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红棉

时间:2016-07-04 11:29:46 

红棉在七月的阴雨中试图走进童年的记忆,因而在那许多潮湿的日子里,新婚的小妇人看上去病恹恹的,好象是一朵午后的睡莲,美丽中透着一些将至的衰败。人们的视线无法透过桑府高大的围墙捕捉到桑家媳妇的憔悴,但桑木在婚后仍不改昔日的风流洒脱,其实已预示了红棉不幸的婚姻生活。关于童年的一些如细雨的记忆,与桑府的清闲寂寞一同落在红棉的窗前。雨丝常常会拂到红棉的脸上,把她新搽的粉弄花,红棉这时会同所有的古典女子一样,在幽如历史的轻叹中,落一些泪,或者将案上的花折断,葬于留传后世的婉约诗词中。

红棉在桑府中的身影愈发单薄,看着她,深宫三千粉黛的怨嗔便在桑府的院落里层层曼延开来,比七月的雨更绵长。红棉在漫长的雨季里学会了靠记忆打发时间,于是窗外的十里雨堤,荡来一只小船,红棉独上兰舟,缓缓驶入她的童年。

十二岁的少女红棉在历史中于一个阴雨的早晨上路了,她和她的母亲要去寻找传说中能预测未来的隐士高风。隐士高风创造的一个个神话,在那个年代里,如同现在的流行歌曲,在很多人的嘴边传颂。红棉的母亲从一个说书的老头那里得知,高风住在三百里外的“风谷”内。“风谷”不是一个山谷的名字,它是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必然不同于其它的小镇,它孕育出了一个时代的神奇人物。

少妇与女孩的结伴同行,在官道上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阴雨的天气里,一切都是倦怠而暖味的。红棉的母亲,那个风韵绝佳的少妇,犹如一株傲然的雨荷,在人们视线可及的雨幕中亭亭开放,撩拔着很多人的心。红棉与母亲同行,那时,许多灼射母亲的目光偶尔也会误撞上她,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这趟远行的真正目的了。

母亲在临行前再次跟红棉讲述了十二年前发生的异象。母亲说,那一年最大的一场雨居然是红色的,就像血的颜色。那场雨整整下了三天,所有人都呆在屋里不敢出来,以为是老天爷发怒,要降灾难下来。那三天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在恐惧中生活,人们变得谨言慎行了,人们其实都在等待不愿发生的灾难来临。后来人们才知道,红色的雨只落在了我们这个城市,于是,便有人说,我们的城市终将在一片血光中灰飞烟灭。红棉每听到这里,便认定了自己是个罪人,因为母亲最后总要说,其实只有我知道红雨是为你而下,我在榻上挣扎了三天,终于生下了你。雨在你出生的刹那悄然而止,甚至,雨停后人们居然在我们的城市里找不到一丝红色的印记,那些红雨就这样神奇地消失了。许多天以后,才有消息传来,只有城南的上千亩棉田,还保留着血的颜色。那一望无垠的棉田呵,就像被血浸泡过一样,充满杀机。

母亲说得红棉快要落下泪来时,这才又宽慰她说,其实人们等待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倒是那上千亩棉田,那一年卖了好价钱,让棉农们发了一笔财。有钱人买了红棉织的布挂在内室里,或者做成内衣贴身穿着,据说能够避邪,百毒不侵。

十二年后寻找隐士高风其实是因为十二年前的那场红雨,母亲说,只有高风才能知道红雨背后的真正含义。如果那是老天爷降下的一些征兆,我们却弄不懂它,这岂非是件很糟糕的事?

于是,红棉和母亲就上路了,去三百里外的“风谷”找隐士高风。

桑木是大侠古兰的徒弟,现在的桑木甚至比当年的古兰更加出名。宝马和美女是桑大少爷最喜欢的,这符合一个江湖大豪的秉性。江湖中许多有名的英雄以及洛阳城的百姓在春天时目睹了桑木娶妻的风光场面,桑木也一改当地民风,居然让新娘当众掀开盖头,于是大家才能一睹红棉的绝代风彩。新娘红棉因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被议论最多的人,大家都在为少年英雄桑木担心,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红棉这样的绝代佳人,桑木会不会在美人的温香软玉中失去大侠的豪迈和让女孩子着迷的风流?这一时成为人们最关心的话题。

桑木当然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在婚后的第三天,就告别美丽的新娘,带领他的三个结义兄弟去了关外。他们得到确切的消息,长白山上,出现了一匹稀世的宝马。传言此马通体雪白,只有四蹄漆黑如铁,乃大宛名驹汗血宝马与长白山野马交配而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又有传言说,此马暴烈异常且天生蛮力,关外已有数名高手为它所伤。少年英雄桑木与他的兄弟星夜兼程,要擒宝马回洛阳。关外豪杰闻听这消息,着人送来书信,说是备好了酒宴只候他的到来。

桑木的行为博得了江湖中人的一致的赞誉,都道是英雄本色。桑木一路策马扬鞭的情形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江湖,后来又有人亲眼看见与桑木同行的除了他的三个结义兄弟,还有一个紫衫女子。能够陪在桑木身边的女子当然不是平常人物,有人认识她就是桑木的红颜知己燕七。

少年英雄桑木成了这个时代所有少年人崇拜的偶像,在桑木途经的大道旁,经常有佩剑的少年人等候桑木经过。更有许多深闺的少女,为谋桑木一面,不惜离家出走,一时间不知惹出了多少事端。

桑木离家的日子,红棉不断地听到他一路上的各种传闻。红棉懂得了做一个英雄妻子将要面对的各种苦难,她在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里叹息,并且作种种情理中的猜测。如果红棉是那种甘于牺牲的传统女子,或者她认识到这是作为英雄妻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们的故事便要简单得多了。

红棉在百无聊耐中打开了衣柜,桑木的许多崭新簇亮的衣服忽然给了她灵感。红棉对着铜镜穿戴起来,一个俊俏柔弱的书生便站在她的对面向她伸出召唤的手。红棉决定离开桑府一段时间,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英雄身上,一个独守深闺的少妇在高墙内消失一段时间,大慨不会有人注意。

身穿青衣肩背行囊的红棉撑开一把红伞消失在洛阳城外。没有人知道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俊俏书生就是英雄桑木的妻子,也没有人知道红棉的出走究竟为了什么。在红棉前方三百里外有一个名叫“风谷”的小镇,小镇上有个名叫高风的隐士。高风这些年成了真正的隐士,他在人们眼中,已丧失了能预测人未来的神机,而且,他已经老了,他已到了该被人遗忘的时候。

红棉踏着当年她和母亲走过的官道,去“风谷”,去找高风。

许多天后,一个名叫“桃林”的小镇出现在她的面前,或者说,是“桃林”挡住了她的去路。“桃林”里没有一棵桃树,但它的名字就叫“桃林”。

白衣如雪的大侠古兰最后一次在人们的视线里纵马狂奔,十年后挡住红棉去路的“桃林”镇在同样的地方将他拦住。古兰没有任何暗示,他的马停在了该停的地方。古兰将马拴在“平安客栈”门前的马桩上时,忽然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他觉得他从此要失去些什么了。“平安客栈”是各处市镇最常见的那种旅店,但它却是古兰千里飞奔的终点。

古兰在“平安客栈”里没有见到妻子,却看见了另外一个素衣的少妇。

素衣少妇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妻子了,因为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在古兰悲愤地瞪大了眼睛的时候,素衣少妇又说,你现在可以拔你的剑了,因为你的妻子是我杀死的,如果你要为她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古兰的剑指在素衣少妇的咽喉上,那剑却重逾千斤。

古兰忽然说,你换上了她的素衣?

素衣少妇说,我知道你喜欢,所以特别换上了等你来。

古兰的剑开始轻轻地颤抖,这不是好迹象。大侠古兰和素衣少妇相会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整个“桃林”镇陷入一片死样的沉寂。月华在高处倾泻下来,将古兰与少妇染得一身银白。素衣少妇从历史的某一处走来,她的出现带着浓重的神秘气息,纵横江湖的大侠古兰也无法抗拒历史的某种必然。

素衣少妇说,你知道么,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天的来临,我的整个童年,因为渴望而显得漫长而死寂。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我在我的家乡亲眼看见了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年侠士纵马从长街上走来,那时街上的所有少女都变得羞涩起来,她们的目光在投向少年侠士时,都如她们的欲望变得饱满且充满暖味。在那整整一个冬天里,少年侠士成了所有少女心底的秘密,也成了我的。我像那些成年的少女一样,以极大的热情搜寻着有关少年侠士的一切消息,我因他的每一场胜利而欣喜,他的一切构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梦。我的一生都是为了这个梦而活着,我以为我用一生都不能圆我这个梦了,但是,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古兰看到一些比月光更晶滢的泪花湿润了少妇的双眼,少妇凄白的脸颊在月光下犹如带雨的梨花,楚楚动人,且我见犹怜。大侠古兰丢开了他的剑,巨大的悲愤在失去对象后,另一种更深的痛苦刺中他的心脏。

然后,素衣少妇带他去看他的妻子,心爱的女人长眠在永远的睡梦中了。古兰抱着脸颊红晕体温尚存的妻子,整个人都在那瞬间痿缩下来。

素衣少妇这时幽幽地说,你知道么,其实是你杀死了你的妻子。

古兰的长啸就在那时响起,古老的“桃林”镇那晚有许多人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们惊恐地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等待一场杀戳的发生。灾难的感觉从此困惑了“桃林”镇许多年,直到后来名叫红棉的少妇的出现仍然冤魂不散。

大侠古兰丢弃了他的剑,但他的掌已越过有限的空间,朝向素衣少妇的顶上击去。素衣少妇闭上眼的时候,大侠的掌改变了方向,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胸膛上。血腥的感觉如期飘荡在许多人的黑暗里,它们和着月光一起穿行,成为历史中又一道阴影。泣血的大侠古兰抱着长眠的妻子大踏步离开,看也不看身边穿着他妻子素衣的少妇。少妇不是他的仇人,他的妻子被一枚叫做“爱”的暗器谋杀。

素衣少妇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凝聚了九天十地所有神魔的妖异。她说,你要留一点时间给你的妻子,但我希望我不会等得太久。三天的时间也许不算很长,但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或者,我可以为你的妻子报仇。

十年后,红棉站在“桃林”镇的夜里,回忆历史。素衣少妇的恶毒重新浮现在“平安客栈”门前的黑暗里。只有红棉知道大侠古兰十年前退隐的真正原因,它和她与桑木日后的婚姻密不可分。

古兰再度出现在素衣少妇的面前,已几乎很少有人能认出他就是名满江湖的大侠了。中年的古兰花白了头发,健壮的身体伛偻下来,只有满面的胡茬还算硬朗,在凄白的月辉下根根如寒芒样森然。

古兰依然是纵马飞驰而来,他奔到如雕塑般伫立的素衣少妇面前没有作丝毫的停留,人与马绝尘而去,只留下沙哑的一声大喝:要走,便上马来!

凝固的寒霜在少妇的脸上融化作春天,春天在夜晚开放作一朵巨大的花。少妇张开的双臂挥舞成鸟的羽翼,转瞬间便唤回远去的一人一马。少妇被奔驰中的古兰拉上马背时迟疑了一下,她的目光折向“平安客栈”幽静漆黑的店堂。她来不及作任何的思想,“桃林”镇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平安客栈”恢复平静前的最后一点响声,是素衣少妇竭尽全力的一声呼喊。“桃林”镇上的人第二天醒来仍然能听到那声音在耳边环绕。经过仔细辩析,最终确认那声音是那少妇女儿的名字。

红棉在声音最初破空而来时,躲在客栈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的目光与母亲的最后相撞,扑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十二岁的女孩。后来红棉跟人说,我的母亲飞走了,她说要带我去找隐士高风的,但她却飞走了,你知道隐士高风住在什么地方吗?我要去找高风。

红棉站在“平安客栈”外的黑暗里,看见一个素衣妇人缓缓从更深的黑暗里出来。那是红棉的母亲,她现在成了大侠古兰的妻子,但她消失在历史中,我们只有通过红棉才能发现她有一些踪迹。红棉与桑木的婚姻作为一种补偿,是她在红棉二十二岁时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少年侠士桑木现在是少女们暗恋的对象,红棉的母亲只不过对古兰说起十年前独自留在“平安客栈”里的小女孩,春天的婚礼便让很多少女的心事在绵绵的春雨里徘徊。

你还记得那年里的那场红雨吗?母亲的声音响在“桃林镇”的黑夜里,她说,我知道你要去找高风,你想让他告诉你红雨背后隐藏的征兆,是不是?

红棉在母亲的阴影里想到了桑府高墙里的凄清和落寞,她的一些泪那时便顺着鼻梁流下来。大侠古兰的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说,我给了你世上很多女孩心中的偶像,我以为你会快乐,但是,显然我错了。我要陪你去“风谷”找隐士高风,只有他能预测到我们的未来。我的女儿,我一定会让你快乐的。

我不要去找什么高风,我知道你就在这“桃林镇”上,我来找你,只不过想问你一些许多年前的事情。红棉的声音果断而充满杀机,它让整个“桃林镇”的夜晚都笼罩在一层红色的雾气中。大侠古兰的妻子想到许多年前的那场红雨,一些极深的恐惧瞬间爬上她的心头。她说我们还是去找高风吧,他的神奇可以帮助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有许多我已经忘了。

你是怎样杀了古兰的妻子。红棉残酷地说,你不要瞒着我,我是你的女儿,十年前你抛下我走了,我不曾怪过你,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做出什么事来都可以原谅,但是,你给了我被天下少女当做偶像的男人做我的丈夫,我必须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重复你当初做过的事,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那场红雨既然是我带来的,那么我有权力知道它的神奇力量。

大侠古兰的妻子在黑暗里像风一样无力且无奈,她注视着出落得比她还要秀美的女儿,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事,因而她的神情逐渐被一些悲剧色彩浸满。

她说,你可以杀尽天下所有爱你男人的女人吗?现在你的心中没有爱,只有占有,这样,你终将失去你的丈夫,甚至是你的生命。

大侠古兰的妻子又说,剑有双锋,杀得死敌人,也杀得死自己。

素衣妇人在“桃林镇”的黑暗中预见了自己女儿将来的危机,但她已无力改变什么了,她的女儿这时拔出了一柄七寸长的匕首抵住了母亲的咽喉,她的声音在穿越数十年的时空后抵达那一年最大的一场雨,婴儿红棉在雨声里“呱呱”落地,她的全身笼罩在一层氤氲的红色雾气中,诡异且充满杀机。

红棉说,古兰已经老了,现在是桑木的时代,我是桑木的妻子,我要让所有爱我丈夫的女人尝到痛苦的滋味,我要让我的丈夫看着他所爱的女人死在他的手中。红棉凄楚的尖叫声让“桃林镇”的居民们再次重温了十年前血腥的感觉。在尖叫声中,红棉泪如雨下,她的全身战抖不停。大侠古兰的妻子抱紧了她,心痛的感觉转变为深深的懊悔。该来的终究要来,我得到了我少女时代的偶像,却要用我的女儿作为代价,莫非这就是报应。

红棉似乎立刻洞察了母亲的心思,她说,你在十年前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你在那时就应该想到你其实已经失去我了。

大侠古兰的妻子没有说话,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少年侠士桑木从关外归来那一天轰动了整个洛阳城,无数深闺少妇与怀春少女早早地在桑木途经之处痴痴等待,一些混迹街头的少年便趁此机会四处混水摸鱼,惹出许多乱子。桑木骑着一匹浑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如墨的白马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当地的士绅和江湖人便轮番上来道贺,人们这时当然都知道了桑木关外之行已经为他赢来了更大的声誉,他跨下的宝马便是最好的说明。他的三个结义兄弟神采飞扬,遥远的跋涉并没有让他们感觉疲劳,他们的声名也在这次远行中得到了提升。回来后他们中的一个即将去名头最响亮的“中原镖局”就职,另两个也受聘将去王府做护卫。大宛名驹与长白山野马杂交而生的宝马载着少年侠士桑木在人们的眼前稍纵即逝,许多女子甚至还没看清他的面孔,他已经远远地奔到了前面。有人便向他的三个结义兄弟打听情况,三人开始时摇头不语,后来有人说桑木已经不把你们当兄弟了,他的事情你们怎么会知道。于是,桑木的结义兄弟便说了些路上的事情。人多,又嘈杂,很多人都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了桑木不快乐。像桑木这样少年得志的人会有什么不快乐呢?

看到红棉,桑木才从与燕七的纠葛中摆脱出来。红棉那时正在卧房里为桑木的一件披风绣些图案,桑木过去看,见红棉绣的是一只鹰,鹰展翅停在一棵树上,树下还有一只张牙舞爪的熊,桑木知道这取的是英(鹰)雄(熊)斗智的意思,心里便多了些柔情。他看着红棉削瘦的背影,想到这就是我的妻子,他上前搂住了红棉的肩膀,低低唤一声她的名字,在红棉闭眼喘息的时候,他找到了小妇人的唇。而红棉却蓦然地推开了他。

红棉说,你的身上好香,大英雄身上怎么会有脂粉味?

桑木怔了怔,想起一个名叫燕七的女子。红棉说,我知道你不快乐,因为我不是你的红颜知己,你娶我只不过因为你师父要你这么做。所以,你现在大可不必在乎我怎么样。我是你的妻子,只要别人当我是你的妻子我已经很满意了。

桑木想了想没有说话,红棉丢下他已经独自回内室了。

少年侠士桑木开始为两个女人的事情烦恼,这是英雄们所必须经历的过程。很多英雄们能轻易将感情的困惑抛开,但他们决不是真正的英雄。忘情只是一种表象,它在几千年的岁月里迷惑了狂热的追星少年们。桑木新婚第三天便出门远行,其实是他扮演英雄的角色还缺乏经验,真正的英雄流传下来的故事绝大部份都和女人有关。它可以让一个英雄趋于完美。

桑木之所以能够成为英雄,除了他的师父古兰和他的武功,还因为他的多情,他其实在一见到红棉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子。红棉脱俗的美貌与纯粹的古典气质让她具有了某种超越的魅力,它符合大多数人对梦中情人的幻想。桑木知道她是师娘十年前失散的女儿,而十年前,师娘作为母亲的形象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那时他已经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了,少年人的成长过程总伴随着许多莫名的烦恼。师父严厉而师娘随和,这让少年桑木在心里找到了接近师娘的合法理由。师父不在的时候,他密切注意师娘的一切动向,师娘的一笑一颦都装在他的眼里。忽然有一天他在师娘面前红了脸,师娘便笑了,抚住他的头说,木儿已经长得比师娘还高了。桑木知道师娘已经洞察了他所有微妙的心事,再见到师娘时,眼睛便不敢朝她看。而师娘仍和以往一样,关心他,像个母亲。后来的桑木回想往事总要在那个午后的阳光中多停留一会儿,师娘从那个午后起便恼怒了他,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那个午后的桑木将随师父与师娘一道儿去某个所在,出门后师父忽然想起遗忘了某样东西,便让桑木回去取来。桑木一个人推开师父与师娘的房门,忽然看见房内的角落悬挂着一些师娘刚洗出来的女人贴身的衣物,它们似一群待哺的幼禽,无限热烈且毫不设防地承受着桑木目光的灼射。桑木的心那时便飞起来,与空气时里飘荡的一些温暖的气息碰撞,终于变作了一团火,在桑木的胸腔内燃烧。桑木是火中一只挣扎的小兽,他赤红了双眼大汗淋漓,仍然无法战胜此生最大的敌人。他变得虚空起来,他颤抖着轻抚,并把它们贴在脸上,全身似虚脱了一般无力,且泪如泉涌。他知道自己从此后将万劫不复,他已把自己的一和生交给了自己的敌人。师娘出现在门边的时候桑木进入了种魔的境界,他的敌人已经击垮了他,师娘一些怨嗔的目光投过来,桑木的哭泣便从此伴随了他一生。

新婚的桑木从红棉身上看到了师娘的影子,他的敌人那时便走出来,在无限的黑暗里冲他冷笑。可怜的桑木那时不是我们看到的英雄,他甚至连轻抚一下红棉的勇气都没有。而桑木又是如此的渴望,他在往关外的路上小心翼翼地让心中的敌人走开,他告诉自己红棉是他的妻子,师娘已将她托付给了他,他已经不用再受任何煎熬了。

红棉的负气无疑对归乡心切的桑木是个打击,由此他开始怨恨起一路伴他北上的女孩燕七。燕七不是他的红颜知己,燕七是那个时代最狂热的追星族。桑木不讨厌她,她终究是个很漂亮的少女,但桑木知道,自己的纵容已经到了尽头,她从此将走出他的生活。再也见不到那样美丽的女孩,他多少还是有些伤感的,所以,他想到燕七还是个挺不错的小姑娘,他其实不该怨恨她什么的。

红棉就在这时再度出现,她的悄无声息像个巫女(这当然是我们后来才感觉到的)。红棉一出声便问到了名叫燕七的少女。

你的红颜知己燕七姑娘陪你上关外着实很辛苦。红棉说。

桑木不说话,他并没有弄清红棉的意思。

但是你回来显得很不快乐,是不是燕七姑娘离开你的缘故?

桑木的思绪停在了和燕七分手的时候。燕七对他与红棉的婚姻当然充满怨恨,她最后的离去无奈且带着对桑木的失望。

桑木说燕七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回来。

你是不是很伤心,谁失去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都会伤心的,是不是?

桑木想到自己确实有些伤心,就说我是伤心但却不是很伤心。

红棉笑了,她说你不要瞒我了,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么能不为你着想呢?你是英雄,你决不能让人知道你也有伤心的时候。所以,我能够让你喜欢的女人永远对你不变心,而且,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只要你要,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到你身边,超越千山,超越万水。

桑木奇道,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奇事。

红棉的笑容里便多了些揶揄的味道。她说,你已经迫不及待了。桑木想分辩,终于忍住不说,他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红棉这时候却出去了,桑木急道,你还没有跟我说你的办法。

红棉背向桑木的眼中涌上了些泪,她抬头看天,从容地道,我已经把办法留在你的书房了,现在天下已经没有能抗拒你的女人了。

桑木捧住一撂薄薄的红纸时,他的生命刹那间变得充盈且浑厚。红纸在书房的桌子上,桑木见到它最初的感觉竟是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来自历史深处的某种召唤。那纸红得像血,桑木面对它时曾有一刻的恍惚,以为它是新婚小妇人来潮时的褥物。想到血时,整个房间里便真的开始飘荡一些血的腥咸,它们疯狂蔓延,如同雨季里一些不可见的菌尖植物的交合,清新且带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桑木迷惑在时间形成的断裂中了,他无限温情地重温了许多年前那个午后极灿烂的阳光,还有静静悬卧在角落里一群待哺的幼禽。那些热烈且矛盾的情愫直接影响到了桑木此时的心情,他开始用一些跟随他度过整个少年时代的、一些隐藏极深的思维语言来虚构可能会发生的变化。这时他当然不会联想到二十二年前一场罕见的红雨将会在他身上显露神机。

红纸轻薄且纤秀,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呈现种凄怆的美丽。它们安静地躺在桑木的手心,一如古典女子般典雅。那些红色,仿佛浸染了生命繁衍的魔力,又像是多情的少妇用她的泣血悍卫神圣的爱情。桑木不可抑制地要去抚摸,并让心跳加速。桑木在整个臆想的过程中绝没有想到名叫燕七的女子。

在红纸的一旁有一张白色的素笺,它作为陪衬,却又具有绝对重要的地位。红棉留在上面的一些蝇头小字记录了我们这个故事结局的所有因果联系。

桑木在当天便重新跨上了他那匹来自关外、大宛名驹与长白山野马杂交的白马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很多人在这一天两次看到白马乌黑的四蹄腾空,他们想到少年侠士桑木的爽朗和风流,继而再想到他新婚的妻子时,便都很暖味地相顾窃笑。这时,桑木和他的白马早已绝尘而去,只片刻工夫,他便走进了他的少年时代。

高墙内红棉黯然神伤,她想到不久后熟睡的燕七额上将被桑木粘上一张红纸,心里便不自主地多了些我们熟悉的古典哀怨。红棉在红纸旁的素笺上告诉又桑木,红纸被冥冥中的神明注入了神力,你有幸得到它,把它贴在熟睡中你心爱的女子额头上,你便永远获得了她的爱情。这是个古老的民间传说,它在我们进入的这段历史的某一历程,曾于红棉与桑木所在的那个城市广为传颂。

传说是红棉创造出来的,你不要忘记二十年前红雨过后如血样燃烧的红棉。

“达达”的马蹄声传来时,大侠古兰知道那不是过客。

古兰看到飞来的白马是这整个天地间唯一的亮色。这时已进入夜了,古兰不曾料到这个夜晚历史将在他的身边重演十年前的一幕。他拥住了桑木,这是他创造出来的英雄,他的辉煌将在他的身上得到延续。

桑木知道师父已经是个平常的人了,除了他还有一身高绝的武功。是一个女人改变了师父,那个女人是有魔力的,他来向魔力臣服,他来给她改变。桑木想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居然杀死了身负高超武功的大侠古兰的妻子,然后得到了古兰的爱情。桑木想这才是传说,大侠古兰退出江湖,但他退不出历史,没有人能抹杀女人在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

大侠古兰早已习惯平常的生活,他十年前花白的须发十年后又神奇地恢复了青春。不是大侠的古兰已经是个健康的平常人了,所以,他很满足。

桑木能来看他,他当然很高兴。师徒二人转回家中,贤慧的女人已经做好了饭菜。桑木满面红光,显示新婚后的幸福,于是,古兰和妻子的幸福感便也生出来。桑木讲了北上关外的一路见闻,滔滔不绝,春风得意,只是,他的目光有些畏缩,他的心思已经飞进了少年时第一次进入魔道的愉悦。

桑木在夜中无眠,夜晚是历史的关键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今晚月光如水,水银般流动着音乐的韵律。十年前的女人出现在桑木的面前,带着一身夜的浓重。木来不及收藏好抚弄的比血更灿烂的一张红纸,索性便不再掩藏,让它尽现在师娘的眼前。女人沉迷在血光的灿烂中了,眸子如星空样深邃。她在今晚得到了天机的暗示,但却已无力挽回了。

你要带着手中的红纸去哪里?她问桑木。

当然去找一个女人。桑木笑道,师娘如果知道那个传说,请不要责怪我。

你很爱那个女人是不是?

桑木发觉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幸好师娘自己将这个问题跳开了,她说,你要送这张红纸给她?她忽然不相信地道,难道你出门这么长时间,就送这张纸给我的女儿,她对你这么做一定会很失望。

我并没有说那个女人是您的女儿。桑木微笑,避开了师娘的眼光。

于是,女人也笑了,如释重负地叹息,终于回身,飘然而去。

桑木在这个晚上一夜无眠却仍然精神抖擞,他没有对红棉所说的话产生丝毫的怀疑。他想到从此以后他将成为魔的同道,心中充满无比的快感。他对师父的那一些愧疚也终于被他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驱散。做人人瞩目的大侠并不很快乐,师父早在十年前便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仍然要将这重负压在他的肩上。桑木想我其实很想婚后在家陪着红棉的。

天将放晓的时候,桑木听到脚步声响起,他知道那是古兰又开始他数十年从不间断的晨练了。桑木在脚步声远去后起身,轻手轻脚地转到师父的房中,对熟睡的师娘他没有多看一眼,他将一张红纸粘在女人的额上后,迅速地离开了。他没有和师父告别,他快马加鞭,直奔洛阳。

次日清晨,桑木回到府中,红棉犹在酣睡,桑木在他额上轻吻一下后,将又一张红纸粘在了她的额上。这时,我们的故事已接近尾声。

小镇上没有一株桃树,但小镇的名字就叫“桃林镇”。

风韵绝佳的少妇与十二岁女孩走进“桃林镇”的时候,正是绵绵的梅雨季节。她们在小镇上的“平安客栈”里遇到了穿素衣的另一位少妇,素衣少妇说她是大侠古兰的妻子,她要在这里等她的丈夫到来。你知道我的丈夫吗?

天下有哪个女人不知道大侠古兰呢?与少女同行的少妇说。

两个少妇相遇的当天便显得很亲热了。风韵绝佳的少妇说,我知道等待是最难熬的,只有我们女人才知道等待的苦楚。素衣少妇不由叹息,她已经在这“桃林镇”上足足等了三天,她的耐心已几乎到了极限。她忽然听到新结识的伙伴说,夜已经来了,你想不想在梦中见到你苦苦等待的人?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颜色比血还要鲜艳的薄纸。

那纸轻薄且纤秀,呈现种凄怆的美丽。

许多年后的梅雨中,一骑马飞驰进“桃林镇”。那马全身洁白,只有四蹄乌黑如铁。马上的青年人脸色惶急,他拦住一名卖杂货的小贩,问他往“风谷”去的路。他说,我要去找隐士高风,只有他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小贩便问他有什么事急成这样,青年人便讲了红纸的故事。小贩愣了愣,从货柜里拣出血红的几张薄纸,说你讲的就是这种红纸吗?它是用二十二年前一场红雨过后八百亩棉田里被血淋过的棉絮做成的。

青年人把红纸抢在手中,英俊的脸这时都被雨淋得变了形状。

那小贩又道,传说人在睡着时他的魂魄离体神游,那魂魄是看不见红色的,如果你在熟睡的人额头上粘上一张红纸,那么魂魄就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从此,它就要变成永远飘泊的无主孤魂了。

那青年人问,那么人呢?

小贩盯着他好久,摇摇头,什么都不再说,挑着货摊慢悠悠地向雨中去了。“桃林镇”上的居民这一天里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啸声,久违的感觉让他们都涌到了街上看那痛苦的青年人。那青年人冲着人群吼叫,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要去“风谷”,我要去找隐士高风,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为什么!

青年人和他的马远离了“桃林镇”,他们去前方的“风谷”找隐士高风。“风谷”不是一个山谷,它是个小镇,和“桃林镇”一样的小镇。

“桃林镇”里没有桃树,“风谷”内是不是也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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