选择在哪里开始复仇? ”何夕问我。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 我稍一思索,回答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夕点头。

我很快查到了日领馆的地址,万山路八号,在虹桥地区。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内肯定能赶到。

出租车在高架上一飞驰,我已经和司机说了三次,让他快点,再快点。

“快给郭栋打电话。”何夕突然说。

我一拍脑袋,竟把这给忘了,她也是刚想起来,紧张让我们的大脑都有些呆滞了。

“郭栋,我们破译出来了。”

“怎么可能,我们这里多少专家都没方向呢。”

“报上登的经过了编辑的修改,我们看到了原件,你听着,暗语是‘十二月七日下午五时亡者开始复仇’。”

停了两秒钟,郭栋肯定在看表,然后他大吼:“操,还剩不到一个半小时!地点呢? 地点有没有说? ”

“没有,但我们判断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

“什么? 日领馆? 你怎么判断的? ”

“病毒骑士的复仇是针对日本人的,所以我想日领馆是最可能的复仇场所。至于他和日本人的仇恨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已经在路上,很快就可以到达日领馆。我需要你们配合,必须立刻控制住那里。何夕和我在一起,她是最熟悉赵自强的人,看见了就能认出来。”

“见鬼,日领馆,那必须走外交途径。”

“还剩这么点时间,走你个屁外交途径,难道你想让上海所有人都一起去见鬼吗? ”我大骂。

“和他们解释,不行就冲进去。你们出面证实可以让他们相信。”

“好的,我尽量试试,哦,他妈的,我是说我们会尽全力。我这就赶过来,你在那里小心点别轻举……他妈的你看着办吧。”郭栋大爆粗口后挂断了电话。

三点五十二分,我和何夕从才停稳的出租车上蹿出来。我把五十块钱甩在司机身上,不用找了。

叫车花了一点时间,再加上该死的堵了一会儿车,比预计的时间晚了。

日领馆的门口等候签证的人排成长龙。虽然心急火燎的,但我还是生了个心眼,拉着何夕从排在最后的人看起,仔细地看了一遍。

何夕朝我摇了摇头,赵自强不在里面。

持枪的武警在门口站岗,我晕了,怎么忘了领馆是有守卫的,这能冲得进去吗? 但眼下没有瞻前顾后的余地,一咬牙,任旁边排着队男男女女诧异的目光里,抬脚就往门里走。

武警没搞清楚我们的路数,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反应,可门口负责放签证人员入馆的一个领馆工作人员伸手拦住了我们。

他开口就是一串日语,何夕飞快地和他对答了几句,他看着我们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怎么了,他说什么,让不让我们进去? ”我急着问何夕。

何夕摇摇头,继续急促地和这个人交涉着。

这个人不耐烦起来,连连摇头。

我心里一急,绕开他就往里闯。

他一把拉住我:“站住,你干什么! 警卫! ”他喊道。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我甩开他,不过武警已经站到我面前,枪口微微前倾。

“站住! ”他喝道。

我只能停住,转头对那人说:“这是非常紧急的情况,我必须立刻见到你们的领事。这儿要立刻控制起来。立刻你明不明白,时间不多了! ”

“刚才这位小姐和我说了,你们声称这里会被袭击。那么我请问,你们的身份是什么,中国警方吗? 请出示证件。”

“我们不是警察,但上海警方已经成立专案组,他们正在赶来的途中,或许他们已经给你们使馆打过电话了,你可询问一下。”

等候签证的人们轻微骚动起来,排在前面的一些人听到了一些我们的对话,正伸长脖子关注着他门眼前的这场冲突。

那人听我这样说,神情严肃了起来:“好,如果警察真的打电话来过的话……我这就去核实,不过在此之前,请你们待在这里。”他向武警示意,然后快步走向门房间。

另一名武警也走了过来,两人犄角状看着我们。

我再·次看表,三点五十九分。

离赵自强宣称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会不会已经到了? 那样的话,他注意到我们这场冲突,会怎么做? 扭头就走吗? 不,我想这个原先自卑、现在已经变得极其狂妄、公然进行挑衅的人,即便发现了我们等着他,也不会改变时间和地点。而投放病毒,只需要举手之劳。我无从判断他会川什么方式,因为可以用的方式实在太多了。

如果总领事能充分认识到重要性,全面配合的话,应该怎么做? 急着赶过来,对这方面其实片没有非常完善的想法。全面疏散人群并不是个好办法,把日领馆隔离也不行,就算赵自强最终无从下手,但上海所面临的危阶并不会减少半分。

看来,必须让人量见过赵自强照片的便农在日领馆内外巡逻,引诱他出现,然后立刻将其制伏才行。可这还来得及布置吗? 此时此境,我和何夕已经成为路人注目的焦点,引诱赵自强又从何谈起呢? 掌心越来越湿,我突然发现,竞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完美地应对。

能见到总领事又怎样,全领事积极配合又怎样,郭栋及时赶到又能怎样? 是期望赵自强出现,还是期望他不要出现? 即使能破解填字游戏站到这里,也对这座城市将要面临的灾难无能为力,我仿佛能够听见病毒骑士疯狂的大笑声。

那个领馆工作人员从门房间走出来,却是一脸的嘲讽冷笑。

“我们根本没接到过警方的电话,不过会不会有警察马上赶过来我倒是能够肯定,110 接报后很快就会剑的。捏造恐怖袭击传闻,哼哼,请看好他们。”

“好的。”武警说。

何夕用眼神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四点零四分。

我伸于去摸手机,此时我只能向郭栋求援。刚才他信誓旦旦说要尽全力,为何居然连电话都没有往日领馆打? “别动! ”离我最近的武警大喝一声,并且专刻把枪口对准了我。我知道这只是威吓性的,却也只好乖乖停手。

“把手慢慢拿出来。”

“我只是想打手机而已。”

“在警察到这里把你们带走之前,不要有任何动作。”他严肃地警告我。

警笛声已经隐约从远处传来,很快就变得震耳欲聋,然后戛然而止。

‘身警服的郭栋从车上跳下来,人踏步走过半张着嘴的我,向迎上来的那个日领馆人员重重点了点头。

“就是这两个吗? ”他问。

“是的,你们来得真快。”

“好,我带走了。”郭栋扔了个眼神过来,尽管我已经急到火烧眉毛,只得强忍着闭嘴,何夕当然更不会多话。

郭栋动作飞快,咔咔两声,冰冷的手铐已经锁在我们两个手腕上。然后推着我们上了警车。

中间是他,何夕和我一左一右挤在警车后座。

“快! ”车门一关上他就对前面的驾驶员说。

“没问题,我爱合法飙车。”听声音语调正是达人,马达的轰鸣声骤然响起,我的身体一下子贴到了座椅靠背上,警笛也又拉响了。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往日领馆打电话,我们现在又是要去哪里? ”

我问郭栋。

他一边拿出钥匙帮我们解开手铐,一边说:“如果赵自强是要向日本人复仇,那么今天他就不会来日领馆,而且日本总领事现在也不在领事馆。一边赶过来一边要给你打电话,却从内联网听见日领馆报警。”

一辆警车扯着警笛和我们擦车而过。

“那么他会去哪里? ”

“日本副外相访华,目的是修复中日关系,今天下午到上海,晚上市府在金茂君悦大宴会厅设宴招待。”

“金茂君悦? 在金茂大厦? ”我连忙看表,还有五十三分钟。

‘眨眼的上夫达人就加到了四挡,猛踩着油门。路口转瞬即到,我完全感觉不到他踩了刹车,右转的时候我和郭栋全都向左压去。这条是娄山关路,延安路就在前面。

这里到金茂人厦的路比到晨星报社还要多三五公里,虽然延安高架直通过江隧道,金茂大厦就存浦东隧道出口处,但现在是下班高峰,上海道路最拥堵的时候。

“这……能赶得及吗? ”

郭栋没回答我,直接对前面说:“达人? ”

“这可是警车,放心吧我的大哥! ”达人大声号叫着,不管前面在红灯前等候的车龙,从外侧直超上去,迎面来车忙不迭地闪开。

车到路口还没变绿灯,达人可不管这些,警车奔马一般冲出去,猛烈地拐了个S 形,连超几辆车,左转上了延安路。郭栋和何夕一下子把重量压到了我的身上,撞得我睑贴在:车窗玻璃上,差点撞断鼻骨,血涌上头,眼前甚至黑了黑,闷哼了一声。

透过玻璃,我正好看到一辆避让我们急踩刹车的轿车,打横着停在了马路中央,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厉的声响。后面的小货车反应神速,车头贴着轿车车身停了下来,自己却没逃过被后面大众出租车追尾的噩运。指挥的交警愣愣地看着警笛喇叭震天响的我们绝尘而去,直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也没做出动作。

“趁这段时间,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郭栋坐直身体说。

我用最简短的语言,把这两天的经历和我们的分析告诉了他。

郭栋没有提任何问题,抽出配枪,子弹上瞠。

“认出你们就告诉我,第一时间射杀,出了问题我顶。”郭栋把枪插回枪会,斩钉截铁地说。

“你枪法好吗? ”我问。这是唯一可能有效的办法。

“还行。”

……还行? 车已经上了高架,迎面是高架路况信息、的电子显示牌,通往我们目的地的高架干线道路,基本都闪着黄色——这表示全线拥堵。

达人大声咒骂着,车子经常大幅度地左拐右绕,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有的时候,他甚至通过车里的高音话筒,命令停前面的车往两边挪,给他整出一条空路来。

就这样开开停停,过了延安路高架茂名路口不远,离隧道人口还有约两三公里的地方,就算达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了主意。前路被车流完全堵死了,望出去一条车龙,就算让别人的车挪路,这一辆辆挪过去,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达人从车窗探出头,招呼前面的车让路,我一看表,已经四点四十一分。

这怎么可能来得及? “两辆摩托,我需要两辆摩托,我现在往延安高架西向东方向,刚过茂名路上匣道。重复一遍,延安高架西向东,过茂名路上口约一百米处。

从最近的交警那里给我调。三分钟,三分钟之内车必须到! “郭栋对着通话机叫道。

“你们两个谁会开摩托? ”郭栋问。

呃,自行车会骑,汽车也会开,摩托车却从没有开过。

“我会。”何夕说。

三分钟,四点四十四分,两辆警用摩托到了。

何夕接过头盔套上,我跨坐在她身后。

“把车开到市局去。”另一辆还是达人开,坐在后面的郭栋对两个开摩托来的警察说。

“抱紧。”何夕回头说了一声,一拧油门,摩托车突入前面两条车龙的夹缝里。

我实在想不到何夕开起摩托车竟然这么玩儿命,丝毫不逊于刚才开警车的达人,可通行的空间极小,并且常常需要蛇行,她却硬是把时速保持在五十码左右。

绝对的心跳加速,这比把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到两百公里要刺激得多,我起初紧抱她纤腰而生出的绮念早就被风刮走了。

进隧道了,两旁车子的前进速度快起来,留给摩托车的空间也比刚才大得多。何夕的身子向前倾,马达嚣叫着,时速表上的指针直线上升,很快过了一百。我的眼睛已经完全眯了起来,风把脸上的皮肤向后推挤,像针一样从衣服的各个角落刺进来,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冻僵,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呼啸声。

一辆按一一辆的小车被我们扔在后面,隧道出口已经在望。

前面是一辆大客车,何夕从内侧超上去。同·时间,一辆宝马车从外侧赶超,大客车往内一让,我看见那高大的车身像一堵墙压了过来。何夕忙把车往里借,旁边就是隧道墙壁,摩托的右反光镜在壁上擦出一溜火星,然后突然折断,向后抛飞出去。下一秒钟,摩托从客车内侧超出去,卡在了宝马的车前。这时,我才感到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跳动。

陡然开阔,绵延五里长蛇般的越江隧道已在身后。

车速表上达到了一百四十公里。我勉力转回头一看,达人的那辆紧跟在后。

今天这一前一后两辆在市区里风驰电掣的极速摩托,必将成为许多司机口口相传的经典。

摩托在金茂君悦人大门前熄火的时候,两个门童已经看直了眼。

何夕摘下头盔挂在车上,我慢慢跨下车。

她动作比我利索得多,看看我,问:“不会吐吧? ”

我摇了摇头:“不会。”

她一拍我肩膀:“那快进去吧。”

吐不至于,可是我的脚还软着。

分针刚刚指向五十。

还有最后十分钟——如果病毒骑士也这么准时的话。

要是他提早行动,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得把命搭进去。就算能把他击毙,为了保全整座城市,政府肯定会封锁这里,哪怕整座金茂大厦成为死域。

达人和郭栋也到了。

“在儿楼? ”何夕问。

“二楼。放松点,别跑,不能引起赵自强的注意。”郭栋快速活动着手指和手腕,他也被冻得够呛,不活动开连枪柄都握不紧。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抬脚就要进去,看见郭甄二人的警服,忙指指他们身上。

两个人会意,把警服脱了下来,往摩托车上一扔,只穿里面的毛衣。

腰上的枪套解下,把枪拿出来,塞进裤袋里。郭栋的裤袋偏小枪塞不进,我立刻把外衣脱下让他穿上。

“帮我们看着车。”经过门童的时候,郭栋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划意放慢了脚步,分成两队,一前一后进入了金茂君悦大酒店。

达人还点了一支烟叼存嘴里,以示他的悠闲。

一个着西装的年轻人站在两楼的楼梯口,看见郭栋时点头说:“郭处长,你来啦,我们刚接到市局的紧急通知……”

郭栋对这名市府人员一摆手:“时间非常紧急,没时间耽搁,我们先存外面转一圈,然后可能要进去,你关照一下。”

“好,不过现在外宾都已经就座,几位领导也立刻就到了,最好不要惊动他们。”他说着走到大宴会厅门口,和那里的一位工作人员小声说了几句,并指了指我们,应该是说如果我们要进去不用阻拦之类的。

从进门到上楼,我们的眼睛就没停下来过,一直在观察酒店里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何夕不用说,郭栋和甄达人肯定也看过赵自强的照片,干他们这行的眼力更是好,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发现。

“那多,我和你往这边。达人,你和何小姐那边,记住,发现目标之后立刻射杀。”郭栋压低声音说。

达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郭栋右手斜插进外衣里,和我一起把宴会厅正门左外侧兜了一.遍,再回到正门时,达人与何夕也同时返回,彼此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

“进去吧。”郭栋说。

门口的工作人员见我们走过来,往旁边一让。

郭栋却没急着往里走,问道:“先前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

“都是市府的人和外宾。”

“不相关的人没有进去过吗? ”

“没有。”他很肯定地说。

“那么除了这个门,还有哪里能进宴会厅? ”

“今天为了控制进门的人,几个边门都封了。”那人想了想,又说,“但后面有一个专供上菜服务员出入的门。”

“什么,请你立刻带我去。”

“这……好的,稍等。”他招呼了另一个人来暂时接替他的工作,然后领我们往后门走去。

从一扇小门进去,在走廊里拐过几个弯,我们转到了宴会厅的后面。

厨房就在不远处,许多服务员端着冷某或酒水在我们面前穿梭。

看样子是一顿中国式的晚餐。

前面大厅里,吊顶大灯的辉煌光焰任玻璃流苏的折射下一片灿烂,下面十几个圆桌错落摆开。所有人都着深色系西装,大多数已经坐下,还有些则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满耳听到的,都是日语。

对面本来半关着的宴会厅正门忽然全都打开了,两个人进来看了看,然后又走了出去。我知道,市府主要领导人的车队已经到达,即刻就要正式进场了。

离五点还差三分钟。

“我们进去转一圈,没发现就退回这里。”郭栋正在进行布置的时候,何夕却用手肘撞了我一下。

郭栋眼角余光瞄到,立刻收声。我们一起向她看去。

而何夕却在朝前看。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左前方一个服务员的背影。

这个男人长得并不瘦弱,走路的样子也不算佝偻,但当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却总觉得有股缩头缩脑的小家子气。这个男人仿似天生就具备着猥琐的气质,打从骨髓里冒出来,再如何昂首挺胸也遮盖不了。

他的手里托着个盘子,头微低着。盘里是一瓶五粮液,看样子正要给某一桌上酒。

“赵自强! ”何夕人声喊。

那人头一偏,看见何夕,微微一愣。

“赵自强! ”何夕狠狠盯着他。原先略有喧闹的大厅也安静了下来。

“你是准? ”旁边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这才发现他并不认识这个叫赵自强的服务员。

赵自强手里的托盘已经落下,但五粮液的瓶颈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他转回头,前方是一桌日宾。

曲臂,玻璃酒瓶划过一小道弧线。

砰! 郭栋的枪口冒起青烟。

砰! 再一声。

赵自强向前斜斜扑倒,后脑和后背都冒出血花。惊叫声此时才在大厅里炸开。

他的侧脸犹带着丝诡异的微笑,那瓶酒已经向前脱手扔出。

“警察! 都后退! 不能让这瓶酒溅到! ”郭栋声嘶力竭地大喊,声线已经因紧张而变形。

赵自强在完全发力之前就被击毙,他的手腕没使上劲,酒瓶在空中飞了一小段,就失速摔向地面。

郭栋的叫喊已经满是绝望。

达人的嘴张开,只剩一小截的烟屁股从口中慢慢滑落。

我一把从他嘴边接住烟,用尽全身气力,往那瓶洒的落点扔去。

刹那间,我的脑中闪过天上地下所能想起的万千神佛。我向他们祈祷。

千万……

酒瓶撞在地上,碎开。

几乎同时,未灭的烟头射进了溅开的酒液里。

六十八度的白酒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仿如能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红莲。

没有任何已知的生命能在超过一百二十摄氏度的环境里生存,病毒也不能。

反应最快的人这时才站起身来,向后踉跄退去。

有的人腿上用力,却没能站起来,座椅向后翻倒。

电光火石间,一切已然结束。

郭栋走到赵自强的尸体前,把他翻过来,他的小腹有一个不正常的凸起。

拉开他的衣服,一个奶黄色,表面沟壑纵横的丑恶东西像个肉瘤一样,长在他的肚子上。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汗这才从所有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别离·永生之钥

十二月十一日晚八点,香港阳和医院。

清晨我和何夕才解除了隔离,恢复自由身。所有被隔离的人都没有产生亢奋症状,病毒检测也都呈阴性。

那把火创造了奇迹,那瓶五粮液的残破瓶身被烧得乌黑开裂,只有在金属瓶盖的背面,才采集到一点点病毒,那儿没有直接燃烧。很微量,但依然是极其凶猛的病毒。

另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事发当时市腑主要领导人尚未进入大宴会厅。

不然市府主要领导人也要隔离三天,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本想解除隔离后立刻督促何夕去医院开刀,谁知海勒国际却通过正在调查他们的国际刑警组织,向中国的专案组转达了一个信息。因为何夕没有直接的联系方式,他们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把消息最快速地传到她的耳中。

范哲病危。

在经过海勒国际多次尝试性治疗失败,最后用专机转到海勒国际在香港阳和医院设立的危重病人生命延续研究& 护理实验室的范哲,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那本来颤抖微弱的生命之火,现在已经只余一缕青烟,很快将重归冷寂。

虽然范哲这些年所进行的计划还有着太多的谜团,但最后一面,何夕是无论如何要赶到香港去见的。

伦勃朗和赵自强已死,范海勒失踪,关于太岁他们究竟知道多少,这些谜团不知何时才会揭晓。

我上一次去香港办旅游签证的时候,申请了两次赴港旅游的机会,现在还余一次,这使我能和何夕一起飞到香港。

共同在范哲的病床前守候,对何夕,对我,这都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护理实验室并不和一般的特护病房混杂在一起,眼前的楼道两旁,白色的门后面,大多是各个医学实验室。

何夕在前,我在后,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内此起彼伏。

何夕在一扇门前停住了。

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她的于摸上门把,转动。

竟然是锁着的! 怎么会,何夕来之前已经和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联系过,他们知道何夕今晚到的。

何夕又用力转,门把纹丝不动。

“何夕,是你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里面问。

何夕整个人震动了一下。

“父亲……是你吗,父亲? ”

门打开了。

被国际刑警组织寻找多日不获的范海勒站在门后,苍老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弥散开去。上次他离开上海时,我隐隐感觉到的憔悴与悲伤,现在已经浓郁得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无法闪躲。

原本应该在实验室里的研究员此时一个不见,只有范海勒一个人,真不知道他是如何避开警方的耳目来到香港的。

“你来晚了二十分钟。”范海勒对何夕说。

何夕手中的提包滑落到地上。她从范海勒的身边冲过,跪倒在实验室唯一的病床前。

范海勒长长叹了口气。

我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但此刻我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那张病床旁。

曾经插在范哲身上维持生命的各种管子已经拔去,虽然我看过他的照片,但那上面微笑着的俊朗青年,和眼前苍白略有浮肿的死者判若两人。

只有脸颊的轮廓还依稀相似,那和我几乎完全一样的颧骨和下巴。

何夕的指尖拂过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那再也无法张开的双眼,有她曾经的梦想和太多的怀念。

都已飘散再不归来。

止不住的泪水在地上溅开。

轻轻地,我弯下腰,从后面抱着她。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再也忍不住悲痛,转身把头埋在我胸间,放声大哭起来。

我抚着她的头发,目光却落在范哲的睑上。

你最珍爱的,从现在开始,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不是作为你范哲的替代品,而是我,那多。

何夕哭了很久,声音早已经嘶哑,终于慢慢小了下去。

范海勒拿来一张白布,把他的养子盖起。

何夕抬起头的时候,我胸前的衣服已经一片狼藉。

“去洗洗吧,我有话要对你说。”范海勒说。

何夕望了自布一眼,撑着我的肩膀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把脸洗净,回来的时候抽了几张面巾纸,看着我胸口的衣服,有些迟疑。

我握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吧。”我接过面巾纸,把胸口简单擦了擦。

“现在,在警察的眼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罪犯了吧。”范海勒苦笑了一下,但睑上却没有分毫罪恶感。

“这么说,你果然才是一切的起点。”

范海勒向我点了点头:“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年轻人,不过,你也绝对无法想象,这个耗用了我大半生光阴的计划,是如何的壮丽与伟大。”

他竟然用了这两个非同寻常的形容词,我心里一动,说:“永生,是永生吧。”

范海勒原本还算从容的神情立刻变得极其惊讶。

“你怎么会知道? ”

“我还知道,你的计划和太岁有关。”

“哦天哪! ”范海勒更加愕然,“你竟然还知道太岁! 你不可能猜到这些,可是伦勃朗也不可能告诉你,难道是……难道是赵自强? ”

“可是范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太岁是永生的,即便太岁可以继承人的一部分思想,但那毕竟和人是不同的。以这种方式获得永生,并且想让全世界的人都这样。一个爬满了太岁的地球,就是你想象中的未来吗? 这就是你毕生所追求的理想吗? ”考虑到他和何夕的关系,我的语气并不激烈,但仍免不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毕竟,上海刚刚从一场灾难中逃脱。

“等等,那多,等等。”范海勒做了个让我暂停说话的手势。

“太岁继承人的思想,并且获得永生? 这真是太荒谬了。”他说。

这下轮到我愕然了。

“难道……难道不是这样? ”

“当然不是。你知道了永生,知道了太岁,却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看起来你们似乎碰到了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看了看何夕,又看了看我。

“是和赵自强有关吗? 能不能先告诉我呢? ”

“好吧。”我点头。

“还是我来说吧。”一直没有说话的何夕开口了。

她从范哲出事后发现有针孔的医用手套说起,把在上海和哈尔滨这一路极为曲折的经历,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说到医用手套的时候,范海勒表现出来的是震惊;说到腹中的太岁时,范海勒则陷入了沉思;而说到病毒骑士和赵自强的所作所为,范海勒竟是几乎难以克制的愤怒。

“怪不得你会这样猜测,真是没想到,赵自强居然被太岁附体,背着我们千出这种事情! 他提出进行大范围的病毒传染实验的时候我就不该同意,研究了几十年,真的看到希望的时候,还是太急功近利了啊。”范海勒痛心疾首地说。

“那么现在,您能把一切的真相告诉我们吗? 究竟是为了什么,您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何夕看着她的养父问道。

“太岁从何而来,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可是,太岁自然产生的几率,实在太过微小,我尝试用各种方法加大这个几率,直到我在实验室里发现了范氏病毒。说是发现,其实所用的方式,和73l 部队差不多,只是制造一个利于病毒和细菌快速进化变异的环境罢了。一开始的时候,我需要在实验室外,进行多生物的病毒实验,这不可避免的要引起动物学家的注意,所以,我宣布发现了一种新的,正在快速变异的病毒。”

“我在实验室里进化病毒的目的,就是让感染这种病毒的生物的内脏,能更容易地变成太岁。这种基因层面的控制,对现今的生物科技来说,还太精微。我们只能不断地试,不断地错,一点点靠近。当我们取得一些进展后,不可避免地,我们需要在人类身上实验,在这个阶段我们采用的方式,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每一次在人身上实验的病毒,都是不同的变种,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并不仅仅是感染病毒的人死亡后产生太岁,而是感染病毒的人最终没有死亡。”

“什么,你是希望感染者活下来? ”我惊讶地问。

范海勒点点头:“我的最终目的是永生,是生不是死。今年八月,第一次,有一个病毒感染者成功地生存了下来,这个人就是程根。虽然范哲赶到的时候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杀死,但他冒险盗回的内脏,却使我们的研究有了新的方向。”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盖着白布的儿子。

他亲手盖上的白布,他亲手葬送的儿子,一切为了他的理想。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我们的研究突飞猛进,特别是在十月份,赵自强连续提出好几个建议。非常有创意,也非常有效的建议。我原本就很欣赏他的才华,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的怀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那些建议是从哪里来的。巨大的进展,使我们急需人体实验,而且是大量的人体实验,只要根据实验的数据进行再一次修改,就可以获得最后的病毒样本。就是让人体的内脏缓慢变成太岁,而人又不会快速死亡的病毒。不,不应该叫病毒,对我们的研究项目来说,这是一种生物催化剂。”

“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多的人进行实验? 当我们发愁的时候,赵自强却提出了一项大胆的计划,他说出来的时候,我和伦勃朗全都被吓住了。”

“就是培养出能在人之间传染的变种,在莘景苑投放,然后再以援助为名,实际采集数据,进行最后的研究? ”我问。

“是的,不过莘景苑是后来才确定的。选择中国,是因为中国刚刚经厉了SARS,已经形成了对传染病的应对机制,可以在发现传染的第一时间控制起危险地域。而西方国家是做不到这点的,这就会引起我们不愿看见的更严重的后果。整个项目的核心人员,就只有我、范哲、伦勃朗和赵自强。赵自强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最可能强烈反对的范哲已经成了植物人,伦勃朗和我都很犹豫,可赵自强却极力主张。后来,他说的一句话说服了我们。”

“什么? ”

“他说,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让全人类受益,这个计划如果成功,疾病和死亡都会离我们远去。在这样巨大的成就面前,任何牺牲都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我们之前已经通过匕首组织间接害死了很多人,既然走了五十步,又何必顾忌那剩下的五十步呢。

“所以,赵自强的计划最后得以通过,他先赴上海选择合适的地区投放病毒,伦勃朗作为援助专家顺理成章地取得数据和产生的太岁,想办法传递给赵自强,赵自强再转给我立刻进行研究。同时我如果有新的要求,立刻通过赵自强告诉伦勃朗,包括投放新的病毒变种。可是赵自强并没有把数据传给我,而是失踪了。为此我特意赶到上海,没想到我到上海之后,发现形势迅速恶化,最后伦勃朗也不得不为了保全整个计划而牺牲自己。可如今……”范海勒摇了摇头,叹息着。

“您说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到底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您和范哲、伦勃朗一起追求的永生是指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我想让太岁在人体内产生。”

太岁在人体内产生? 我皱起眉毛,这和我先前的理解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太岁在人体内产生,却并不会让人爆体而亡? 人不会死? ”何夕先我一步想到了。

范海勒点头。

“可是,这……这有什么好呢? 一个太岁在身体里有什么用,再说如果是心脏这样的器官成为太岁,人怎么可能不死? ”我问。

“变成太岁并不意味着器官失去功能,你所说的,附在赵自强身上的太岁就是极端的例子,大脑变成太岁之后,依然具有原先的能力。我把器官的这种异变称为太岁化,一个器官要太岁化,需要大量的能量,而在成功太岁化之后,则会基本停止能量摄入,就算完全断了营养,也能生存极长时间。不仅如此,它反而自身会源源不断地产生能量,比之前所吸取的更多得多的能量! ”

说到这里,范海勒微微一笑,却忽而转到另一个初听无关的话题。

“从年轻的时候,我就翻看了大量的占籍。中医之道,和许多方面有关,并不只是现在国内中医学院教的那些,这其中就包括道家。道家有砦记载,是真实的,或者说是有真实原型的,我从炼金术和炼丹术中,得到了好些切切实实的启发,并且成功地运用到治疗中。”

我听他说到这里,就想到了甄达人告诉过我的,对范海勒当年在中国时的调查。那时他进行的五花八门、在正统医学界看来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的实验,看来真的收获了成果。

“你知不知道道家练气,有金丹之说? ”范海勒突然问我。

“知道,金丹大道嘛,传说炼出了金丹,就可以……”我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范海勒。

“你想到了? 是的,我有九成的把握,道家所说的金丹,就是存人体内形成类似太岁的东西,然后以特殊的方式,把太岁的能量提取出来运用,达到延年益寿,甚而有更特异的能力出现。所谓永生只是.个称呼,修成金丹人可以活多久,三百年、五百年或是八百年,我不知道。并没什么东西可以真的永生,但是把太岁在人体内激活,再成功把这个新的生命体纳入到人体的大生物系统里,将是一次伟大的进化。前一次两种生物的结合——线粒体进入细胞使这个世界出现了高级生命,而内脏太岁化的奇迹,绝不会比前者逊色。”

“道家在千百年间摸索出的功法,是晦涩而艰难的,一个人要达到炼成金丹的程度,需要满足许多的条件,并且要数十年的时间,更极易出错,一旦出错就是致命的后果,所以修成金丹的人为数极少。炼金术最初的源起,就是希望用药石来刺激内脏,加速金丹的形成,今天我所做的,只是以西方医学为手段,其实本质还是炼金。和道家一贯做法的区别,是道家以功法从无到有,炼出金丹;而我求先成金丹,再以成熟的道家功法配以药物导引金丹,最终和自身化为一体。”

这真是太离奇了,任我见识再多,想象力再丰富,一时之间也感到难以消化。道家金丹术确有其事我能相信,事实上也有所耳闻,可道家的金丹竟然就是太岁……

仔细想来,的确两者有相通之处,太岁有强大的生物能,就像是牛物永动机,以此为核心,许多传说中的能力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然而范海勒用病毒来修改基因,让人体内自动产生“金丹”,这样离谱的想法……难怪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异想天开的程度,连我也自认拍马莫及。他竟然成功了,哦不,他只离成功一线,因为最后的数据掌握在赵自强的手里,已经随着那两枪烟消云散。

“可是为什么你们从不告诉我,连哥哥都不告诉我? ”

“我们有着光明的目的,却采用着卑劣的于段。无论我们会取得多么伟大的成果,中间的龌龊都是永远抹不去的。特别是范哲,他坚持要瞒住你。他说,如果取得了荣耀,就和你共享,黑暗中的东西,要由男人来背负。我想他说得对。”

“哥哥……”何夕眼眶一红,差点又落下泪来。

“这么说,何夕体内的是金丹? ”我想起何夕的问题,心悬起来,问范海勒。

范海勒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询问起何夕具体的检查结果。在仔细听何夕说了CT照出来的形状、验血各项指数以及何夕这些天来自己的身体感觉后,范海勒慢慢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是你说的金丹吗? 那难道不是太岁? ”

范海勒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说:“太岁一般都是由内脏转化而成,或者有的是一块肌肉,也有原本的良性肿瘤。可是何夕的情况,就像你们推测的,极可能是由卵子变化而成,现在就如十月怀胎,这个太岁正在…一天天成长,不仅仅是体积的成长,最后长成后所具有的能力活力,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太岁。这种比普通金丹更有生命力、更有灵性的东西,在道家有另一种说法,那是即便已经修成了金丹的人,也梦寐以求的境界。”

“你不会说是……元婴? ”我瞪大了眼珠子问。

“我不能确定,我只是这样猜想。”

我望向何夕,天哪,这是一个身具元婴的女人吗? 范海勒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何夕。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他说。

何夕接过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起的纸。

何夕把纸拿起,在下面有一把银白色的钥匙。看光泽,应该是铂金打造的。

何夕展开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两行。

两行都是数字。

“这是我在瑞士银行保险箱的编号和密码,下面那把是开启保险箱的钥匙。这场风波过后,我不知道海勒国际还能剩下什么,这是个足以击跨任何企业的大丑闻,好在我的那些不动产总该能保住给你。而这个保险箱里,是我一生研究的成果,包括对太岁的研究和一些修炼金丹的道家功法。”

“那父亲你? ”何夕听出了范海勒话中的不祥之意。

“但是作为你的父亲,我还是希望你动手术,把那个还未成形的太岁拿掉。我的研究还没有进展到元婴这一步,所收集的功法到底是否有效,也没有经过实验。毕竟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研究,途中危机重重,你就这么去修炼,实在是太危险了。" ”父亲,你告诉我,你准备要干什么,你可别干傻事啊。" 何夕上前一步,抱住范海勒,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傻孩子,”范海勒淡定地笑着,“不是有人替我照顾你了吗? ”

香港国际机场。

飞往日内瓦的航班还有四十分钟就要起飞。

“不再考虑一下吗? ”

何夕看着我,摇头。

“这是我父亲一·生追求的东西,我父亲、哥哥还有伦勃朗,他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希望能实现他们梦想的我,又怎么能因为爱惜生命而不去尝试。”她笑了笑,说,“或许,我能获得永生呢。”

我轻吻她光洁的额头、鼻尖和柔软的嘴唇。

“我等你回来。”

范海勒死了,在我们见到他之前,他就给自己注射了病毒,和让范哲致死的元凶一模一样的病毒。两个儿子接连死去,研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他早已萌生死意。与存铁窗中度过余生相比,他选择了比较体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让他在死时稍感欣慰的是,他的女儿将继承他的梦想,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回到上海,下了飞机刚打开手机没多久,我就接到了郭栋的电话。

“那多,有个糟糕的消息。”

“怎么? 难道还是有人被感染了? ”

“不是,是关于病毒骑士。”

“赵自强不是被你打死了吗? ”

“我们的法医负责对他的尸体进行解剖。今天早上,那位法医失踪了。”

“法医失踪? 这和病毒骑十有什么关系? ”

“一起失踪的,还有原本吸附在赵自强身上的太岁! ”

“什么?!”

“‘等待亡者归来’。这是他在解剖室里留下的话,用刀刻在赵自强的胸膛上。”

等待? 那会是多久? 我等待何夕归来,又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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