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时间:2016-07-04 17:26:45 

第一部分 镇山村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当初会怂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陈新同去镇山村。

那是从省城开往大瀑布的火车。满车都是旅客。邻座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余的类型。从上车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说。他们肥硕的身躯拘束得我不能动弹,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仅有的一瓶水挤到茶几角;又对本省发表种种或道听途说,或自以为是的议论。他们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穷山恶水,物产稀薄,只合充军发配;他们咂舌省城的落后,本地人凶蛮无理,欺生宰客,还处处拿他们先进的家乡比较。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咯。”世人历来对这个可怜的穷省,首先想到的这句“三无”考语,被他俩得意洋洋的说过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把本省人一律当作少数民族,又把少数民族一律当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脏,野蛮!说话难听死了咯!”两个活宝,用夸张的声调那样拙劣的模仿当地土话,然后大笑一回,放肆的态度令前后格座都不免侧目。当对一省人民的攻讦到达顶峰,他们讲起一桩在花溪坝上被溜马的本地人欺诈的经过,总结性的叹息说道:“真正是穷省出刁民咯!”不幸的,我正是这穷省中众多刁民的一员。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狭窄的同乡一样,听不得外人对我家乡的损贬。何况是这样至骨的挑衅。我斜乜两人一眼,刚要说话,对座一个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哪个是刁民?你们××省的人才都是骗子!”小伙甚是激动,声音很大,口气很冲,尤其后一句说得分外的响。周围一片讪笑,因为那对夫妇的家乡,在全国确以盛产骗子闻名,最近才出了几桩轰动的大案,其狡诈和贪婪都是我们头脑简单的同乡不能比拟的。该省人因此背上了恶名。我对这种随意株连的偏见不以为然,对该省人也并无恶感,但此时见两个无礼的男女受窘,心里却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两口子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就一直皱着眉头,一脸孔的晦气,我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土腔,乃是本省东南部独有的口音。

两口子涨红了脸,又要替家乡找回场子,同小伙子争辩起来,无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气,地理和经济状况,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创造讥诮本乡的成语,什么技穷,什么自大之类。小伙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我瞅准一个机会加入辩论,小伙见了同乡,精神倍涨,我们俩配合默契,强词夺理,很快叫对方招架不住:天无三日晴是吗?但我们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空气湿润,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无三里平?不错,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难,可也因此造就丰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风景,否则公园省的名声从哪里来;人无三分银?也不错,我们穷是穷些,但是我们穷了也有志气,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骗……

这一场省际间事关荣誉的论战吸引了四方游客,有帮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饶有兴味的旁听,每到精彩处便爆出笑声,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烫沸腾的汤锅里投入一把把猛料。两口子终于哑了火,叽咕一句“瞧这种德性,多半也是苗子”败下阵来,转而将不忿继续发泄在食物上。

笑过之后,我和小伙攀谈起来,还有他来自外省的女朋友。那个衣着素净、搭配讲究的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从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了。刚才的论战中她一言不发,每当小伙子因激动而肢体动作过大,她就轻轻拽他一下。这一对小情人,男的是粗线条,女的娇小玲珑,看上去倒蛮般配。

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我的判断不错,男的籍贯果然是本省东南的县份,以盛产笛子出名的,女的和他是同学,江南大城市人,暑假同来男友老家旅游,见识公园省的风光。

当得知他们读书的城市就是我当初的求学地,彼此的学校相隔仅一条街,历史上亦甚有渊源,双方都不禁又惊又喜。他们刚进校时,我已毕业了几年,但谈起城市风貌,校园掌故,依然能激发许多共鸣。大家谈论八卦,比赛各自学校教师的变态,后勤的恶劣,言谈中还发现了两三个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离。这场因“战斗”而开展的友谊,又被这意外的缘分迅速增强。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车车厢,你才发现原来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亲。

互通姓名,小伙子叫陈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毕业后分回老家,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舒薇入迷的望着窗外。我问她对本省的印象,她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说,风景无懈可击,实在是太美了,别处看不到;天气很可爱,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赞扬了本地淳朴直率的民风,认为有这样好的旅游资源,经济一定有望提升,不过城市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有待改进。但当谈到本省少数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犹豫之后,却说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没见过什么少数民族。”“那些少数民族都不象少数民族,”她解释道,“他们都太汉化,普通话说得比导游还好,做起生意来精明得要命。大多数连民族服装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装的,都是民俗村里招来的演员,那样崭新的一身,从头到脚挂满银饰,重得路都走不动,谁会穿着那个过日子?民俗村新得象电影城,那些芦笙舞,板凳舞,什么对山歌啦,求爱啦,婚礼啦,都跟排戏似的。红枫湖的苗寨,侗寨,还有一点点风味。”“有啥风味?” 陈新接过话头,“把游客都当酒囊饭袋,进了村子就敬酒,说一套打油诗,进了屋再敬酒,又说一套打油诗,”“那不是打油诗,那叫敬酒辞。”舒薇纠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话,一边一个苗家丫头踩住你的脚,拎着耳朵喊"亚——虎! "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这样,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我笑着说:“那是他们还不够现代化,赚钱方面创造力不足,只会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当然不行,你们老家应该不错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该带人家好好逛逛。”陈新还没言语,舒薇已经替他叹气:“唉,还说呢,一个样,早商业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却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筑,卖起天南海北的东西,倒三不着两,俗气得不得了。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可跟着这位导游,不管是古迹还是民俗,哪一样都说不上两三句,哪条街上有什么吃的倒是门清,还指望他呢!”陈新被她说得有些窘,又觉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汉族,咋个晓得这些?就你们这种小资名堂多,什么都要讲来历。你说神经不神经?连去"程肠旺"吃面,也要问老板民族籍贯,祖宗八代,跟隔壁卖砂锅粉的张姨妈家有没有关系……哎哟,你放手,我错了,不是张姨妈,是陈姨妈……哎哟,饶命啊,救命啊!”光听见他的惨叫,却没看见她的动作,下毒手的女孩脸上无动于衷,只在嘴角漾出得胜的笑容。

这打情骂俏的动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辈的箴言,并略感惆怅: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两个快乐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毕业班,既已习惯离家独立生活,又暂时无须面对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黄金岁月。不纵情享受青春韶华,天理难容。

对两人抱怨的状况,我缺乏体会。大概人总容易忽略最近的东西,说来惭愧,我也算有了几年阅历,放了假就到处跑,万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胜却没去过几个,包括这趟列车开往的那个全国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个有真正少数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叹道。

我实话实说:“可惜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样会叫你失望。”她又做了个甘心认命的表情。

人生总被一些闪念左右,它们就象一群看不见的精灵,有时是促狭鬼,推你跌入深渊,有时又是幸运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时我一边同舒薇说话,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精致小食,我已经吃完了一袋开心果,正对另一袋腌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人家远道而来,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决心帮这个可爱的女孩实现她的愿望。

“咱们这趟车的半路上,倒有一处好地方,也许可以看到你说的那种"真正的少数民族".”“什么地方?”她眼里放出光来。

“镇山村。”“镇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后者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那个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纪的风格。而且有山有水,风景极好。”“那里的少数民族,是什么族呢?”她问。

“布依族。”陈新不以为然:“布依族?咱们省除了苗子,就数布依族最多了。咱们在红枫湖,花溪都见过,没什么可看的。”“不是的,镇山村的布依族,跟别个地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她问。

“这一支布依族,他们的祖先,其实是汉人。”“啊?祖先是汉人,还能算布依族吗?”见引起了她的兴趣,我便从头解说:历史上,本乡土著常与汉族政权发生冲突,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诸葛亮平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苗疆时乱时治,与汉人间的摩擦从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间,朝廷派一位将军到此平叛,这将军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拒不执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职,却得到当地人爱戴。他索性在这里定居,领着布依人垦荒开田,伐木造屋,建造了这座镇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为妻,传为佳话。他自认做布依族的倒插门女婿,让后代子孙都入布依的籍。他们打渔种田,纺车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栖息繁衍。传承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种东西,舒薇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位爱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将军十分有好感,又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可爱的镇山村。

“从来没有,但这一次,我就要去了。”“什么,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大瀑布的吗?”“不,我在××站下车,然后从那里去镇山村。”“啊呀,这才是真正会玩的人呐!”她惊叹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个村子,是为了办一点事——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兴做你们的导游,全程免费。不是我夸口,除了不认识路,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呢。那个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够了,不耽误你们看瀑布。我只是随便建议,不方便就算了。”“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应了,“就是太麻烦你,你还有正事要办。”“不妨事,你们影响不到我——我正愁没个伴呢。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那个地方很荒僻,很穷,不通公路,只能坐马车,没有旅社,只能住农家。但你们可以放心,布依族讲卫生,不管是家里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很干净的。”旅途的困难只有让舒薇兴致更浓。陈新当然不肯败坏女朋友的兴致,当下大家商量妥当。尽管还隔着两三个站,两人已经将行囊收拾归整,唯恐耽误了下车。我做完这件自以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算眯个小觉。偏和我作对似的,广播里恰好飞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岭的早晨”,改编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开出的列车,没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尔在别处听见这欢快,粗旷而又略带神秘的曲子,耳中都会响起锵朗锵朗的车轮声。

“这只曲子很美,”她评价说,“只是装饰音太多,不够淳朴,不够有野性。”“没错,”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但笛子吹得还是蛮好,这一定是用我们县的笛子吹的,只有我们县做的笛子,才吹得出这种声音。”

数峰连绵,绿田铺展,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天空是蟹壳青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那是山区常见的积雨云。山势的阻挡,它们移动极慢,常常一连数周静止在一个地域,为当地带来绵绵细雨。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尽管路过了无数次,方圆的风景看得熟透。车站太小,站台不够长,直接踩到了铁轨边的路基。我小心放稳行包,不让碎石磕碰到里面,然后搀扶舒薇下车——最下一级踏板离地面足有二尺,陈新又挂满大包小包。

不过两三日短途的出行,他俩的行头却象要作一次历时一月的远征。有些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搬来整个闺房:多得可以按钟点换的衣服,能排方阵的瓶瓶罐罐——我见过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车的——只苦了她们的跟班。

“谢谢,”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气真好啊!这车坐得人憋闷死了。”她做了几下深呼吸,几个柔软操动作,富于弹性的身体在浅蓝T恤衫下面显现。

空气确实真好。

我也做了几下深呼吸。那混杂着草木,泥土,还有火车味儿的潮湿气流有着一种类似于酒的力道,让我微微发晕。

没有什么出站进站,下了路基,转过站牌旁边的白漆栏杆,有一条机耕路提供出入。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导游先生?”舒薇问我。

“这个,我也得问问车站的人,估计不太远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来。”“不管远不远,有车坐就行。”不堪重负的陈新说,“这儿哪里有班车站?有跑出租的三轮车吗,拖拉机也成啊,喂,师兄,你说的马车在哪里啊?”从互通姓名开始直到现在,陈新都管叫我师兄,舒薇多加一个字,叫我李师兄。

没有马车,我们以五块钱的代价搭乘一辆驴车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离车站二里的一个小集镇,车站上的人说,出入镇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经过石板哨的。那驴车正好来车站拉一批砖,乐得捡这趟额外生意。舒薇很高兴,觉得坐驴车比坐马车风雅,古人就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老子出函谷关,好象骑的也是驴。我提醒她老子骑的是一头大青牛,她红着脸说那也差不多。陈新当然无可不满。唯一生气的是驴子,砖的分量已不消说,又增添了三个人和不轻的行李,呜汪呜汪抱怨了一路。

火车一声长鸣,开走了,一头扎进前面无穷无尽的大山。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群山的回响而特别的持久,直持续到我们离开车站很远之后。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败兴的事。

“不是说不通公路吗,”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条沥青公路贯穿那座两排房屋的微型集镇,半新不旧,两头埋进深山。

“从前是不通的啊,兴许,这两年新修的吧……”糟糕的在后面。很快在公路边发现一辆簇新的大巴,周围尽是乱哄哄的城里人,戴着一色的太阳帽,内中一面小黄旗不祥的挥舞,喇叭声时时轰响——分明是一队旅游团的规模!

“也是这两年兴起来的吗?”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过的吧,镇山村应该不至于……我去问问看。”我被舒薇这两眼看得心里发虚,一眼瞅见导游,忙上去搭话。真相立刻大白,他们果然是去镇山村!原来早在几年前,镇山村就已经上了旅游图册。放着山清水秀,民风奇异,又有独特的石板建筑,优良资源怎能不开发?现在正是旺季,恰好又赶上布依族夏季最热闹的节日:六月六,民俗活动丰富,他们和村长,寨老商量,策划了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游文化节活动,从省城拉来的团,游客天南海北都有。

“现在大城市的人就爱看这些,越土,越落后,他们越喜欢!”那导游矮矮墩墩,见是同乡,便跟我说土话:“你们咋个会坐火车来呢,来镇山村旅游,都是坐汽车,比火车快当!省城修过来的路,一直铺到村子门口。”“是不是?真没想到,变化好快……干吗要停在这里,石板哨有啥可看的?”他凑近一步,小声在我耳边说:“带他们来买东西——赶场,也是我们的民俗之一嘛。”果然,路边一溜花花绿绿的店面,摆满“精制云雾山茶”之类的土产,各色蜡染织物,和手工艺品,都挂的“旅游定点单位”招牌。居然有一家卖淡水珍珠的,我头一回听说本乡还出产这种高贵的饰品。

“就指着这个赚点钱,这年头团也不好带。镇山村又不是什么热点。好地方,咋轮得到咱们?”导游抽着我递给他的烟,一边向我诉苦;抬腕看了看表,忙竖起喇叭喊:“到点了,集合了,上车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车,我和我的外地亲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里食宿还可以打折,散客消费不合算的。见我摇头,便很友好的做了个失陪的手势,跳上车,同那群叽叽喳喳的游客绝尘而去。

被扬起的烟尘包围,汽车仿佛消形匿迹,空响着嗡嗡的马达声。剩着两只尾灯一闪一灭的从烟雾中钻出,绕过一座异常险陡的石山,不见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话落空的尴尬。我向他两个道歉,都怪我孤陋寡闻,抱残守缺,小看了市场的威力和游客的好奇心,以为本省之大,总有旅游风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我们想看纯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许山里人发展经济,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我又说,此地开发不久,其他旅游点开发一处败坏一处的恶习未必就已沾染,相信还是很有些看头。最后我说,假如他们实在已经兴致全无,我愿意再找一辆拉砖的驴车送他们回车站,搭下一班火车去大瀑布,车费归我。

陈新是大度的,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无,对我最后一条建议更逾以坚决拒绝。他认为“谁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来了,没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呢?大瀑布迟些去看也没事,瀑布既不会搬家,想来也不会那么快断流。舒薇是有涵养的,心里对我有没有看法,起码脸上没挂出幌子。正当她在是进是退的抉择上犯起踌躇,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原来有两个布依族妇女牵着马过来兜生意。她们的出现扭转了尴尬的局面。

“骑马不骑?到镇山村还远呐!”两个妇女招呼道,她们都是民族装扮,蓝布短上衣,绣花围裙,黑长裤,一个青花绣布包头,一个紫色布巾包头,银耳环,银项圈。可脚上却穿的一对半新不旧的旅游鞋,上面印着“耐克”和“彪马”的标记,一望而知便宜的赝品。

“骑马有什么意思,我们在红枫湖骑过马,牵马的在前面挽着缰绳,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去,拘束得很,不好玩。” 舒薇撅着嘴说。

“不是的,我们的马不用牵的,它们会自家送你们到村子,自家又回转来的!”两个女人骄傲的说。

这倒是件新鲜事。过去光听说老北京庙会上有这种驴子,带人从前门走到宣武门,望见宣武门城楼就停住,任你死赶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对槽驴。敢情这行当没埋没,传到西南乡僻的镇山村来了。我朝山坡那边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条小道上,有两三匹马载着游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没有人牵。另一匹马独自从对面踱过来,空着的鞍上人货全无,象半路遭了土匪。满坡翠绿,点缀野花,远山象许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几匹马和人的背影,渐渐同周围的绿丛混淆不清,犹如走进了画中一般。

是野趣十足的自驾游览,还是沿途迷人的景色,还是对那深山沟里的村庄多少好奇,还是受了陈新的乐观精神的鼓舞,还是不愿让我难堪……还是别的什么因缘际会,一念闪动,促使舒薇做出了抉择。我正思量坐这“对槽马”是否安全,她已经同布依女人砍上了价。从四十到三十,从三十到二十五。布依女人再不肯让价,因为其中一个的男的知道了会打她的,另一个可以证明。付钱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她们没有办法分割开那五块钱,最后只好我们再多出一块钱,一人十三,两个女人满意了。

我率先跨上那匹枣红马,把漂亮的白马让给王子和公主。布依女人保证,她们的马骨架结实,脚力很强,坐两个人没问题,并且极听话驯顺。

“乖的很呐!依它们自己走,不要乱走岔路,走迷了路我们不负责的噢!”她们叮嘱道。

确实,山区的矮种马虽不及北方草原的骏马高大威猛,照相好看,行走山路却是最佳。别看它们晃晃悠悠,好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步都踩的极扎实。骑手就狼狈得多。小资女人叶公好龙的本质很快暴露无疑,遇到陡一点的坡度,舒薇就紧紧揪住马鬃,偶尔马蹄打一下滑,她就尖叫得如同真的摔下悬崖;陈新从背后夹住她,那副紧张的神情与其说怕她摔倒,不如说怕她逃跑。哪象什么王子公主,直如土匪和土匪抢来做押寨夫人的良家闺秀。

等到走上神水河边的缓坡,我的旅伴才得放松。

从深山密林流出的这条神水河,因为上游修筑堤坝,到这里已成了一座湖。水面不宽,被山峰分隔成小片的水域,却显得蜿蜒无穷,无始无终。沿途的山象被水洗过一般,草和树都是湿漉漉的。实际上,那些浸在水中的石山几百万年来就一直在被水缓慢的融化着,柔软的水一遇上坚硬的石灰岩就变成了刀和锉,眼前这些玲珑奇秀的山峰,便是它们精雕细琢的杰作。这只是看得见的。在地下,水更将大地溶蚀出许多千创百孔的溶洞,溶洞的崎岖往复,往往比地上的石林更甚,而地下的暗河,也常常比地上河流还要壮观,还要汹涌。

陈新和我互说土话,这是应舒薇的要求,“入乡随俗”。本省方言的一大妙处:易懂,舒薇听我们说话,基本没有障碍。

一路生得有齐到马背的红拇指,陈新摘了许多,用餐巾纸擦过递给舒薇。

“味道好吗?”他挺期待的问她,这种红色野果是本乡特有,光洁,漂亮,小如红豆,象葡萄那样结成串子。

“唔,好。”她平淡无奇的应道,忽然她从马脖子往外探头:“咦,这是什么?”一丛丛多刺的荆棘,高只到马腹,被挂满熟透的果实压弯在地,在鲜艳夺目的红拇指树下,很不易发觉。

舒薇慧眼独具,她看见的,是本乡另一种更著名的特产。

我勒住马,弯腰摘下几颗,递给舒薇,没有擦——没法擦,大如荸荠的果子上长满尖刺,直是小而圆的狼牙棒,不说不漂亮,倒有几分糁人。

“小心刺!这叫刺梨,吃起来扎舌头,又酸又涩又苦,你不会爱吃的。”陈新的断语错了。舒薇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枚刺梨果送到唇边,清脆的咬下一小块。她慢慢咀嚼,起初皱眉头,后来脸上就浮现出笑意:“蛮好,蛮好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你那红拇指淡而无味,中看不中吃,这满身刺儿的东西才真正有味儿呢。阿拉伯人有首诗说品茶: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爱情,第三道,第三道什么来着……”“第三道淡若回忆。”我碰巧读到过这首小诗,便说。

“对,淡若回忆。我看应该说的是刺梨:嚼一遍,苦若人生,嚼二遍,甜若爱情,嚼三遍……嚼三遍连渣都没了。喂,两位老乡,别只顾着发呆呀,好不好再摘点刺梨请客人吃啊,别那么小气嘛……”对一个人家乡的恭维莫过于此了,我和陈新比着献殷勤,采摘又大又圆、色相上佳的刺梨献于美人之怀。我对这位江南女孩有点刮目相看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欣赏本乡这件不俗的特产的。

舒薇是得意洋洋,吃不了的就兜着走。大家一道品尝刺梨的甘芳,欣赏这片蕴秀藏灵的山水,少不得我讲上几段民间故事佐兴。

马蹄在青草泥土间践踏,蝴蝶穿梭,山鸟翱翔,脚底一泓碧水,蜿蜒流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天气仍旧阴沉,早先看见的积雨云如今就在头顶,象积满水的海绵,轻轻一拧,就会降下来一场暴雨。周围越来越安静,满山坡望不见一个人。早先还有一般骑着马的游客经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往这群山之中一撒,鸟入密林,再无踪影。

我跟他们讲布依族的历史,风俗,以及承自中古时代的迷信与巫术,赶鬼驱邪之类。然后我就讲到了神兵。从古夜郎时代,苗疆的土司就有豢养神兵的传统,神兵从幼年招募,多是孤儿或穷人家的孩子,他们长年被宗教力量,药物,巫蛊之术控制,打起仗来,不怕死,不投降,常与敌同归于尽。神兵的装束也很特别:裸上身,纹刺花,扎裤脚,系着有符咒的红腰带;又用白条白布包头,为的是同伴好辨认。

“这就象神风敢死队,还有哈马斯的人肉炸弹。”舒薇评论说。

“有点象,但不一样,控制他们除了思想洗脑,还有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五零年西南剿匪的时候,土匪们就放出过神兵,据说那些人眼神都是直的,脸色青紫,平时好象行尸走肉,一到打仗就凶如疯魔。剿匪部队最忌惮神兵,对他们从不抓俘虏,格杀勿论……”陈新忽然在马背上一挺身,中邪似的双眼圆睁,口角滚出涎水来,双手紧紧扼住舒薇的脖子,连珠价的叫道:“我是神兵,我是神兵,我是神兵……”“你是神经!”舒薇甩脱陈新的手,两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山路上骑马,不要疯疯扯扯,危险得很!咦,这是什么东西?”陈新随身背的小包散着后盖,露出一截黄草,我驱着马紧走两步,探过身去扯出来一看,那是用五几根稻草扭捏成的一支草把,草把对折成结,一根稻草缠在中间,两头各留有一个孔眼,刚够一根竹竿插入。

“这好象是草标,你哪里捡的?”“刚才过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插了根竹竿,上面挂着这坨草蛮好玩的,顺手就摘了。”陈新说。

“不告而取谓之偷——结得倒挺别致,是干什么用的?”舒薇要过去,翻来覆去的看。

我告诉她:“布依族在通往村寨的路口插草标,等于挂上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叫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因为村寨里正在祭神,扫鬼,莫要被外人冲犯。如果遇到厉害的鬼邪妖魅不能驱除,在它们出没的地方,也要插草标,通知大伙儿各人小心了。”舒薇变了脸色:“啊,莫非这里正在闹鬼吗?”“这只是风俗。现在闹六月六,寨里正好有扫鬼,赶鬼的活动。那是极有趣的,你们有福气,赶上了。”此时离出发地估摸已有五几里路的光景。这一带地方,全是仄逼的山坳地形。神水河被挡在山那一侧,山上植被稀疏,尽是一堆堆的灰白石头。那种层层叠叠书页似的岩石,镶嵌在黄沙土中,就象白骨穿破了瘦衰的肌肤裸露于外。

马匹在乱石棱增的山坡道上行走,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地面的碎石被它们践踏得到处飞溅,发出爆裂的声音。沿途左近越来越荒僻,盛夏季节,却显示出深秋般的萧瑟。草和树叶许多都泛了黄,打了卷,那是阳光不足的征候。很久没人说话,也许先前话说的太多,有些倦腻了;也许在这静得发空,连鸟声也罕闻的深山野谷里,人也难免要变得沉默寡言。

作为此行头一件纪念品,那一束发黄的,枯萎了的草把子,被舒薇仔细收藏在了背包深处。

忽然间转出一大片竹林来。竹子生长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因为竹叶太茂盛的缘故,看去绿得发墨。林中隐现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着冷意。石屋残破不堪,里面黑咕隆冬,看不见有人的迹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门去了,还是根本早已废弃。两匹马载着我们,静悄悄的,却是一步不停的走过这几所沉默的石屋时,连尾巴也没有甩动一下。我感到除了平常的颠簸之外,另有一种轻微却是极快的颤动从身下传来,我轻触一下马背,顿时明白了颤动的来源:马儿在发抖。林子里很冷吗,可我为什么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马汗呢?

突如其来,一阵朔风从远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动,千万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骤然降临一场暴雨,呜呜啦啦的叶声直响得惊心动魄。象被这响声吓着了,马儿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奔跑,颠簸得简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缰绳,大声招呼陈新舒薇小心,两人却报以兴奋的尖叫。当眼前豁然开朗重见天日,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神水河又出现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竹林之外,缓坡之下,展开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连连的水面。好几条水流在此汇集成湖,然后各自走向深山的纵深。细小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圆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从中间切断,只剩下了一半的山体,正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内的标志:半边山。传说中秦始皇用赶山鞭驱赶群山,唯独这一座不服调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将它高昂的头颅从中劈开,劈掉的一半去了云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两匹马停了下来,可那一种波及全身的抖颤却没有停,它们频繁的眨着眼皮,遍身是汗,却并不走向河边去喝水,连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这就是半边山啊,好象一只猴子哎!”骑在白马背上的两人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半边山,确实象一只蹲在水边的猴子,镇山村的居民也确实替它起了一个“猴子山”的别名。

看到了半边山,也就看到了镇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岛,同半边山遥望,和我们这边河岸相连。从高坡到水边,石头房屋层层叠叠,顺着山势,上面的脚踩着下面的头,一座座顶着绿盖,房前屋后都是密丛的树木。看不见矮房和道路,出头的大多为二层楼,也有三层楼,弧度很大的飞檐,干栏式吊脚楼,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区最常见的式样。

难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见镇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拼凑不起来。那是另一个镇山村,别人的故园。可它分明又有一点点大致的轮廓,同思想,同记忆的残片吻合。它对我施加影响,让我烦躁不堪。

游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马,又卸下行李让马休息。谁知人才一离鞍,那一路都很驯顺的枣红马和白马突然便掉头飞跑,一只追着另一只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嘘溜溜嘶叫着窜进了竹林。

“坏蛋!给我滚回来,这还没到地方呢,我告你甩客啊!”陈新气急败坏的追着马屁股叫骂。

“还要告它们超速,刚才颠得我都快散架了——过瘾哎!”舒薇只顾没心没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轮不到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绿林吞没了快速移动的红白影子。

群山腹地,绿水之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遗世独立,连最迟钝的人也要萌发出诗情画意来。唯独畜牲不能欣赏,跑得那样快。那俩女人吹牛皮,不说不稳当,还半路撂蹶子。乡下毕竟是乡下,镇山村的对槽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对槽驴,它们的前辈同行?

它们看见了什么呢,那么惊慌失措?一切都这样和平,安静。不过,对于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这附近也实在太安静了些。周围山林中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水面上看不见一条打鱼的船,一个游泳的人,一只飞翔的水鸟。

我独自走向水湾,从更近的距离凝望那孤悬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着我,黑窗户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为日渐苍老,行将分离的灵魂寻找下一个托生的躯壳。

这就是镇山村吗?

我呆呆的站了有几分钟,舒薇走到背后连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李师兄,李师兄……李度!”“啊?啊,相照完了?”“照什么呀,闪光灯不闪,啥也拍不成,”“闪光灯不闪,电池不够?”“才换的电池,明明绿灯亮着,却不闪,从没遇过这种情况,还是尼康呢,真逊。”“不能太迷信进口货。照我说,没有相机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无旁骛,好好欣赏风景。唐朝要是有相机,李白他们就写不出好诗。留得下的回忆,都在照片之外……这里美吗?我没对你吹牛吧?”“美。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石头太多,太灰,太白。整个儿山坡上的房子象从同一块巨石上面雕出来的。象一座石雕。”“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欢?镇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墙壁,连屋顶也用薄石板盖合,不用粘合剂,水不漏,虫蚁不进。你见惯了砖瓦木料,对石头盖房子不太适应。”“恩,也许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四壁和顶都是石头的房子,冷森森的,没有生命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被埋进了坟墓。”“那你很不走运,今晚咱们就要睡在这样的坟墓里面。”我笑着说。

舒薇耸耸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轻人是最不怕谈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预料的爱情,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舒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今晚的栖息地真的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坟墓——不是里面,是旁边。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们从指缝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远是这样。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蓝,黑云笼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云沉沉。越往村子那一边的岸,颜色越深。

仅仅是瞬息之间,天色似乎阴沉了许多,这就是山区的气候,多变,捉摸不定。云层更厚实,蟹壳青色逐渐向黑的方面发展,积雨云的中心恰好团聚于古村之顶,如一只匍匐的巨兽,又高扬起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

“这该死的,烂东西!死活就是不闪,真他妈邪门!”陈新站在稍远的岸上,大声抱怨着,他还在拨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机。尼康相机精致的烟灰色壳盖上,红灯,绿灯,正交替闪灭。

沿着水湾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镇山村脚。继续往前,走到半岛西边的沙嘴,有一座简陋的码头: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栈桥。那里是进村的正道。

码头没有泊着船,也没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进村,打枪的不要!”尽管没了脚力,有我帮忙背包,陈新的担子减轻不少,还有心情开开玩笑。

“太君,还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离水边稍远的高处,耸立着一座孤独的小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的神龛:高宽不过数尺,台基垒砌严整,石顶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飞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尽是残损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庙看去就如同白色大军围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进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时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桩,表示请来了村子的保护神,在上面搭一个棚,就是神庙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庙认真的修起来——所以这寨神庙是镇山村第一座建筑,四百多年呢!”见是本地的头一个古迹,舒薇不禁肃然起敬,又对那庙研究了半晌,忽然发现了问题。

“不对吧,你说这是寨神庙,为什么门楣上明明写的是武庙呢?而且庙里供的也不是石桩子,是个人,好象,好象是一个将军哎!”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还一点不能大意。那的确是一位武将的雕像,仅有一尺来高,顶盔贯甲,头脸身形都模糊了,却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

“这是关帝庙!”陈新得意的说,“我知道少数民族也拜关二哥的,布依专家看走眼罗!”“谁看走眼了?我话还没说完,镇山村的寨神跟别处的不同。那个将军,他并不是关二哥。你们忘了镇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汉人大将军吗,为纪念他,也为借他的威武盖压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样子,起名武庙。你们只看见外头有字,你们可没看见庙里头还有字。”神像身后的墙上刻着四个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样深的位置,笔划又多破碎脱落,只有眼力很强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对我投来的钦佩目光,肚里却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细,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见!

两位大学生咬文嚼字,品匝话中涵义,联想起将军当年抛弃武功官职,扎根贫困山区,亲身促进民族和解的业绩,交口赞叹了一回。

他俩都向寨神行过了礼。

轮到我时,恰好起了一阵风,风很轻微,却恰好将一粒沙砾送进我的眼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神像变大了,随着我揉眼的节奏晃动起来,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开合象在说话。风持续不停的吹着,将类似叹息的声音吹入耳廓,叹息中渐渐加入声调,变成一种有意义,却无法听懂的语言。那一瞬间我象被催眠,又象被梦魇,胸前的那件东西被吸住了,它牵扯着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进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迎来。他擎着剑,两把剑,他将双剑交叠托举过肩膀,象是要发力朝我投击……

幻觉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砾被泪水冲走,视界又恢复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迈出过。

“你行礼的姿势很特别呀,也是布依族的风俗吗?”舒薇大感兴趣的问我。

我低头一看,自己一只手正按着胸口,按着衬衫里面那件扁圆的硬物。我多年的习惯,条件反射一样精确,每遇到紧张或者情绪激动,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轻松的吐一口气,冲她神秘一笑:“是啊,这是离乡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乡村寨的时候,敬偈祖先的礼节。”

镇山村的格局:一条两米多宽的石板路,从河边码头通向山坡顶,与中央场坝相连。再往东通向大朝门,沿途分出蛛网似的深巷,百十户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榉树,四百年。

陈新警告过舒薇,本乡的村寨远看风情动人,一进村,气味可常要闷煞人,他们那边的苗寨就是这样,教她先准备好手绢护鼻。舒薇被他说的有些惴惴,现在发觉情况两样,由衷的高兴,方才信了我火车上的话——“布依族讲卫生。”可对一个村庄而言,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太干净了些。除了潮气,闻不到牛粪,鸡屎,猪栏的气味,闻不到人家烧柴薪的呛人烟气。(这是件好事,那些气味我也不喜欢)我深深的呼吸,换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独没有此间一隅的空气。我又感到如下车时踩在铁轨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强,更烈,连眼眶也不禁潮热起来。

村寨显示出一种朴拙,静溢,和神秘的美。到处纤尘不染,印着有深有浅的水渍。雾气在街巷里弥漫,山上山下,见不到一只苍蝇在飞。一切都是石头,无须尽述,一个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阴寒。

村民来来往往,牵牛的,担东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听到说话声。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目光说不出是好奇还是警惕。

我向他们回望,寻找能够显示某种渊源的特征。每一张脸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贫穷,我找不到别的特征。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奇怪的是,在没半分现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却唯独通得有自来水。半空架设的铁锈的水管往来纵横,通向各家各院。原来每座房子的后墙都多出来一间无门无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颜色新修没多久,水管就从那里进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样子很难看,破坏了原先的建筑美,放在城里该算违章乱建,理所当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评。

更古怪的是,村里有了自来水,村民却仍在井里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来水,”一个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这样回答我们的疑问,“那是温泉。”“温泉?”舒薇和陈新一起看我,我从没对他们说过镇山村有温泉的事——实在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你们不晓得温泉?”那人颇有点得意的用脚踩了踩地,“温泉就是地底下的热水噻——不用烧就是热的!才挖出来的,村长说的,还有地质队的人,村里头好多人都说,温泉水里面有矿物质。洗温泉,有好处噻。”怪不得,水管是用来引温泉的。那时天气阴凉,甚至偏向于冷,谁都没有泡澡的欲望,再说温泉这种东西也实在太过平凡。我想起首先该解决的问题,便问他哪里可以住宿。

“村民家里头,各家都可以住。村长喊大家把空的房间腾出来给旅游团。”“哦,这么说你家也可以住罗?”陈新爽快的说,“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钱?干净不干净?”“我家不行的,早就着旅游团包了噻。”那人脸上第二次显出得意的神色,他又进一步透露,不单他家,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邻居家都被旅行团包下了,实在没办法招待我们,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来,倾倒在一只桶里,将扁担连同另一只盛满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刚想起该要问他一些别的事,他已经离开井边,挑起水桶颤颤悠悠的走了。

只好另寻住处。谁知,问到的每户居民都是一种回答:不行的,着旅游团包了,旅游团要来。人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对那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即将光临本家一事显得莫大的荣幸。

旅游团要来。看看这村子,哪里也找不到遭受旅游经济蹂躏的迹象。除了干净,山上山下,竟没有一间饭馆和卖特产的店铺,没有起劲招呼的店老板,没有游弋的私家导游。甚至没有游客。除了我们,镇山村就见不着一个外人。

三个人坐在场坝的石条凳上歇脚,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所谓场坝,就是山顶用长条石砌成的一块长方各十数米的空地,附近有几座宏大的建筑:西面是一座庙,东面是一所小学,南面是村公所。

“他们说的旅游团,就是路上见的那一拨人罗?”舒薇纳罕的说:“奇怪呀,他们四个轮子的还跑不过我们四个蹄子的,怎么我们都到了半天,还不见他们的影儿呢?”陈新说:“肯定是被导游又拉到什么定点单位买东西吃饭了。虽说跟了旅游团不自由,起码食宿有保证,万事不操心——可他们怎么包得下整个村子呢,那一车人马也不过四十几号,这里的房子要一百间也不止啊。多半还有别处的团也要来。”我说:“等吧,等他们来了,也许会有办法。他们总是多订下房间,好腾挪的。”大家都往远处眺望,只见村寨周遭群山环抱,山上全是林深树密,望不到公路的迹象,也听不见汽车的声音。正懊悔着在石板哨不该拒绝那个导游的邀请,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浑浊的喉音:“我家有地方,你们住不住?”原来是从场坝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来的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头,穿一身很旧,浆洗得十分干净,灰蓝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装。左胸口袋插着一支挺老式的钢笔,衣角有些起折,从下摆露出一截铜制旱烟杆脚。黑扎裤脚,圆口鞋。上半身的装束俨然干部模样,腰部以下却显示出农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跃而起,也不问价码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严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他先作自我介绍,原来这位仪态庄重的人物,乃是镇山村的村长兼支书。他对客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拔下胸前的钢笔,记录下我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来此何干,到达和预计停留时间。这种曾经时兴而今已近绝迹的讨厌名堂,显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习俗。

“来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记的,”他说。村长古铜面色,颧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谋而又意志顽强的相貌。眼窝下陷,眼珠却凸起,而且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他一笔一划的写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我们领到村子北面的一栋二层吊脚楼前。

“你们从河那边走过来的吧,老早有人看见你们罗。”路上村长说,看来他是接到耳报神的禀告,专等我们送生意上门的。只不知为什么全村都包给旅游团了,唯独他家例外。

“也许他家特别的宰人,要么又脏又乱,没人肯住,”陈新悄悄的说。

“不会。布依族不但讲卫生,而且讲理,讲脸面。村长是村里头一个体面人,他的家,差不了。”果然我的话不错,村长开的价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干净。开门进去是堂屋,正中间供着神龛,侧面的墙上却贴着一幅烟熏火燎的毛主席像。神龛上写有两个神牌:“先天教稼五谷神农之位”,供的是神农氏;“杜康先师北极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龛旁侧的应该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就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在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听说主人的令爱有恙,做客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人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的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头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主人要让客人,师弟师妹却尊请师兄先用。师弟师妹胜利了。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个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似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一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水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极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雾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有些晃动。这样的采光,这样的浴室,一定会让风花雪月的小资女人满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顶端的那一个,正好覆盖了胸前的那件护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钱。幼年的时候,当父母第一次将这个价值不菲的古董挂在我脖子上时,他们告诉我:它是有灵验的古物,它能为我阻挡一切邪物;直到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嘱。

水的温度,热汽的熏蒸让我朦胧起来。阖上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创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时日月星辰刚刚诞生,有天空,却没有大地,只见一片蒙蒙的大水。后来水面下降,大地从水底升起,又从地上长出茂密的森林,从此走兽奔逐,飞鸟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宁静……我仿佛走进“文明”游戏的画面:人类出现了,森林里传出伐木声,河畔的茅屋里有了婴孩的哭声;人们挖来泥土,筑起窑炉,投入薪禾;炉火熊熊,铁汁流出,流进一个个的铸模,变成刀,斧,镰,锄……土地被开垦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稻麦黍稷迅速生长……

画面突然一变,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到处是地火爆发,滚热的喷泉,毒雾弥漫。森林被点燃,冲天的黑烟如一群怪兽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人,也没有鸟兽,天寒地冻,大雪无声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里砍树,生锈的斧头粗糙如石,斫在树干上没有一点声音。碎木纷纷掉下,一旦落地就化为灰尘。一间窗户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现了,我跑进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却是冷的;我往里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涨,屋里却愈发阴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却犹如塞的一块块碎冰般冷彻心肺……景象瞬时换了,转到一座干旱的荒原:烈日当空,土地炙烤得开了裂,寸草不生。还有,看去那样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松软,每一脚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动,站不住,又热,又渴……忽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挣扎过去,一头扎入。水没了顶,我却居然还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潜流将我拖入一个深洞,洞里一片血红光亮,迷离景色。我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坠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突然横截过来猛拉了我一把,又将我推向远处……

梦境又换了。我好象在苏醒,恍惚回到白雾弥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个幽芒浮动的圆洞。

象佛光出现于云海,三个圆洞中的一个,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时间明亮了数倍,周围映出一圈彩虹样的光晕。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头屋子,雕着瓦顶,托着双鳌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乱石包围着……好象是,寨神庙。神秘的光束移开了,移到另一个圆洞。洞里出现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坟。坟前耸立着一块碑,碑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坟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后一个圆孔明亮起来——品字顶端的那一个。隐隐绰绰,象一片树林,又象不是树林,是人群。人头耸动,黑暗中有火光闪耀……突然,从哪里冒出一股汹涌的潮水,人群惊慌逃散。好奇异的景象!火遇见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烧越旺,后来漂浮在水面,最后飞了起来,化成一片血雾,扑过来,扑过来……是真的,没有错,那张牙舞爪的血雾,它冲出了圆洞,它朝着我嘶叫着扑过来了!……

我浑身冰凉的坐起,冷水泼溅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里紧捏着那枚古钱。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雾气还在袅袅飘荡。头顶那三只魔镜,变成三个远去的太阳,象从另一个世界返照进此间幽冥。四壁被热气蒸得出了汗,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流下,安静的在壁脚汇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响声。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当,然后走出浴室,穿过火堂,走进堂屋,告诉那里的陈新和舒薇:我要独自出一趟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天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这种气质敏感、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看起来,他两个并不怀疑我是布依族:一个靠教社会学混饭吃的人,对某个民族了如指掌算得了什么?我所以来这个村寨,无非考察,采风,回去拼凑论文。试想,若是真有不一般的隐情,我又怎会捎带上两个局外人,碍手碍脚呢?

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不过,我的身份,和我此行的目的,没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我不想那么快透露,一方面,不愿败坏了他们的游兴;另一方面,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赶鬼、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至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敌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着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们的亲戚?找他们有事?”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难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老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村子的西头是大朝门。规模形同城门,两侧用大石块砌成围墙,古时用于防御盗匪。大朝门外的山坡上,有镇山村合族人的墓地。那里也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旱路,导游曾说省城修过来的公路直铺到了村门口,指的应该就是这座大朝门。

我走到那里,却愣住了。

根本没有什么公路,只有一条坑洼的黄泥土路通向村外的荒山。路上印着很深的牛车辙印,仿佛回到古代,其间杂生蒿草,显然并不常有人走。越到远处,越看不见文明的迹象,只有云雾苍茫的深山老林。

没有公路,旅游车从哪里来?我想起那辆大巴,载满一车游客,被它自己扬起的烟尘吞没,只剩一对尾灯闪烁不定。久而久之,我几乎发生幻觉,看见它竟真的从这荒村古道的尽头出现了,摇摇摆摆开过来……

我打了个寒噤。莫非……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怪不得,他们迟迟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层缘故。必然是这样,只有这种解释了。

荒山坡上到处是坟,比村里的房屋还要拥挤。象泊满了船只的傍晚的河港,一时竟找不出一处空挡,可以安插得下一座新坟。我茫然而又盲目的走来走去。

今天是来不及了,赶明儿,得去个阴阳师来看看,选地方,还得找一班村民打墓。在那之前,还得先探探寨老们,和村长的意思……

一想到这个不能缺省的关节,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乱。村长那对呆板无神的鼓眼睛又浮现出来。我看看表,离跟他俩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照原路回到村里,四处信步走走看看。路过场坝的时候,我看见那副木架上挂已经上了东西。

那是一只铜鼓。黑乎乎的,一动不动阴沉的悬着,形象多少教人毛骨悚然。鼓身硕大沉重,压得粗大的横梁都有点弯曲,倾斜的鼓面从侧面看去有一种锋利感,很象是一把斧头。配上那副狼亢的木架,这整个儿全套的造型,就活象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断头台。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狗,知了,蟋蟀也不叫出一声。

为酝酿即将到来的喧闹,全体镇山村的居民都在保持沉默。

可为什么要搬出铜鼓呢?我有点疑心,敲铜鼓,可不是迎客的礼乐。

守旧的镇山村,连搞旅游也透着不合时宜和古怪。

旅游团还没有来。

随后我又见到了另一样怪东西。就在榉树的东南,靠近甬道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二米多高,嶙峋多棱,和周围完全分离。这么一块宛如路障的怪石,上面却盖着一间小屋。全村都是石屋,唯独这间是木屋,多年的老木头,颜色深得发黑,顶着一篷枯黄的茅草。木屋和岩石之间的缝隙用碎石填满,开门的位置面对危险的悬崖,上下必须踩着石头上的褶皱。只有一孔极小的圆窗,里面垂下木帘,密不透风。

没来由的,我对这间特立独行的木屋生出不小的亲切。住在里面的人,想来必定是身手矫捷,而又性格怪癖,喜好标新立异之辈。守旧的镇山村竟有这等人物,事情办完,一定要去拜访。

屋里悄没声息,主人多半不在家。

我从村子北边的山坡走下河边。(来时是从南边进的村。)半边山在远处,隔着宽阔的水面。对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这边的凸起相合,当中神水河弯成一道绿色的月牙,将两岸珠联璧合的接上。

老远就看见舒薇在码头上。

她换了衣服,脱掉了旅行时穿的休闲服,换上一身适于居家和户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没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样的深绿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没有把握,我对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外坐在栈桥系缆绳的圆石墩上,脚悬在水面来回晃荡。裙裾翩翩,随之波动,水中也有一团绿的,白的影子在动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夏天江南横塘里,碧波绿叶上盛开的白莲,那是我记忆中水乡最美好的景色。没想到却能在我的故乡重见。

“你一个人啊,陈新呢?”我向她走过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头也不抬一下。

“脚步轻一点,别吓跑了那些鱼。它们都在睡觉呢。”果然,岸边有许多小鱼,悬浮在碧莹莹的水中,一动也不动。

“它们多安静啊。”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圆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顾看鱼的当儿仔细看她。陈新不在,我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她长得的确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乡的山水美则美矣,多少渗透危险的野性:山是奇绝诡险,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会摔伤,刮伤,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涡,她怎会有这等气质?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温柔,恬静,而且安全。

但是这样的女孩,初一看眼亮,看久了也就如此。她的美过于单调,太往标准里靠,她所孜孜追求的“特色”,恰好在她自己身上体现甚少。何况她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难免刻意,眼眸当中那种小女孩的天真娇态,渴望引人注意又故作矜持的态度,同我已经很隔膜了。我如今看待她这种女孩子,就象看待小猫小狗,可爱,好玩,喜欢,仅此而已。

不过,假如放在陈新的年纪,没准我还真会为她着迷的。

还有一件事:她的性格在开朗之外,有一点点忧郁。一点点。

半晌没人说话,没有风,水面一朵涟漪也不起。

“温泉水好吗?”我问她,她的长头发还在湿漉漉的。

“好……就是太热,陈新一洗完就嚷累,头晕,回屋说要躺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着了。我也觉得飘飘乎乎的,心里有点闷,走出来到水边透透气。”“你很喜欢水。”“恩……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山,水太多变,山才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对面的山坳,“我喜欢所有的山,从小就这样。我和山还是亲戚呢,你不知道。”她侧转过头来,狡黠的眨了下眼睛。

“哦,是堂亲还是表亲,父系还是母系呢?”“你该问,是娘家还是婆家。以前有个算命很准的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山里人。”“他算得果然很准啊。这门亲戚倒也攀得妙,山里人确实都把山当作爷娘兄弟看待的。可惜陈新要离开家乡,去你们那儿做倒插门女婿,山里人投入水乡的怀抱,变成水里人了。”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声,又问我觉得陈新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很不错,他人很实在,大方,又活泼……呃,我的意思是,开朗风趣……人长得也挺精神,别看他粗枝大叶,其实蛮细心的,对你那么体贴……呃,女孩子嫁这样的男人,是有福气的。”每到恭维别人的时候,我的口才就下降,特别是恭维一位漂亮女孩的幸运男友。这一番结结巴巴的套话没能让舒薇满意,她平淡无奇的说:“是吗,别人倒也都这么说……可也有人说他性格伧俗,气质差,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不稳重。你看呢?”我怀疑那所谓的“有人”就是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总爱求全的。我在肚里搜着词儿,在说真话和不得罪人之间寻找平衡点:“呃,怎么讲,体育运动出色的人,总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偏见,他毕竟是足球队的后卫嘛,又不是诗人。只有你们这种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才说得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话,等到将来毕业工作,结婚抱娃,你就不会嫌他气质不好,只会嫌他赚钱太少了!”我们说笑着,沿着河岸散了会儿步。话题从陈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学生活种种,此时气氛同车上不同了,彼此相熟的程度愈深,谈话的深度愈深,态度愈随便。我们一起谈江南,谈那座长江之滨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后又谈到我。

“你还真不象个山里人,比陈新还不象。”她说。

“对一个山里人说他不象山里人,在外人听来是一种恭维,在他本人可不这么看。”“你比陈新还爱多心。我可没半点瞧不起宝乡的意思,这你该知道。”“陈新是爱多心的人吗?我没看出来。”“怎么不,别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着呢……你们省人的脾气就是多疑,好多心。”“是啊,那是一种原始本能,来自遥远的狩猎时代。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到处是敌人,不得不加点小心。只有你们江南人,才以为山是安全的。”“你不也是半个江南人吗?你在江南呆了那么久,不但气质,连长相都像我们那边的人了。火车上刚看见你的时候,我还差点当你是老乡,跟团来旅游的呢。”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里有一点像你们江南人。我倒觉得我和这里的人长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这里,镇山村。”“像吗,看不出来。”她仔细的打量过我,摇头说。

“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少小离家老大回?”我准备借此机会把我的身份来意说明。彼此已经是朋友,再故作神秘就太做作了,何况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不,你不可能。”“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他们的那种,"气质"?”我忍住笑,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不是气质。很简单,假如你真的是从这村里出去的布依族,你一定一进村就投奔你的亲眷,而不会跟我们一道去村长家挂单。”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仿佛一记重锤,稳,准,狠的砸中了那颗暗处的钉子。情绪一下子泄空了,胸口堵得说不出多难受。

半晌无语。我掏出烟盒。很久没想起来要抽烟了,从骑马,进镇山村,到现在。

“可以吗?”“请随意。”我掏出打火机,这只烟蓝色的打火机可是我的爱物,随我走南闯北。

“Zippo哎!”她惊叹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认名牌的么,买衣服只买地摊货?这一款可不便宜,陈新想了很久,都没舍得买。”“陈新不抽烟,要打火机做啥?我就这么一点点嗜好,反正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偶尔奢侈一回。”我啪的打了下火,没点着。

“你一个人?也许我不该问——你,没有结婚吗?”她小心的问我。

“没有。”“女朋友呢?”“没有,” 我又打了下火,还是没点着,“目前没有。”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我平淡的答道。我被这打火机弄得有些不耐烦:“邪了门了,怎么回事这是?”“不会是假的吧。”她不再问我的家事,话题转到出故障的打火机上。

“开玩笑,正版Zippo,托人从香港买的。难道没油了,才加过的呀?”“我们的相机也老不闪光。我知道为什么。我懂一点风水五行的知识,你看这里到处是水,说明镇山村是属水的,所以克火。”她颇为认真的分析道。

“镇山村克火!这个解释很妙啊,”我被舒薇的风水五行知识逗乐了,“那他们只好寒食了,怎么生火,煮饭?我估计是湿度太大,对精密仪器有影响。”“打火机也算精密仪器吗?”“一般的不算,但我这是Zippo,娇贵,所以算。”我笑着说。人在抽不成烟的时候最犯烟瘾,我烦躁的踱了几步,一眼望见对岸的山坳,忽然间引出一个念头来——对呀,应该去河对岸瞧一瞧的。

“舒薇,”“哎,”“你想不想到对岸,探一探险去?”“探险?”她眼睛一亮,“村长不准我们去河对岸啊,还有,你知不知道,对岸在闹鬼呢!”“对岸在闹鬼?你听谁说的?”我狐疑的看着她。

“听村里人说的。说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神水河对岸的山里面就要闹鬼,叫千万别过河去。”“哦,我怎么不知道?那更值得一看了——除非你不敢,那就算了。”这明显的激将令舒薇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她拢拢还在滴水的头发,望肩上一甩:“谁不敢?其实我早就在心里盘算了,正想着怎么跟你说呢——可是船呢,你这水边的民族连条船都没有,难道要我们游泳过去吗?”“谁说没有船?是你眼力不够,那边不就有一条船吗!”十步以外的岸边,长着两棵大柳树,枝叶拖到了水面。绿荫间很隐蔽的露出一只船头。我老早就发现它了。

我老早发现了船,却没能发现船上的人。那是一个渔夫,天没下雨,他却怕冷似的浑身埋在斗笠和蓑衣当中,坐在船尾钓鱼。他听明白我们的意思,和许给他的五块钱船钱,若有若无的答应了一声,起来放我们上船。船是独木船,长而窄,船头尖尖,宛如一片竹叶,中间搁着三块横木,各自够坐下一个人。

舒薇想起陈新,打算回去叫上他。

“你叫上他,撂下谁呢?看见没有,这船只够三个人坐。”“倒是……那咱们回去以后,谁也别说啊,要不然他见咱们有得玩不带他,肯定会生气。”“有数有数。其实,陈新不在也好,否则,”我故意拖长声音,“以他那种"伧俗"的性格,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多半会败坏探险的气氛,岂不可惜。”舒薇知道我在笑她刚才的话,也不在意。我扶她坐好,渔夫船桨一点,小船离了岸,无声的向对岸漂去。

这段河水的颜色,靠近岸边是墨绿,越往远处,颜色却越浅,到那一边的岸时已经变成了青碧。这种现象与平常经验相反,大概因为这半边河底水草茂盛的缘故。河水中央有一道明显的分界,那多半就是水草的边缘。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对岸的山坳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能看清峭壁上的那道竖直的狭缝。一条羊肠小道从河滩爬上去,没入黑黝黝的狭缝底端。峭壁上头长满矮树林,整个山坳一眼看去,活象一张头发蓬乱,苍白多皱的人脸,而那道狭缝,就是从额顶直劈到嘴角的一记刀疤。

哪怕没有闹鬼的传闻,单把从那深不可测的狭缝钻进深山脏腑的行动说成是探险,也不能算太过分。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天色却已昏暗如傍晚,冷峭的山风贴着河水吹来。

“你冷不冷?”我问她。

“还好。”她回答道。她背朝船头,和我对坐,尽量的侧着身子,小心不让裙子起了褶皱。从这个角度看她的侧面,从额,到鼻,到唇,到下巴尖,象一带秀峰起伏,舒展有致的山脉。头发还半湿着,残留温泉水淡淡的药味,和香波味。一颗水珠自柔密的发丛淌下,从额头开始,走完一遍那道美妙的曲线,丁冬一声滴入河心。

船在水面滑行,渔夫一下,一下的划着桨。洗——哗,洗——哗。

我把手探进水中。水冰凉浸骨,随着船行的速度和节奏滑肤而过。我捋起袖子往深处探,当水刚没到胳膊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被什么拉了一下,赶忙抽手,“哗”的一声,水点淋淋漓漓,洒到了舒薇的裙子上。

“怎么了?水里有东西咬你吗?”她并不顾裙子,着慌的问。

“潜流,水面下有潜流。”我又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感受。果然,在正常的水流之下,稍深的位置,有一股更冰冷的水在流动。那水流得极迅速,使水象胶那样有了粘度,形成一股紧巴住皮肤的吸力,一下,一下的拉扯我的手,力道不大,象鱼在试探着咬钩。

“喀斯特地形,遇上潜流是常事。不过,一般只会在一定深度,想不到这一股潜流会升得这样高。这一带水底,地形一定复杂。别担心,地上河的潜流多半不危险,真正可怕的潜流,是在溶洞的地下水里面。

“我们家乡的水,古怪的地方多着呢。有的地方水还有毒性,特别趁在夏天温度高时挥发出来,形成毒雾,叫做瘴疠。”偏和我配合似的,才说着瘴疠,水上便恰好漂起一团白色的雾蔼,就在小船的前方,把对面山坳都遮挡得模糊了。我见舒薇有点紧张的样子,忙向她解释:“这条河没事的!从没记载过神水河有瘴疠。那只是普通的雾气。有瘴疠的地方比这儿可荒僻多了,都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你知道诸葛亮渡泸水吗?”“知道啊。”“知道?说来听听。”我将信将疑,女人天性厌恶战争和阴谋,女孩子再爱看书,熟读三国的可也不多。

“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要渡过泸水。泸水有毒,先锋马岱领三千精兵过河,一下水就中毒晕倒。后来遇上当地人,给了他们草药,又指点他们,只有在每天的未、申、酉三个时辰,乘水毒性减弱的机会,才能渡河。”见我不住点头,她更来了兴致:“渡过泸水以后,大军进了深山,大将王平的部队又误饮了哑泉,两万士兵都成了哑巴。幸亏又是当地人帮忙,给了他们解药,才抢救回来……不错吧?其实这些故事都是陈新跟我讲的,他才是个正宗三国迷,成天把诸葛亮曹操关羽他们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哦。不过,陈新那个三国通有没有告诉你,教马岱过泸水的本地人叫什么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谁呢?”“啊,这种事情,三国里会有交代吗?”“有些东西,书上是读不到的。我告诉你吧,教马岱过河的,是一个小伙子,叫做马郎;救王平他们的,是一个姑娘,叫做罗斯。不是我吹牛,两个都是帅哥靓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舒薇似信非信,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民间传说来,但差不多确有其事。当时南疆孟获领苗族造反,布依族不愿随从,因此多受孟获欺负,所以他们帮助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后来得胜班师的时候,马郎和罗斯有功,受到册封,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于是火线成亲,结成革命连理——诸葛亮亲自为他们主持的婚礼……

“这一节是不是杜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马郎和罗斯后来率领部族北迁进入本省居住,这就是本省布依族最早的由来……喂,你在听吗,喂,你怎么了?”舒薇明显走了神,她正神情紧张的盯着我身后。当我弄清楚她注视的目标,和那种眼光中包藏的含义,不由得背心一阵发凉。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桨了呢?”她朝我身后的那个人说。

船停了,早就停了,我竟丝毫没有留意。船正停在河心,那条水色的分界线上,它就从独木舟底穿过,一边深,一边浅。从这样近的距离看,那条分界并不齐整,而是有凹有凸参差交错,就象两排碧莹莹的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

我克制住心跳,缓缓扭转身体,看向船尾。

那渔夫一动不动,全身隐蔽的坐着。他始终一声不吭。我们自顾说话,谁也没想起要同他搭讪。斗笠遮盖住他的脸,粗糙的竹边离开我的后背不到半尺。湿漉漉的蓑衣如一种怪鸟的羽毛,木桨的末端埋在蓑衣里,象怪鸟生出的一对翅膀。

当时那样古怪的情景对我造成的印象长久难忘。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认为那个人他并不存在,斗笠和蓑衣中间空无一物——是一具摆放在田野里惊吓鸟雀的稻草人把我们带到了神水河心。

对峙只有几秒种,却被拉得无限长。河上突然起了一股冷风,船前方那团白色的轻雾蓦的变厚,变浓,有了形体,张牙舞爪的扑过来,霎时间除了小船和小船上的三个人,浓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船了?”稻草人动了。只是略略抬了抬头,硕大的斗笠象盖子慢慢揭开一点,露出依然罩在阴影里的半截面孔。接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从黑暗的脸上跳出,齿间迅速迸发出咯咯咯的轻笑,低沉,阴森,犹如水鬼从水底深处传出的秘音……斗笠忽喇一声掀掉,象一只头颅被一刀斩下,紧接着又从腔子里冒出一颗毛发蓬乱的新头,张着牙齿,冲我们大声狞笑:“你们要吃板刀面呢,还是要吃裹馄饨!”

这个装神弄鬼的稻草人,神水河上打劫的水鬼不是别人,正是陈新。

舒薇说陈新是三国迷,却忘了交代他还是个水浒迷。刚才那两句含义歹毒的切口,正是月黑风高的浔阳江上,船火儿张横为宋江安排下的消夜点心。

显然,他从一见到我们就预谋下了这场埋伏。亏他沉得住气!嘻嘻哈哈的陈新在制造一场恶作剧的时候,竟同老顽童周伯通一样的有耐心。

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留下浅浅的指甲印和轻微的疼痛,然后从船帮探入水中,撩起水花朝作俑者泼去。

“你要死啊!不声不响,憋着坏吓我们,”舒薇骂陈新,“还板刀面,裹馄饨,先请你吃吃冰果子!”“你从哪里搞来的贼船,还有这身歹人的行头?”我躲着舒薇的水花,免受池鱼之殃,又冲那冒牌渔夫问道。

“好凉快,好舒服!”陈新快活的叫嚷,他老蛇蜕皮一般慢慢从蓑衣里脱出来,捡起桨,不慌不忙的划,嘴里学起村里人的土话:“贼船和行头自有来处。别着急噻,听我慢慢讲噻!你们说了半天书,我也有书要说噻!”“话说我一觉起来,找不到你,知道你出去溜达了,我有点懒动,就一个人在屋里发闷。你别说,这村长家还真有些希奇古怪的名堂,你猜我在楼上看见什么了……”“楼上?”舒薇十分惊讶,“你怎么能上楼呢,村长不叫我们上楼的呀,而且楼上还睡着病人呢,你傻了你!”陈新哼了一声:“要是病人可以从二楼翻窗户下到一楼,那这病也算生得妙了。”我们一听这话不象,忙催他下文。

“那时我正在睡觉——这温泉劲道真大,洗完人就困得不行,倒头就着了,还尽做梦。”说到这里,陈新忽然迟缓下来,眼神里有些恍惚。

“你梦见什么了?”我想起自己做的梦,便问他。

“……记不清了。我从来记不清自己做的梦的……呃,那时我正睡着,恍恍惚惚就听见一声鸟叫,然后又一声,把我给吵醒了。我翻了个身,正好从窗户看见屋后头的院坝,哪里是什么鸟,原来是一个半大小伙子,嘴里衔着片树叶在吹呢,一边吹,一边伸着脖子往楼上望。

“才过了分把钟,就听见二楼开窗的声音,然后悉悉梭梭爬下来一个人。一来屋后老藤生得又粗又结实,一直爬上了屋顶,二来那个人的身体灵巧,晃晃荡荡的就从我面前坠下去,落地一点声都不出。这时我才看清,下来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瘦拉吧唧的,她和那个小伙子打个照面,也不说话,手拉手就钻进了树丛——这就是村长女儿生的病,相思病!”我和舒薇恍然大悟,原来村长把女儿关在屋里,是为当中这么一笔“风流帐”,对外人说在山里染了瘴气,见不得光,见不得人,都是在掩人耳目,“家丑不外扬”。

“照他们民族的风俗,年轻人不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吗,那什么,"浪哨".”舒薇还记得我说过的布依男女搞对象的事。

“也许这个"浪哨"的小青年不中村长的意呢,而两个年轻人又忒性急了些。”陈新心怀叵测的揣测道,大家又取笑了一回村长家的家务事,陈新继续往下说:“更希奇的还在后头。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心里想,村长不准我们上楼,是怕他女儿的病传染给我们,既然那个传染源已经自己离开,禁令就该自动失效了。我们在这里下榻,参观旅馆总不能算侵犯隐私。于是我进到堂屋,踩着木梯上了二楼。

“楼上跟楼下一般宽敞,两间卧房,一间挂着门锁,想必就是村长小姐的闺房,当中是摆放杂物的储物室,同谷仓挨在一起,里面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斗绿豆,满满一斗绿豆,罩在一块蜡染的蓝靛布下面。”“一斗绿豆也值得大惊小怪?”舒薇道。

“奇怪的不是斗里的绿豆,是盛绿豆的斗。我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斗:清一色黄铜铸的,上面刻满花纹,有人物,有鸟兽,记录的耕种、祭祀、打猎的场面,好看的很;那斗整个儿浑圆饱满,从腰部以下鼓起来,呈一个轮胎的形状,中间穿着一圈耳环式样的铜环,象做提手用的。

“我估摸了一下,这个大铜家伙足有两三百斤重,里面的绿豆不过三四十斤,家里盛别的粮食用的囤啊箩啊缸啊,式样都很普通,唯独盛绿豆的器具这么隆重——布依专家,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我摇摇头,我对布依族的日常生活经验有限。

“嘿嘿,”陈新很响亮的打了个榧子,“我却知道。我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侧过来看,又倒过来看,终于解开了谜底:原来那东西是一面鼓!”“胡说,怎么可能,谁会用鼓装绿豆呢?”舒薇不信。

“唔,可能的,陈新说的对,那的确是鼓——铜鼓,布依村寨的镇寨之物。” 一经陈新点破,我立刻醒悟了,再回想他描述铜鼓的形象规模,果然一点不差:“布依的铜鼓,平常不用的时候都是翻倒放在楼上的,照规矩里面要长年盛满豆或谷物,让它吃饱,歇息好,否则,它一生气就会跑到河边跟母猪虹打架,引发大水淹没庄稼。”陈新点头说:“原来装绿豆是这么个用场,我还以为村长家粮食太多,盆盆罐罐不够放。可惜铜鼓翻着,要是鼓面朝上,我一定要敲它两敲过过瘾。”我说:“布依的铜鼓是不能乱敲的,除非是除夕夜到正月十五元宵夜,平时只有村里死了人,才会敲铜鼓;铜鼓一声响,说明死人断了气,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铜鼓一般放在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家,轻易不会挪动。一旦挪动,就说明村里那家有人快死了,请铜鼓去送亡魂入冥界;或者用于大型的超度亡灵仪式,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用途——起码我没听说过。”“是吗?”陈新惊讶道,“那么村长干吗把铜鼓搬走了呢?难道村里突然死了人吗?”“村长把铜鼓搬走了?”我猛然醒悟,当然了,村长当然把铜鼓搬走了,否则场坝上悬吊的铜鼓从哪里来?布依的铜鼓,一村一寨,只有一个。

“村长带了三四个人来搬的。我听见他们进屋,上楼,心想这么迎面撞见多尴尬,便躲在一口大米缸后面。我看见村长领着那几个人,指挥他们把铜鼓里的绿豆倒在一只布袋里,又把铜鼓翻正,提着铜耳朵慢慢下了楼,出了门。铜鼓真的很沉,楼梯木板都被压得嘎吱嘎吱响。我刚要出来,楼梯又响了,村长独个儿折回楼上。我赶忙蹲下,瞄见他径直走到他女儿的房间,掏出钥匙开锁。”“哎哟,这下不要穿帮?”舒薇笑道。

“我心里也想啊,哪晓得——村长进了屋,居然跟什么人说起话来,语调平静如常,压根象没发现闺女跑丢这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除了他姑娘,那屋里还有别人不成?”我十分奇怪。

舒薇推测:“也许是村长的太太,村长小姐的母亲呢?”陈新摇头:“不是的,后来我向村里人打听过,村长是个鳏夫,他太太几年前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可那时他明明是在跟一个人说话,说了很长时间,声音很轻,我听不见内容,说完以后,他关上门走了,依旧从外面把门反锁上。”“跟村长说话的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问。

“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声音男女你总听得出来吧?”舒薇道。

陈新看了她一眼,缓缓的说:“我没听见那个人说话,那个人至始至终就没说过一句话。”我心里一凛,在清寒寂静的水面上听见这样古怪而阴森的情形,真不见得是什么浪漫的事。舒薇脸色凝重,若有所思:“难道那人是哑巴?十聋九哑,哑巴多半也是聋子,谁会跟聋子说话呢?”“我也纳闷啊——怪事还没完。我听见村长下了楼,却迟迟听不见出大门的声音。我憋住气好久,一面想着隔壁住的那个神秘人物,头发根子一阵阵发炸。后来总算村长走了,我脚不沾地的溜下楼来,钻回咱们屋里——这下我才弄明白村长老不离开的原因。”陈新有点艰难的咽了下唾沫,重重的说:“他在翻我们的东西!”“啊!”我一下子站起来,弄得船东摇西晃,我赶忙又坐下,一迭声的问陈新:“他翻我的包没有?我的包着他动过没有?”“莫紧张嘛,船要翻的!你的包,好象没动过,拉链拉得好好的,我们俩的行李可给他翻得乱七八糟。当然事后他又全塞了回去,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可包的位置变了,物品的顺序也变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破绽。”“简直是无耻!”舒薇气的直嚷,“我们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这村长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原来是个变态,偷窥狂,侵犯隐私……”她喘了口气,又为村长加上几宗罪:“还虐待儿童,非法拘禁未成年人,干涉婚姻自由!回去一定要找他理论。”舒薇骂的一点不错,这村长,真是个变态,假如他知趣没动我过的行李便好,假如他动过了……我想象那双可憎的凸眼睛,看见包里的东西,先是一愣,发现上面有字,仔细一读,再皱眉一想,然后恍然大悟的点头,然后从嘴角露出轻蔑的笑……

我拳头捏得嘎嘣嘎嘣,别让我逮着你,别让我看出破绽来……

“我当时也气得不行,”陈新说,“冲出去找村长,这鬼地方,路象迷宫一样,三拐两拐我就找不着北了。又惦记你,一跑跑到河边,这时小风一吹,我倒渐渐心平气和了,觉得不必为这点子小事烦心。东西又没丢,也许他只是好奇或者谨慎,生怕我们带来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坏了他家的风水……

“然后我就发现了这条没主的船。我下船一看,见到蓑衣和斗笠,觉得好玩,就穿戴起来。我早看见你们俩在码头上,正准备划过去会合,结果你们倒先自己过来了,”陈新说到这里瞄了我一眼,“本来,我也没打算吓唬你们,不过,要是不给你们一个惊喜,替你们的探险行动增添几分"气氛",岂不显出我们这种人"性格伧俗",没得情调吗?”我还在想着村长的事,全没提防陈新会在这儿等着我。我早忘了自己说的话了,原来他成心捉弄,竟是为了这个!我懊恼受到命运的戏耍:先前夸他的时候好话说了一箩筐,没听见,上船时借舒薇的话调侃一句,却听见了!

我有口难辩,只盼舒薇帮我说句话,她却脸朝船外,来个装聋作哑,让我独背这口“背后说人长短”的黑锅。

船头一震,靠岸了。陈新跳上河滩,先扶舒薇上了岸,才去系缆绳,一副“唯恐他人代劳”的架势。我想起当初扶舒薇下船时,也许不小心态度过于殷勤了些,正被那冒牌货渔夫看在眼里,懊恼之情又增添了一层。

这时我才真正领教了陈新粗枝大叶之外的细心。我回忆在船上同舒薇说的话并无暧昧,看她的眼光也算不上放肆,稍微宽了点心。

“你船划得很地道啊,哪里学来的?”我帮陈新系缆绳,一边恭维他的划船本领,多少补偿一下。

“我也是山里人呐,山沟头水边上摸爬大的,不比你哥子是省城人,弄不惯这个。”陈新谦虚的笑着,话里听不出半点讥讽的意味。他把打好结的绳头一抛,迎上舒薇,和她并肩往河滩上走去。他紧搂着她的纤腰,一只手掌合扣在白衣和绿裙子的交界上,随着绿裙下面轻盈的步伐起落摆动着。

小小的不快,很快就淡忘了。这点子小事,谁也不会真放在心上。可我却意兴索然,觉得这一趟曾经期待过的探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远远没有结束。河风冷峭,河上那团突袭过我们的白雾已经消失,或者说,加入进了另一团更庞大的浓雾之中。

浓雾从对面山坡发生,散布到河心,恰好在水色的分界停驻。树和房屋变得影影绰绰,有些只露出一角,因雾气的袅绕而有了一种运动感,令人觉得每时每刻都在变幻形状,那样的不真实,好象……海市蜃楼。

天空中,那团积雨云厚重欲坠。底端同下面的雾气相连,形如一朵巨大的,布满褶皱的蘑菇,黑伞,白柄,从那些白色石屋之间茁壮滋长。能看得出来它在不断的长大。

有一种蘑菇,是专门从死人身上长出来的,它们吸收腐烂后化成浆汁的血肉,长得异常肥硕,在淫雨霏霏的天气里,就如鲜繁的花朵开放于森森白骨的空隙。那种被称作阴世之花的蘑菇,是剧毒的。

这阴森得过分的联想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明白它究竟来自何处。我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时渐渺茫的村庄,同我的探险队一起,钻进了神水河这一边的,深不可测的山坳。 


第二部分 下寨

草标又出现了。

这一回三个人几乎同时看见了它。

就在那道天然狭缝的跟前,它毫不掩蔽的放置在那里。五根稻草捆成一束,头尾穿插在一根削去了半截的竹子上。被腰斩的竹子依然活着,绿叶间托出那只枯黄的稻草把,仿佛一个耷拉着脑袋,绿衣黄帽的稻草人在把守进山的隘口。

狭缝里黑黝黝的。有风从狭缝里钻出,在两侧的岩壁上发出忽高忽低的嗡鸣。

第二次遇见布依人驱鬼和警示的草标,陈新没有拔下来观赏,舒薇也失去了收藏的欲望。

“又有一个……是镇山村的人放的吗?告诉大伙儿山里有鬼,不要接近?”舒薇轻轻托起被风吹得上下摇摆的草标,象托起那个稻草人的尖下巴。

“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乡下人迷信,他们觉得在深山老林里面,每个拐角旮旯里都藏得有鬼,所有阳光照不到的暗处都有幽灵存在。”陈新老气横秋的说。

“这只是风俗。他们一年一度的祭寨,扫鬼,照规矩是要在所有通道插上草标,不足为奇。”我说。

草标并没有减低探险队进取的意志。狭逢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我打头,然后大家一个紧接一个走进去。

犹如夜幕骤然降临。最初的一段路我们走得很慢,手扶着两侧潮湿滑溜的石壁,脚底下小心的探索。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楚石头上尽是湿漉漉的青苔。天空只剩了一条线,被垂直的岩壁拉得不可企及的高。仅剩那一抹灰白的天光,经常被顶上繁茂的植物遮挡,显得幽深的谷底更加阴暗。

我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猛的我停住脚,后面的人差点撞上我的背——前方十步之外,石壁上一处凸起的棱角之后,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我几乎是凭借本能知道它的存在:没有风,石棱后的小树枝却在轻微的摆动。

我试探的向前走了两步,打手势叫他俩跟上,又急忙示意他们留在原地别动。这样自相矛盾的指令只有教他们更加慌神,黑暗中两个一轻一重的呼吸声急促不堪。谁也不说一句话。一旦意识到某种未知的凶险潜藏于前,谁也不敢抢先开口,谁也不敢抢先行动。

那个东西,它在窥探我们。它无声无息的窥探着,等着,我甚至想象得出它的面貌,那种屏息凝神,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的样子……

一动不动的对峙了有几分钟,我开始怀疑那是我的错觉。忽然头顶一阵籁啦啦的响动,象野兔又象山鸡从谷顶经过,碰掉下许多碎石和泥土,有几块砸中了那东西藏身的石棱,发出爆裂般的响声。小树枝猛晃了两晃,一个黑影倏的窜出!——每个人都惊骇的叫出了声,我脚底一滑差点摔倒,亏得陈新从背后用劲抵住。黑影却没有朝着我们,而是贴着底部往里凹陷的岩壁悉悉索索向远处溜去,它的动作是那样的快,才一眨眼,便梦一般的消失在黑暗中。

这一下,可真的有点人心惶惶了。

“你们看清它没有,是兔子吗,还是……狐狸?”舒薇惴惴的问,黑影窜出它的隐蔽所时她一定藏到了陈新身后,多半还闭上了眼睛。

“比狐狸要大,也许是狼——,”见舒薇吸了口冷气,陈新意识到说差了,忙改口道:“不会是狼,这年头哪里还有野生的狼。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说,人。”“人?如果是人,为什么一见我们就跑掉了呢?”“要是你在黑咕隆冬的山洞里面遇见三个来历不明的人,你跑不跑呢?”“陈新说的有理。”我说,“就算真是什么野兽,毕竟咱们吓跑了它,而不是相反。怕什么呢,这才叫探险,继续前进!”我为探险队打气,实际上,回去的路也一样深不可测。我们已经走得很深了。

谁也没有提到那支草标,把草标的含义和刚才的事件联系一二。

继续前进可打迭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差不多每走十几步就要停下来,人在紧张的时候目力和耳力都明显锐利,黑暗中,一切细微的形象和声音都被放大。草木皆兵的误会发生过多次,连我也不止一回想要掉头逃跑。

身后经常是鸦雀无声,有时我简直疑心他们已经消失,一回头总见着黑暗中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紧拢在一起,宛如硕大的双头怪兽静悄悄尾随。

途中再没任何异动,那个黑影就似心头惊鸿掠过的梦境,一去不回。寂静吞噬了一切,但是随着黑暗慢慢退却,一切又都还了原。地势不断升高,狭长的天空越来越临近,一行人从凿着石坎的山道,就象踩着一架升天的长梯走进了天界。

出了一线天,意外的发现峭壁之顶山坡十分平缓,靠神水河这半边树木茂密,而另半边开阔的山坡上,却座落着一片同是石造的房屋,整齐错落,俨然村坊规模。

更奇怪的是,偌大的村子竟空无一人。街上冷僻秋烟,家家门窗紧闭。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也许在家睡觉吧……”“有这时候睡觉的吗,还把门从外面反锁上?”“……”陈新的解释明显不合逻辑,现在是黄昏时分。门上除了挂着锁,还贴满符纸,门口点着蜡烛和香,每扇窗上都挂着麻绳,桉叶,屋角墙根残留着一堆堆烧成黑灰、仍在冒着蓝烟的黄表纸。

“看,这儿又有一根草标!”“岂止,那里也有一根,”“天,到处都是……”草标插在路口,屋前,每一个街拐角,大树根,水井栏……

被魇镇被封锁的空寨却处处显示人类居住的迹象:屋檐上吊着红辣椒和苞谷棒,户外晾的衣服还留有水渍,院坝里晾晒的谷物正被鸡们肆意翻啄;狗从巷口投出警惕的目光,猪躺在猪栏里打瞌睡;空气很干燥,洋溢着粪尿的气息,不留神就会踩中石板道上的一坨牛屎。这边天气比河对岸要明朗,云层淡薄,西天映出绯红的晚霞,正该是炊烟袅袅,耕牛归圈的时间,全体村民却逃亡了。

在这座光天下的村庄,竟教人比在幽暗狭谷里时还要心惊胆战。

我强烈的怀念起神水河对岸来,那座积雨云覆盖的人烟稠密的村寨。

“觉得这里好玩吗?我看这边的房子和那边也差不多,没什么新意。”我说。

“恩,也不是特别好玩……” 舒薇说。

“那,咱们回去?时间不老早了,村长还说等咱们开饭呢。”“行,回去,虽然那主人很讨厌,做客人的可不能不懂礼……”“你们就别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害怕不成吗?” 陈新不耐烦的打断:“我看,这村子的人都在装神弄鬼。大白天的,真有鬼来,我也不怕它……”“当然不怕,不过……等一等,都别动!——老天,那是什么!”就在前面街拐角处的墙根下,蹲着一件怪模怪样,又矮又矬的东西。起先以为那是一只长满青苔的石水瓮,当我意识到水瓮不应该正堵在人家房门口时,脑袋顿时嗡了一下,忙拦住他俩叫他俩快看。就在这一刹那,那东西突然活了,生出腿脚一个闪身就消失在墙后。

狭谷里的那个东西它又出现了!第二次显形是在光天化日,这一回可看清了它——将近看清了它,那绝不是人类,也绝不是任何可能存在于此地,存在于人间的物种。

舒薇脸色煞白,陈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结结巴巴的问我那是什么——天,我怎么知道!——他们那样惊恐的下死眼盯着我,好象我就是那个怪物,那个,鬼。

风从身前身后吹来,从每个街口冲出来,从每间屋顶向地面扑来。所有的草标都在点头摇头,所有残剩未烬的黄表纸都飞上天空。铁锁哗的飞出,一扇房门砰然打开,木门咣当咣当的撞击着门框。村外的树林整个儿在哗哗啦啦的抖响。风突然又停了,一来一去如同闹鬼。山里近晚时分刮起的这种旋风,常常是毫无预兆,猛烈而短暂。满地狼籍,到处是掀飞的狗窝,鸡笼,和屋顶掉落的瓦块,晾的衣裤象人的断体横七竖八。黄表纸落回地面,有几片粘在我们身上,头上,还残留着那股火后焦烂的刺鼻气味。

风停了,另一场声音却逐渐宏大的响起,象千百匹马在奔跑,又象千百头牛在叫唤。辨不清方向,因为它们无处不在,青石板的地面颤抖了,进而所有房屋也跟着在抖颤。

抖颤得最凶的是我们。

“快,快跟上我!——快跑,快往一线天跑哇!”可一线天在哪里啊!我们在这巴掌大的村坊里转向了,道路似乎也中了魔咒,变成了盘陀迷局。

“鬼打墙,是鬼打墙!”“什么鬼打墙,是迷路了!”我带着他俩没头苍蝇似的兜了许多圈子,最后又回到那座十字街心,全寨最敞阔的地带。再无路可走了,四条街的方向都有訇訇隆隆的声响迫近,显然这里正是它们的目标。就在那声响达到令人惊悸的顶峰,声响的源头即将现形的时候,它们忽然又象阵风骤停那样削弱了声势。但它们没有离开,它们在狂奔之中齐刷刷收住了脚步,换用一种更沉着,更齐整的步伐,缓慢的,缓慢的逼近……

最先显形的是南边。从南边那条街的尽头,丁字路口灰白的石墙发出了红光,又发出了青蓝的烟雾,象从里面烧着了一般。红光中出现许多模糊不清的人,他们高低参差的耸动着,摇晃着,逐渐的越来越多,正不断从那道透明的红墙里走下来,走下来。

天哪,那是什么……

陈新咬着嘴唇,极力把舒薇拉在身后,舒薇从他肩膀上露出半张脸,睁着一只惊惶的眼睛瞧着这诡异至极的情景,我紧紧攥着那枚古钱,我的护身符,坚硬的金属都快让我捏变了形,热得发烫……

世上真的有鬼存在吗,阴司之门真的打开了吗……

出现在南街的是一群全身火红的人。那一队司火的鬼卒,红布裹头,红衣,红裤,红鞋,手里擎着烈焰腾腾的火把。是火光映红了石墙,又将他们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与此同时,一群从头黑到脚的黑衣人从西街走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刀,斧,枪,钩,镰,闪闪发亮的武器。北边的是一队青衣人,每个青衣人都是一棵树,各人手举一根枝枝杈杈的树枝,枝上铺满绿叶,乍一看就犹如一座树林在朝我们移动。东面涌出的人群浑身穿白,白得令人发冷,宛如一条冰冻的河流在慢腾腾的推进。

红,黑,青,白四支队伍行进着,发出各形各样的嘈杂声响。他们当然不是什么鬼怪,他们全部是正常的人类,但恐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深了:对鬼怪的恐惧仅仅来于幻想,对人类的恐惧却出自无数血淋淋的经验。我的知识无法解释眼前这奇诡的场面——这绝对不是一种布依族的风俗!看那些人,他们表情冷漠,眼神发直,每看一眼都会增加一层新的惊悚;他们仿佛被药物和巫术催眠蛊惑了,他们服从那个操纵他们的力量,按照它的意旨行事,就象……传说中的神兵。

我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满脑子尽是可怕得离奇的联想:难道时空倒转?一线天的狭缝乃是穿越时间的隧道?我们走进中古时代野人盘踞的山村,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祭祀……祭祀是需要祭品的,活物祭品……茹毛饮血的时代,三个贸然闯入的穿着奇装异服的生人……那么,当然了,火,刀,柴,水都准备就绪,接下来就该……

那些五彩缤纷的野蛮人已经从四条街喇叭形的街口走出,在街心宽敞的场坝集结并围拢在我们周围。最前面那几排红黑青白装束的大汉不断发出野蛮的叫喊,做出各种恐吓的动作,后排却跟的许多杂色服饰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各人下颌都在蠕动,龇牙咧嘴笑得十分怕人。更后面的是一群戴着黄帽子,红帽子的人,带着各种穷形尽相在望着我们发笑,一面指指点点——其中的一个突然用大得惊人的音量喊叫起来:“喂,你们过来,喂,到这边来!”那一瞬间受到的惊恐是既强烈,又短暂,因为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个朝我们喊叫的野蛮人,同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他便是曾经在石板哨遇见的,同我们攀谈并邀请我们同车前往镇山村的那位:胖导游。

……

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在错误的时机进入一场事先安排的活剧,造成的误会真能让当事人吓破苦胆,让旁观者笑掉大牙。把我们从中古带回现实的除了导游的高音喇叭,还有游客相机不断闪烁的闪光灯。这才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演出:前排装束奇异的人是演员,后排盛装的男女老幼是龙套,最后出场的观众,则是那支在对岸久等不到、以为人间蒸发了的旅游团。

读者要问了,旅游团不是去镇山村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眼前这个村子又是个什么地方?

实际上,这个村子就是镇山村——镇山村的下寨。镇山村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两个村,分为上下两寨,中间隔一条神水河为界。当年李仁宇将军和他的班氏妻子生有二子,他让一子姓李,另一子姓班,分别居住在上寨,下寨。我们早先去的是上寨,而旅游团到达的是下寨。就这么简单。

上寨有李将军和夫人的合葬墓地,传承的又是李将军的姓氏,两寨一向以上寨为正统;加上我先到的上寨,见村民都在张罗着预备迎接旅游团,无怪会认为上寨便是旅游团要去的镇山村。我对他们久久不到倍感纳闷,却没曾想神水河对岸还有一座镇山村,直到在大朝门外,看见那条只供牛车行走的土路才明白端倪:从省城修过来的公路,原来铺到的是下寨门口。

当时那种狼狈不堪的形象,后来被我们取笑了很久,我嘲笑他俩闭着眼睛搂抱得象已经殉情的恋人,他俩则笑我抓十字架似的抓着那枚铜钱,俨然刑决的犯人最后忏悔。可在那样真假难辨的局面,我们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气氛。我们挤进人群,挤到那个亲切可爱的胖导游身边,一路经过的人都望着我们笑,导游乐呵呵的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咋个一直没见你们人呢?”。

我重重的咽了一口唾沫:“我们在那边,耽搁了……咳,好大阵势啊,这是搞的啥子名堂?”“赶鬼噻。”“赶鬼?莫哄我,布依赶鬼我晓得,布摩领起村民挨家挨户喷水吐咒,烧几柱香杀只公鸡,再把竹轿纸船抬到村口一烧就完事,哪来这么多牛鬼蛇神,刀山火海的?”“荷荷,吓倒你们了?不瞒你说,今年的六月六不比往年,据说犯着一个重煞的年头,三百年一遇,将有恶鬼出世横行。所以要兴特别隆重的仪式,才能去煞化吉……”“重煞的年头?恶鬼出世?”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不知道今年是重煞之年。

“都是他们的迷信罗,不过这些乡下人的迷信,有时候还满灵验的,说不清楚。这个村的村长——也是他们的布摩,脑筋灵活,很会赚钱。借这个题目,准备了半把个月呢,特地通知我们组大型的团来,人越多越好,给他们添声势。荷唷,没想到阵仗搞得这么大,别说你们,连我带老了团的也开了眼!除了我们这一拨,还有别的团呢,这边,那边,看见没有?”果然,在场的游客除了黄帽子,还有红帽子,白帽子,蓝帽子,和村民混杂在一起。尽是嘈杂的人声,如演出开始前闹哄哄的剧场。

“布摩,是不是就是巫师啊?”舒薇问那导游,我对她说过布依族每个村都有一位布摩,掌管族人的祭祀,卜卦,驱邪活动,相当于部族祭司的职责,乃是全村的精神领袖。

看见同他说话的是舒薇,导游满脸堆下笑来,操着土音浓厚的普通话说:“不错不错,小姐,你知道的真多啊!布摩就是巫师。不过呢,布依族的巫师是分男女的,布摩专指的是男巫师,这,你大概就不知道了吧?”“还有女巫师,那不就是巫婆吗?”陈新插话道。

“什么巫婆巫婆的,”导游板起面孔,做出认真的神气,“要尊重民族习惯,女巫师的称呼叫雅温,或者雅牙。河对岸的上寨,就有一位雅温……”“怎么,那雅温还在世吗?”我想起此行的另一个任务,正要细问那雅温的下落,忽然耳畔“呜——”的一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舒薇和边上几个女客连忙捂上了耳朵。原来是几个裸上身扎红腰带的壮小伙在吹牛角,那牛角足有半米长,发声的威力真惊人。导游解释说那是在模拟风声,为的风助火势。我们所在正是红衣队的位置,与此同时,西面黑衣队身后锣鼓家伙砰砰訇訇的敲了起来,那好比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北面青衣队每个人都口衔一片树叶鼓足了劲儿吹,犹如树林里飞出百鸟的鸣叫;东面白衣队中传出的是呜呜咽咽的芦笙,好似水浪翻卷,清波流动。但这一系列生动的拟声都来自导游的形容,入我们耳的不过是一片嘈杂得要命的噪音。

导游竖起喇叭,回头对游客解说:“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了,现在就要进入赶鬼的高潮:捉鬼了。咱们跟着全寨的村民,带着酒、肉、干粮到村外躲山的时候呢,布摩已经率领青壮年祭祀过了祖先和神灵,并且按照五行方位,对全村进行了布置,让鬼不能进家入宅,也逃不出村子去,只能在街上游荡。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吃饱喝足吸满了一天的阳气精神焕发,鬼却是饥肠辘辘饱受阳气的侵蚀气息奄奄,布摩就率领大家杀回村寨来捉鬼,最后把它赶到场坝上的包围圈里来……”“等一等,照你的说法,这一回的鬼竟是用真人来演的吗?”我有点毛骨悚然,布依赶鬼,鬼是不兴出场的。布依族所谓的鬼,或者死者不能入冥转世的魂灵,或者天地间聚集的邪气,化身为火,旱,涝,蝗虫,瘟疫种种灾难危害黎民,根本没有形体。

“跟你讲过的嘛,今年年头犯煞,赶鬼仪式要隆重,鬼当然也要弄得逼真一点,”导游对我打断他多少不满,“——各位再来看这红黑青白四面阵势,是按照五行风水方法布置的:南方朱雀属火,为红色;东方青龙属木,为青色;西方白虎属水,为白色;北方玄武属金,为黑色。每个阵各由二十名青壮年担任,这样布下五行大阵,专等鬼自投罗网了……”“你这五行阵只有四行啊,土呢?”舒薇掐着指头提出质疑。

导游诡秘的笑了:“你真细心——各位,这位小姐提问非常好,土呢,土到哪里去了?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镇山村布依人的天机。请大家拭目以待吧,大家盼望已久的鬼,就要出场了……”象受到某个暗中指挥一切的主宰的指令,牛角锣鼓芦笙木叶忽然全部哑火,全场骤然寂静,连游客在内听不见一声说话嬉笑咳嗽喷嚏,显然事先有过关照。

人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一件大事发生。

鬼要出场了?众目睽睽,五行全备,光天化日,鬼竟要出场了?

无形无状的鬼,将要钻进一个人的躯体,由他带到人们之前,带到阳界?

我没来由的打从心底感到冷意。

鬼,会从何方来?

一个人站在场中央。

瘦高的身形,黑袍,大袖,八角帽,帽顶撑出一根尖而长的牛角。

全没看清他来自何方,他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就那样突然的出现了。

这就是鬼吗?我心里砰砰的跳得厉害。

全场死一样的肃静。那个人动了,从拖到地面的袍底迈出一只穿着麻鞋的脚,向左踏出一步,一面将一柄长剑高举过头顶,从左到右摆舞三匝,又从右到左舞摆三匝。

象得了他的指令,所有的男女村民都在原地扭舞身体,随着那柄剑的动作而动作,人体起伏波动似阵风吹过五彩麦田,红黑青白的浪头此起彼伏。

那人绕场走起来,身体保持笔直的姿态,寒光闪闪的长剑按照左三匝右三匝的顺序在他头顶越来越快的转着圈。人们也动作得更凶,更快,幅度更大,仿佛他们都是他那把剑的千百个化身,人们一边扭舞,一边撮起嘴唇发出“西西”“荷荷”的尖啸,宛如千百柄剑锋一齐划出的风声。

原来这舞动全场的作法者他不是鬼,他是捉鬼的法师,镇山村下寨全体族人的布摩。

导游搞错了顺序,捉鬼人抢在鬼之前出了场。

我被周围的人碰撞得站立不稳,渐渐忍不住也随着摇晃起来。陈新,舒薇,还有导游,还有所有的游客也都一样,大家有先有后一起加入这场呼啸的剑舞,跟随场中的舞剑人一同舞之蹈之,跌宕起伏。

布摩忽然停住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偏着头似在倾听。全场又一次肃静下来,风停浪止,剑阵收势。布摩脸上逐渐显出凝重紧张的神色,另一种似笑似啸的尖细浪声正从远至近赶到。猛的,东面白虎水阵之后那条街上传来一阵骚动,人人都踊跃跳纵着望那边看,我拼命掂起脚尖,不顾前面那人的咒骂按着他的肩膀探出脑袋,只见东边街上的人群退潮般的往两边闪开,当中一个影子劈波斩浪迅速逼近。那情形就如摩西于红海开辟出道路,波浪在它身前劈开身后合拢,一直将它推送到了街心。

前面的人已经鼓噪成一片,妇女爆发出刺耳的尖叫,男人也浑身筛糠似的打战,表示因鬼的到场而害怕战栗。那鬼戴着硕大的头套,面部是虎狼豺豹的组合,耳畔撑出一对尖角,獠牙毕现;身上披满鳞甲,四肢关节处都穿套着铜环,垂吊许多编成细缕的发辫,两足为蹄,两足为爪,表示它既拥有牛马的脚力,又有猛兽的凶残。

“就是它,我们先前见到的那个怪物!”陈新说。

“样子好凶啊,好难看……”舒薇道。

布摩不见了,当人们的注意力被鬼吸引的时候布摩悄悄的退了场,一如他的出现那样无影无形,围场的中央只剩了那个鬼在耀武扬威,发出类似山魈或者夜枭的叫声,阴森冷峭令人毛骨悚然。

布摩退场了,暗中却有另一个发号施令者在指挥一切,那样整齐一致,十几管牛角号忽然就在耳朵边上一起猛吹,震得浑身都酥麻了,脑袋都快要炸裂了;西面锣鼓家伙上劲的敲响,东面、北面的芦笙和木叶呜呜咽咽配合;风声刀枪声波涛声鸟叫声。八个赤膊扎红腰带戴柳条帽的半大后生抬出四只黄斗笠绿蓑衣的稻草人,呈跪姿摆放在场地的四角,俨如四支大号的草标安插在四个门阵之侧。人们停止尖叫和战栗,一起奋勇伸着手臂同声大喊:“逮倒!逮倒!”又从四面火水木金阵中跳出八个为首的力士,两红两黑两青两白,个个魁梧彪悍,都戴着造型狰狞代表各自司事神灵的面具,团团围在那鬼的四周,起劲的摇晃着头颅扭舞着四肢。司火的红衣力士抡圆火把,一面向火中撒扬灰色的粉末,将火焰激得呼呼窜起老高直扑鬼脸;司金的黑衣刀斫斧劈;司水的白衣力士一个端着铜盆,另一个从盆里不断舀水朝鬼泼去,清凉的水一泼到鬼身上就沸腾了冒起蒸汽;司木的青衣又挥动多刺的树枝,轮番向鬼抽打。

鬼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滴淌,满头满脸鼓起拳头大的血泡,却全然不惧,只有愈发凶悍愈发狂野,左冲右撞指南打北。忽然它张开大口“扑”的喷出一大股黄绿色的浓烟,烟团爆炸一般朝四面涌去,惊得前排的人直望后躲闪。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毒烟所过之处:火把熄灭,清水沸腾,刺子木树叶枯黄打卷,钲亮的刀斧竟被熏成猪肺样的漆黑。八位力士斤头把式的败退下来,他们刚一回到各自的阵列就不醒人事的倒下,被同伴迅速架起抬离。另换了八位红黑青白的彪悍力士,携带火把铜盆刀斧树枝出阵,照旧又被鬼喷吐毒烟击溃。立刻又有第三拨人马顶替上场,四周围爆出更猛烈的呐喊声号角声鼓乐声为他们助阵,依旧战不三合便中招败退。不等鬼有丝毫喘息,第四拨敢死队已经神兵突进,不屈不挠的同它围搅成一团;最后这八位力士也踉踉跄跄败回各阵,倒地昏迷人事不醒。

耳畔只听一声大吼,场地四角那四个稻草人中的一个竟霍的站了起来!扮成稻草人的布摩哗的一声从蓑衣里抽出一柄剑,接着又抽出一柄,双剑啪的在头顶一合。两名红衣快步抬上来一盆烧得哔剥作响的炭火盆,“噗”的往地上一顿,激起一大片尘土和火星。又用火钳从火盆里夹出一对烧得金黄透亮的铁铧头,布摩奋力蹬掉脚上的麻鞋,“啊”的一声将一双赤脚一下套进铁铧,顿时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眼见着一股股焦烟腾腾的冒起。

这酷烈的景象教群众疯喊起来,旁边舒薇喊了一声,陈新也咒骂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已经中了魔,同一切在场的人一道如醉如痴,摇晃着身体狂喊:“逮倒!逮倒!逮倒!”我浑身哆嗦的想象着白热的烙铁灼烧皮肉的感觉,那在我高热的头脑中已不再是一种可怕的痛楚而升华为无以伦比的兴奋与快感。

布摩的脸上正洋溢着这兴奋和快感,那张脸就象他脚上的铁铧那样透亮而金黄,他抖抖一身沙啦作响的蓑衣,毫无蹒跚之态的一步一步走向那鬼,铁铧踩过泼水积下的水洼时铧底咝咝冒着白汽。鬼见了他,眼露凶光,威胁的咆哮,几次作势要扑却终于畏惧的躲避开了。布摩在头顶摆舞起了他的剑,剑阵重新开动,剑气呼啸从全场射向同一个目标。布摩敛气凝神,眼放精光,象一只追击野兔的猎鹰,周身上下透着机警和紧张。他脚步移动极快如走九宫,我眼皮都不眨的追随他的一招一式,盯得双眼发酸发涨。他每个动作都精心设计,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沉重的铁铧时时准确踏中鬼的蹄蹄爪爪,鬼每发出一声惨叫,人们就爆出一片呐喊。

鬼又吐出了迷雾,这一回整个场子都被黄绿的毒烟充满。那股难形难容的诡异气息象迷幻药刺激着我的神经,耳朵里进了水似的嗡鸣,一切的声音都远去了,视线变模糊,前面那些左摇右晃的头和脊梁逐渐融成了一体。而我的眼光穿透他们直达围场中央的战局。天地间的一切都隐匿了,只有布摩,只有鬼,两个抵死相争的敌人,看不出谁在追逐谁,有时他们象决斗的双方在以性命相搏,有时却又象一对亲密的舞伴,在一齐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

一切迟缓下来,布摩和鬼的动作被放慢了,我看见鬼眼里闪烁的绿光,烟雾从张开的口唇和鼻孔团团冒出,宛如汽车的尾灯在尘雾中一闪一灭……那载满旅行团的汽车的尾灯……我看见光线流过布摩的剑锋,沉重的铁铧一次一次踏在地上,灰尘腾起又慢慢落下,铁铧的颜色从金黄逐渐变成青灰……

象受到某种感应,突然布摩抬起脸,朝我这边望,从那双坑成一对黑窟窿的眼窝里投出目光。那目光远如太虚,炽烈如炬,他在看我,又象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上的某样物件。他仔细的端详着,脸上露出诧异和振奋。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弹起,我轻的象一粒灰尘,一粒原子,穿透人群脚不沾地就走上了围场。我学着他们的样儿同布摩同鬼一道扭舞起来,我们三个一道组成一个核心,一个品字,周围是刀山是火海是莽莽苍林是滔天巨浪,头顶青天如蓝玻璃般璀璨,脚下大地无边无际的铺展……

鬼继续喷吐烟雾,铺天盖地的毒雾象要融掉一切……布摩的身形正在发生变化,黑长袍变成黑铠甲,八角法冠变成尖顶的头盔……巫师摇身一变成了威武的将军,双剑啪的在头顶相撞出火花,西天的红霞穿透绿雾激射而来,抹丹涂朱般一下将双剑的青锋染得血红……将军高擎着双剑,从石砌的台基,从庙堂之上的神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走来,这一次我看清了那种双手托举的姿态。他是要给我,他是要把那对合壁的双剑交递到我手上……巨大的黑影挡在眼前,鬼化身成浓云吞没了那双剑,黑暗中两道交叠的闪电刚现既逝……坚实的厚土突然变成绵软的沙堆,似曾相识的情景重现了,大地在塌陷,洪水同时到达,我双足深深的陷落,顷刻被滚滚黄沙浊浪没了顶……

耳中一片炸响,我瞬时惊醒,布摩,鬼,将军,剑都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一片耸动不停的头颅和手臂——“逮倒了!逮倒了!逮倒了!”全场嚣腾到了顶点,人们撕着喉咙发狂般的疯喊,人人满脸紫涨眼冒凶光嘴巴大张,所有的脚都在跳跃,所有的手都抬举过头顶,摇曳火把的,擎着刀枪的,挥动树枝的,更多空舞着拳头的,那种景象就如同大地突然抬升将地上的一切统统抛上了天空。

我恍恍惚惚,一动不动的站着。

手心隐隐作痛,那枚铜钱铬痛了我。汗水浸透铜钱外面的布囊,又从布囊里析出绿锈染在手掌上。一股潮湿冰冷的气息,象樟脑,象薄荷。我把它举到鼻尖,用力嗅着。头脑从狂热,迷乱和昏聩的状态中渐渐苏醒。

我又做梦了,半天之内,我已是第三次白日做梦:寨神庙前,温泉池中,还有现在。

都怪这捉鬼场面气氛太过煽动,催眠意味太浓重。

可为什么,这三个怪梦却处处关联,好象一出戏剧的线索?难道此地的风水五行和我犯冲,非要把一些奇思妄念塞进我的头脑?

“……不瞒你说,今年的六月六不比往年……犯着一个重煞的年头……三百年一遇,将有恶鬼出世横行……”我没来由的想起导游的话,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心理阴暗,真是心理阴暗。堂堂大学教师,跨科学昌明新世纪的人才,居然象乡下老太太一样迷信,遇到点子怪事便往神神道道里想。

小人常戚戚。

纵然预见了一场大戏,这场戏,也差不多演完了。

围场的中央站着布摩,捉鬼戏的导演,和主角之一,他举起双剑伫立的样子有如谢幕;脚下俯伏着的另一位主角,那个鬼,只剩下了一颗沾满黄土的头颅。它的整个身体都陷在了一个深坑当中。

鬼被逮住了,就在我元神出窍的当儿。陷入土中的不是我,而是它。

原来那便是土阵。原来水金火木阵在地上热闹排开的时候,土阵早已在地下埋伏妥当。五行阵没有缺漏,土怎么可能缺漏?大地延伸到哪里,土就在哪里存在。

简单至极的道理,巧妙至极的安排。

戏还没完,还有尾声。鬼挣扎着想要爬出土坑,布摩按下双剑,在它头顶做了个“镇压”的动作。鬼立即停止挣扎委顿昏厥了。布摩目不斜视,喃喃的开始诵经,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土音浓重的声调似唱似念:“阴阳二气,各分其界,五行生克,各有其行。

“人居人所,鬼入鬼宅,永相隔绝,各不相涉!”他接着又喊:“鬼魅妖邪恶物,水灵火精木怪,出不出?”“出!——” 全场齐声吼应,旁边的陈新连同舒薇都吼喊得那么卖力,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

布摩抬起双剑,依然保持十字交叠的姿态。鬼悠悠苏醒,张口朝天吐出长长的一缕白气,之后又再度昏厥,表示鬼魅妖邪恶物之类都随着这一缕白气回归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再不出来骚扰人间了。

满场欢声雷动,号角鼓乐震天价响,鞭炮齐鸣,其间间杂雄壮的火铳频频轰击天空。从附近林子里惊起大群的飞鸟,围在村寨头顶打着旋儿乱飞。空气中尽是硝烟,和人们将剩余的香、烛、黄裱纸全部点燃排出的浑重呛人的气味。

散场了,无论演员观众,村民游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醉酒般的兴奋和快意。导游带领游客,排队同布摩,还有那个演鬼的人合影留念。舒薇陈新懊悔未曾带来相机,不能记录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人都认为整场戏数鬼吐烟一节最吓人,那种特技效果实在逼真,动用了科学手段,内中必定有专家指点,我问他们烟雾袭来时的感受,他们回忆说当时的确有种被刺激被麻醉的感觉,也许里面加了什么神经药剂;那个土坑最有创意,坑当然早先挖好了的,想想我们当初跑到街心的时候,说不定就从坑边上经过,没有踩中机关真是万幸。

我告诉他们,真人演鬼并不是布依风俗,舒薇却说:“现在不就是了吗?风俗也是慢慢形成的,我看这个变化很好。”迷恋传统的小资女人摇身变成了改革派。至少,她是不会觉得虚此一行的了。催眠对她发生的影响我无法获知,但从她脸上残留不去的那层兴奋与迷醉,可以想象在方才那一场追魂夺魄的演出当中,她有多么的投入。

我自己呢?我上下左右扭动一圈脖子,驱逐掉那些不快的念头。我继续和他俩谈论演出,尤其那个表现出色的鬼,它曾同我们数次相遇,不可谓不投缘。说到鬼,鬼就到,恰在这时,那个鬼又一次找上了我们。

三哥一拐一拐的走到我们面前时,已经脱掉了一大半的行头,如果不是膝盖上还挂着那对垂吊发辫的铜环,我们怎么也不能想象那样身手敏捷威猛凶悍的一个鬼,扮演它的竟是一个跛着一条腿的糟老头子。

那老汉五十开外年纪,青布裹头下露出见了花的一茬短发,干瘦的一张脸,五行都在上面集中。有红有黄有白有青有黑,象妆卸了一半的花脸,又象布依人家堂屋里长年不抹的饭桌。那是物理结构和化学成分都复杂的扮鬼行头留下的纪念。眼睛很灵活,一脸的褶子都汇集在眼角,象从泉源里发端出的众多河流——干枯了的。

那双眼睛此刻正在笑,七分和善,三分诡秘:“钻一线天的是你们三个吧,我早看见你们了噻!”“一线天里的那东西是你啊,我们还当撞到鬼呢,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故作惊讶道。

老汉嘿嘿的笑得很得意:“当然撞到鬼了,我不就是鬼唷!全村人,还有旅游团的都去躲山了,你们咋个溜进来的?哦,我晓得了,你们不是旅游团的,你们没得戴帽子,对不对?嘿嘿,不要跟旅游团,那些导游都是城里人,啥子都不懂——你们跟起我,我带你们玩,一个人二十块,便宜的噻!”“一个人二十块还便宜!”没想到镇山村的鬼还兼职私家导游,而且要价和他演的角色一样霸道。

“听我说完,一个人二十块,三个人也还是二十块,我只论趟收钱,不论人头,该是划算吧?”凭良心说,这巴掌大的村子二十块导游费也不便宜了,但从每人二十降到三人二十,还是令人觉得受到很大折扣的优待。陈新问舒薇的意见,舒薇犹豫了一下,又问我的意见。那时我折腾了一整天(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已经十分的脚软,肚里空空荡荡,只想找个地面好好歇歇脚,吃口热饭。但我看出她兴致尚浓,二话不说,当下就跟老汉成了交;暗中捶捶酸痛的老腰,咬牙跟上。

下寨格局跟上寨不同,地势开阔平坦,风格也两样,到处显示勃勃的生机,多少凌乱无章。看过了生产用的水碾,水磨坊,又参观名胜古迹:龙王庙,关帝庙,还有一座天主教堂。庙堂的规模都很紧凑,被周围的民居簇拥起来;东西方的圣贤比邻而居,和睦相处。

老汉极健谈,精神抖擞,别看腿脚不便,又装扮了半天的鬼,居然不显疲态。他果然见识了得,到处都有他说的故事,听得大家津津有味。一路上不断有人和老汉打招呼,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称呼他“三哥”、或者“老三”。这就有点奇怪,因为布依人是很讲究辈分的,一村人都是亲族,称呼上不能僭越。我问他,他说从年轻时人家就都喊他老三,大一点就喊三哥,他单蹦儿一个,没娶妻生子,无老无小又没得亲眷,称呼上一直升不了级,所以嘴顺叫到现在,做了全村人的平辈。鉴于他的年龄我们喊他三伯,他极力反对,便入乡随俗的也叫起他“三哥”。

街边尽是卖特产的摊子,赶鬼散场不多时,村民就重新张罗开了各自的营生。舒薇挑了几副式样很老的耳环和手镯,准备回去送人。陈新买了一把小牛角刀,刀是手工锻造,钢口淬得极好,刀刃锋利,是本地的一绝。

我不买东西,站着同三哥聊天,三哥惊奇我何以知道这许多布依族和镇山村的掌故,正在选刀的陈新侧过头来说:“人家是师范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布依族的!”陈新瞎吹,我离副教授的边还差一大截呢。我告诉三哥我才是讲师,三哥听差了,惊奇得瞪圆了眼:“哪样,你们城里头也兴演赶鬼的戏?还有装僵尸的?”一句话引得各人开怀大笑,舒薇替我解说:“不是僵尸,是讲师,讲课的老师。你老不知道,他还有给自己起了个布依名字呢,叫做……”我阻止不及,她已经讲了出来。在河边时我告诉她这个名字,却没告诉她这个词的意义,对一个真正的布依族,那是一听即明。果然三哥听后微微一愣,摸着下巴多看了我几眼:“勒羿,你叫勒羿……唔,这个名字要得,要得。”我本待要寻机会向三哥打听一户人家的,这时,也不好再问了。我可不愿意被一个无关的外人,一眼看破底细。

但三哥的底细我已探明,同我家不沾亲。

到处飘起诱人的香气,被赶鬼耽搁了的晚饭也整治妥了,戴帽子的客人被殷勤的请到一家家“布依农家风味”饭庄。三哥悄悄对我们说:“不要去!脏得很,又贵!”他保证为我们介绍一处好地方,既干净,又便宜,又好吃。

我们随他七拐八绕,到了临近水边的一座高坡,坡上有一处丈把宽、带栏杆的石砌平台,背靠吊脚楼,正当中生着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个女的在露天里摆烧烤摊,另有个女的在摆凉粉摊。

“幺妹没得来?”三哥问那两个女的。

“没得。今天躲山搞晚了,回家给布杰做饭去了。”没见到那个叫“幺妹”的女人,三哥仿佛失望的咂了下嘴,招呼我们围着一块石墩坐好。石墩四方形,一边放一张石凳,各刚够坐一个人,陈新舒薇只好接受暂时的分离。卖烧烤的女人过来在石墩上摆下碟筷,放蘸水的小盘子,又把已经半熟的白条鱼、河虾、洋芋片、青岩豆腐、魔芋豆腐放在铁架子上烤,一面抹油,一面撒上自家舂制的胡辣椒粉。炭火被油和胡辣椒粉刺激得猛旺,浓烈的烟火气直钻鼻孔,呛得人想打喷嚏。鱼虾烤得滋滋冒油,偶尔啪的一跳,好象还有生命。烤熟了,用小铁铲热气腾腾的铲到每个人的碟里,裹上酱油、醋和胡辣椒、葱花、水豆豉、折耳根、酸萝卜丁,脆哨,花生仁调配的蘸水;卖凉粉的女人又送上冰冰凉凉,色泽透亮的豌豆凉粉、苕粉、卷粉和绿豆汤。剩下的工作,就是食客们的了。

陈新吃的不抬脑壳,每吃一样就要夸赞一句,舒薇辣得说不出话,不停的用手给嘴巴扇风,进食的速度却不见减慢。公平的说,尽管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同他两个(尤其是陈新)相比,我的吃相还算文雅。

“老三,你不来碗苕粉?”三哥正翘起一只脚望石栏外边的风景,听见卖凉粉的女人招呼他,摆一摆手:“肚皮痛,吃不得这些凉的。”“那就烤点热落的吃噻!”卖烧烤的女人说。

“喉咙痛,吃不得这些撩舌上火的。”三哥嘴里说着,却把眼睛朝石墩上瞟,腮帮子不易察觉的蠕动了两下。我看出他舍不得钱,虽是同村同姓,都挣的辛苦钱,没有白吃的道理。我才注意到,老汉的青布褂子上有几处补丁,胳膊弯的地方磨破了,脚下的解放鞋底也绽开了口。这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境况艰难,这么一个上了年纪、身有残疾的人,怎会在一天大运动量演出之后,还要接着揽导游的活计呢。

“来点嘛,陪我们一块吃点,我们请客!”我尽量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陪游客吃饭,也是你做导游的工作嘛!”陈新舒薇也极力邀请,三哥推脱了几次,有点腼腆的接受了。很快他就显示出旺健的胃口,会使腹痛加剧的凉粉干掉了三碗,于喉咙症候不利的烤串儿也吞下了一大碟,看得我们和那两个女的都笑。

他一边吃,一边还有空跟我们谈天。他特别爱和舒薇说话,他和舒薇说话时用字都很文雅,常蹦出几句夹生得怕人的普通话来。而当他和那两个女的说笑时,有些暧昧的土话就连我也似懂非懂了,只见那两个女的笑得前仰后合,骂他老不正经,死“色”。

“色?色是好事噻,俗话说得好:辣椒不辣,酸菜不酸,汉子不色,婆娘不骚——最坏风水!”这句粗俗而天真的俏皮话连舒薇都听懂了,笑的俏面飞红,两个女的更是笑骂着捡起地上的碎石子扔他。三哥为自己制造的效果甚是得意,又说了许多的笑话典故——当然都是很文雅的。

平台上视野开阔,正好望见神水河:河的这一段支流正是受了山势的阻挡,从上寨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水平如镜,水鸟蘸波飞翔,吃过晚饭的游客乘船游弋。已近八点钟了,天还不算黑,西天残留的晚霞刚好照亮东边的半边山,又映照在水中,如流丹淌金。夏季天长,西南地区因为时差的关系,天就黑得更晚。

岸边泊着一长排带蓬的木船。我明白为什么上寨那边见不到船了,船都集中到了下寨来等游客。这趟“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行线路,白天在下寨游览,扫寨,赶鬼,买纪念品,吃农家饭;晚上渡河去上寨,在场坝上搞篝火晚会,洗温泉,夜了就在农家歇息。两寨配合默契,简单,却是最好,最有效率的安排。

都怪那两匹马,教我们搞颠倒了顺序。显然它们的目的地本该是下寨的。镇山村的对槽马,不但超速,甩客,甚至还迷路。和北京城钟表般精确的对槽驴前辈比一比,真可以羞愤自尽了。

它们果然是自尽的——就在今夜,自尽在我们的面前。

三哥接过舒薇递给他的湿纸巾擦了擦嘴,顺便把脸上的金木水火土抹擦干净。

“啧啧,好香啊,你们城里小姐讲究,人长得俏,草纸也香。”这句半恭维半调侃的话说的舒薇眉花眼笑,他又捶捶肩膀,捏巴捏巴身上,叹一口气:“这把老骨头!还是吃辣的解乏,要是有酸萝卜酸泡菜就更好了——"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好想抽袋烟哟,可惜今天要装神弄鬼,烟杆子忘在屋头喽。”一句话提醒了我,忙掏出烟来请他抽。三哥接了一支,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火,谁知“篷”的一声,火焰竟窜起半尺高,险些撩着了三哥的蓝布裹头,吓得他从板凳上跳起来:“你家屋头失大火!你是点烟还是烧房子?嫌我今天还着烧得不够是不是?”(你家屋头失大火是本省口头语,表示惊叹,类似“我靠”,“哇噻”,并非三哥在诅咒我家失火。)

我忙不迭的道歉,才发现火力被调到最大。我想起先前在河边想抽烟,却怎么也打不燃火,还以为没油了,大概就是那时被调大的。我调回正常,连打了几次火,每次都是顺利点着。

果然那边潮气太重,换到下寨空气干燥,就恢复了正常。想不到一河之隔,天气竟能相差这样大。

我重新给三哥点好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当然事先征得过女士的同意。

“你们城里的烟,香归香,劲道太弱,不如我们的叶子烟过瘾。”三哥评价道。

一个小男孩捧着碗从高坡下面跑过去,忽然又折回来,远远的冲着坡上喊:“老三,你在这里啊,布杰家妈喊你去一趟。”三哥听见,忙从石栏杆里边探出去半截身子问:“布杰家妈喊我搞哪样事?”“她家轧花机坏了,请你修一修。她问你看见布杰没得。她说你要是还没吃饭,就过去她家一起吃算喽。”年幼的信差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却简洁明了,只用三句话就交代完了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三哥听罢,倒不着急了,同样简洁的答应道:“晓得了,你告诉她我立马就过来。我没得看见布杰。我已经吃过饭了,不用等我了。”然后站起身,整整衣帽,抱歉的对我们拱了拱手:“三位,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先走了。谢谢你们请客。该看的地方差不多也看过了,晚上你们自己各人家耍喽,再会,再会!留步,留步!”我们都站起来送他,看着他佝偻的身躯一截截矮下去,下了高坡,走上一段满种着夹竹桃树的碎石小路。夹竹桃花时已尽,花朵稀疏凋零,此时被通红的晚霞映照,倒显出格外的鲜润和娇艳,配上一地的落花也象在晚霞里烧着,连路旁人家的石墙也平添了光彩。三哥就在这一团红霞簇拥当中一瘸一拐的走远。忽然他一昂脖子,把头潇洒的往旁侧一甩,甩出一段起调很高的山歌来:

“风吹木叶对对梭,送哥送到对门坡。

今天隔了一张纸,明日隔了万重坡。“

三哥缺着一颗门牙,说话把不住风,这支歌又特别抑扬顿挫,吐字尤其含混。但他旁若无人的自顾唱啊唱,唱得低徊宛转,一咏三叹,声情间那种缠绵不尽的温柔,感伤,倒不象世故沧桑的老人,而是一个“浪哨”的青年在述说他不得意的衷肠。

三哥唱着山歌,走远了,从那迟暮的夹竹桃花径的尽头,消失了。

舒薇望着三哥消失的那段花径。

“他唱得真好……可惜一句也听不懂。”我翻译给她。

“这歌词很伤感啊,他干么偏要唱一首讲失恋的歌呢?”“你因为人家是老头子,就不准人家失恋了么?”我笑着说,“这是非常出名的一支布依民歌,男女老幼,人人都会唱。”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

“你也会吗?你不是号称布依人,布依风俗样样精通的?”我不答言,拣起顺风吹落到石栏杆上的一片树叶。那树叶长长扁扁,一头尖,很象我们渡河曾坐过的那条独木舟。我用指尖轻捏住两头,横放在唇间,调匀呼吸,吹起那支三哥刚才唱过,而我从小就听熟唱惯了的歌调。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觉,这支曾经被我认为十分老土的山歌竟是这样的动人——

风吹木叶对对梭,送哥送到对门坡……

我很久很久不曾吹过木叶了,起先有些生涩,慢慢寻找感觉。

每片树叶都独一无二,每片树叶吹出的调儿也都独一无二。就象……每一次恋爱,和每一种爱情。

这一片,尤其薄,尤其脆,吹时不得不多加小心;叶面又长满细针样的绒毛,刚吹一会儿嘴唇就割得火辣辣的痛。偏偏它的音色却美得出奇,美得不可思议。高处高,低处低,高处悠游于九天,低处跌落于九泉。有时如此艰难,象在峭壁上攀爬,就那么细若游丝的一根线牵着你,吊着你,可顶上有风光无限,让你拼了残生也要登上去,哪怕它已被一刀斩断,只要还没有落到地面,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也要抓着空气拼命往上攀……

就那么不可理喻。就那么心醉神痴,消魂荡魄。不愿停歇,不忍放手——

今天隔了一张纸,明日隔了万重坡……

我望着远处的神水河,半边山,一声,一声的吹啊吹。

母亲教我唱的歌,父亲教我吹的叶。

他们没隔着那张纸,他们攀上了那座崖。但家乡已在万重坡外。

神水河浮动的霞光暗淡了,半边山和它周围的群山,正在被逐渐苍茫的暮色消去轮廓。

陈新头一个拍巴掌叫好,说一片树叶也能当乐器真是开了眼界——不,开了耳界,那音色简直就可以和他家乡出产的笛子声媲美。

两个布依女人也惊叹:客家人居然能把木叶吹得这样娴熟,就连她们村里“浪哨”的年轻小伙也难找出几个的。

唯独舒薇没有称赞,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你出血了。”我愕然的望着她,接过纸巾,轻轻在唇上按了按。果然,两道血斑印在雪白的纸巾上,树叶的绒毛划破了嘴唇。被暂时麻醉了的痛感火烧火燎的发作起来。

我抬起头,又望了她一眼,这一回正巧碰上她的目光。我微微一愣,她已经看向别处。

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此奇异,象那支山歌的尾音未曾去远,又从水面反弹,跳向半空打了个回旋。

我轻轻捏了捏贴胸的古钱。

“喜欢木叶的声音吗?”“喜欢。”顿了顿,她又说,“你吹得真好。”“是叶子好。”她笑了。晚霞衬着她的脸,白莲变成了红莲。她侧对我坐着,手肘支着石墩,十根手指交叠托腮,眼睛埋在高坡下的水中。她用指尖轻叩脸颊,轻声哼唱起这支三哥唱过,我吹过,深情却又凄凉的布依族人的情歌。

最后一抹返照的晚霞从半边山顶消去,也从她的脸上消去,随之投来的群山的阴影,将小资女人的脸庞,同她用回忆般的目光凝视着的神水河一并笼罩。

我把那片让我流血的,形似小船的树叶,依旧放回到石栏杆上。当我等一会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风又将它吹走了吧,我略感惆怅的想。

山歌不过佐兴,烧烤和凉粉才是这顿风味十足的农家饭的主料。石墩上的空碟子已经撂起老高,晚餐却还没完——大半都被陈新干掉的。

假如早能够知道,吃到下一顿饭要在那样久之后的话,我一定会强迫自己,还有舒薇也非得要跟陈新一样狼吞虎咽不可。

两个女人一边忙活,一边七嘴八舌的讲起三哥的身平。原来三哥学名班仁定,确是一个老光棍。但他的感情生活并非一片空白,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罗曼史:和本村的一个女子相好过。

“本村的女子?怪不得他要唱那支山歌了,”我说,“镇山村族规,本村同姓间不能通婚,不要说本村,就是河对岸的上寨,同这边的下寨也不能通婚的。”违禁的爱情当然没有结果。那女子远嫁别村,三哥则单身到现在,也不知是他痴心不忘旧情呢,还是家贫娶不起老婆呢,还是后来在山崖上摔瘸了腿没人看得上呢,总之他没有娶亲。前几年那女子的老公死了,婆家人对她又排挤,欺田占屋的,索性带了独生儿子搬回娘家住了。这边光景也并不好,她一个女人家,常年有病,心性却高,要送儿子念书,念完小学又送去乡里上中学。亲眷都靠不上,亏得三哥经常看顾娘儿俩。她们替三哥算算帐,他扮鬼演戏做导游赚的钱,倒有一多半贴补到这家人了。

“刚才那个叫"幺妹"的女人,有一个儿子叫"布杰"的,就是那母子俩吧?”舒薇问那两个女的。自己又轻声的加上一句评语:“真是个痴心的人。”“没错,幺妹她平时间都同我们一道在这里摆摊的,她卖耳块粑煮甜酒汤圆。”卖烧烤的女人说。

“老三一天往那屋里跑八趟,三个人简直就象一家子,可惜族规挡在那里,就是不能名正言顺的进门,白惹邻居闲话不说。”卖凉粉的女人道。

“还是有点可怜!”“是噻!”我想起三哥头上的花发,不觉也叹了口气。

夜幕正在降临,到处人家透出灯火,红帽子黄帽子们从各家饭庄里走出,街上人来人往,喧哗嘈杂。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起程渡河去上寨了吧。

“吃得好饱,真不想动啊,”陈新拍拍肚子,心满意足的说,“还要钻一线天,划船回去,好累呀。”“我可不敢再钻那个黑窟窿了,白天都那么怕人,何况晚上……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有吗,李度?”舒薇胆怯的说,又期待的问我。

“让我想想,”我迅速开动脑筋,“嗨,真笨!阳关道不走,要走独木桥,跟旅游团坐船走不就成了?三个空位总找得到。”舒薇十分欢喜,陈新却提出了疑问:“船怎么办,船总得划过对岸还人家吧?”“好办啊,解铃还需系铃人,船是你偷的,你自个儿走一线天把船划回去,我和李度跟旅游团坐船走。”“什么,你叫我一个人走一线天!”“你胆子大嘛……”陈新虎起脸,看样子真有点不高兴了,我赶忙说:“一齐走,都坐旅行团的船走,那只船明早得空来取也不迟。说实话,我也不想钻那黑洞……喂,姨妈,你们晓不晓得旅行团啥时候出发,坡下那些船啥时候开啊?”本乡习俗,“姨妈”是对一切中年妇女的尊称,相当于“阿姨”,并不代表任何亲缘关系。

两位“姨妈”,卖烧烤的女人和卖凉粉的女人听了,古怪的看着我:“旅行团出发?出发去哪里?”“上寨啊,”“去上寨,去上寨搞啥子名堂?”两个女人紧张起来。

“搞晚会,洗温泉,住宿呗……”我有点奇怪,她们怎会一听去上寨,就做出这副嘴脸?

“洗温泉!”两人同时直起身子,“你们从哪里晓得的那边有温泉?”“我们亲眼看见,我们下午才从河那边过来,我们还……”我话还没说完,两个女人已经见了鬼一般从板凳上跳起,惊恐的瞪圆了眼睛:“你们从上寨来!你们咋个去得了上寨的?”“村长三番五次咋呼不准带游客去那边,哪个脑壳大领你们过去的?”“确实是两个大脑壳——两匹马,牵马的女的说,跟着马走就行了……”两个女人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也似。

“不可能,不可能!马不会带你们去上寨,通朝上寨的路上都插得有草标,马儿认得的,马儿不会走有草标的地方的。”又是草标?我皱起了眉头,难道那支草标当真是禁止通行的告示牌?难道我们当真闯入了不该进入的禁区?

“我把草标拔掉了,就在一个三岔路口上……”陈新说。

“你把草标拔掉了!草标是不能拔的!给你们马骑的女的没得咋呼过你们吗?”“没得啊,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一只草把子而已,不让拔,最多我再插回去好了。”陈新满不在乎,两个女的却连连摇头:“怪不得,怪不得,见不到草标,马儿才会迷路噻……这么说,你们几个真的去上寨耍过了?你们不该去,上寨是去不得的!”“咋个去不得?” 陈新问。

“上寨……闹鬼噻!”“上寨闹鬼?简直莫名其妙,上寨人说下寨闹鬼,你们下寨人又说上寨闹鬼,究竟是搞的什么鬼?” 陈新说。

“真的闹鬼,狗哄你!”那两个女人赌咒发誓,“说是那边街上到处都有鬼在跑噻!莫非你们点子高,没得撞到?喂,光听见说,那边到底啥个样噻?”她俩既害怕又好奇的问我们。

“哪来什么满街跑的鬼?那村里一切正常,村民们都张罗着迎接旅行团呢。”陈新说。

“莫不是鬼扯?这边的人都不敢过去喽,那边也不见有人来,音信都不通了,哪来的旅行团!”“什么,音信都不通了?”陈新的口气有点变了,“那这里的人,这些游客,黄帽子,红帽子,他们……”“游客?游客只来下寨转,晚了就在下寨歇,我们家还安排了两口子呐!”陈新瞠目结舌,舒薇更是脸色发白。我一直仔细听那两个女人说话,到现在心中亦是疑云翻卷,我想起那两匹马的反常举动,和村里所见的许多异常现象,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萌生。也许,事情并不象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三个人面面相觑,都被这意外的情况闹得紧张起来。

恰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三哥回来了。

三哥叼着一根旱烟杆,一摇一晃的走上坡来:“你们还在啊,刚才忘了问你们一声,你们找到地方住没得?村里的人家院坝差不多着旅行团包空了,怕你们找不到房……我负责给你们介绍一个好地方,又干净,又便宜,主人家是母子两个,都安静得很……”“他们去过上寨的噻!”卖烧烤的女人和卖凉粉的女人抢着告诉三哥。

旱烟杆倏的掉了下来,正砸中三哥的脚,疼的他“哎哟”了一声。他弯腰拾起,看看我们,又冲那两个女人瞪眼睛:“真的假的,莫不是你两个鬼扯?”“狗哄你,他们自己说的,他们骑马去的,他们拔了路上的草标!”“啊?拔了草标?”三哥走过来,坐在他刚才的位置,用眼睛来回的瞟我们三个:“你们,真的去过上寨?唔……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会在一线天里面,我还当你们躲猫猫玩呐……这么说,你们那时正是刚从河那边过来喽……”他眼光中透着狐疑,听声气也有几分不安。

“她们说上寨在闹鬼,是真的吗?”舒薇惴惴的问他。

“真的,狗哄你!” 三哥还没答言,卖烧烤的女人又叫起来:“真的有鬼,刨温泉刨出来的鬼!”“什么,温泉里有鬼!”舒薇脸上显出恐惧,陈新也紧张起来。

“是噻,老辈子都不让动温泉的,那边硬要动,结果就放出鬼来了——独相噻!……”“啥子独相,是母猪虹!”卖凉粉的女的纠正说,两个为鬼的名称争辩起来,无论独相,还是母猪虹,都是布依族传说中极厉的水鬼。

“闹哪样鬼?你看见的?还是你看见的?”三哥举起烟杆,朝两个女人分别一点,又和声悦气的安慰舒薇:“小姑娘,不要怕,不要信她们鬼扯,乡下婆娘没见识,就喜欢大惊小怪……闹鬼是没得的,不过呢,最近两个月里头,上寨那边的确是发生了一点子怪事……其实也没啥了不起,大家自己瞎猜猜,自己吓自己……”三哥的话让舒薇稍稍安定,陈新的神色也缓和了。

“是和温泉有关吗?”我问三哥。两个女人提到温泉闹鬼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沉了一沉,我当然不信什么独相母猪虹,但那间四面坚壁墓穴样的浴室,和那口石棺似的浴缸,确实曾让我觉得十分的阴森;而那催眠强烈教人做梦的温泉,更曾让我心怀恻恻。

“呃……有点关系。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不要慌,听我慢慢讲。你们晓得的,我们这个镇山村分成两个寨,上寨姓李,下寨姓班,都是同一个祖宗……”三哥托着烟杆,又翘起一只脚,摆出老辈子向年轻人摆古的架势:“两村过去一直和睦。但三十几年前,发生了一桩不大妥当的事:上寨的一个后生和下寨的一个姑娘相好上了。祖宗有禁令,上下两寨是不准通婚的,两个人就一起私奔逃到外乡,再也没得音迅。

“事情做出来的时候,两边的家长一齐跪到李祖和班夫人坟前哭,先是哭自家家教不严,出了孽障辱没祖先。等到双方一碰面,就开始互相责怪对方家教不严,养出孽障来勾搭自家娃儿,辱没了先祖。

“两边越吵越凶,都在火头上,各自又有一帮亲族在场,结果是大打出手。下寨这边人少吃了亏,回去以后纠集全村的青壮年,划船过去把上寨砸了个稀烂;上寨的转天又纠合去下寨也砸个稀烂。那时正闹文化革命,到处乱哄哄搞武斗,人的脾气也特别冲。

“后来闹得实在不象,两边的寨老一起出面,才弹压下去。寨老们又在祖庙对全族人宣布,将那两个违背祖训,败坏伦常的年轻人出了籍,永不准踏上镇山村一步。生不能回来,死了也不准归葬,连他们的后代,也不承认是镇山村的后人。两家的父母也当场宣布,和那两个孽障断绝关系,永不见面,就当他们死了……”“你冷吗?”一只手从石墩下面伸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摇了摇头,我无法回答舒薇关切的问话,我连呼吸都在发抖了。眼前只剩了那张不断开合的嘴,浑重的烟气从里面一股接一股的往外冒。空气里象埋进了锉刀,叶子烟呛人的臭气割得喉咙生疼……

“唉,虽说他两个有错,毕竟情有可原。罚的太重了,太重了噻!”说故事的人深深的叹着气。

“这也是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嘛,免得生出不良品种来……”另一个冒失的喉咙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什么叫做不良品种!”仿佛一刀正戳中心肺,我再也无法忍耐,拍起石墩吼叫起来,“四百多年了,血统早稀释了,你不找你表妹就是,管什么近亲远亲!这禁令早就不合时宜!两村不过一河之隔,你知道来往有多密切?年轻人极容易相恋,那些老古板自以为是,食古不化,断送了多少有情人!那些老不死的老家伙——”“我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你干吗那么生气啊,又不关你的事……”陈新被我气势汹汹的态度吓懵了,几分委屈的说。我意识到失态,忙缄住口不再说话,肚里那团闷火却不能灭。我向卖凉粉女人又要了一碗绿豆汤喝,咕嘟咕嘟直灌了下去。冰凉的绿豆汤一浇上火烧火燎的心肺,立刻化作热雾散布到全身,眼睛里也热乎乎的发起潮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你们听见了吗,生不能回,死不能归,连你们的儿子,也和你们一道被永远开革……

“你没事吧?”舒薇语气轻柔的问我,同时专注的看着我。眼光中带着疑惑和问询,又含有几分担忧和同情。

“我没事……”眼里的潮气更浓了,我努力克制着。从走进镇山村直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三哥对我大起知己之感,连声赞同我刚才的话:“还是省里来的老师有见识!别说上寨下寨,就是同一村的,好多人家也隔了七八代,为啥就死抱起祖宗的一句话不放松的噻?唉——”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三,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哟!”卖凉粉的女人说。

“你跟他们讲上寨的事情,咋个又说起你自家了噻?”卖烧烤的女人道。

“咋个扯远了,这大有关系!”三哥翘起烟杆脚搔了搔头皮:“架是不打了,但多年的和气也伤了。两边从此关系冷淡,除开祭祖,上坟,下寨的人很少到上寨去,上寨的人更难得过来。他们三面围着水,地势隔绝,出入主要靠船,本来同外边来往就少。所以上寨人古板,头脑不活络。

“本来,两寨是差不多的穷,前几年省城有专家下来考察,说我们镇山村风景独特,又是啥子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应该开发搞旅游。这边的村长当即就响应,那边的村长却说,"搞哪样旅游,坏风水!"结果呢,我们村几年下来,风水坏没坏不晓得,荷包鼓起好多是真的。那边还是老样子,十辈穷……”夜风清凉,神水河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黑影。我的心绪逐渐平静,暂把那些窝心的事撂在一旁,一心只听三哥叙说。陈新和舒薇也听得入了神。

两个卖小吃的女人已经收摊走了。算帐接钱的时候,她们那种小心紧张,缩手躲脚的态度,好象我们从闹鬼的上寨来,身上也携带了鬼气,碰上一碰,就会传递给她们。

三哥继续往下说:“总算那边熬穷熬不下去了。大部分是年轻人,合起伙威胁村长,说再不跟下寨学搞旅游赚钞票,就要集体离乡……软磨硬缠,村长勉强答应了,一时却又想不出啥名堂好弄。有人就提出了温泉……”“原来,今年年初的时候,有地质队来做勘察,在上寨的山上发现了一座温泉。地质队的人说那温泉水很好,有经济价值,建议他们开发。当时村长没得吭气,村上的人可留了心,这时翻出旧帐,村里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的稍多些。村长见了这个势头,同几个寨老一商量,决定照老规矩办:请雅温占卜,听凭天意。”“请雅温占卜?”我心中一动,难道上寨的蹊跷事同她也有关?

“哦,雅温就是女布摩,你不晓得?这位雅温可不同一般,她家祖辈都是族中的布摩。她占卜,预言,是祖传的灵验,那边每遇到大事,村长和寨老都要请她占卦决定。呵呵,这也是他们上寨的风俗,不同我们下寨的地方。关于这雅温的事,希奇得很……这个,以后再跟你们说。

“村长把温泉的事情拿去请雅温占卜。结果出来,是个上上的吉兆。赞成的人拍手喊好,反对的都摇头,说不大好,不大好,乱刨温泉,保不准要出祸事。反对的人老人居多,其中就有我们这边的布摩……”“你们这边的布摩,就是演赶鬼的那个?”舒薇问,她也对那位手持双剑脚踩铁铧的法师印象深刻。

“就是他。他又是布摩,又是我们村的村长。打从一听说那边要刨温泉,他就喊起几个老人,坐船渡到对岸,劝说他们不要挖。”“为什么?你们这边不是不信邪,不怕坏风水的吗?”舒薇奇道。

“是怕那边刨出温泉来,抢了下寨的生意吧?”陈新道。

“哪里的话,”三哥瞪了小人之心的陈新一眼,“同宗同祖,哪个会下坏心挡人家的财路?虽说有结疤,也这么多年的旧帐喽。看到那边光景越来越拐火,村长好几次劝他们一起合作搞开发,我们出钱出人帮衬。不瞒你们说,还准备派我帮起培训导游呐!

“他们理都不理。这回他们擀面杖打眼——难得开窍了,也不来找我们,自己闷头胡搞。刨温泉这件事,若单是坏风水,倒也罢了。这当中,的确有点犯忌讳,有点犯忌讳……”三哥说完“犯忌讳”,便不再言语,吧嗒吧嗒的吸了一阵烟。叶子烟的味道着实呛人,呛得舒薇直咳嗽,陈新连打喷嚏,我也被熏得胸闷喉痒,眼膜发涩。

“啥子忌讳,你老人家倒是快说呀!”陈新耐不住又问。

“啥子忌讳?死人的忌讳!”三哥看了陈新一眼,又望向漆黑一片的神水河,悠悠的说:“其实,镇山村的温泉,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四百年前,镇山村开山的那时就有了。想当初,李祖刨出那眼地泉的时候,出过人命……”听到出人命,人人都肃静了,我从未听说镇山村曾有掘出温泉的记录,盯着三哥等他下文。

“四百年前的那一年,也是夏天。天旱,神水河干得只剩筷子粗细,村里头的井都见了底。李祖就带人去村西北的白桦树林子打井。那里树长的茂,地土有湿气,说明地下有水。可井挖了老深,还不见出水。

“刨啊刨的,突然那么一下子,轰隆一声,井出水了——哪样水,开水!上面的人只听着两个挖井的在底下惨叫了几声,才将要过去看,大团大团的白气就从井口冒出来,滚热滚热的,揭开了蒸锅一样,冲得人没法子靠近。上面的人着了慌,赶忙拉绳索,七手八脚拉那两个人上来……”“拉上来没有?”陈新急促的问,他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变得粗重而沙哑,象嗓子被叶子烟熏坏了。

“拉上来了,”三哥喉结动了一下,缓慢的说:“拉上来两具白骨……”“啊!”陈新大叫一声,我和舒薇同时吃惊的望向他:只见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就那么一忽儿,水烫得他们浑身的皮肉都掉光脱尽了。从头到脚,只剩了一副光骨头,白爪子还紧巴巴的抠起绳子,要不然也拉他们不上来……样子好惨罗,好怕人罗!……”我不愿,却不能不去想象那凄惨恐怖的景象:瞬间将人烫成白骨,那需要多强的热力!光凭沸腾的滚水是肯定做不到的。对了,水蒸汽,喷出井口的灼热白气是水蒸汽,高温高压下的水蒸汽突然喷发,是能够做得到这一点的……

陈新脸上的肌肉不住的抖颤着,双手捏成了拳头,在石墩上搓来搓去。

另一只纤巧的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按在他手上。他先是烫着了似的一抖,当看清是谁,便一把攥住。他那样紧的紧抓住舒薇的手不放,就象抓的是一根救命的井绳。

四百年前的一场井喷事故,居然能把身心强健的足球队后卫吓成那样。我无心去多想陈新过分强烈的反应,因为三哥还在不停的讲述着——

“那股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干干净净一滴水都不留,光剩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得好久,井周围的树和草都枯萎焉死球了,却窜出一丛一丛的毒蘑菇,比地里的稻子长得还旺盛。走兽飞鸟吃了毒蘑菇,倒毙在山上,河边,沟沟头。

“到处都是毒死的尸体。鸟兽快绝迹了,只有毒虫,老蛇,癞蛤蟆越来越多。那一阵人心惶惶,以为上天降灾,大难临头。外村的人生出谣言,说布内就是布内,汉人就是汉人,布内女子不该招赘客家人做女婿,坏了天伦地常,闹出的祸事……

“李祖和班夫人不信邪,请来布摩卜卦看风水,才晓得邪泉从阴间来。那片白桦树林地势凹陷是阴间的一只眼,凡人不该在那地方打井,而且打得那么深,冲犯了阴间之物,所以招来这场奇灾。

“他们给死的人超度亡魂,用福物祭奠那口井,然后将井封死,又杀牛折箭盟誓,约定上下两寨,后代子孙永不得开启挖掘。这样才消了毒,解了厄。后来旱灾过去,神水河又满满荡荡,毒蘑菇毒虫毒蛇毒蛤蟆都不见了,鸟兽慢慢又多起来。镇山村的人继续过活,世世代代,没有再遇到过大的天灾——倒是人祸不曾断。那口通朝地下邪泉的古井,再没人敢去摸它一下……”三哥讲的这段打井遇邪的奇事,我从前仿佛听父母说到过,印象却不深,也没有那么恐怖的情节,大概那时我年纪幼小,他们怕吓着我,有意隐去了。不过从那邪泉的规模动静看,倒蛮符合温泉的特征。我心下有点明白,便问三哥:“这么说,他们这回又把那口古井凿开了?凿开古井,引出温泉?”“哪里敢!”三哥双眼圆睁,瞪得不能再大,“那是阴间的一只眼噻!你要挖阎王爷的眼睛吗?再说,祖宗的盟誓,能随便违得的?一条通婚的禁令都不敢动,何况这个!这是对天地神灵发的誓噻!再说,那口古井地质队也看过,早枯干了,打也打不出水来。”“那,这一股温泉又是从哪里打上来的呢?”我见自己推论错误,纳罕道。

“从别处,地质队另找的水眼,离开古井老远的……饶是这样,还是有人反对,说这回新发现的温泉,多半就是当年那一股邪泉,变换了位置,万万不能动。赞成的人说不见得,水性常变,地下的水和四海相连,怎见得就是当年的那一股?

“不管它是不是,只要没凿开封了的古井,就不算违了老祖祖的盟誓。其实,照地质队的人说,当年冒开水烫死人的邪泉就是温泉。地底下老深的地方,有啥子咸的甜的,滚热的浆浆在拱,一遇到水就咕嘟嘟烧开了……”“那是岩浆,”我告诉三哥,“岩浆运动产生地热,加热地下水变成温泉,在咱们这种喀斯特地形最容易发生。”“对头,盐浆。他们说只要开采得法,控制住水压,不会出危险。温泉里头有矿物质,先放它凉一凉,然后拿来洗澡,对人好处大得很。”“这话有理啊,当年出事故也是不懂科学,擅自乱挖引发的。现在放着地质专家,专业的工程队,挖的又是新井,不至于让祖宗食言,咋个你们布摩还要反对呢?”“是这话不假,但这里头,还耽着另外一层因由。挖温泉这事搁在往年,说不定都不管它了,偏偏今年又是一个犯重煞的年头……”又是犯重煞的年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公家导游这么说,私家导游也这么说,这中间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名堂?

“在镇山村开村一百多年的时候,那一代上寨的布摩——也就是现在这个雅温的祖上,卜了一卦,说三百年之后,本村要遭受一场大劫难,有地下的恶鬼出世横行。逃不逃得过这场劫难,全凭运数。算下来,今年恰恰好就是三百年。原本合村上下就有些心慌,上寨偏生在这时辰要挖地刨泉,不由得人不多想……”“其实那边村的老辈子都不同意,但年轻人闹得凶,雅温的卜卦又是这个样。我们边的布摩说:"一次卜卦不能着数",又说他也来卜一卦,看看天意究竟如何。那边人就羞臊他:"你姑的卦不信,信你这个小字辈噻?"雅温比布摩长一辈,和他的父亲同庚。你们不晓得,镇山村样样以上寨为尊为长,上寨的布摩比下寨灵,连行政级别,上寨村长也比下寨村长高半级——所以他们穷归穷,却看不起我们。而且两村从来各管各,哪里轮得到我们插一杠?他白讨个没趣,只好灰头土脸的又划起船回来喽。

“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三哥忧郁的叹了口气,“后来看看,或许还是老辈子和布摩的话对……温泉真的不该刨……”“究竟出了什么事,三哥你就别再扯那些没要紧的话了,直截了当的讲嘛!”舒薇催他道,她有点沉不住气了。陈新精神振作了一些,脸上的惊恐却依然不散,握着舒薇的手不放松。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大清楚……那一阵子,河对岸倒是几十年不见的热闹,进材料,请工程队,整天出出进进人不断,常从这边过路。我们打听那边的进展:先是修蓄水池和水管,完工以后,再挖温泉。温泉挖出来,平安无事,引到水站房,也很顺利。工程队是做完一拨活就走一拨人,挖出温泉的当天,打井的工程队也撤走了。那时,村里已经没得一个外人。

“第二天该装水泵。温泉水引到蓄水池,得靠水泵抽水送到各家不是?哪晓得,装水泵的工程队才一到,船还没靠码头就给拦下来,说工程暂停,也不讲原因,就请他们回去,工钱照一半价赔。工程队的人莫名其妙,搞不懂他们闹什么精怪,说了半天说不通,只好撤走了。

“但随船带来的水泵,钱早付过不能退货,工程队要那村里头接收,那边说不能退算了,随便他们处理,就是不让上岸。工程队的人没办法,一则人家付了钱的,二则那么狼亢的一个铁家伙,带回去算给谁的呢?知道上下两寨是同宗同祖,就央我们村收存,丢下水泵走了。”“什么,水泵在你们这儿?”我惊诧到了极点,“水站里是空的,一直没装上水泵吗?”“没装噻。”“不可能!没有水泵,怎么抽得上水?怎么送得到家里来?怎么洗得成温泉?”“狗哄你!水泵就在村公所库房里搁着,要不要我带你去看?不光水泵喽,他们从城里订的浴缸浴凳,啥子洗温泉用的名堂,全部堆在我们村的库房,占了好大地方!请来盖浴室的工程队也跟安水泵的一样,不叫上岸,拿一半钱,丢下东西走了噻!……”“活见鬼了!村长家明明盖得有浴室的,还有浴缸!我们……我们都在里面洗过温泉的!”陈新惊恐的喊了起来。

三哥的旱烟杆第二次掉下,落在石墩上溅起许多火星和烟灰。

“哪样?你们洗到过温泉?……莫哄我哟!”他不问陈新,却转过脸来问我,眼眸中飞速的闪过一线恐惧。

我心里亦是紧张得厉害,我稳住心神,对三哥说:“是洗过。也许,靠地下水自己的压力呢,或者他们另想办法,用人力抽水,也未可知……”三哥点头不语,陈新却使劲摇头:“不,不是人力,人力哪有那么大力道?那水龙头淌得哗哗的,水可不小哇!那一定是地下水的压力了,冲上地面,又冲进浴室里来,就象那口井……”他的脸又变得煞白煞白的了。

“别胡猜了,人家总归有人家的办法,让三哥先讲完嘛,后来怎样?”舒薇按了按陈新的手背,竭力平淡的说,看得出她心里也是一样慌乱。

三哥望着舒薇:“后来?……后来,河对岸就再没得音讯。两个多月了,连个人影都没见过。原先他们在神水河上打渔,坐船出门卖鸡蛋、苞谷粑换油盐,如今都绝了迹……村里都在传,那边刨温泉惹怒了祖宗,触犯了阴司管事的,放出母猪虹,独相满街跑,见人吃人,见畜吃畜。一说它们并不吃人,单把它们变成僵尸,有人说亲眼看见对岸的人伸手拢脚的跳,说得个眉巴鼻……

“要不是你们今天误打误撞的钻进去,还不晓得多久才听说那边的消息呐——哎,我光顾了说,倒忘了问,那边到底咋个样,有……鬼没得?”我把上寨的情况捡大概说了一遍。三哥听到村里无甚异状,村民活动如常,也并没有僵尸出没,表情略显轻松。只对他们口口声声旅游团要来,还把全村房舍都包圆了一节迷惑不解:“怪道噻,旅游团咋个去得了上寨?为怕游客不晓内情,跑到那边出点岔子,村长叫人扎了许多草标,放在通朝上寨的各个路口。畜牲都有灵性,马儿见了草标就不会往前走。给划船的也打过招呼,不叫靠近那边的岸,只跟游客说水深,有旋涡……”“莫非他们从别处招的团,走大朝门那一头的山路?”我猜测。

“更不会了,那条路和外面是不通的,只通朝他们种的田。再就是深山野岭,坟坡坡,一万年没得外人去过。怪道噻……”他闷不出声,猛劲抽烟。人人都不说话,一齐望着他两个瘦巴巴的脸颊向里瘪进去,又鼓出来,却很久不见有烟雾冒出。烟锅火灭了。他抖抖烟锅,倒出里面残剩的烟脚子。

“得去报告村长。”三哥目光炯炯的抬起脸:“得去报告布摩。”我点了点头。然后是舒薇。然后是陈新。夜风越来越冷,吹得头顶的槐树叶呜呜啦啦响。山间夏末的夜晚是清寒,容易受凉的,然而当我揉捏着坐酸了的腰腿,从石凳上站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汗流浃背,浸湿了棉衬衫……

我们在全村最大的布依风味农家饭庄二楼的露台上,见到了这位镇山村下寨的世俗兼精神领袖。再不是威风八面的捉鬼人,他早换上家常的衣服,晚餐已毕,他正陪几个气派尊贵的客人喝茶聊天,胖导游也在场。原来那饭庄正是他家开的。

三哥和人打听着上了二楼,径直把我们带到他跟前,结结巴巴介绍了几句。起初他十分客气,满脸堆笑一一同我们握手,等到三哥说出我们白天曾去过上寨,遇见过一些古怪的事情,生怕出变故特地来向他汇报时,村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转过脸去,嗔怪的对导游说:“不是跟你们打过招呼吗?管好你们的客人,不叫他们单独行动的?居然溜到对岸去了,出事情哪个负责?”导游忙说我们并不跟他的团,是自己来玩的。

“哦,”他扫了我们一圈,认定我是领头的人,便问我如何去的上寨,在那边都看见了什么。我详详细细从头叙说,既不能夸大其辞,又要引起对方的重视。这一番话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连胖导游和那几个游客都听住了。他一字不漏的听完,先不答我的话,转过头去对同桌的人说:“如何?真相大白,谣言不攻自破。上寨哪有闹鬼噻?都是乡下人胡猜乱想,我咋呼他们不要对客人们乱说,就是管不住嘴。这下你们知道了,一切正常嘛,该放心了噻?”说得那几个人都频频点头。

村长若无其事甚至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三哥着急了:“村长,那边真的有古怪噻!他们两个月没人出来,又没得人进去,赶走工程队,却自家悄悄摸摸修好了浴室,打水上来,给鬼洗噻?他们还口口声声迎接旅游团,他们……”“他们迎接旅游团?他们准备迎接旅游团吧,他们将要迎接旅游团吧,”他不慌不忙的回说,“老三,人家有人家的计划,不一定要通知我们。人家又有人家的客源,更不好让我们知晓。商业机密嘛,咋能露给竞争对手噻?两寨一向关系不好,他们这样,也情有可原。你不要道听途说,外人不了解我们的情况,扑风捉影,小题大作也是有的。”最后这句话分明冲着我来的了。村长口里对三哥说话,眼睛却看着我,这双在赶鬼时已曾见过,曾有一瞬恍如同我神交的眼睛,原来又细又小,嵌在深陷的眼窝之中。

三哥在一村之长跟前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失去了扮鬼时同对手分庭抗礼的气势。却不屈不挠,怯懦而执拗的劝说着对方:“村长,布摩,泽周公!那边,确实不大对劲……这些怪事,都是刨出温泉以后弄出来的……你当初不也反对他们刨温泉的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派几个人过去看看,总可以吧……再不成,往乡里头报告一下,让上级来处理……”“哪样?报告?咋个报告?你叫我跟乡长说,镇山村上寨闹鬼,请政府派工作组下乡抓鬼?仁定公,你是不是甜酒煮耳块粑吃多了,心眼着堵起罗?”周围一片哄堂大笑,三哥面皮紫涨,狼狈不堪。舒薇悄悄问我,为什么吃了甜酒煮耳块粑就会把心眼堵上。我悄悄告诉她,那种可爱的地方食品与人的智力无关,村长那样取笑三哥,只不过因为:三哥的那位幺妹,是卖甜酒煮耳块粑的。

舒薇恍然大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三哥和陈新都在拿眼瞪她,一个委委屈屈,另一个莫名其妙,赶忙收住。

这村长的说话做派全在我意料之外。他文诌诌的,一句话里倒有两三个成语,狡黠油滑,活脱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哪里寻半分先前排开五行指挥全场的凛凛之威?明明处处是疑点,他却有意遮掩打哈哈,搪塞了事,穷乡僻壤针尖大的村官也是这般官僚作风。

“那么铜鼓呢?铜鼓怎么解释?敲铜鼓迎客吗?铜鼓,可是用来超度亡魂的。”我不放松的追问他,我有意把“超度亡魂”四个字咬得特别重,桌上几个客人连同导游听了,都肃静下来,一齐望着村长。

村长一切如故,从他脸上显露不出曾起过半点波澜的迹象。他仔细的又看了我一眼:“李老师,你知道的挺多的啊……不错,铜鼓是用来超度亡魂,但那是在敲响的时候。铜鼓敲响了吗?没得嘛。”“不敲,他们摆出来干嘛呢?”“参观噻,摆在场坝上,给旅游团参观我们布内的镇寨之宝噻。”“参观?好吧,就照你说,铜鼓用来参观。参观的人呢?就算他们另招揽的客源,怎么天到这时候还不见人影?”他依旧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咂咂嘴说:“你们是下午三,四点钟离开的上寨。你们咋晓得,你们走了以后,那个旅游团没得来呢?说不准,他们这时候都已经洗完温泉,吃完晚饭,开始欣赏篝火晚会了……”我正要再说话,他已经站起身来,手里捧着茶杯,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小伙子,不要想精想怪,我们布内希奇古怪的名堂多得很,你们客家人是搞不懂的。李老师,你是懂科学的文人,不要跟乡下人一样迷信——我也是文人噻!”他转脸冲着舒薇,笑模笑样的说:“小姑娘,好好在下寨玩,不要再乱跑了。你们两个大男生,要照顾好小女生。我们这种地方,山里有老蛇,水里有漩涡,人家小姑娘家,出了危险咋个办?你们没有跟团,也就没得上保险,我们可是不能负责任的噢!

“老三,今天晚了,帮他们找地方住,明天你带起他们好好耍。明天还有节目噻!我们同各团导游商量过了,游客们对我们的节目非常满意,时间决定延长,增加大型民俗活动,游客同村民一起参与。好戏连台噢,到第三天,还有诸葛亮渡泸水大战孟获呢,负责比今天的赶鬼还要精彩。看完了节目,你还可以请他们吃甜酒煮耳块粑……哈哈,好了,好了,不耽搁你们了,我也还有客人要陪噻。再会,再会!老三,招呼好他们,寸步不离噢,他们要再有点事,我可拿你是问!”

从“文人”村长的饭庄下到街上,四个人站在一盏半昏不明的街灯下,商量目前的局面。话题自然首先落在村长身上。

“这个村长装腔作势,很做作,我不喜欢他。”舒薇说,她对现实中的村长与赶鬼戏中的布摩判若两人很失望。

“我也不喜欢他,”陈新说,“不过,他还是有一点点风趣的,人也随和。”“他就是这个样子,说话又酸,又爱取笑人……要不是今天有事,我才懒得找他呐!”三哥对陈新夸赞村长的“风趣”,显然有他自己的看法。

“这个人态度轻浮,而且不负责任。”我说,“不过,他的话也有道理,处处都解释得通。也许上寨真没啥子事,我们自己多心了……”“我知道为什么。”舒薇说,“从心理学上讲,局外人在面临一件事情不完整的残片,又受到不良的心理暗示时,会把原本正常的一件事导入歧途。我们白天被赶鬼场面吓坏,就是这个道理;下寨人误以为上寨闹鬼,也是这个原因。”我赞成舒薇的心理学分析,陈新若有所思,他已从和三哥谈话时的惶恐情绪脱离,神思之间却仍有些恍惚。

三哥显然听不大懂,但也跟着点头不止,连说“有理,要得。”紧接着忙又说:“天这么晚,不管闹不闹鬼,你们都不能再过河去对岸了。对了,村长叫我招呼好你们,帮你们寻地方住,就去我介绍的那一家好不好?房间又大又干净,只有母子两个,都安静得很!”村长安排给三哥的这件差事,倒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舒薇和陈新立刻同意了。虽然从理论上否定了上寨闹鬼的说法,他们还是不想在这时候钻过幽冥隧洞似的一线天,渡河去对岸亲身验证。三哥说得对,夜已经很深了。

我却是非回去不可。

“回去拿行李呀,顺便把你们的也带过来。”见他们两个惊谔的样子,我解释道。

“开玩笑!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划船过河?你有什么贵重物品吗?那么多包,你一个人哪能拿得了?”舒薇惊道。

“拿不了,我就在那边过夜。顺便帮你们看着东西,别让那个变态村长再乱翻。你们跟三哥走吧,我明天同你们会合——”我想起明天要办的事,又觉得还是暂且先不同他们会合的好。

“你一个人在那边过夜?那怎么行!”“怎么不行?”“那边在闹……不安全!”她忍住了没说出那个字。

“呵呵,再没有比深山沟里的布依村寨治安更好的地方了,你刚才又已经用心理学证明过,世界上是没有鬼的。”“……”舒薇语塞,只是坚决反对。陈新和三哥也力劝我,说夜间独自走山路,渡河,遇上危险无人救应。他们又一再问我,究竟随身带了什么特别值钱,或者特别重要的物事,不能够留在外边过夜的。

我低头不语。

“那你去吧!”陈新见说不转我,干脆的说,“我陪你去!”我惊讶的看着他。

“你先和三哥走,我和李度快去快回,取完东西就直接来找你们。” 他也不问我意见,回头吩咐舒薇。

“不,”舒薇的回答更加出乎意料:“我也去,我跟你们一道去。”“这,这简直是胡闹了!都过去了,还回来干什么呢?不行,你不能去,你——你也别去。”我拿出探险队长的谱对他两个下命令,后者却置若罔闻。

“就是,就是,”三哥插进来说,“不用你们两个娃儿家,正合该我跟他走这一趟,我路熟噻。我先带你们去幺妹家,再陪他走。”这算唱的哪一出!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香饽饽,人人都争着要与我同行。我极力劝阻。尽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但我岂能为自己不便明言的私事,让萍水相逢的人们无谓的去冒险呢。

我的反对只有使他们心志更坚。我当定了香饽饽。最后的结果:四个人一起走。

“我们是一伙的嘛!”陈新得意洋洋,先前的惊惶与恍惚荡然无存。我感动的望着他,足球队后卫又恢复了他妄大胆神鬼不怕的本色。

“你们三个都去,我咋能不去?村长命令,叫我同你们寸步不离噻!”三哥也得意洋洋,他已得到我们的承诺,取到行李一定还要返回下寨来宿夜。出村之前,他拦住一个慌慌忙忙的小屁孩,让他带话给幺妹,叫她准备好两男一女三个人的房间。

小屁孩答应了一声就继续往前跑。河边马上就要放焰火了,他得赶去抢位。村里的男女老幼伙同着游客也都在赶往河边涌。

焰火晚会,村长兼布摩告诉过我们,那是今晚最后的节目。“五彩缤纷,美不胜收,”那位爱使用成语的“文人”说。

焰火并没有马上燃放。当那些“五彩缤纷,美不胜收”的巨大的花朵在遥远的天空绽开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在神水河的对岸,一座林深树密的山峦之中。

后来舒薇对我说,那一夜放的焰火,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焰火当中,最美,最销魂,也是最凄凉,最可怕的一次。


第三部分 夜奔

走出一线天的时候,我们又见到了那只草标。来时看见它,还以为警告上寨来的人不要接近,原来,这只草标应该反过来看的:它是在告诫下寨来的人,不要渡河过岸,去到那座闹鬼的上寨呢。

河对岸静悄悄的。

没有月亮,但有星光,天并不算太黑。雾气更浓了,看不见河中央以远的景物,对岸那座半岛全笼罩在雾中,猛一看仿佛已经消失。偶尔有两三点灯光从浓雾中透出来,昏蒙如遥远的渔火,比天上的星星亮不了多少,显示那座石雕似的村寨依然存在着。

三哥举起手电筒朝对岸照。手电筒的光线微弱,距离又远,雾又浓,根本照不到对岸去,蜜黄的光柱一碰上河心的浓雾就消散了。

“今晚上的雾特别浓……老是这么雾蒙蒙的,也不晓得哪里钻出来的雾,不管外边刮风下雨出太阳,那边都是这个样子。那雾也蹊跷,一到河心就不动了,从来不会走到这一边来。”我们留意着脚下的卵石,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岸边那棵系船缆的歪脖树。

“咦,这船咋这样眼熟?”三哥见了那只独木舟,惊讶道,“这好象是我的船噻,没错,这就是我的船!我的船咋会跑到河对岸去的?”我和舒薇都看陈新,陈新慌忙摆手:“别看我,我确确实实在对岸找到这船的——我总不可能游泳到这边来,把船划过去吧?”很显然,就在今天白天,我们在上寨逗留的时候,有人划着三哥的船,从下寨潜到了上寨。

突然又冒出一个神秘的渡河者,这件节外生枝的事,为原本已经很压抑的气氛又投入了新的阴霾。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到上寨来?

没办法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现在还在上寨,因为他的赖以渡河的交通工具,在河的这一边。上寨那边的河岸,可是连一条多余的船也找不到的。

是啊,他们都把船弄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是游客呢,既然我们可以偷那边的船来到"闹鬼"的下寨,就不许这边也有同我们一般大胆而且好奇的游客,偷了三哥的船,去"闹鬼"的上寨探险?”舒薇赞同我的推理,陈新笑着说:“偷儿碰上贼爷爷,——那个"贼"发现他偷的船反被别人偷走,困在那个鬼里鬼气的村里直到现在,指不定懊悔害怕成什么样呢!我们还是大发善心,既往不咎,快快划船过去援救他吧。”“你偷了人家的船,倒要对人家"既往不咎"?”舒薇道。

“我这是替三哥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多亏他偷来三哥的船,咱们哪能去得了下寨,遇上那么精彩的赶鬼,又认识三哥?待会儿接他一同回下寨,我一定请他消夜,给他压惊。”被偷了船,又被陈新意外偷回的三哥蹩着眉毛,若有所思。

准备渡河。船只够坐三人,商量由三哥划船,分两次把四个人带过岸。

“先带我过去,”我说,“我先探一探情况。”“我去!”陈新又一次自告奋勇的同我竞争,“我比你会划船。”我不干,这怎么成呢,陈新应该陪着舒薇。

“有你在,怕什么,再说,鬼在对岸出没,这边很安全的噻——哈,开玩笑了,难道还当真有鬼不成?”“你别逞能了,让人家李度去吧,他对这儿比你熟悉,又不象你这么冒失。”舒薇也劝他。

一听这话,陈新更是非去不可了,他自顾解开缆绳,头一个跳进船舱,操起船桨招呼三哥。

“你行不行哟?这可不比你们公园里头的船!还是我来划噻。”“我行不行?你问问他们两个,当初是谁送他们过河来的?——板刀面,裹馄饨?”三哥不懂板刀面裹馄饨的掌故,还当陈新才吃过晚饭又饿了,直惊叹他饭量了得,惹得一行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稍纵即逝。在空寂的河上听见这样毫无顾忌的笑声,无疑是太响亮,太刺耳了,因此,差不多人人都是立刻收声。

对岸依旧安安静静,没有半分旅游团曾来造访的迹象。

一线天的另一头,从山坳之上游人如织的下寨,同样传不出一点声音。

“小心点!”舒薇叮嘱陈新。

他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撑船离岸,又一次如一个船把式那样娴熟的划起桨。但这一回,他没有再穿上那身浔阳江上的水鬼的行头。三哥坐在船头。不一会儿,两个人影就和船一道,消失在河中央的浓雾之中。

船再出现的时候,上面只有一个人了。

“他上去了吗?那边怎么样?”三哥撑船回到岸边,还没靠岸,舒薇就冲他问。

“上去了。那边没得事。你们快点上船。”三哥回答道。

几个钟头以前,我怂恿舒薇,打着探险的名号渡过神水河去往“闹鬼”的下寨,毫无觉察的走进了一场赶鬼的大戏。而现在,夜深人静,却被赶鬼戏中的那只鬼划着他的独木舟,越过这条隔分阴阳的界河,把我们又送回到上寨。

夜幕下河水一色的墨黑,再寻不见那道深浅水色的分界。

有陈新打头阵并且已经平安登陆,我们稍稍安心。舒薇坐船头,我坐船中,划船的坐船尾。同样的那条船,同样的乘客,连对坐的姿态都一模一样,舒薇依旧小心的侧坐,提防不让裙子被横木弄皱。惟独划船的掉换了人。

靠了夜色的掩护,我尽可以更大胆的看她。这回我看的是她的眼睛。它们就象山间的一对湖泊,分隔在那道优美的山脉两侧,映出船外边的河水被船桨荡起的微波。它们如此清亮,而又如此深不可测,看不清究竟在看向哪里,水面,天空,还是我背后逐渐远去的山坳。

我忘了说话,她也沉默不语。三哥则全神贯注于划桨。河面上只听见“洗——哗”,“洗——哗”的拨水声。

她忽然抬起脸来,叫我的名字。

“李度,”“哎,”“你白天跟我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她微笑着说。

“啊,对,被陈新半路打了岔,你还记得啊?”“当然记得,罗斯,马郎,帮忙诸葛亮渡泸水的布依族老乡。你才讲到诸葛亮给他们当司仪主持婚礼,他们又搬到你们省来住,那个卖板刀面的就跳出来了。”“呵呵,这回不用担心被打岔了,卖板刀面的在对岸呢……其实,罗斯和马郎来本乡旅游结婚是后来的事,在那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故事。诸葛亮班师之后,孟获又反了。对,就在他第七次获释之后,——这一段是野史,正史上没有记载——孟获为报七擒七纵之仇,派他的弟弟孟优,统领滇东各路土司,率兵清剿三江的布依族,一场大战,抓住了罗斯。”“抓住了罗斯?那么马郎呢?”“马郎跑了。”“这是什么男人啊,危险关头丢下女人先跑!”她忿忿然的说。

“不能这样讲,他们是被打散了。孟优抓住罗斯,要逼她做他的压寨夫人,罗斯不从,就被他关进壁垒森严的三江城……”“不是三江城,是罗雄州大石城。” 背后的三哥纠正我。

“对,大石城。马郎逃走后,联络了北盘江流域的布依头领。他听说消息,只带一百精兵,连夜潜回大石城解救罗斯……”“不是一百精兵,是三百精兵。”三哥又一次纠正道。

“对,三百精兵。马郎带领三百精兵,连夜先渡过黄泥河,再……”“是南盘江!马郎先过的南盘江,再过的黄泥河噻。”“……”二把刀遇上真行家,我既郁闷又尴尬——还说着没人打岔呢!舒薇望着我直笑,三哥则老实不客气的接替了我说故事人的位置:“小姑娘要听故事,问我噻!——后来马郎他们翻过鲁布革悬崖,又从神龙瀑底下的水帘洞穿过去,才赶到大石城的。大石城地形复杂,就象迷宫一样,马郎独自一个翻进城门,砍杀了十二个哨兵,钻进鬼门坎牢,才救出罗斯的。后来他们借来大军,横扫罗雄,活捉孟优,报了仇,雪了恨,从此安居乐业……

“后来,布依族把马郎救罗斯的经过演成地戏,遇上过节演出,还要搞泼水、闹水、祭水的活动,就统统叫做"布依闹水".六月六上也有闹水的哦,明后天就要演的,我可以带你们看,帮你们解说噻!”“三哥你说的真好,”我对真正的内行表示过敬意,然后又说:“但是有一件事,我赌你绝对不知道。”“哪样事?讲。”三哥不屑一顾的。

“你晓不晓得,七擒孟获,又封给马郎罗斯官职的诸葛亮,诸葛丞相大人,其实也是布依人呢。”“啊?咋个会?你莫哄我哟!”舒薇也不信,连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出师表"来,”我眨眨眼睛,“孔明自己亲口说的:"臣本布衣"嘛。”舒薇笑的前仰后合,立刻又敛住笑容,故作大悟状点头赞同:“有理,有理,诸葛亮果然是布依(衣)。”我说不信,舒薇说,三哥便信了,喜得眉开眼笑,大发现的连声叫好,说万没想到布依族还有这么了得的祖先,真是增光添彩,怎么这样多年从未听人说到过呢,回去一定要同他们讲。

活泼的空气并不能驱散山里夜晚的清寒。好在没有风,但水必定是很冷了,寒气直从船底浸上来,连我穿着长衫长裤的,都逐渐觉得彻骨难耐。

舒薇把裙裾下摆尽量拉长遮住膝盖,同时不断用手摩挲着裸露的肩,和臂。那身适于午后散步穿着的凉爽搭配,早已过了换防的钟点了。

“很冷吧,——三哥,拜托你划快一点。没关系,坚持几分钟,水上冷,上岸就没这么冷了。赶快回村长家加衣服……你带厚衣服了吧?”舒薇瑟缩着点点头,又问我冷不冷,带没带厚衣服。

三哥加快了划船的速度:洗——哗,洗——哗,洗——哗。

小船驶进浓雾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前方两三盏灯火。凭借那些因雾气扰动而闪烁不定的航标,船才不至迷失方向。

河雾虽浓,却并不厚,象一道屏障隔断在河心。穿透过那道雾障,对岸的树木,房屋逐渐的显现了。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黑夜里,一切都走了样。灯也多起来,勉强刚能照亮那些开孔很不规则的窗户,却把窗周遭的石墙都隐了形,内中晦暗不明,火影闪烁,象穴居的部族从石壁上挖凿出的岩洞,散布在林荫覆盖的山坡上。

来岸的山坳看不见了,连同天上的星星。这一边的天,明显比那边要黑。很快的,河边码头那座简陋的石栈桥冒了出来,它标志似的漂浮在水面,象一只灰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斜斜的伸过来接我们。

轻轻一撞,船靠上了栈桥。

然而栈桥上却没有陈新。

栈桥上没有他,附近的河滩上,乱石包围的寨神庙前,哪里都没有他。连喊了他几声,不见答应,劈面尽是森然沉默,堡垒也似的石板屋。村里静得出奇,一个影子,一点声气也没有。

才一上岸就发生了意外,陈新的失踪顿时将气氛弄得紧张了,大家都有点着了慌,在码头边踯躅不前。

“他明明从这里上的岸呀,还说就在河边上等着的。”三哥一边把缆绳在圆石墩上系牢,一边虚起眼东张西望。

“也许他等不及,先回村长家了。”我说,心里却很明白此时此地,陈新再冒失也决计不能丢下我们先走,何况这些人当中还有舒薇。也许,就在我们渡河的中途,这边出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状况,吸引开了他……

显然我的话没能让舒薇宽心,她的脸色在逐渐发白。

“不管怎么讲,先回村长家再说……”我话音刚落,突然只听见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便打从黑黝黝的石坎道上飞也似的窜下一个人影。我心里一咯噔,黑暗中舒薇抓住了我的手。那人必定也看见了我们,他下到最后一级石坎的时候,猛的刹住车,扶着墙,猫着腰站立,显然在朝这边观察。是陈新吗,看轮廓不象啊,我忽然想起那个偷三哥船来上寨的神秘人物,不由得一阵紧张。

那人一脚踏在石坎上,一脚踏在石坎下的地面,摆出或进或退的骑墙姿态,这样不无敌意的相持了有几秒钟,身旁的三哥突然的朝那人喊起来:“布杰,你是布杰噻?”那人先一愣,直起身子,也喊起来:“老三,你是老三噻?”然后他便收回踏在石坎上的那只脚,噔噔噔的朝河边跑过来,他灵活得宛如一只夜行的狸猫,一眨眼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老三啊,吓我一大跳,你咋会到这边来的噻?”那个嗡声嗡气,小公牛似的声音同三哥说着话,同时又拿眼睛瞟我和舒薇。

原来他和三哥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挺亲近。我松下口气,这才看清他其实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瘦而清秀,眉毛很浓,眼睛很大,牙齿很白,在夜里尤其显得白。他光着的脑袋没用布裹头,一头黑发蓬松,大部分都被梳理得十分妥帖,惟有几绺不肯安分的,偷偷的从脑后翘起。

“你问我,我还问你呐!”三哥冲他一瞪眼,“你妈到处找你找不到,居然跑到上寨来了!好大胆子!我还蹊跷,是哪个脑壳大敢偷老子的船,原来是你呀!你到上寨来干啥?”“不要你管。”“不要我管?你要成精!回头看我不告诉你妈,剥了你的皮!”少年毫不理会三哥的威胁,拽拽他的衣角,轻声问:“这两个是谁?你半夜三更的,咋会带两个城里人过河来呢?”“不要你管。”三哥仿佛同那少年赌气,自己却忍不住,简单的把我们的来历说了几句。少年见到他家今晚的房客,并不说两句欢迎的话,而是更加留意的多瞧了我们几眼。看得出来,他有点腼腆。

我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偷三哥船的这个名叫布杰的少年,原来就是三哥的老相好,“幺妹”的独生子。可是,他干吗要到上寨来呢?他们下寨的人不都认为上寨在闹鬼吗?

舒薇问那少年,在他下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一个穿运动短衫,牛仔裤,高高魁魁的年轻人。他摇头:“没有看见。我光看见村里人一队一队的从家里面走出来,又朝场坝那边走过去。”他用普通话回答舒薇,发音虽略带土腔,而且节奏单调如念课本,却远比三哥要准确流利,显然教育不差。

“朝场坝那头走?莫不是旅游团来了,要在场坝搞晚会?”我用土话问他。

少年狐疑的望我一眼,用土话答道:“啥子旅游团,村里头一个外人也没得。”“那他们去场坝干吗?”“哪个晓得,我不想叫那些人撞见,一路躲开他们走我的路。他们今晚上样子好怪的,一个二个神神道道,呆呆痴痴的……”我正注意听他说话,少年却忽然噤了声,直楞楞的发起呆来。

“喂,你搞啥子,我看你才是呆呆痴痴,喂,你撞倒鬼了?”三哥推那少年道。

“嘘!不要闹,你听,这是啥子声音?”少年竖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用另一只手指着村里的方向对三哥说。

“没得声音呀……”三哥偏着头,耳朵朝向进村的路口。

“聋子,你仔细听!”我和舒薇也都被他说得竖起了耳朵。果然有声音。从远处的高坡之上,一种奇异的声响正在传来。起初很轻微,不容易分辨,然后逐渐加强,然后越来越强,间隔很长,半天才响一下,却浑厚有劲,拖着长长的回声,似一件沉重而坚硬的物体被用力敲击,低沉如闷雷,而又有着尖锐的金属声。静夜里听去格外的有着一种震魂慑魄的威力。

“铜鼓,是铜鼓。”三哥喃喃的说。

鼓声恰好在这时响了一记,犹如被那柄击鼓的鼓槌同时击中,我浑身从头到脚的打了个哆嗦——那是铜鼓!场坝上的铜鼓,它真的被敲响了!这么说,它果然并不单单是搬出来给人参观的了……

通——,通——,通——寂静的夜里,群山腹地,神水河边,古村寨前,一颗巨大的铜心脏在砰然跳动。缓慢,沉重,持续不断,从容不迫,好象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跳动。好象打从有了这山,水,和村寨的时候起,它就一直在那里跳动着了似的。

我平生从未听到过铜鼓的声音,但那陌生的声响却教我感到似曾相识的胆寒。此时此地,我是真真实实感到了恐惧:那样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可诠释的,无可躲避,仿佛死亡在迫近,灵魂在受到威胁。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村里刚刚有人死了。”三哥轻轻的说。

我惊讶的望着他,与此同时,三哥身旁的少年清秀的脸忽然间变得惨白惨白的了,他的嘴皮哆哆嗦嗦的上下翻动着:“遭了,遭了,……丫妹死了!”他恐怖而又痛苦的大叫了一声。喊完这一声,少年拔腿便望高坡上跑去,三哥喊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的随后紧追。

此刻容不下多余的念头,更没功夫审时度势,我一把拉起还在发痴发傻的舒薇,跟着前面的一老一少一头扎进了夜雾迷蒙的村庄。

夜雾中四个急促的脚步声踏响在冷硬的石坎上。

铜鼓在前头一声接一声的敲响着。

那少年跑过的路线十分眼熟,原来他失魂落魄般赶去的地点竟恰好同我们要去的一样:村长家。

巷子连着巷子,深巷里影影瞳瞳,有的窄的地方黑得要靠摸索,石墙上早挂了露水,摸得一手的冰湿。一路上都没遇见人,亮灯的人家也不见人迹,铜鼓已经沉寂,连狗也不曾吠叫一声。

少年在一群相似的黑影当中准确的找到了村长家。村长家大门紧锁,楼上黑漆麻乌,隔壁和对过的房子也都黑着灯。只有很远处传过来的灯光,勉强照出周围的情形。

“丫妹,丫妹!”“陈新,陈新!”悄无声息,少年要找的人,我和舒薇要找的人,都没有回答。

少年开始乒乒乓乓的拍门。拍了一会,少年停下手,眼睛一溜,发现一扇窗户开了一半,便翻跳进去。屋里传出他急促,却是谨慎的脚步声。我们屏住气在外面等。不多一会儿,他出来了,告诉我们的确是没有人。少年的神色轻松多了,也许村长家没人在这件事让他能够确信:铜鼓的敲响,和那个叫做“丫妹”的死亡无关。

我和舒薇也明白了:丫妹就是村长的女儿。而眼前这名叫布杰的少年,三哥的干儿子,就是陈新白天看见过的,吹木叶勾引村长女儿翻窗下楼的那个后生。他偷三哥的船过河来上寨,原来是同他的小情人幽会来的。

在村长管辖的村里,村长的女儿是不用担心跑丢的,可是陈新……

我握了握舒薇的手,教她先别着急,自己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焦躁,大家一齐在周围搜寻:院坝里,老藤下,小树丛中,三哥的手电筒坏了,我的打火机也再度失灵,大家凭着肉眼,借助微弱的光线仔细分辨。房前找过了,又转到屋后……

舒薇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

“我估计,他是迷了路,人生地不熟,天这么黑,村里巷道又多,很容易迷路的……”我正安慰着她,没提防三哥突然在前面古怪的喊了一声:“咦,这是啥子名堂?”我心中一沉,以为三哥发现了什么不祥的迹象,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吊脚楼后撑出院坝的那间浴室。夜幕里只剩了一个黑影,三哥走到很近处才发现它的存在,险些迎面撞上。

“这个就是他们盖的浴室,我们白天在里面洗温泉的。每家都有,一模一样。”三哥仔细打量这座无门无窗,形同暗堡的石垒。他的脸上慢慢挂了霜似的凝重,继而严峻起来。

“不对,……这间浴室修得不对。”他摇着头说。

“怎么不对,不应该不开窗么?”我问。

“不关窗子的事,这间浴室,根本不该修在这里。”“为什么?”三哥并不回答,而是反问了我一个全然无关的问题:“李老师,你数过没得,这村长的家,除去过道,火塘柴房不算,一共有几间房子?”我当然不会去数村长家的房间数目,我正在寻思三哥问这话的用意,布杰却马上的接道:“我数过,有七间。”布杰说完便有些后悔的样子,斜眼瞄着三哥的反应,生怕被他看穿某种不宜被他知晓的奥秘似的。

三哥却漠然,也不去追问他何以会对上寨第一户显赫人家中如此熟悉,只简单的点了一下头:“唔,七间。李老师,你晓不晓得,我们布内盖房子,有个风俗,跟别处不同的?”我想了一想,说:“你讲的是不是:布依族盖房子,房间数都取三,五,七,九,从来不用二四六八,也就是说,都取单数,不用双数?”“是的。那,你晓得是为哪样不?”三哥点着头,接着又问我。

“因为布依族认为,单数是阳间的数,房间修成单数,才是给阳世的人居住,行走的……”我猛的刹住,心里象打了一个焦雷,我顿时明白了三哥的用意,还有他说这浴室修得不对的原因。单数是阳间之数,那么,双数便是阴间之数,单数的房间住阳世的人,双数的房间岂不该住阴间的人?……村长家原该是七间房,现在凭空多出这一间浴室,七变八,单变双,那么,岂不是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来只当民俗看待的这种布依摩教的原始迷信,此时此刻,却让我的脊背又一次浸出了冷汗……

“你看,你们快看,那上面,那上面在冒烟!”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分,舒薇突然指着浴室顶上喊道。

我猛一抬头,果不其然,浴室的顶上冒起了烟。三根白色的烟柱,无声无息,从村长家第八间房屋的顶上,笔直的升起。那情那状,就宛如熄着的香炉突然插进了三柱香,三柱白色的香。

点燃香的不是火,是水,是我们白天曾洗浴过的温泉,显然,地下的热泉又一次注入进了这座石室中的石缸。想都想得出,四壁封锁的墓穴之内,热力蒸腾,水汽弥漫,盘旋,上升,又穿越出石顶通光透气,排成品字的那三只孔眼。

是谁又在洗温泉澡?布杰已经查看过了,村长家里,是没有人的……

四个人一齐看着这诡异的景象。

白色烟柱在变粗,变长,香长大成了烛,烛长大成了炬,顶部逐渐扩散开,又合聚成同一团白雾,越来越大,并且开始有了形体。那就是一只三足的白色精灵,借助夜风的吹拂,甩动长袖,轻盈起舞。

舞蹈中伴入了歌声,石室内中传透出了水响,哗哗啦啦,咕嘟咕嘟,越来越多的水不断涌入,滚开,沸腾。烟柱越升越高,激烈喷射犹如井喷,白色精灵飞升至半空,摇曳起伏,俯俯仰仰,舞动得发了狂。水汽又在石顶凝聚成水滴,水线顺着石壁千条万缕的淌下来,从石室底脚汇集成水洼,丝丝的冒着白气。水洼中又涌出许多分离的水头,似都有了生命,蛇一样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匍匐爬行。

大家惊恐的齐往后退,我紧拉着舒薇,逃也似的离开了村长家的院坝。可是到处都一样,到了街上才发现,不单村长家,前后左近,目力能及的范围以内,所有人家都是一般光景:都在从那一间多余的,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凑成阴世之数的石室喷发白汽。蒸腾的白雾把房屋都将近淹没,又不断同邻家的会合,连聚成团,又扩散到街上。到处是浓浊的湿气,药味,硫磺的苦味,和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熏人的气息直钻鼻孔。到处水声轰响,又受到石室的共振,发出浑重的嗡鸣,仿佛许多石钟的齐奏,又象许多压力锅在一齐沸开。

铜鼓又敲响了。在一切喧腾猛闹的气浪,声浪之上,那铜鼓沉着的响着:通——,通——,通——。紧接着,看不见人的村子里响起了人声,随着铜鼓的节奏,许多许多人的喉咙合聚在一处吼喊起来。人声从场坝的方向传来,起初同水声同铜鼓声混淆得难以分辨,但很快就能听清了,他们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喊着的是两个字:“来了!”“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旅行团来了?可是,旅行团从哪里来?走水路,不可能不被我们察觉,走旱路,大朝门通向的是荒坟野岭……

人人都彻底的懵了,呆了,忘记了该害怕,木木然站在当街。

“来了!来了!”呼喊声愈来愈响亮,潮水般涌过来,涌过去,人们在奔走相告,为异乡的客人终于造访而欢欣振奋。无星无月,夜空墨样的浓黑,白雾弥漫,如霜似雪。铜鼓声敲变了调,时而高亢,时而暗哑;水声忽高忽低;人声里渗透进妖气,从喊变成啸,尖细,抖颤,似哭似笑,伴着深夜的山风呜咽回旋。

但他们不再喊“来了”,“来了”,他们开始一遍又一遍喊起另外两个字:“逮倒!”“逮倒!”好熟悉的两个字,几个钟头以前才从另一场壮阔的仪式上听到过,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去场坝!”我向舒薇,三哥和布杰喊道。

“可是……陈新他……”另两个都立刻同意,只有舒薇还在迟迟疑疑。

“先去场坝再说!”

布杰一马当先,领着众人钻进一条小巷。雾气遮挡了道路,大家紧跟布杰,在迷雾中急速穿行,左弯右拐。仍是看不见一个人,只听见铜鼓声和呼喊的声浪愈来愈迫近。

前面就快接近场坝了,雾气中绰绰隐现人影攒动。我们不敢接近人群,拐进一条贴近、并同场坝平行的巷道,巷道两侧都是高墙,我们在靠场坝一边的墙上搜寻,发现了一扇半开着的小门。

布杰朝后做了个手势,一闪身溜进门里,各人屏息敛气的跟进去,门里是一幢石灰水泥的两层楼房,大家在黑地里小心探索,踩着楼梯,上到了二楼的走廊。

单看墙上的黑板报,和贴的画纸,科学家像就明白了,这栋风格个别,全村唯一没有冒出白烟的两层小楼,是我们白天曾见过的,场坝北面的小学。

走廊的下面,正是场坝。

我们躲在护栏和廊柱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的探头往下看。

只见场坝上黑压压铺满了人头,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赶往此地集中了。四面道路皆被堵死,单空出正中一块四四方方的场地。场地边上插立了一圈火把子,不清楚烧的什么燃料,火焰都黄得发绿,燃烧得那样猛旺,却连一点烟也不冒出。

场坝中央断头台似的黑木架上斜吊着那只铜鼓。被火光照耀,黄铜的鼓身焕发出金属的光泽,亮得看得出上面细密的花纹。从这样近的距离听去,铜鼓声响得实在太慑人了,耳膜,乃至心脏都隐隐开始作痛。每敲响一次,铜鼓上的花纹便立刻模糊,然后又慢慢清楚起来,同时长久的持续那种嘤嘤嗡嗡的振颤,直到被下一记敲击打断。

铜鼓巨大的阴影里站立着一个人。那人全身缟素,穿白长袍,戴白八角帽,从袍底露出一对白鞋,唯有腰间系着一根鲜红的丝带,红得犹如雪地里爬过去的一条血线。他两手各擎有一支弯成对折用线缠住两头的长而粗厚的竹片,轮番向巨刃似的倾斜的鼓面上敲击着。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位敲铜鼓的白衣人正是我们的房东——镇山村上寨的村长。

“他们也在演捉鬼的戏吗?”舒薇悄悄对我耳语。

“也许吧……”“可是,他们演给谁看呢,观众在哪?”小学校二楼走廊底下的人头当中,没有一个戴着黄帽子,红帽子的脑袋。

“……不知道。记着,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喊。”她咬着唇点了点头,黄绿色的火把在她亮如黑漆的眼眸里闪烁着。

人群还在呼喊“逮倒”,“逮倒”。他们同时又在舞蹈,都随同鼓点而动作,起,落,纵,跃,做完一个轮回,再从头开始做。有时鼓点一响,他们齐刷刷抬起一条腿,第二声鼓响又迟迟不到,他们就全体保持金鸡独立的站姿,连老人和孩子都不例外,等到槌落,忽拉拉摔倒一片,模样滑稽之极,却听不到一声发笑。所有人,男女老幼,盛装便装,每个人头上都裹缠着一条白布,每个人腰间都绑扎着一根红腰带。

“你看他们象不象木偶噻?”布杰指着下面问三哥。

“嘘,小点声!”后者一把拉回他伸出走廊的手。

布杰形容的对,他们真的都很象木偶,那对击鼓的厚竹片,就是牵动这千百具木偶的提线。但那位操纵提线的白衣人,亦同他手中的众多傀儡一样机械,呆板,仿佛在他身上也有一根提线牵着,他也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操纵,随之起,落,纵,跃。人象傀儡,人头上空飘扬的旗幡,数丈长的纸扎的白蟒幡杆,纸花串连的望山杆,却象有灵的活物,随底下的人们一般动作,一同扭舞……

四面八方,雾气在不断升起,填满了房屋和房屋,房屋和街道之间的空隙,又越过人们的头顶向场坝上弥漫。药味和硫磺味越来越浓重,还有那种来自地底深处的诡异气息,起初教人烦躁而恐惧,到后来,却逐渐换作了另一种甜美温柔的气息,令人心神荡漾起来。铜鼓声声声入耳,起初的慑人感消失了,代之以欢快振奋的激情。四肢关节处开始麻痒,眼前这些舞蹈着的肢体突然对我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磁力,连那对竹片上下翻飞的姿态也如此轻盈美好。我感到手脚被那根丝线缠连了,我忍不住也想要抬臂举腿,扭腰摆臀,随他指挥,随他意志,舞之蹈之……

左肩被人打了一记,接着是右肩,三哥和舒薇舞动的手臂同时击中了我,他两个脸上的那种迷醉和忘我将我立刻吓醒,我慌忙推摇舒薇又推摇三哥,三哥醒来又去摇布杰,后者正口眼发直的扭舞得欢。

“这是催眠!还记得白天吗?打起精神来,别再注意铜鼓,别管那些跳舞的人,别闻那气味!”我对将醒未醒的舒薇说。

没有办法,铜鼓可以捂住耳朵不听,跳舞可以合上眼不看,温泉的气味却不能闭气不闻。尽管捂上了口鼻,它们还是随着每一次呼吸从指间肆意进出。催眠的气息太强了……但那不单是催眠,那里头,还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东西。过不多久,在她脸上又再次显出了痴痴迷迷的神情。

幸好,我还能忍受。我抓起她的手,打定主意一旦她露出一丁点着魔或者发疯的征兆,就狠狠的掐醒她。

突然鼓点一变,铜鼓的节奏骤然加快,通,通,通的震得心脏说不出多难受。原地舞蹈的人们开始转圈,沿顺时针方向,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做着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花哨的动作。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人们都是在奔跑了,再顾不上动作的准确,合符节拍,人人边跑边喊,胡乱的伸臂,踢腿,队列也不能保持齐整了,千百双脚板踏得场坝上的青石板震天价响,飘舞的旗幡蟒扎和望山杆的纸串儿更被风激扬得飞起来,就象一支旌旗飘展的大军在战鼓擂动中奋勇冲锋。

那简直就是麦加朝圣的穆斯林围绕圣石奔跑的情形!那种不可理喻的虔诚和疯狂,为能摸到一次圣石,许多人疲劳而死,许多人被践踏而死,脸上却都平静甚至含笑,都以为在手掌和圣石相触的一刹,他们的灵魂便去往了天堂。

铜鼓,就是镇山村上寨的村民,布依族摩教信徒们膜拜的圣石吗?都是通向天堂之门,都是引渡灵魂的介质,但铜鼓不需要用手触摸,铜鼓声早已触摸到了每一个听见它的耳朵。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

这并不是一场超度亡魂,这是一场为活人的演出,这是燃起篝火迎客的晚会,所有人都是演员,数不清多少月琴,芦笙,笛,木叶起劲的奏着,吹着,几队全套盛装的男女从奔腾的人潮中突出,跑到火把圈围的空地上又唱又跳,芦笙舞,板凳舞,过刀山,下火海……火焰熊熊,照得他们忽明忽暗,把他们的影子,连同奔跑的人群的影子投射在场地四周建筑的外墙上,将演出的队伍又扩大了一倍。

但是观众在哪里?

我把目光从场坝疯魔的人群移开,投向周围的房屋:祖庙,村公所,鳞次节比的民居。石板屋铠甲般的屋顶,吊脚楼弧度很大,末梢很尖的弯角悬浮在白汽里,笼盖全村的大雾已经浓得发稠,浓得有模有样,象许多彼此独立而又互相凑合着的形象,这里一簇,那里一群,占据了所有的房顶,树冠,和所有街道的高处。

莫非,我忽然心惊胆战的想到,莫非旅游团真的已经来了?就隐藏在这些白色的蒸汽当中!他们就从那温泉里来的,也不知九泉的那一泉,自从地底深处喷发,把也不知几层地狱里凑合的旅游团,打从专为他们而设造的河港——那间接驳阴阳的阴数的石室,发送到了人间来!

白雾刹时间起了变化,半空中仿佛真有无数鬼影瞳瞳。这支阴间的旅游团,他们呼朋引伴,笑语喧哗,跟随摆舞小旗鼓舌如簧的导游,高坐在人头上,旗幡、蟒扎和望山杆上,坐在大树、石板屋顶、吊脚楼上,观赏这一场为他们的演出呢……

荒唐,太荒唐,我这就是快要发疯了吗?我这就是已经被催眠,被蛊惑了吗?

场坝上正在发生的新的变化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队戴着头套,穿得花里胡哨的牛鬼蛇神跳了出来,围着铜鼓穿梭舞蹈。它们象在朝铜鼓进攻,不断的喷火,冒烟,火是绿火,烟是黄烟,可才一靠近就被强大的鼓声击退,然后又扑上来,又被击退,如此反复,重演。白衣人不慌不忙敲他的鼓,仿佛眼中根本没有这群鬼怪存在。忽然鼓声骤强,串雷似的炸起来,牛鬼蛇神都抱着脑袋痛苦的在地上翻滚。我紧盯它们的动作,这时又从人群中走出一队剽悍的汉子,他们裸上身,纹着刺花,脸上涂满油彩,一色头裹白布,腰扎红带,持着刀,矛,斧,镰,勾,叉,朝牛鬼蛇神们逼迫过去。我倒抽一口冷气——那些人正是传说中的神兵的装束!忽喇喇一阵乱响,牛鬼蛇神全从地上弹起,灵活迅猛得象一群浇上汽油点着了的老鼠,怪叫着从那一队神兵装束的大汉之间窜出,闪入人群顷刻无影无踪。

唯独只剩了一个,为首为头目的,在铜鼓爆响的当儿,它冲在最前并试图抢夺白衣人手中的厚竹片,因此受到的震撼也最强烈。它神智似有些不清,忘了该逃跑,木木的站在原地,转动它硕大的不知牛头还是马面的脑袋。它象被震昏,又象是刚刚醒来,对它周围的一切都很奇怪,很纳闷,同时又很害怕,铜鼓每敲一次,它的身体就发一次抖。神兵装束的大汉在它四周组成了包围圈,它无路可退了,胡乱的挥着装着长爪子的手,口里嘟嘟囔囔,不知求饶还是威胁。没有激烈的搏斗,没有垂死的挣扎,轻而易举的,两个大汉赤手空拳一下子就擒拿住了它,并将它揿压跪倒在地上,然后反绑起双手。就在那鬼首被强按着跪下去的当儿它忽的一挣,那身扮鬼行头的下摆被撕脱了,露出里面穿的牛仔裤和白运动鞋,紧接着,硕大的头套掉了下来,并在地上滚动了几尺远,象鬼的头颅被一刀斩落,剩下一张毛发蓬乱的苍白的人脸,被临近的火把子闪得忽明忽暗。

我惊诧万分而又恐惧万分的认出来了,那个装成鬼首的人竟是陈新!他们把他捉住了,他们把他当鬼赶起来了!

“陈新!”舒薇猛喊了一嗓子,我慌忙去按她的嘴,强扳回她探出走廊去的肩膀和头,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强大的人声从场坝的各个方向爆响:“逮倒了!”“逮倒了!”人们杂乱无章兴高采烈的喊叫,铜鼓声已停,人们失去指挥,鼓噪着,尖叫着,疯魔般的都朝场坝中央黑压压的涌去,象蚁群向发现食物或敌人的地点集结;穿越火把圈围的边界,剩下的空地眼看着越来越小,眼看着就快要被彻底吞没了。跪在地上,身上半是人,半是鬼的陈新惊恐,木讷,痴呆的望着逼近他的人群。

“快跑!陈新快跑!他们要吃你呀!”舒薇扯下我的手,声嘶力竭的大喊。

在场坝中央,铜鼓旁边,那个白衣人侧过了头。当舒薇第一次喊出陈新名字时他无动于衷,而这一回,他却侧过头,朝小学校这边看过来,火光在那对凸起的死鱼眼中急速一闪。我忙推着舒薇躲在廊后,布杰和三哥也蹲在护栏之下。但是迟了,白衣人举起右手上的竹片,朝小学校这边威严的一指,同时用左手上的竹片又一次的,急促的敲打起铜鼓来。

涌向陈新的人们停住了脚,顺着村长的指引一齐转向这边看,继而又发出先前“逮倒”,“逮倒”的呼喊,转移目标向小学校涌过来。最前面的人就在楼下,前门锁着,他们拼命的摇锁,又呼喊后面的人快拿锤子来砸开。“啪——”,“咣啷——”,楼下脆弱的窗玻璃首先被砸碎了,窗被推开了,被拆下来扔在地上了。立刻传出许多人争相往窗户里钻入的声音,他们一定被卡在了那里,因为同时就传出互相的喝骂声和痛苦的喊叫声。

这时也不怕被听见了,我们一起大喊陈新逃命。陈新跪在场中,身边的人连同捕捉他的大汉都走开了,他却还在那里跪着,头挂在胸前,任凭我们喊破了喉咙也一动不动。

情状万分危急,有的人已经踩着打开的窗扇,抠住砖石的缝隙往二楼上爬,更多的人已经开始在叠罗汉。必须救我们自己了,我们撇下陈新,转身奔下墙壁贴着画纸和科学家像的楼梯,一个照顾着一个的,跌跌撞撞的在黑暗里找路奔逃。

真好险哪,我们才冲出楼梯口,就听见一楼的教室里传来鱼贯而入的声响,桌椅板凳撞翻一片,才冲出后墙上那扇半开的小门,乱哄哄的人们就已经打开了一楼的教室门,涌进了这座已被他们攻陷的城里来了。

布杰站在门外放我们几个出去,然后咣当一声闭上门,从外面插上门闩——好歹抵挡一阵!

立刻听见人潮从小学校外面涌来的声音,他们在包抄。

“快跑,千万别给他们逮倒!”一出学校门,三哥就气咻咻的喊。

往哪边跑,左,还是右?巷子的右边贴近场坝,正合上人群包抄的路线,巷子的左边离场坝稍远,相对安全。

谁也没有片刻的犹豫,象凭的本能的默契,布杰照顾着三哥,我照顾着舒薇,一齐往巷子的右边奔逃。因为右边是来路!全村都在场坝上,只要抢先赶到那个三十几步以外与主路横截的路口,我们就把全村人都甩在了后面,然后向左拐,直奔向河岸,奔向码头,奔向系在栈桥上的三哥的船。

过河去搬了救兵,再赶回来救陈新吧,现在实在顾不得他了……

空空的巷子里看不见一个人,那个越来越近的路口无遮无挡的敞开着,巨大的声浪却从石墙背后逼近,和我们同时扑向同一个目标。

快,快,快!

村里的人比我们先到。就差十来步远的时候,一大群人忽拉一下就把那敞开的路口填得满塞,平地里忽然砌起了一堵墙似的,那些龇牙咧嘴,油汗满面的脸孔近得就在眼前,我们假若再快上几步的话,难免都要收脚不住的直撞上去。

乘那些人因为拐弯而减慢了速度,我们还来得及折返转身掉头往巷子左边跑去。但是左边已经不再安全,小学校的后门在我们前面,正在发出可怕的撞击声,门上的木板都被撞击得往外凸起了,后有追兵,两侧是无法翻越的高大石墙,假若我们来不及通过……

舒薇被我拖拉得跌跌撞撞,三哥喝骂着布杰放开他先跑,后者却只有把他拽得更紧。从那扇形变到极限的小门前经过时我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坚持住,千万你坚持住!

咔嚓,砰,咣啷!小学校后门,那位英勇的卫士四分五裂的阵亡了。但它的牺牲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我们刚刚通过了它。更走运的,从门里面一下子冲出的人群正好赶上了外面的追兵,自相践踏一场混乱。我们乘机拉开了距离。

到处是嚣嘈的人声,人群已经撒网一样的散开。逃跑失去了方向,只顾着捡人声稀疏的空挡,在迷宫似的巷道中钻进钻出。雾气是他们的帮凶,一路遮挡我们的视线,有灵性似的把我们往死路上引,好几次穿出迷雾迎面就见到那些险恶的脸——每次都侥幸被我们逃脱掉。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被他们抓住,绝不能被他们逮倒!这真的是一群疯人,几次近距离相遇我看清了他们,我宁可被真正的鬼怪抓去,也不肯落在一群发疯的人类手中!

何况这中间还有舒薇……是我把他们勾引进这深山老林的疯人院里来的,我已经丢掉了一个,我不能再丢掉另一个了……

万幸的,我们始终没有被赶上,也没有一个人掉队,尽管这支同时包含残疾人老人妇女和未成年人的队伍逃跑得很不迅速,追兵也并不比我们快到哪儿去——他们的体力早在那场麦加朝圣中消耗尽了,他们毕竟还是人哪!但他们始终在我们周围,那些有经验的猎人目的很清楚,他们在把我们往一个方向逼,我早转了向,无法也无暇去判断,我们究竟是在远离河边,还是在接近它?

当从最后一条小巷穿出上到正路,第一眼看见的大朝门将我仅存的幻想扑灭了,没有一秒钟可以犹豫可以耽误,大路上,和小巷里的追兵正从两边夹击过来。我们冲出了大朝门,冲出村寨,一头扎进村外无星无月,黑夜笼盖的荒山野岭。

村里的人紧跟着追了出来,无路可逃,我们钻上了坟山。我们钻上坟山,村里的人就追上坟山,这里埋的他们的祖宗,这里仍旧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不逮倒我们,是不罢休的了!

黑夜里看不清山路,脚下坑坑洼洼,牵枝连绊,全凭布杰和三哥仗着路熟在前面开道。

“我跑不动了,我的脚疼死了,我不行了,你放下我吧……”舒薇喘得象才从水里捞上来的,我总算在学校时有过一段练长跑的底子,拼命支撑着:“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他们会吃掉你的!”最后的这句威胁奏了效,舒薇的勇气和力量骤然倍增,脚下加劲,并把我的胳膊抓得前所未有的紧。

我打定了主意,一旦当她支持不住倒下,我就背她。

前面三哥和布杰也明显减慢了。

我们越逃越慢,村里的人也越追越慢,也许为了节约体能,他们不再吼喊“逮倒”,“逮倒”,村子已看不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里甚至见不着他们的影。但他们准确无误的追击着我们,好象他们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视物如常。不知道他们究竟已追到多近的距离,只听着在身后许多脚板踩踏枯枝落叶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响声,驱赶着我们死命的,盲目的向前奔,向前奔……

密林越深入,就越发的难走,根本没有象样的路。人不断的撞在树上,坟堆上。一丛丛白石墓碑偶尔反射一线微光,再就是蓝的,绿的,荧荧发光的磷火提供的阴森的照明。舒薇每一次摔跤,总要把我也牵连着绊倒,身后枯枝落叶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突然,黑夜被照亮了,一团火球在远处的天空爆发,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火红的流星四面飞散,紧接着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又一团火球升起来,这一回的是蓝色,却比红的那一团更大,更明亮,象一支蓝焰腾腾的巨大的火炬被抛向高空,把我们四个人,连同周围的树木,荆棘,坟冢一并笼罩在它深蓝的光雾里,连把临近一块墓碑上的字都依稀照了出来。

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观惊呆了,忘了逃命,不约而同站住了脚仰头观看,那是焰火,那真是焰火!是神水河的对岸,是下寨,是下寨在放焰火了!

焰火同时照亮了追击者,前后左右,村里的人已包围了我们,最近的不过二十步远,一张张蓝荧荧的脸孔从墓碑和坟包之侧突然的现形,仿佛他们竟都是刚从一座座坟墓里爬出的鬼魅和僵尸。这一队追在最前面的人,正是捕捉陈新的那队神兵装束的大汉,他们这时看见我们,都不再急奔,都变得不慌不忙,一个个挺直身体,迈动那种机械的,僵硬的,傀儡般的步履走上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矛、刀和梭镖不断举起又放下,象同时收到指令,他们又一次的用整齐,沉着,威胁,胜券在握的声音低吼起那两个永远不变的字来:“逮倒”,“逮倒”,“逮倒”……

我们站的位置背靠一棵大树,三哥和布杰摆出了搏斗的姿态,舒薇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我挡在她前面,用双臂和身体遮挡住她,象面对狼群的母羊极力把羊羔藏在肚腹下面那样。

但是有什么用呢,完了,完了……白布裹头,红腰带,身纹刺花,脸涂油彩,半裸的,武装的男人一步一步逼近,他们眼瞳无光,嘴巴象鱼样的开合,焰火在遥远的天空不断绽开,轮番把他们毫无表情的脸孔映成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

忽然从这群人的身后发生了一股骚乱,前面的人都停下来朝后面观望,只听一阵稀溜溜的嘶鸣声长长的传来,中间渗合着得得的,仿佛是马蹄匝地的声音——果然是马!而且是两匹马!从天而降似的,两匹马嘶鸣着从树丛中出现了,它们高昂着硕大的脑袋,受惊一般的狂奔乱突,一路愤怒的扬起马蹄,踢向试图阻拦它们的人。两匹马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一前一后直奔到我们面前,兴奋的高抬起前蹄,一面稀溜溜的嘶叫,一面拿头和脖子亲热的蹭我们。借着焰火的光芒,我看清了,它们正是白天驮过我们,又把我们丢在半道的那两匹枣红马和白马!它们没有甩客,它们忠于职责,它们又回转来接我们了!

天晓得两匹马怎么会恰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那一瞬间我第一次相信世上存在着神明,我顿时恢复了气力,一把拽起舒薇,又一把抓住白马的缰绳,招呼她快上。

“我,我上不了,我,我穿的是裙子啊!”舒薇为难的说,话音里渗透出了哭腔。

我气得差点疯掉,瞧瞧小资女人的坏德性有多要命!我一把扯住她那条名牌长裙的下摆。

“你干嘛?不,不要!”她惊恐的抗议着,我毫不理会,准备把裙子从中一撕为二,但最后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一手横过她的腿弯,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一咬牙将她整个儿抱起横放在马鞍上,自己踩着蹬脚儿也上了马。她横坐占地太宽,我把她用力向前推挤,好让自己能够在剩余的马鞍上坐下,又从她身前挽住马缰绳,将她整个儿护卫在我的怀抱之内。

“坐稳了!抱住我的腰!”我命令她。

“啊!”她回报以恐惧的尖叫,低头一看,一只黑黝黝的大手正紧紧抓在她穿着凉鞋的光脚上,我飞起一脚踢开那只脏手,一抖缰绳一揣马蹬儿便跑起来。那一边布杰和三哥也翻身骑上了枣红马,接连踢翻几个向他们扑过去的神兵,一马当先冲出了包围。

“快跟上啊!”坐在马后的三哥回头大声招呼道。

“知道了!”我大声应答,准备控着马朝他们追去,谁知白马却不听指挥,不去追赶它的同伴,而是朝着另一个人较少的方向跑出去。树林子是如此的茂密,没过多久,就再也见不到三哥他们的影儿了。

村里的人又追了上来。令我恐怖万分的是,他们竟能跟马赛跑!他们本该已同我们一样疲惫不堪,这时却不知从哪里添来的脚力,用非人的高速度在飞奔!我不断的回头看,追兵人数依然众多,也不知他们分出了多少人去追枣红马,人追不上马,马也甩不掉人,遇上坡度平缓树木稀疏的地段易于马儿奔驰,双方距离就拉开,遇上坡度险陡树木茂盛阻碍了马跑,距离就缩短。树木和坟冢飞快的向后倒去。我们一定延着神水河在跑,因为对岸的焰火始终在我们一侧,它们持续的绽放,起初一朵接一朵,后来就是一串串,一簇簇的群发,眼花缭乱的光焰穿透激烈跳动的树林猛烈的灌下来。

舒薇整个儿侧伏在我怀中,听话的紧抱我的腰,头顶靠着我的下巴,长发时时被风撩得千丝万缕的从我脸上划过,夜空中的焰火在她的脸上变幻着色彩。她一次次的问我村里人“追上来没有,追上来没有”,我便一次次的告诉她“没有追上来,没有追上来”,她看不见后面,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膛上,随着马的每次起落进一步的贴紧和放松。看不清她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见她的长睫毛不住的在颤抖,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就象一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雏燕瑟瑟缩缩躲藏于一个避雨的屋檐下——在这颠簸的屋檐之外,是那电闪雷鸣的暴雨的天空。

那一群非人还在穷追不舍。马已经很累了,我越来越不妙的发觉,马已经太累了,浑身是汗,并且发出逐渐严重的抖颤。这才跑了多远啊,马不应该这样累的,山区的矮种马,脚力最强,爬山最优的……

焰火还在美丽的喷发,巨大的花朵,沉闷的轰鸣,隐约甚至能听见些微欢腾的人声,下寨的人们在神水河的那一边狂欢,笑着,叫着,仰头观看缤纷的夜空。同样绚丽的火花也在照着神水河的这一边,照着河这边幽暗阴怖的深山密林,白马背上两个同舟共济的萍水相逢的人,和后面那一群忽远忽近的不知人鬼的魅影。

一朵焰火偏离了方向,拖拉着长尾巴象一颗火红的彗星呼啸着从河对岸向这边扑来,正正的在我们头顶炸开,巨响震耳欲聋,仿佛头上一只火炉被翻倒了,满炉膛燃烧的火炭夹杂着灰烟扑喇喇的倾倒下来,落在树上,又从枝叶间掉下。我压着舒薇的头往前俯伏,眼角里只见硕大的火星在附近纷纷坠落,侥幸却一点儿没碰到我们。

焰火让马儿受了惊,力量陡增发力狂奔,顷刻便和追兵又甩开了距离——毕竟是四个蹄子的啊!终于,终于的,他们赶不上来了,他们疯魔的非人的劲力到了头了,他们越来越远了……

身后传来锐物划破空气的飕飕声,接连撞击在周围的树上并沉重的落地,是绝望的追兵在把手中的武器向我们投掷!天哪这是什么蛮族,那些矛,那些梭镖!

马的后臀被击中了,它忽的往前一纵,痛苦的长嘶了一声,几乎没将我们甩下马鞍。 “蓬”的一声,我也被击中了,正中在背心上!我痛得晃了一晃,险些栽下马去。

“李度!——”舒薇极力仰起脸,惊恐万分的望着我,喘息紧促,溅起的热气喷到了我脸上,声嘶力竭的喊着,“他们打着你了!那些坏蛋,他们打着你了!”她死死箍住我的腰生怕我摔下去,马鞍本来已被两个人挤得满塞,又被她这一折腾移动了位置,两个人险些一同滚落。

“坐稳了!我,我没事,”我忍着痛,用力把她望前推坐稳当,后背疼痛难耐,也不知伤得怎样,又不敢腾出手去摸,又时刻担心飞来另一支利器,只能拼命催马狂奔,恨不得座下马生出双翅,快快飞出这蛮族的战场。

所幸,黑夜里找不到准头,人和马都再没被击中。很快的,村里的人和他们的梭镖都再追不上我们。追击的声音消遁了,密林里只剩下得得的马蹄声。

危险的局面暂时过去。白马依然在高速飞奔。惊魂孚定,该检查伤势,我仍不敢松开缰绳,在颠簸的马背上,舒薇一手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颤抖着,蜻蜓点水似的,轻轻触摸我的后背,同时观察我脸上的反应。

“疼吗,这里,这里,疼吗,快碰到伤口了吗?”她咬着牙,嘴唇在发抖,几乎是眼泪汪汪的不断询问我。

“没关系,别管我疼不疼,你只要看伤在哪里就行,”我被她这样严重的态度感动了,我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同生共死的女人,轻柔的对她说,“要是碰上血,你就放开手,没关系的,抹在我衬衫上就行。”我本是担心她见了血害怕,谁知却真的惹下了她的眼泪来,随着马的颠簸,一滴,一滴落在我胸前。

伤势检查的结果令我们俩都又惊又喜,我不但没有流血,竟连衬衫都没有弄破一点。

“那是铁的哎!居然,居然,”舒薇涕泪未干,已经喘息着欢欣的笑了,遭逢奇迹般的连连惊叹,“你,你不是会气功吧?”“会个鬼啊!”我被她这天真得可爱的傻话和雨过天晴的情绪也感染得笑了,更感动感激她显露至此的关心,我庆幸自己得逃生天,背上顿时没那么痛了,对那可怕武器的威力竟如此之弱,又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也许他们的梭镖拔掉了矛头吧。”我这样对她解释说。

“谢天谢地。”她轻轻的嘟囔着,头朝我的胸前低伏下去,一种温热的潮湿感浸进了衬衫里。

她在借我的衣服擦眼泪呢,我温存的想着,不由得把约束马缰绳的两臂靠拢了些,好将她更加严密的保护于我的怀抱。

白马在夜空辉煌的焰火照耀下的密林里奔跑,我象怀抱那只受惊的雏燕,随着马匹奔逸的步伐一次一次起纵,降落。

希望马永不停步,希望密林无限漫长。

在镇山村那三天三夜里经历的一切奇绝酷绝的事件中,我后来最引为销魂,最难忘怀的,却是同她共骑马上的,这一小段我们最初的时光。

然而在当时,当我真的发现马的确是在象我期望的那样,永不停步的跑着,完全不听驾驭和指挥,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稍微减慢的时候,浪漫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了。

“它要去哪里?”舒薇仰起脸问我,神情安详和悦,并不甚担心马的反常,并且把我当作该是全知的,我老实的回答她我不知道,她便又把头照旧的伏了下去。

我心里却越来越感到不安。马要去哪里?马不说话,自顾默然的,从容的向前跑着,它似乎忘了疲惫,从哪里获得了能量,也不抖了,也不大出汗了,浑身又充溢着新的循环。它象被什么引导,并不为躲避追逐,而是要去往什么地方,它目的明确的驮载着我们两个人,左拐,右拐,上坡,下坡,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

密林深不见底,焰火变换了方位,从背后照过来,也就是说,我们是在远离神水河,和镇山村的方向。

新的恐惧逐渐的升起,那潜伏在崇山峻岭密林深处,不知吉凶的无名招引,实在比之有形的追击更令人心悸。

马突然减慢下来,并没有遇上任何意外或预兆,它急促沉重的喘息,步履蹒跚,打着晃儿,最后猛的停顿,先是前腿慢慢跪倒,接着整个儿就坍塌倒伏,把我们一齐掼落下地。幸亏靠马身作缓冲,我们没有摔伤,挣扎半天却站不起来——全身都被颠簸得酸麻了僵硬了,只能互相依靠着坐起。

“它这是怎么了?”舒薇惊慌失措的问我,她不明白刚才还劲头十足的马怎么突然间就会倒下的。

白马硕大的身躯横倒在地上的草丛中,竟是一座小山,它的喘息变得缓慢微弱,象临终的人,四肢偶尔抽动,肚腹处轻微的、不规则的起伏着。

我明白了,刚才是它的回光返照,它已把最后一点劲力耗尽,它快要死了。

我如实告诉舒薇,她不相信,认为它只不过是累坏了,休息过一夜,饮过水喂过食就会恢复的,她用手按摩马脖子,搓揉它的脸颊和下巴,以为那样就能帮它好转。然而马并没有因为舒薇的善意得到挽救,它的呼吸快要听不见,眼神也将近僵硬,她终于信了我的话,放弃了努力,大眼睛里又一次蒙上了泪水。

“它是为救我们……它不肯停下来休息,它怕那些坏蛋再追上来……”她喃喃的说着,声音差不多是哽咽的了。

当舒薇做着那些徒劳的事情的时候我没有帮手,只默默的坐在她旁边看。

神经从亢奋紧张中舒缓,头脑慢慢清明,激动的情绪,也被眼前突发的死亡事故平抑了。

我悲哀的看着这匹白马。我回想起白天,十个钟头以前,它和它的枣红色同伴驮着我们三个人前去镇山村,那时它不过在做一件日常的工作,替它的主人赚钱。那是一段多平常的旅途。然而,生命的路标被拨动,在那个三岔路口,陈新拔掉了草标,马和人一道走进不该走进的禁区,从此平常的旅途宣告结束。马迷了路,最终丧了命,人被抓的被抓,失散的失散,逃上荒山的逃上荒山。

怪不得它们惊慌失措,丢下我们逃跑,畜牲总比人要灵敏,它们必定先感觉到这边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异变,它们怕的要死,拼命想找路离开。白马的筋疲力尽,恐怕并不象舒薇以为的,单是因为驮我们跑了这些路程,如果我没有猜错,在遇见我们之前,整整一天,也许它们始终就在深山里东跑西窜,从竹林,又跑到坟山,途中甚至没有进过饮食——看着它干裂的嘴唇,瘪塌的肚腹就知道,满山都是草,满河都是水,可它竟恐惧得连吃和喝都顾不上了!是什么让马如此恐惧,使我们被神兵般疯狂的村民追击,和在荒坟野外威胁两头畜生的,是同一件事吗?它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来路深暗的密林,一朵红色的焰火刚刚从密林的尽头升起,被茂盛的枝叶遮挡,只能看见许多分离的,不断坠落的火星。

世界上再没有比夜空里的焰花生命更短暂的花朵了。下寨的狂欢看来已接近尾声,焰火已经很稀疏,林子深了,隔的远了,只有升得很高的一两朵才照得到这里来。几乎觉不出有声音,旋起,又旋灭。

我又低下头去看马,那些火星正在硕大的马眼里闪耀着。

它活活把自己累死,饿死,渴死,吓死了,但它却救出了我们两个人。碰得那样巧,它好象就知道我们会被村里人追逐,会逃到此地,专意赶来营救似的。我毫不怀疑它的同伴,另一位忠于职责的好朋友也救出了三哥和布杰,但愿它不曾遭到和这同样的命运……

我悲伤的注视着这头临终的畜牲。我又想起那两个下寨的女人来。乡下人家,买一匹大牲口是不易的,白马的主人,就是那个不肯让价,说让价太凶她的男人会打她的那一个。她还不知道她的马已经死了,她一整天都没能等到它回来,她怎么向她的男人交待……

舒薇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在这样近的距离,在她的面前死去。她有些畏惧的挨着我,又把手放在马脖子上,轻轻抚摩它的鬃毛。我也伸出手去摸它,两个人的手在厚密的马鬃底下不期而遇。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它真可怜……但愿它的同伴没事儿。三哥他们应该也逃出去了吧。”她说。

“应该的,他俩比我们更会骑马。”我说。

“恩,那就好。可是,陈新还在村里……”她低埋下头,不断把纤长的手指深插进马鬃毛里面去。

我心里一沉,陈新,我几乎已经将他忘了……

“他们真的会,吃他吗?”她嗫嚅着不敢问,可还是忍不住的问道,“我听说,有的地方山里的部落,过去存在这种……习俗的。”“傻话,你还真当他们是吃人生番?你听说的那是非洲,布依族可没有这个传统。”我回答道,同时皱起了眉头。

当然不会有吃人的事,可那一群疯人会怎么处置他?这个妄大胆的足球队后卫,要不是他自告奋勇替我打头阵探路,被押上场坝当鬼捉起来的,正该是我……

“哦,你确定?那就好了。那么,那么他们是不是鬼呢?”她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又问。

“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他们多半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了,控制住了,暂时失去了心智,变得疯疯痴痴……”“就象你说的神兵?”她抬起头望我。

“唔,的确很象,尤其是抓陈新,和追我们的那一伙人。”我想起来时路上,跟他们讲神兵的事时,陈新装扮神兵吓唬舒薇,结果现在当真落到了神兵手里,又想起草标是被他拔掉的,偷船渡河的也是他,仿佛倒象谁在借助他来促成这些事件发生似的,喟叹天机难测,又感到一种尖锐的讽刺。

“那,是谁在控制他们,控制他们来做什么事呢?”她接着又问。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陈新,要追我们,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妨碍呢?”“不知道。”“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吗?可他们白天还都挺正常的呀?”“……”见我无法回答,她便自己同自己推想:“会不会象下寨的人说的,是被温泉闹的?那温泉水会自己往外冒,气味怪怪的,那些雾气,都象活的一样,好怕人……还有那个旅游团,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旅游团,可村里人却都说有……为什么房间的数目跟阴世阳世有关呢,多出来的浴室,真的是给阴间的人住的吗?”她越说就越害怕,连我也跟着毛骨悚然,“村里的人会不会是被温泉蛊惑的?我们在里面洗过温泉,我们会不会也……他们跑得多快呀,他们真的回去了吗?他们还在这林子里吗?他们会再来找我们吗……”“不会了,”我打断她的无穷提问,我实在忍受不了她无休止的自我恐吓,尽管这些疑问同样也在我的心头纠缠,“深山老林,又是黑夜,到哪里去搜寻两个人呢?他们追不上咱们,也就回去了。别想这么多了,他们不是鬼,他们要是鬼,咱们还能逃得掉吗?这就说明他们并没有多厉害。而且,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把陈新怎么样。”“你怎么有把握?”她连忙的又问。

“因为咱们还在外面,他们一定知道咱们和陈新是一伙的,没抓住咱们之前,他们就不敢对付陈新。”她对我纯属臆断的分析倒很信任,显得放心多了,便又转过脸去,长久的望着地上的马。

马已经不能动弹,眼睛却仍努力的开睁,眼中闪耀的焰火将近完结,很长时间才出现一次。到后来,连一次也不出现了。可是奇怪,失去了照明,四周却并不算太黑,马僵直的眼眸里也并不曾全熄:另一种微弱的,却是稳定的,持久的光源正燃亮着,象两颗淡黄色的,米粒大小的灯芯在马眼里面点着了火。

那光亮来自我们身后,马从倒地起就一直一动不动凝视的那个方向,有光。我不胜诧异和忐忑的转过头去。还真的有光,透过几棵大树的缝隙,真有两团淡黄色的,小小的光球在不远处燃亮着。

“那是鬼火吧,”舒薇胆怯的说。

“不象是,”我仔细观察那光球,“鬼火没有那种颜色的,鬼火要么发蓝,要么发绿,而且飘来飘去,没有专在一个地方的,也没有这么亮的。”那两团黄光不特明亮,却稳定,柔和,不但不阴森,还传透出一种形容不出的温暖。

林子里到处是碧荧荧的磷火,从一座连一座的坟冢间发出,可这一片地方,奇怪的,不但鬼火几乎看不见,连坟冢也没有一座。树也和前面的不同,都十分高大挺拔,借助那光线,我看清了原来竟都是松树,还有柏树,不象自然生长,倒象人有意栽培,枝干特别粗大,估摸得有数百年的树龄了。

“是人家的灯火吗,”她又说。

“有可能,但也不大象……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危险,咱们过去瞧一瞧?老坐在这儿总不是个事。找找有没有出山的路,最少也得有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呀。”“恩……”她答应着,却坐着不动。

“你有力气了吗?试试看,可以站得起来了吗?”我扶着她,手撑着地,一节一节站直了身体,半天的亡命奔逃没觉出太累,现在休息了片刻,人一放松,整个儿从内到外都虚脱了一般。

这娇生惯养的江南女孩,怕自出娘胎还没遭过这份罪呢。

“它,怎么办呢?”走出两步,她回过头说,白马的尸体无遮无盖的横躺在地上,它的死不瞑目的一对大眼,还凝望着那对黄光的方向。

我心中一动,想起它摆脱追兵后仍旧马不停蹄奔跑的举动,莫非,它真是有意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么?动物比人灵敏,也许它早发现了这里有光。那么,这光是……

一种恍恍惚惚的预感从体内深处发出,象一种招引,奇异而陌生,还包含有一种古老的苍远意味,却并不令人恐惧。

“让它先躺在这儿吧,明天,咱们再找人来埋它。明天还要通知它的主人,多少给人家一些赔偿……”我忽然发觉自己象在痴人说梦,明天?明天在哪里呀,天晓得这闹鬼的一夜能有多长……

“恩。”舒薇却答应着,随顺的挽住我的胳膊。两个人借助大树的掩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朝那对黄光走过去。

舒薇猜对了,那两团黄光的来源的确是两盏灯,但却不是人家的灯光,而是在一座坟前点着的,两盏护灵的长明灯。

在松柏的树林之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面有一座坟。那坟看起来十分古老,单独的伫立着,坟冢特别高大,坟圈上砌了半壁苍苔厚积的陈旧的石条。坟和地面之间隔着一尺来高的石基,从石基底下发出一条长十来米,石砖铺的道路,起初的部分还大致完好,逐渐的开始残缺,最后完全消失,和土地融合了。

石基上面很阔,很平,在墓碑的位置放了一张供桌,供桌上一边立着一盏式样古老的高脚铜制油灯,黄色的光焰就从那对灯中源源的发出。

这样一座坟,这样的情景,倒好象不久以前曾在哪里见识过。

我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数,便拉着战战兢兢的舒薇的手,踏着坟前的石径大步的走上去,隔着供桌,凭着灯光,我看清了墓碑上刻着的两行苍然遒劲的大字,正是:——诰封武德大将军李公仁宇暨夫人班氏之灵墓“……李,公,仁,宇,李仁宇,这是,这是你说的镇山村那位做过将军的始祖的坟啊!”舒薇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来,读到一半时惊奇的瞪圆了眼,大发现的指着墓碑对我说,又继续把剩下的字读完。

“唔,我明白了,这是李仁宇将军和他的班夫人的合葬墓,四百年的坟了……镇山村的祖先,怪不得……”我轻放开她的手,独自径直从台阶走上石基,端立在供桌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压抑住剧烈的心跳,朝着墓碑深深的鞠下躬去。

李祖,班祖,我们回来了。活着的,死了的,都回来了。他们开革了我们的族籍。但我们仍是你们的子孙,是镇山村的后人,这是任谁也开革不掉的!原谅我空手而来,不能备香烛供奉礼拜,实在今夜能到你们之前,乃是完全的意外。你们泉下有灵,能否告知,今日今夜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镇山村究竟遇到了什么?村里的人究竟中了什么邪魔?

我鞠完三个躬,平抑呼吸,立起身来的时候,发现舒薇正站在身侧稍后的地方,也在朝墓碑鞠躬,也学我的样儿双手抱拳过顶,态度十分郑重。

“我鞠我的躬,你干嘛要跟我学呢,你又不认识坟里的人。” 我有点好奇的看她拜完,问她道。

而且,这种抱拳过顶的姿态也只有逝者的亲族才会用。

“我没有学你,我是为我自己。刚才两匹马出现救我们脱险,一定是镇山村两位祖先有灵,召唤来的。他们在保佑我们。我要谢谢他们。”我浑身剧震,吃惊的盯着她,她说出这些话时脸上庄重而坦然,惊惶的神色消退了大半,表明她发自内心的相信这回事,并且这种信心又反过来增添了她的勇气。我又转脸去看墓碑,碑上字迹如新,“李公仁宇”和“夫人班氏”四个字格外清晰,两盏铜灯上修长的火焰纹丝不动,明光肃立,真象一对小小的神像端立在铜台。

真的是你们吗?你们召唤,引导那两匹马,从你们那群发了疯的后人当中抢救出了我们,又带到你们面前来的?这么说,你们是容我们的,你们并不怪怨……

我陡然振作,差不多真的相信了这件神迹:是祖先保护了舒薇和我。周围瞬息发生奇妙的变化,黑夜和密林都不再是阴怖险恶,庄严的四百年的坟冢,就象一位威武的将军稳坐在点将台,四百年的苍松翠柏是他麾下的卫队,由他们组成一道强有力的屏障,把一切的疯人,和神兵鬼卒都挡在了屏障外面。

我顿时被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感鼓舞了,壮胆了,还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自豪在膨胀。

我望着舒薇,镇定的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显灵保佑我们俩吗,——因为坟里的人,是我的祖先。”她的反应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仅仅轻轻点了下头:“恩,我知道了。”“你知道了?可是白天,在河边的时候我告诉你我是镇山村的人,你认定我在开玩笑……”“当时是,可后来,我自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是这样稳重的一个人,稳重得都有点矜持了……不应该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又想起你前面的许多举动,说的许多话都怪怪的,象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后来听你讲同族人不能通婚,还有三哥讲的三十年前那段私奔的事——”她把“私奔”两个字咬得很轻,“你的反应那么强烈,我就基本上明白了……三哥说的那两个恋人,同你,也许,有很亲密的关系吧?”“他们,正是我的父母。”“哦,”她松了一口气似的,又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奇道。

“我曾说你要是镇山村的人的话,应该一回村就去投奔你的亲眷,我不知道这些事,不知道他们已经和家里断绝……你是有家不能回,你当时听我说出这句话,一定很刺心,很难受吧,真的对不起。”我笑着说:“你真是太敏感,记性太强了。我都忘了。不过,唉……你不知道,我不是有家不能回,我是根本就无家可归。”我便将看见祖屋荒弃,变成水泵房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她听后沉默着,很黯然的样子,又问我:“你母亲是下寨的,你应该还有外婆家在下寨吧?你干吗不去找他们呢?”“没错,所以我才鼓励你跟我去下寨探险呢。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你知道,我原想告诉你的……结果一到那边,就接连撞上闹鬼,赶鬼,后来又碰上三哥,事情太多,本想把你和陈新安排妥了再去打听他们,结果……”我又一次的感到自己的不能原谅,既对丢了的那一个,又对身边的这一个:多愁善感的,爱幻想的她呀,今夜遇到这番离奇到荒诞的事故,真将是永志不忘的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她看着自己的脚,喃喃的象在问脚下的地,没有获得答案,她又抬起头,看那被松柏浓郁的枝叶遮蔽的夜空。

我也和她一道抬头看天。

半晌,她对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当时在下寨的时候,听到这边闹鬼,你为什么还非要回来不可呢?是不是,这也同你的父母有关呢?”“是的,”我转过脸去,望着墓碑上的字说:“我随身带来的行李里面,有我父母的骨灰……我这次回来镇山村,就是为了把他们葬回家乡。在下葬之前,我不能离开他们,把他们撇下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过夜。”是啊,可我最终还是撇下他们,自个儿跑了……

她听后没有说话,也一同望着墓碑,和碑前的那对长明灯。

久寂的夜风从林间钻来,忽的便扑到墓前,吹得两盏灯火微微跳动,吹得她绿裙子的下摆略卷起了褶。风并不大,但是寒冷刺骨,这已是深夜。她又在摩挲她的肩膀,她的嘴唇轻微的抖颤着。

我自己身上不过一件衬衫,再无长物可以替她遮寒。空旷的坟前无遮无蔽,被油灯光照得一览无余,也不是个藏身的好地点,万一他们真的没有回去,碰巧搜寻到这里……也许黑暗的丛林倒安全些,但此时不单舒薇,就是我,也决不肯再钻回到那密林和乱坟堆里去与鬼火为伴。我左右望望,看见灵墓旁有一座类似祭亭的建筑:一间三面包围,一面敞开的小房子,应该可以避风,和提供掩蔽。

那房子果然是间祭亭。里面也点着一对长明灯,被墙挡住光线,从外面看不见,倒因此把室内照得更亮了。才一进门,劈面就是一股暖意扑上来,合着灯油燃烧的略微呛鼻的气味,说不出多舒服,多好闻。舒薇很快放下了手,嘴唇也停止了抖颤。祭亭内部很狭窄,四壁上烟熏火燎,刻满密匝的小字,该是记录先祖生平事迹,正中点放长明灯的供桌上面,供奉着的李祖和班祖的画像。

走上前细看,那画像竟不是描刻在墙上的平面图形,而是凸于墙外的两座浮雕!这可真是罕见了,那浮雕极完整,几乎没有一点残损,镌刻得非常精细,形象逼真。人物的轮廓,脸庞,五官的细部,乃至衣服上的褶皱都清清楚楚。李将军一身戎装,英武非常,班夫人则是一身布依女性的盛装,两个人都面含笑意,眼角开张,衣带,裙裾宛若飘动,正要从那面墙上走下来一般。

“这就是你的祖先李将军?他很英俊啊,那位一定是班夫人了。天哪,她长得可真美……”舒薇对着画像赞叹着。

我几乎看呆了,这是他们真实的模样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四百年前的画像可以完存到这个地步!

舒薇又朝黑洞洞的祭亭外看了一眼,我明白她的担忧所在,宽慰她说:“别担心。就算他们找到这里,也决不敢闯进来。”“你怎么有把握?”“你看这画像,四百年了,还保存得这么好,坟墓也经常修葺,墓前没有杂草,说明他们敬仰祖先。敬仰祖先的人,怎么随便敢闯祖先的灵地,擅自抓人呢?何况我们又是受到镇山村始祖保佑的人,连畜牲都帮我们。”“可那是从前的事,他们现在神经不大正常,会不会……”“不会的,”我摇头,“你不了解,对我们这种聚合力很强的小民族,敬仰祖先已融化进血液,成为生命的一个部分。我是城里长大,从没回到过镇山村,见到过一个镇山村的人,可我看见李将军和班夫人的坟墓,心里还是很激动。尽管他们可能丧失了某些理智,但对祖先的恭敬不会改,你看这长明灯,还有坟前的那两盏,每天都要人来添油喂火的,这就是明证。”我本意是为宽慰她,说到后来连自己也逐渐的被说服了,相信了,胆气重又粗壮:“至少今夜,此地该当可以保我们平安,不被鬼魅骚扰。鬼只能占据夜晚,等到天亮,一切就又回到人的控制之中……”她微笑的看我一眼:“你不是不迷信的吗?怎么也说起"鬼"来了?”我语塞,只好承认近墨者黑,跟她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快学得神神道道了。

祭亭里没有可坐的地方,我到外面拔了一捧枯草进来,铺垫在靠墙的石砖地上,又把剩下的打结连片,做好两只简易的靠垫。舒薇才一坐下就大喊“舒服”,宣称即使吃人生番或者鬼们再来抓她,她也绝不站起来,放弃这个宝座。

我何尝不是一样,我挨在她身边坐下去,只觉得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找到了归宿,再不肯挪窝了。

尘埃落定,多久以来的紧张和疲惫,到此都得放松。

她并拢双腿坐地,也不再收拾裙子了,那身名牌衣裙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她两手环在屈起的膝盖上,仰头又去看墙上的画像,看了一会儿,又细细的看我,嘴角逐渐漾起慧黠的笑意。

“我发现一件事,”她诡秘的说,“你和你的先祖李将军,长得还真是很象呢。”“是吗,我有那么帅吗?”我被她勾起了好奇,转脸去看李将军像。

“你没有他那么威严,因为你同时也很象班夫人,你把他们两个的特点揉合了……”“哦,那一定是坏的一部分特点。”我又去看班夫人,暗自比较眼睛鼻子,不那么自信的说。

她表示否认,又说:“在镇山村见了那么多的人,只有你和你的祖先长得最象,要是早些时来这儿,见到两幅像,不消你说,我也立刻就能知道你是他们的后代了。”我不相信先辈的血统强大到经得起四百年稀释,但经她一提,我倒发现李祖和班祖的相貌,还真有几处象我父母的地方,觉得她并非刻意恭维,心里忽然一阵的甜美欢悦,同时又忍不住有些酸楚。

我把眼光从画像挪到她身上:“你还记得李将军和班夫人的故事吗,我跟你讲过一些的,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回忆着,她费力而茫然的眼神表明“在火车上的时候”这句话,此时此地已经相当于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恩,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李将军是在布依男女浪哨的跳花会上认识班夫人的,他装扮成布依小青年,和班夫人一见钟情,——咦,他那么年纪老的一个将军,怎么装得成小青年呢?”“谁说他老?李仁宇少年做大官,那时不过才三十来岁。李仁宇是江南世族大家,进士出身,后来从军,战功卓著,很快擢升为四品将军。他调来苗疆以后,管辖包括省城在内很大一片地区,相当于现在军区司令员的位置。”“三十岁就做军区司令员呀?”她惊讶道。

“你不相信?这可是有史记载的,班夫人的出身也不一般,是本地布依——那时叫仲家的望族,家里土地奴仆牲畜无数。李将军经常微服访查民情,喜欢化装参加民俗活动,他相貌英武,气质不凡,班夫人班民更是这一带仲家出名的美人,他两个在跳花会上见了面,便一见钟情。”我继续说:“跳花会散了之后,李仁宇划船,送班民回家,也不知两个在船上说了些什么话,许下什么约定,回去之后,李仁宇便暗地送了一件东西给班民作信物,又公开送来他的生辰八字和聘礼给班民的父亲——向他提亲。谁知,送给女儿的收下了,送给父亲的却给退了回来。”“为什么?难道军区司令员还配不上地方上的财主么?”“不是,是民族偏见。你没听三哥说么,布内就是布内,客家就是客家,布内女子不能嫁客家汉,大将军也不行,何况后来李祖和朝廷闹翻辞官不做,就更加反对。但是班夫人执意要嫁李祖,自己带着嫁妆跟李祖私奔到此,两个白手起家,开基创业,才有了镇山村四百年的香火……

“布依族不是很固执的民族,后来见他们和睦美满,班家也就同他们和解了,认了这个客家倒插门女婿。李将军在地方上获誉极高,朝廷感念他的功劳,又考虑到他在布依族中的威望,为安抚人心计,毕竟在他死后追封了他官职,还封了他的两个儿子将军称号。他的墓能修得这样隆重,墓碑上用"诰封"字样,还有祭亭的规格,都不是随便得来的。本省布依族虽多,象起源这样传奇,这样显赫的,还真不多见。”大概我对我的家世祖业颇流露出些得意的态度,她微笑了,然后问我一个古怪的问题:“你知不知道,罗斯和马郎,你们省布依族的始祖,他们私定终身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双方父母同意呢?”“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干吗问这个?”我一时摸不到门,疑惑的望她。

“我只是想了解,”她狡黠的说,“你们家的私奔传统,可以上溯到多远。”我大笑,她又挺关切的问我:“哎,李将军送给班夫人一样东西,用来作信物的,是什么你没有说,那是什么啊?”真是细心入微,我刚才有意遗漏的这个细节果然没逃过她。我不说话,却从衣领里边捧出套着布囊的那枚明朝的古钱,将它展示给她:“就是这个。”

我大笑,她又挺关切的问我:

“哎,李将军送给班夫人一样东西,用来作信物的,是什么你没有说,那是什么啊?”

真是细心入微,我刚才有意遗漏的这个细节果然没逃过她。我不说话,却从衣领里边捧出套着布囊的那枚明朝的古钱,将它展示给她:

“就是这个。”

“什么!”她霍的一下坐直身体,眼睛放出光来叫道,“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骗过你吗?我就是要骗你,也不敢当着我祖先的面啊。”

我还没有全部解开布囊,那黄锃而泛绿的圆形金属物,美丽的花纹还藏匿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发出了赞叹,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真美,真美!这是真的哎,这是明朝的东西哎,怎么会在你这里的?是家传的吗?你家是李将军的嫡传长房吗?”

“这个,慢慢再说。”

她托着它看,被拴钱的红绳妨碍,她把头几乎凑到我衣服上了,仍不能看得很舒服。

“能不能,把它取下来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行不行呢?”她请求我。

父母叮嘱我不要摘下这件护身的宝物,直到将它带回“它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镇山村始祖它的先主人灵前,算不算是它该去的地方,但此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拒绝舒薇的要求。我小心翼翼从头顶摘下红丝绳,把绳上吊坠的古币垂放在她手中。这还是打从我幼年戴上它时起,第一次和它分离。

钱币不过一枚图章大小,她却用两只手捧着。我也凑上去看,这件不寻常的纪念物,实在连我自己也难得见到一回面:为防水、防潮、防沾污渍,我几乎从不将布囊解开。

钱是青铜铸钱,分内外两环。外环镂空,穿凿着称做"云水纹"的花纹,光线可从中透过;内环是填实的,她托着朝上的这是正面,用阳文绘着一只头尾相接的凤凰,羽尾翩然,形若欲飞。内环中间开一小圆孔,但并不用来穿绳,穿绳的孔在凤凰头顶,钱币边缘一个水滴型的凸起上。

"真美……可中间的孔为什么不是方的,是圆的呢,而且这么小,古代的钱币都有一个大大的方孔的。""古钱有两种,一种是你说的,中央有大方孔,专用来串成钱串子的,那是进入流通的货币,数量庞大;另有一种叫做花币,是铸来赏玩,或纪念的,数量就很少。花币的造型千姿百态,有有孔的,有没有孔的,孔也有方有圆,有大有小,全凭需要。花币有官府监制,也有民间私刻,不能流通。李将军送给班夫人的这一枚,是他自己从家乡随身带来的,差不多也许就是他的护身符吧。"她全神贯注于钱上,对我的话似听非听,忽然她咦了一声,埋下头去:"这上面有字哎!"在凤凰和小孔间的空余部分刻着一圈共七个字,刻字用的是阴文,没有填色,或者填色早掉落了,油灯光照不足,所以她一直没有发觉。

"山,有,木,兮,木,有,枝,--好象是一句诗,"她把七个字念出来,又把钱翻了个面,钱的两面图案一样,这一面也绘着一只凤凰,同样也刻着一圈七个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唔,果然是诗,两句正好是一对。李度,这是什么年代、谁写的诗,你读过吗?"我把钱拿起来,翻转着看。

"这是"越人歌",先秦时候楚地的一支民歌,无名氏所作,我上大学时读过,这是最后的两句。""越人歌,好象听说过……你记得全文吗?""这,读的时间久了,我想一想……大概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连我自己都惊奇何以能将多年未读的诗句完整的背出。起初有点艰涩,回忆片刻才能想起一句,到后来越发顺畅,自然而然,从心至口,顺流而出。不知不觉,我竟被诗句中的意境和情绪深深感染了,陶醉了,顿时一种难名难状,似喜似悲的气息充塞了心胸:两千多年前的这首越人歌啊,两千多年前,一个小女孩独个儿在河上,想念曾同舟的男子,自说自话的心事,穿透过两千多年的风霜和战火,依旧缠绵,锐利得教人难以抵挡,如音在耳,如影在目。

河上,同舟,何其相似……我心中忽动,神思飘摇,另一副图景鲜明起来:青山碧波,荡舟水上,木叶似的小船,船头绿裙白衣的侧影……那滴清莹的水珠象从倾斜的白莲花瓣上坠落水中,丁的一声溅起回音……我探手入水,想去打捞,它早无可寻觅,又象化作魂魄,满湖悠游。青鸟飞越头顶,木叶声声欲醉,自远处飘来……

诗念完了,神思却在继续,我转过脸去看她,多近啊,近在咫尺,比在船上还要近,比在马上还要清晰。她正入神的注视手中的古钱,在我念诗时她就一直保持那样的姿态没有变过。我莫名其妙的觉得很紧张,生怕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同我目光相碰。没有风,室内温暖如春,而供桌上的那对灯火却微微的在摇动。蜜黄的,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的她的脸,象夕阳投射下的水影晃动,美得如同虚构,美得不近情理。

"这首诗,写的是渡河时的事。用心真巧啊。李将军和班夫人,他们也是在渡河的时候认识的。" 她把眼光从古钱移到墙上的人像,轻轻的说。

我正想纠正她他们两个在跳花会上就已认识,并不是在渡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这越人歌,明明是以女子的口气写的,该是女子送给同她过河的男子才对呀,为什么李将军,偏要用这首诗,来对班夫人示爱呢?"她又进一步的轻,而缓慢的说。

"啊,这是因为,"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这是因为,在古时候,男子常爱在情诗中模仿他钟情的女子的口气,呃,也许,他在以已之心度对方,觉得,或者是期望,同舟的她,也怀着同自己一样的心事。"她倏的转过脸来,我在淬不及防中和她相对了,周围暗淡下来,那双眼睛亮得那么眩目,象是把充盈一室的灯光都吸收走了一大半,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内中波光隐现,象平静水面之下正在潮起潜流。

我心里激动得厉害,几乎快要忘乎所以,我被一种久违的,难以抵挡的冲动激励着鼓动着,简直想都要伸出手去将她拥抱了。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打从远处发生,并且越来越庞大,嘈杂起来。我霎时清醒,恢复了理智。注意力转向祭亭外面。

"那是什么声音,是他们又追来了吗?是他们在喊吗?" 她也听到了。眼睛里的光芒褪去,畏惧的问我。

我仔细听着。"不象,那不是人声,那是风声。"的确是风声。山里起风了。

我走到门口,贴着门框伸头出去望了望,嘱咐她呆在里面别动,然后走出祭亭,走到空旷的黑暗的地上,一边观察树林的动静,一边专注的听那风声。

那风大极了。我从未听过这样强劲的风声。没有一种人声能够抵得上它的万一,白天我们听过多次并为之惊悸的千百人声的呐喊,和它比起来微不足道如同蚊蝇的轻哼。风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深暗的夜里,狂风搅动山林,激发起犹如深海大洋的浪涛,猛烈的,狂野的冲击,扫荡,毁灭。

我战战栗栗,满心都是恐惧和敬畏,听这宏大的天籁席卷一切。它越来越凶猛,越来越强大了,当我意识到它正在接近时,顿时恐惧万分,不知所措,我甚至来不及想要拔脚跑回祭亭,它就已经到达了。

霎时间浪涛达到了顶点,四面八方都是暴烈的风声,我置身风暴的中心,吓的要死,以为这下在劫难逃。可是,奇怪的,并没有风吹到我身上,当狂风到达的时候,将军坟墓前这一小片无遮无盖的空地上却安然无恙,松柏的树林静穆如常,连坟前的油灯,也不曾闪动一次,只有头顶的松枝不断的起伏,松针零星的在飘落,显示有风吹过来的迹象。要不是整座山都在被震撼,脚下的大地颤动不止,我简直都要怀疑那是否我听觉上发生的幻觉。

太不可思议了。原来那阵怪风只是打从周围经过。它迅速的到来又迅速的离开。长了眼睛似的,它独独绕开了我们,绕开了将军墓,然后又呼啸着走远了。

风声离开将军墓,又从此地去往别处。狂飙在附近的山头继续席卷,很长时间都不曾消失过。

我呆呆的站着,忘了回那间温暖明亮的小房子去。直到寒冷驱逐了心头的抖颤,狂乱的思想恢复了秩序为止。

"李度,"她在背后轻声的喊我,回身一看,她正手扶着墙,站在祭亭前面的台阶上。

"哎,我没事,我就来了。是风。好大的风!山区地形复杂,经常会遇到这种短时的狂风的,风大的时候,几百年的大树都可以连根拔起来。好奇怪,这么大的风,咱们这儿居然一点没吹到!现在风过去了,现在没事了。"她隔得老远的,默默的望着我。

这一夜的后半段,舒薇几乎是在我的怀里睡着的。她被山风突袭那一次惊扰之后,情绪便很低落,总是注意听外面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很紧张。我宽慰她向她保证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了,鼓励她睡一会儿。我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她却说那样我太累了,自己把头靠在墙壁上,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头不断的滑落,起初还能自己醒觉往上提拔,后来就任凭落定在我肩膀上不管了。深夜的山中,两盏油灯的热量是不足御寒的,我把一只手环过她的脖子,放在她冰凉的肩头,轻轻帮她摩挲。

我很快也睡着了。却不断被舒薇的梦话吵醒。"鬼来了,鬼来了!"她喊起来,"陈新,快跑啊!"她又喊起来,"李度,救救我,李度!"她喊我的名字,在她惊魂不止的梦里要我的保护。总算,她沉寂了,平静了,大概她的梦境发生了转换,不再激烈的呼喊,她轻轻的,如同和谁耳语般的念着什么话。那是一句刚才学来的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思的,忧郁的神情,眉毛轻蹙,象有不能解决的心事在缠绕她。

我怔怔的看着她,长久凝望她孩童般熟睡的脸。她的嘴唇合得不是很拢,鲜红得象是新搽了胭脂,这一天一夜,我从没见过她的嘴唇这样红过。鲜红而湿润,象锦绣山峦之中突然开放的娇艳欲滴的花瓣……

头不知不觉凑近了上去。我忘乎所以。我失去了自制力。这次再没有一阵风来将我打断。在镇山村,我的故园外的坟山上,在古墓之畔,祖先的祭亭,长明灯照临的这个闹鬼的深夜,我吻了她。没有一个人知晓。连她自己在内。除了祖先的画像。

那样轻轻的一个吻,连一只睡着的青鸟也不会被惊醒的。我几乎感觉不出自己已经接触到了她,就赶忙的脱离了。

她果然没有惊醒。从此也不曾说过梦话。头偎在我肩膀上,象一只冬夜里畏寒钻进主人被中的猫一样,尽量的躺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

情如初夜之寒,开始浑然不觉,自以为可以抵挡。逐渐的浸骨入髓,再难逆转。


第四部分 五行

刚进镇山村那阵,舒薇曾说村里的石头房子让她感到冰冷,没有生命的气息,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们今晚就要睡在这坟墓里面,她还很高兴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差不多竟应验了。我和她,就在镇山村第一座最古老的坟墓之侧,度过了在镇山村的第一个夜晚。

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全不认识。那时我正准备赶一早的火车去镇山村,而她正准备赶同一趟火车去大瀑布。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细若游丝的一根线,却意外的把我们两个全然不相关的人扭结在了一起。至少,到现在,不能够分割得开。

命运的不可预料,正如爱情的不可预料一样。

在坟前的一夜并不象通常的那么恐惧。坟前灵灯照亮的一隅,却成为闹鬼的凶险夜晚中唯一安全的掩蔽所。让我们:两个受到它保护的人,在这同光明与人烟隔绝的荒原,鬼魅游荡、磷火闪灭的丛林纵深,依然占据一处仅属于活人的领地。

鬼不曾来,妖不曾来,山精树怪不曾来。连风也吹不到我们。

一夜直到天亮。

我先醒来。舒薇还睡着,保持初睡的姿势,神色安详和悦。我凝望了她一会,然后唤醒她。她睁开眼,起初有几秒钟的茫然,到她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便很快的直起了身,脸上红红的。

“天亮了?”她望一眼门外,环顾四周,又摸摸身下和墙壁上垫的枯草叶子,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这,这是哪里啊,”“祭亭,李祖和班祖的祭亭。”她逐渐浮现出大梦初觉的表情。

“睡得好吗?”我问她。她的眼皮微微有点肿,那是睡眠不佳的结果。

“还好。就是尽做梦。”“并且还说了很多的梦话。”我微笑着说。

“是吗,我都说什么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担心的问。

“说得很含混,我也迷迷糊糊听不清,只记得是什么鬼来了、快跑啊、救命啊,还有什么枝啊叶的。”这一回她连眼盖都红透了,她把脸掉开,被压得凌乱的长发末梢轻刷过我的脸。我瞧着她的脸庞,感觉很有点异样。眼光落在那对微开的嘴唇,心中受了惊似的一震,唇上某处地方开始火辣辣的发起烧来。

心中接着便忐忑不安:难道她真的没有发觉?……

但她还记得她说过的梦话,她的脸红了。

我不觉微笑了。

身下的草垫得很舒服,墙壁上的靠背也很舒服,我懒懒的伸直腿坐着,她也用同样的姿势坐着。都不想起来。夜寒已经褪却,在其中度过惊魂和销魂的长夜,残睡未醒的人眷念着的窝巢暖和怡人。四周一片宁静,外面光线充足,显得室内很黯淡。

外面的局面怎样了?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吗?

这样扫兴的念头刚一涌现,就被我不胜厌烦的赶苍蝇似的赶走了。

且再让我在昨夜的残梦中多停留片刻吧,别的以外的事,稍等一会儿吧。

“李度,”她轻轻叫我。

“哎,”“你觉得这间小屋子,它象不像是一条船呢?”她孩子气的联想引起我的好奇,我四面看看,却实在无法把这间四方敞口的石屋跟一条船联系起来,但还是附和她说:“唔,很象。不过,这条船要是漂到水上,我可不愿意坐它。”她皱着鼻子瞟我一眼,仿佛还听见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她不再说话,眼睛看着门外,显出深思的神情。

我也望着门外。除了眩目的光亮,什么也看不清。我逐渐觉得她形容得对,我们的确是坐在一条船上。外面是莫测的时间的河。夜晚的惊涛骇浪已经过去,船正在白昼的清明柔波中安全的行驶,载我们两个同舟的人一起随波逐流。

不知船驶向何方。唯愿它永不到岸。

谁知很快便触了礁。温馨的联想随同船上的人一道落水了。

舒薇的脸上惊恐起来,她指着墙壁语无伦次的叫道:“天哪,这,这是怎么,怎么会……”我猛一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才看了一眼,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见祭亭的正墙上,昨晚那两幅令我们惊叹过的、李将军和班夫人完存毕现的浮雕画像,一夜之间竟变得残破不堪!鲜艳的彩色不复存在,人物形容衰败,面目和衣衫都模糊不清,许多地方开了裂,掉脱了,象刚刚被人为砍凿,刮擦,有意破坏过一样。

我一骨碌爬起,踉跄着奔过去,扶着供桌极力把身体够上去瞪大了眼仔细看。不对,不对,不是才被破坏的,那些破损,那些裂痕都很陈旧了,满沾灰尘,烟垢,甚至还爬上了青苔,就和墙壁其它部分相仿。那绝对不是一夜之间能够形成,那绝对是经过许多年头风霜浸蚀的结果!对,没有错,就该如此,它们本该是那样子,那正是四百年前的画像的本来面目……

那么,昨晚被我们看见的,那又是什么……

“你看这油灯,那火焰,怎么,怎么会是绿的!”舒薇随即又发现了第二桩异事。

没有错,两盏都一样,灯盏上的火焰是绿色的,而且,那不再是正常的,修长的纺锤型火苗,那是两团绒火样的光球,绿荧荧发着黯淡的冷光。我伸出手,试探着接近其中一盏灯,就在指尖将将接触到那朵绿绒球的当儿,它便倏的一下突然熄灭了,我甚至来不及感觉它是冷是热。更令人恐惧的事发生了,另外一盏灯上那朵相同的绿绒球,它仿佛就知道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它,竟自己提前离开了灯盏!飘飘荡荡下了供桌,又忽的一下飘出了门,像是一只萤火虫在灯盏上被拘押了一夜,这时候突然放飞,倏的融化在门外的强光中。

那就是卫护我们一夜,提供了一夜不停歇的照明和温暖的长明灯吗?

那只不过是两朵偶尔跳上灯盏的磷火罢了!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转瞬之间,祭亭里面已经黑暗阴森冰冷得活象一间刚刚开启的墓室。

我和舒薇逃也似的跑出祭亭,在光线充足的空地上跑出老远才停下来,我剧烈的喘息,她也剧烈的喘息,我们回头看祭亭,又长久的对视,谁都不肯相信刚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共处一夜的温暖窝巢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阴怖的鬼穴!

与其说我清醒了,不如说从一个美梦被硬生生拉进另一个噩梦,满心的温柔气息化作冰冷滞塞的淤泥。

苍白的天光从林间洒下,没有太阳,天气比之昨日还要阴沉。这时看清了墓地的真相,深绿近于墨色的松柏,环拱一座陈旧的青白色的古墓,和侧边苍灰的墙壁班驳的祭亭,坟前杂草丛生、墓碑残损、字迹黯淡,比之昨夜所见,白日里的李将军班夫人墓反倒更显凄凉和衰颓。

供桌上那一对长明灯也熄灭了。

我走过去,拿起一支灯盏,又拿起另一支,对着天光观瞧,灯盏里滴油不存,还蒙着一层污垢和绿锈,根本是长久没有点用过!

这么说,昨夜先被我们看见的两团黄光,把我们引到将军墓前的,亦是……

昨夜的一切都在霎时间回忆起来:铜鼓敲响,毒雾弥寨……场坝狂舞,陈新被捉……坟场夜奔,白马倒毙,三哥布杰失散……我们仍置身前途未卜的乱局,所有问题都不曾解决,还增添了新的无法解释的异变。

舒薇脸色苍白,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光芒闪动。这是显然的,她被吓坏了。

我镇定下来,我绝不能在她面前失去镇定,我懂她那种惊惶眼光的依靠所在。我紧握着她的手,努力的安慰她:“别怕,别怕。毕竟现在天亮了,闹鬼的夜晚过去了。”一想到我们被那对鬼火引到坟前,又在另一对鬼火的陪伴下度过了一夜,连我也禁不住齿冷,但还是尽量和暖平静的说下去:“所谓鬼火,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坟地里出现鬼火,有什么好奇怪呢。毕竟它并没有伤害到我们,你不是也觉得它很暖,很亮吗?

“至于画像,它本来就是那样的,也许晚上光线暗,又是在……那种光线照耀下,人眼发生的某种错觉。

“人在极度紧张和疲倦的时候,是容易出现幻觉的。人天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尽管事实相反,但被我们看见的却是另一幅安宁祥和的图景。”等我说完这番既是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的话,她抬起头、眼光闪闪的瞧着我时,倒让我有点发愣了。难道我看错了?她那种眼光并不像是害怕,而是蕴积有一种格外的神采,包藏着某种新发现似的。

“我有一个想法,……我觉得,昨夜的事,真的是你的祖先显灵……”她怯懦,却执拗的说下去:“你不要取笑我,真的,他们显灵保护我们。先让马救我们,又让长明灯点亮,又让画像复原,好叫我们别害怕,好叫我们心里踏实,同时警告林子里面的鬼不准接近我们。你看,连那么大的风,都居然一点没刮到我们这儿来,这不是很奇怪,很违背常理么?

“你别笑我,我知道你是很理性、不迷信的人,但这不是迷信,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我们人并不清楚。这世界其实比我们人看见的大得多了,在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东西,我们怎么都能知道,能懂得呢?就象昨晚上,在坟地外面的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能知道吗?”我忽然发现我对舒薇并不象自以为的那么了解。我小看了她,对眼前骇人的异变,她不但不害怕,正相反,她镇定得出奇,而且瞬息中便作出了她的一套判断,她对此深信不疑,并从中得到了鼓舞和勇气。

我进一步更加羞惭的发现,惊惶失措的人原来是我:她的手很暖和,而我的手却冷得象冰块,在她温暖的掌心中瑟缩发抖。

不是我在安慰她,是她在安慰我。

祖先显灵吗,我望着墓碑上的苍劲古旧的字,我怎能否认呢?正是他们用那样温柔的气息呵护了我们一夜。不能想象,假若没有坟前的长明灯引路,没有祭亭里的长明灯照亮,没有墙上他们如生的画像陪伴,我们将如何度得过昨夜。

现在他们回去了,把一切带回到本来的面目。他们的责任已完成,从夜之惊涛,平安渡我们到了白天。现在,该是我们动用自己的力量,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面对现实,我在白亮的天光下想起来、又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思逐渐开始宁静。一种阴霾隐淡了。另外一种阴霾却遮盖上来。突然的,我的心迅速沉落了下去。

我慢慢放开了舒薇的手。

舒薇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

古墓的后面出现了两个人,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的朝这边走过来。

我一眼认出那是三哥和布杰,连忙高喊了一声,他们看见我们显然也喜出望外,三哥一瘸一拐的绕过坟这边,嘶哑着声音喊:“李老师,小姑娘!你们还好哇!你们躲在哪里的噻?那些人没撵着你们噻?”“我们正要问你们呢!”我和舒薇迎上他俩,快活的说。

危难最使友情激增,这一番重逢的景象不必尽述,相识不过一天的人们,已经犹如多年生死患难的伙伴,大家急切的询问对方,同时讲述自己的历险,时常因为过度激动词不达意,又每每互相打断,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算都明白了个大概。

怎么也想象不到,三哥布杰这一夜天的藏身地,竟和我们近在咫尺!他们就躲在将军坟地,那片松柏的树林中。真象有神灵感召似的,枣红马甩脱追兵后,也把他们带来了将军坟。他们看见周围的松柏,便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见到坟前的长明灯火,却不敢拢过来,认为亮处不安全,又不敢惊扰祖先之灵,就爬上一棵松树,在树上躲了一夜。他们一整夜都见着两盏灯火亮着,并为我们的下落担心,却一点不知道,我们那时正安全的呆在那两盏灯的旁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他们同时带来了不幸的消息:那匹枣红马,和白马一样,在马不停蹄地把他们送到坟前之后,力尽身亡了。

两匹马倒毙的地方,仅仅相隔五十步。

三哥听说我们躲在祭亭里,很佩服我们的胆量。听说白马也死了,他唏嘘感慨:“我认得这两匹马,小二妹和七妹家的马,她两个天天一道搭伙遛马噻。可怜哟。”“昨晚上真是好险呐,要不是这两匹马来,可就惨罗!”他继续说:“上寨的确是在闹鬼,一点假都没得掺!你看那些人,疯疯痴痴,中了邪魔一样,玩了命的追!幸亏祖宗显灵,唤两匹马来救。我还生怕你们不会骑马,跌下马鞍去呐……没事噻?没事就好噻!小看了你们是城里人,李老师胆子好大,小姑娘也很勇敢噻!哎,对喽,昨晚上那阵大风,没得刮倒你们吧?说的噻,风也是鬼风!呵,从来没听见过那么响的风声,打连珠雷也没那么响,幸亏在老祖祖的坟头,鬼风不敢挨过来,将将从头顶上,擦倒边边过去的,要不非把树都连根拔起来不可,我和布杰都紧抱起树枝不放的,那我们爷俩个就真的坐土飞机上天罗!”三哥吭哧吭哧又急又快的说了一大堆话,后怕之中含着得意,说到最后望着布杰,笑嘻嘻的,显露处天性豁达的人在大难不死之后的快乐情绪,布杰也望着他愉快的笑,露出好看的白牙齿。除此之外,两人都是一脸倦容,三哥的皱纹象增添了些,布杰精心梳理的头发也变得乱如鸡窝。

我告诉三哥长明灯和画像的怪事,三哥举起灯盏、再走进祭亭看了一遍,咂舌惊叹,更加印证了“祖宗显灵”的神迹,又诧异为何祖先单要显灵给我们两个外乡人看。

“怎么会是外乡人呢……”舒薇不怯气似的说,我忙对她眨眼止住她的下文。现在不是扯这些旧帐的时候,我的身世也与目下的处境无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找路离开这鬼地方,回下寨,搬救兵,救陈新,还要避免再碰上村里的人。

“没得办法想,非得遇上他们不可。”三哥搔着头皮,脸上由晴转阴,逐渐严峻起来,“要去下寨,就得先经过上寨,从古就只有这一条路。”“不能绕过去么?翻山过去不行么?”我问。

“不行。这里的山,太陡,太难爬,尽是悬崖峭壁。你不晓得,上寨本来是李将军驻军的营盘,专守在咽喉要塞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那么容易能绕过去,还有啥子用场呢?”“既然上寨修在那里是御敌,我们从敌人来的反方向,沿着那条古道走出去,总可以到达有人烟的地方吧?”我又问。

“到不了。你说的那是在古代,那条古道早废了不用了,只通朝荒山野岭,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活人。”我们都往远处望,从将军坟附近树木空疏的地方,可以望得见延伸到天边的山峰。坟包似的山头阴沉的耸立,就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

三哥所言不虚,本省的那些崇山峻岭,时常连续上百里荒无人烟,一旦迷失其中,就只有被埋葬的命运。

“怕他个球!”三哥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回去就回去!就算鬼上身,未必他们没得累的时候。咱们到了村外,先不惊动他们,看形势办,假若他们不提防,咱们就悄悄摸摸的偷过去,假若被发觉,就猛冲快打的闯过去。村子才巴掌大点地方,昨天咱们逃得出来,今天未必就闯不过去嘛!说不定顺手救出小伙子也难讲呐!”我没有三哥那么乐观,但也赞同他的意见:因为这是唯一的出路。只是舒薇……我担心的看着她,十分踌躇是否该带她加入这场冒险。

布杰也凑在三哥耳边小声说:“老三,我们男生不怕,可这个姐姐咋个办呢?”三哥为难起来,搔着头皮:“要不,先留小姑娘在这里?也不妥当。荒坟野岭,留她一个人咋行?要不,李老师和她一起留下,我和布杰两个人去。”我则建议三哥和舒薇留下,我同布杰去,这本来就该青年人干的事。

三哥坚执不干。当初从下寨返回上寨时的争执局面又重现了,那一回的焦点是我,而这一回的焦点是舒薇。

舒薇再一次表现出了令我意外的勇气。

“为什么?难道我不也是一个人吗?就算我是个累赘,与其留人照顾我,不如带上我。多一个人总有点用处啊,人少了才更危险呢!有李度在,我不怕。哪怕我被抓住,也给你们争取点时间啊,李度你们冲到河边上了船,从下寨搬救兵回来,我,还有陈新不就都得救了吗?放心吧,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因为你们逃脱了,他们就不敢伤害人质。”她滔滔不绝的豪迈的说着,还搬出我昨天哄慰她的“人质”理论,听那口气仿佛她已经落入敌手似的。

我感动万分的看着她,眼眶都有点发潮了,这个美丽的女孩,我一时比一时更多的发现她的动人。她的勇敢,她的责任,她的义无返顾,还有她对我不假思索的信任,教我忽然信心倍增,觉得这一趟的冒险,尽管前途未卜危机四伏,却必定能够冲破重围,人人都得获平安。

争执的结果,四个人一同上路。

“我们是一伙的嘛!”舒薇学着昨天陈新的口气说,还冲我眨了眨眼。

“对,我们是一伙的!”我,三哥和布杰同声应道。

我们离开将军坟墓,离开镇山村始祖的保护,朝昨夜我们仓皇逃离的上寨走回去。

临走的时候,我们轮流对李将军和班夫人行礼,感谢祖先彻夜的保护,祈求继续保佑我们一路平安,脱离危险,救出伙伴。

所有人中,舒薇的态度最郑重。

昨夜的大风实在罕见。我们路过白马的尸体时,发现它已完全被松针覆盖。地上的松针积了一尺厚。这仅仅是开始,被风的边缘略略擦过的结果。直到出了灵墓的范围,这才看见附近山头上的树林满目疮痍。仿佛冬天突然降临,树木竟都光秃了,地上落叶深得掩埋住了树干。许多树都伤痕累累,摧枝折干的,更有些大树被连根拔起,树木密集的地方无法倒下,就斜靠在临近的树身上。鸟兽绝迹,林中死一般寂静。

这副凄惨的情景让人们都肃然,舒薇说的对,昨晚在坟地外面的树林里发生的事,我们的确一点不知。

好在有两个山里猴,我们不必象昨晚逃命那样绕远,选中一条最近的路线向村子进发。白天里的归途倒比夜晚更艰难。山路本来崎岖难走,现在又时常被横倒的大树阻断。有些地方的路甚至坍塌了,或者被巨石滚落阻塞,(风竟然连石头都吹得动!)不得不从路边上,攀着岩石,植物和墓碑绕过去。有时便直接从坟冢上翻越。踩人坟头这样对死者不敬的行为,此时也无法顾及了。

速度是缓慢的。布杰照顾三哥,我照顾舒薇,一人手持一根树枝作拐杖。疲惫是明显的,一夜的消耗,休息的缺乏,饮食不继,空着肚子走这难走得要命的鬼路,连我都感到体力不支。舒薇几次歪倒在我身上,裸露的手臂和脚上沾满泥垢,甚至划出了血口。她哼也不哼一声,除开最危险的地段,她固执的拒绝我的搀扶。那边三哥和布杰也是一样情形。这一支凄凉而坚定的队伍在满天乌云下面,在满目疮痍的山冈上踯躅行走着。沿途只有一座座坟头,墓碑静穆的陪伴我们。磷火幽幽闪灭。

路上落叶厚积,时常被落叶掩埋的石块、树根绊了脚。忽然我踢到一件感觉很古怪,不象石头的硬物,低头一看:落叶里掩埋着一支梭镖。

原来已经走到昨夜摆脱追兵的最后一刻、被村里人飞矛投掷的地点了。我把那件沉甸甸的武器抽出,想验证它是否真的被拔去了矛头,舒薇、三哥和布杰都聚拢来看。

我倒抽一口冷气,梭镖的矛头存在着!铁家伙锈迹斑斑,边缘锋刃清晰。难道我竟是被它击中的吗!

我抬眼去看舒薇,她也正惊惧的看着我。不可能,这一定不是击中我的那一支。我端详那支梭镖,马上发现了古怪:铁矛头的尖,是拗弯的,而且拗弯得很强烈,几乎同矛头构成了直角。

什么力道能够让钢铁弯折到这个地步呢?

舒薇是一脸狐疑,三哥啧啧称奇。布杰埋头搜索,在附近的大树下找到了另外几根矛,亦是同这一支一般,矛头的尖断弯折了。

那几件古代的冷兵器,它们各自匍伏在一棵树跟前的地下,矛头向前直指树干,兀自保持冲锋的态势,凝聚杀伤力的锋芒,却弯折了。

几棵树上全无锐物刺戳下的伤损,完好如同我的后背。

难道,那种需要锻火或水压机才能在钢铁上做到的弯折,竟是由于人力投掷在树干上造成的吗?此地的树有这样的硬吗?

我走到一棵树前,用指甲很轻易的抠下几片树皮,又在里面的木质上留下印痕。

不对,不是树,一定是别的力量造成的。

我又试了试矛头的锋刃,意外的发觉那上面很钝,一点不割手,甚至有一种韧性。我试着将弯折的矛头掰直过来,竟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全体人都目瞪口呆,眼中透出恐惧。

“别看我,我不会气功……”很快就知道,拥有超能力的不止我一个,包括舒薇在内,每个人都各自把一支矛头掰直了。老人、妇女、未成年人,这一支老弱残兵的队伍突然个个变成了揉铁如泥的悍将。

我明白了。我们还是正常的人,树还是正常的树,铁却不再是正常的铁。铁矛头变成了橡皮泥:无法折断,轻易拗弯;也就是说,它们仅仅保存铁的外表和铁的柔韧,却丧失了作为铁最重要的属性——坚硬。

这就是我昨天没有被当场戳死或至少受重伤的原因。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能够解说这种“自然现象”。

人人都呆在地上,谁也不发问,因为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

“李度……”舒薇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我明白她眼光的含义,那与其说她在期望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不如说她是在提醒我:另外一种她曾表达过的意见,也许,并非完全荒谬。

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吗……我忽然想起昨天在村长家洗温泉时做的梦:我用一把斧子砍树,斧子锈迹斑斑,砍得卷了刃,也不能砍进树干里去。生锈的斧头,生锈的矛头,斧头卷了刃,铁矛被弯曲,何其相似……难道梦中的幻景,竟在此地应验了?

我丢下手里的梭镖,落地时撞在另一支铁矛上,却没有发出金属的铿锵声。大家沉默的离开,继续在寂静的,艰难的山道上踯躅行进。

在路上发生的这件骇异的怪事,加深了此间存在鬼邪活动的阴怖气氛,冒险重返上寨的前景亦因此更加不妙起来。

途中未曾见到一个村里的人。狂风将昨夜全村倾巢追击的痕迹抹去了。到达村子的时候,只见大朝门远远的矗立在淡薄的雾气中,附近没有人在走动。

大家隐蔽在树林里,一边休息,一边观察村里的动静。看不出名堂,村里静得让人不安。三哥叫我和舒薇在大朝门外等着,他和布杰先进村摸摸情况。两个人的身影隐没在晨雾中。我和舒薇各捏着一把汗。但不久,他们便安全的返回了,迷惑不解,而又十分高兴的报告村中一切正常:村里的人不疯不狂,和悦安详,跟平常间一样,各忙各的活路。

这可真是怪事了。

“那些坏蛋……村里的人,见了你们不来抓吗?”舒薇问三哥。

“没得来呀,我们也奇怪噻,开始见了人还躲。他们根本正眼都不瞧我们,有几个相熟的,还跟我打招呼呐。”难道他们的疯劲过去了?那种有如鬼魅上身的狂症也同鬼的活动规律一样,仅在夜间发作,到了清晨,便鬼入阴府,元神还阳了?

我们忙又问陈新的下落,三哥说:“我大起胆子向他们打听过,都说不晓得,昨晚赶鬼散了,就各自回家睡瞌睡,连追我们出坟山这码事,都忘脱了好似。”我和舒薇对望一眼,多少放了点心。村里人平淡漠然的态度至少说明,并没有太坏的情况发生。

“只有一件事好稀奇,昨夜风那样大,村里路上却是干干净净,连屋瓦也没得掉一块,连树叶子也没得落一片呐。”布杰说。

“这就怪了,莫非那阵风也象绕过将军墓一样绕过上寨的吗?”我纳罕道。

“肯定是祖宗保佑!”三哥自信的说,“怕风大刮倒他的儿孙,从玉皇大帝那里借来避风罩,把村子遮盖住的噻!”舒薇和布杰都被三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逗乐了。我却不觉得一点好笑,这件蹊跷的神迹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我看看四周犹如冬天降临的树林,又瞥向大朝门里面,淡薄的晨雾中隐现房屋的轮廓,街上开始有人声传来,却飘渺,遥远,象中间隔着极远的路程,十分不真实。昨天远眺镇山村的那种海市蜃楼的幻觉又重现了。只不过那时是在神水河的对岸,现在,是在大朝门;那时是离开,现在,是重返。

从大朝门的拱顶下面走进村子时的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犹如被窒息,好几秒钟喘不出气来,好象从岸上跳入水中——好象被投入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舒薇、三哥和布杰他们当时也都有此同感。

村里的情况正合三哥和布杰的探哨。人们各忙各,昨夜的疯狂荡然无存,对我们的到来视若无睹。从大朝门到场坝,到处干干净净,场坝上的铜鼓已搬走,铜鼓架子已拆除。只有小学校的一楼门窗皆毁,被村民们围攻时留下的创痕,无法在仓促间补全,遂成为昨夜那场风波的唯一补证。

村里的宁静气氛不特教人安心,倒处处渗透另一种不安的诡异。我们的心始终悬着,和人说话也隔着距离,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到处找不到陈新,也打听不出他的下落。人人都象失忆,全忘了昨夜自己和旁的人都干过些什么。心揪得越来越紧。忽然三哥一拍大腿说道:“嗨哟,咋这么笨,找他们村长噻!”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怎么单把村长给忘了呢?留宿我们的是他,指挥村民抓陈新、追赶我们的也是他,陈新下落不明,当然先该找他说话。

眼前浮现出铜鼓旁侧,手持竹片的白衣人:他从容不迫的敲着鼓,他侧过头向这边望,他举起竹片朝小学校一指……

我暗暗吐了口气,纵然昨夜当真有鬼附身,此刻他也该和别的村民一样,元神还阳了吧。

照村民的指点,我们先去村公所找他。村长不在那里,我们便直奔他的家。

村长家如昨夜动静皆无,门闭着,这回却没有挂锁。一接近村长家,大家都紧张起来,一行人悄悄挨到门边,我止住其余的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屋里悄没声的,我轻轻推门,推不动。

从里面锁上了?我稍微使了点劲,谁知那门只是关得很严,却并没有死锁,突然蓬的一声便朝里大开了,我收拾不住一步跨进门里,险些被门槛绊倒,等我站稳脚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村长衣服齐整,端端正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

村长看见我们,毫不吃惊,也不站起,继续坐着喝他的茶。

“你们回来了?”他不紧不慢的说,难得的在嘴角边挂出一抹笑意,“你们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叫我好找噻!”我把门槛外的那只脚迅速抬跨到门里面,尽量挺直腰杆,多少弥补方才的狼狈。舒薇跟进来站在我肩后。我盯着村长的脸,那对凸出的死鱼眼中血丝满布,显然的,他这一夜的睡眠也并不甚佳。

“村长好健忘啊,昨夜你指挥你的村民把我们撵出的村子,现在倒问我们跑到哪里去了。”我冷冷的回说,一面扫视屋中的情形。西边的厢房,村长安排给我和陈新的卧室门虚掩着,显示内中有人的迹象。我的心跳加快起来。

“哦,”村长惊讶道,“那一伙人是你们啊!我隔得远,没看清,光听他们报告说有三男一女跑出村子去了,象有鬼追一样,撵都撵不上。我想你们只有两个人,就没往你们身上想,以为另外从哪里来的客人呐。——哦,还果然是有客人,”他瞥向门外:“原来是三哥啊,难得见你来上寨耍,咋个不进来噻?背后还有一个挺面熟的小伙子,你是丫妹的同学对不对?躲啥子噻?我家你又不是没来过。都进屋里来噻!”布杰躲在三哥后面,这或许是他头一次受到这家主人的邀请,一老一少进了堂屋。都约定好了一般,谁也没去关门。

我直截了当的问村长陈新在哪里。

“那个小伙子啊,他在他屋里头睡觉噻。你们不信?自己去看噻。”村长镇定的表情显示他并非在撒谎。

一伙人全向西厢房涌去,我走在头里,挡在舒薇之前,以免她被某种可能发生的不幸状况突然惊吓,压抑住心跳,猛的把门推开。

陈新果然在里面!他仰面朝天,全身衣裤齐整,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被子滑落到地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鼾声如雷。

那样一副事后追想多少滑稽的情景,当时在我却只感到形容不出的诡异:他居然在睡觉!这一夜,围绕他,和他身边的人发生了多少事,我们离开他的时候,他被一群疯人围困,穿著鬼怪的行头神色凄惨跪在场坝上听天任命,而当我们在坟地里心惊胆战度过一夜,又走过那么难走的山路冒险回村抢救他时,他却毫发无损的躺在领头捉拿他的村长家床上呼呼大睡,睡得那么香甜。

我简直有一刻认为睡在床上的不是陈新,只是一具被换掉了灵魂的躯壳而已。

我上去摇醒他。这费了一点功夫。他哼哼唧唧的醒来,睁眼看见一屋子的人,显得十分诧异。

“你们,你们都起了?我,我也起了。”他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坐起来,一开口竟喷出一股酒气,再看他眼神迷糊,面色潮红中间杂苍白,明显一副夜醉未醒的懒怠相。

“你喝酒了?”舒薇皱起眉头。

“啊,你们没喝吗?昨晚我上岸以后,等三哥过去接你们,这边忽然钻出来两个穿得很齐整的小丫头,捧着酒坛和碗,上来朝我敬酒……”穿得很齐整的小丫头?敬酒?我问三哥可曾看见,三哥摇头:“啥子小丫头,鬼都没得一个!要有我还不早告诉你噻。”“啊呀,头好晕,”陈新摸着额头继续说,“起先我不肯喝的……她们说她们在等旅行团的客人,喝酒是客人进村必须的仪式。我心想莫非旅行团真的到了?又想这布依族镇山村怎么也学起红枫湖苗寨的风俗来了,架不住她们粘缠,勉强只得喝了一口。

“我的酒量你知道的,可不晓得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才喝了这一口,我就头晕,身子绵软起来。她们又要我跟她们走,说旅行团都在场坝上集中,正在举行篝火晚会。我说我不是旅行团的,我还有朋友要等,可她们不依,说会有别的姐妹招呼我的朋友,然后一边一个架起我就往村里走。也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挣扎不过,糊里胡涂就跟她们走了。”原来陈新是这样失踪的。不用说了,酒里一定做了手脚。

“你怎么能随便乱喝来历不明的酒呢!”舒薇气乎乎的说:“你明明知道上寨不对劲儿,深更半夜,两个女孩单独守在河边等旅行团,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丢下我们自个儿跟人走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不过稍微喝醉了一点,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后果嘛,你们不也都平安过来了吗?篝火晚会的时候你们呆在哪里啊,一直没找见你们……”陈新突然顿住,眼睛定在舒薇身上,上上下下扫视她一周:“你,你身上怎么这么脏啊,从哪弄来的泥巴?还划破了,还出血了!”当他发现我们四个人都是一般逃难的模样时,他真正的惊愕了。

“这是怎么回事情?你们昨晚上遇到什么事了?”他急促的先问舒薇,继而又问我。

“他们没得遇到啥子事,只是一点小小的误会,”所有人都回转脸去,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从什么时候离开堂屋里的八仙桌,站到了西厢房的房门外。

“咋样,我没得骗你们嘛。你们自己多心了,误会了。小伙子昨晚玩得很开心,他还扮演群众演员,参加我们布依族传统风俗的赶鬼仪式。他很配合的噻!就是有点喝高了,散场的时候脑筋不大清楚了,我们把他送回来的。你还记得不,小伙子?”陈新盲目的点着头:“好象是,好象是,我头晕得厉害,就记得跟大伙儿绕着圈跑,他们给我戴头套,穿戏衣,他们还叫我跑到鼓那边去,说我个子大,专意选我扮演鬼首的。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不是舒薇李度你们把我送回来的吗?最后散场那一阵,我隐约听见你们喊我来着……”我和舒薇对视一眼:陈新并未完全丧失神智,他听见了我们喊他。

“跟起旅游团,参加篝火晚会,几多不好耍?”村长说,“你们跑啥子噻?逃啥子噻?还一口气跑到坟山上去喽,几多危险嘛,黑漆麻乌,荒坟野岭,毒蛇猛兽,有个闪失咋个办?”“什么!你,你跟他们三个在坟山上过的夜!?”陈新恐怖的朝舒薇叫道,“你疯了吗,你,你们都疯了吗?”“你自己才疯了呢,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我用眼神提醒舒薇:村长还在旁边。舒薇会意,不再往下说。

村长看也不看我们,用他冷漠,生硬的腔调继续说:“我看,他们疯是没得疯,多管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神也难说。我们深山老林的地方,邪物是很多的。所以我白天叫你们不要出村乱跑,尤其不能过河。你们不听劝,果然撞到鬼了不是?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村民追你们,是好意,怕你们在山上遭危险。你们误会了,李老师。那后山上坟堆堆里又黑又冷,又没个象样地方躲藏,你们就不害怕?你们这一晚上,想必过得不太安生罢?”你倾巢出动的追我们,甚至动用神兵,拿梭镖朝我们投掷,把马撵得活活累死,居然竟是“好意”?假如当时真被他们赶上,怕未必只是被邀请回去参加篝火晚会而已吧。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平淡而冷漠的答道:“托你老的福,过得还不坏。”接着我想起另一件事,紧追一步问道:“村长,你说的旅游团,是什么时间、从哪里来的?他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从昨晚到今晨,连一个人也见不到他们呢?”村长面不改色:“旅游团,从老远的地方来。他们昨晚上到达镇山村,今天一早就离开了。至于你们为哪样见不到——,”村长抬起阴沉的脸,死鱼眼中幽茫一闪:“我不晓得缘故。不过,今晚上,还有一拨旅行团要来的,这一回,假如你们还呆在此地的话,你们多半就会见到他们了。”我浑身一凛,紧紧的盯着村长,村长毫不避让的也紧盯着我,在那个短暂的时刻当中,我平生第一次逼真的感到有如同野兽对峙的紧张。

谁也不说话,挤满人的屋里鸦雀无声。

陈新完全傻了,呆望着对峙的双方。

“你们休息罢,各人家自己耍罢,我还要去村公所办公——都迟到了噻!”村长首先和缓下来,干笑了两声,移开脚步,“缸里有冷水,可以洗脸,壶里有开水,可以泡茶,各位自便。只是老规矩,不要上楼,我姑娘得了怪病,见不得光的。三哥是稀客,跟你的干儿子多耍一会好呐,”他转脸冲着布杰,“小伙子,以后来家还是从门里进来,不要老是翻窗子,把我的窗台踩上泥巴印,多难抹的噻!”三哥勉强笑着,布杰满脸通红,全体人目送村长走到大门边,他最后一次回转过头,对我投出深深的一瞥:“李老师,你很行噻!”村长一字一顿,从齿缝挤出这一句含义森冷的话。随后,他迈动他军人般的稳健步伐走出堂屋,走远了。

村长走了,可他的阴魂还在我们中间徘徊不去。空气中尽是他冰冷的嗓音,和令人窒息的眼神。

“这个老妖怪!说话阴阳怪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三哥的脸上有一种遭受羞辱的愤怒。村长挖苦说布杰是他干儿子,可见他身为镇山村的名人,风流韵事竟连闭塞的上寨都传遍了。

“他就是这样子,凶的很,连丫妹都怕他呐。丫妹不在家,也不知昨晚上她咋个样了。”村长前脚才走,布杰后脚就溜上楼,拍了一回门没反应,折下楼来担忧的说。

“也不见你关心一声你妈咋个样了,”三哥虎起脸,“你一晚上不回家,你妈还不着急死噻!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去跟上寨村长丫头谈恋爱,闹鬼也不怕,老妈也不管,我看你是昏了头!”布杰不吭声,只顾使劲拉扯蓬乱的头发,试图教它们平顺下去。

我从窗户直望到村长的背影消失,镇定心神,原原本本将昨夜从我们上岸起的一切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陈新。只略去了我和舒薇单独在祭亭过夜的细节。

陈新瞠目结舌,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终于明白昨夜的确出了怪事,那场他亲身加入的,自以为平常的演出实际凶险万端。他后怕了。他惭愧的向众人道歉,尤其对他的女友。在这凶险的一夜天里保护在她身旁的,本该是他的,可他却象一个被灌了迷汤的傻子和那些鬼魅上身的疯人联欢共舞。

他拉过舒薇的手,把它们合在自己的掌心,请她原谅他并信任他:从现在始,无论再有任何状况发生,他都将恪守自己的责任,再不离开她了。

我转过脸看着别处。

认什么错呢?他一点错都没有,他是被蛊惑了。昨夜蛊惑的气息那么强烈,人又是多软弱,多容易受蛊惑的动物。

陈新平安无恙,大家都平安无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一夜的风波,无论醒的人在受惊吓中度过,醉的人在混沌中度过,都过去了。纵然魔鬼的确在昨夜涉足了人间,除了死了的两匹马和他们的主人,谁也没受到伤害,谁也没损失什么。

就象,谁也没得到什么一样。

继续逗留在这闹鬼嫌疑的村子里明显是不明智的。趁时间尚早赶回下寨,把这边的情况让外界知晓,这回要是那位文人村长兼布摩再耍花腔,我们直接就向乡,向县,向区,向省里报告,请工作组,请地质队,请阴阳师,请精神病医生,各行各当的专家来会诊,这一块地面和这一块地面上的人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特别是那温泉,究竟含得有什么致人精神错乱的物质?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村民的疯狂与温泉有关。还有柔软得象橡皮泥的铁矛头,还有单单绕开将军墓和村庄的怪风……

尽管除了陈新,每个人都十分疲倦,我还是催促大家赶快走。村长的阴鹫态度和言谈中的玄机,尤其是临走丢下的那句话总让我惴惴的。村长神智清醒,条理分明,言谈举止都符合一个处世经验丰富的中年人,精明持重的村官,可他的眼神曾有一刹那让我感到,他也是疯的,就在我们对峙的一刹那,我清晰的感受到一种如同昨夜身处绝境,在焰火照亮的丛林中面对步步进逼的神兵一般的胆寒,甚至,还要胆寒。村民、神兵的疯狂是昏聩和麻木,而村长的疯狂,却是清醒,而且理智。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否则,一个清醒的,能够控制别人的疯子,将比一切胡涂而受人控制的疯子更可怕百倍。

舒薇要求洗漱之后再走,我看着她几乎毁掉的衣裙和脸上身上的泥污,同意了。但我告诫大家,缸里的冷水可以用,壶里的开水却不要喝,为保险见,这村里的水和食物我们最好别碰。一夜水米不进都饥肠漉漉,口渴得冒烟,舒薇他们带的零食还剩两袋薯片,一包饼干和一条巧克力,给大家分吃了,另有两瓶汽水饮料也打开来喝了,仅留下一瓶矿泉水。本来陈新连这最后一瓶矿泉水也要打开的,三哥凭借饥谨年代打熬过来的节俭本能止住了他:“留倒噻!有多的时候不要吃光喝尽,说不准哪歇就得指靠它呐!”我随便洗了洗脸,回屋收拾东西,陈新已收拾完他们的行李,提到外面堂屋去了,西厢房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把行包提上桌子,打开,见里面两只大理石骨灰盒安然无恙,并排紧凑的放着,没有挪动过的痕迹。我略放下心,取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一边收拾随身物品,一边又看着两只骨灰盒,神思有些恍惚,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之情。

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回过头一看,微微吃了一惊。是舒薇,她几乎变了一个人:换了一件长袖的粉色上衣,淡蓝色的牛仔裤,长发不再披散,拢起来束在脑后;脸上洗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痕迹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点淡淡的,好闻的幽香。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这就是你父母的骨灰盒吗?”她望着桌上,放轻声音说。

“是的。”“都没事吧?”“都没事。”“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我是说,安葬他们的事……你不要介意,我觉得,其实下寨也不错的,风景一样好,风水也好,而且,下寨的人比上寨开明,他们多半能接受……”她还记着我父母被开除出籍不能归葬的事,委婉的替我出主意。

我说不出话,只含混的点点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离开桌子,走到门边。

“我们要走了。”她回过头说。

“恩,稍等一等,我马上来。”“我是说,我们要离开镇山村了。”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抬起头看她。

“陈新说这里太诡异,太不安全,决定提前走了,回下寨以后,我们就搭乘旅行团的车回省城。”“哦……”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艰难的问她:“那,那你们不去大瀑布了吗?”“不去了……时间来不及,暑假快完,我们也要返校了。”“哦……”我象从一个梦中一点一点的醒来,一半人在梦里,一半人在现实。

省城,暑假,返校,这些多陌生,多可憎的字眼。但这同样是我的生活轨道。几天以后,了结完此间的事,我也将回到省城,我的暑假也快结束了,我也将返回我的学校,继续误人子弟的营生。

那根纤细的纽带到此为止。一切恢复到从前的秩序。命运的车轮继续向前,把这个短暂停留 过的小站抛弃在崇山峻岭的深处。

她站在门口,半晌无语,却并不走出去,就那么扶着门框站着。昨夜的情景重现了:那阵震撼人的狂风过后,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坟前发呆发痴,而她站在祭亭门口,手扶着墙,远远的看我,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都朦胧不明。

我忽然间悲哀并且惊慌的意识到,这就是告别了,我努力想找一句象样的告别话可以说给她听的,却找不到,心中堵得说不出多厉害,脑子里思绪变换打闪一般。

最后是她对我说:“昨晚的事,谢谢你。”她用那种我曾听过的、睡梦中呢喃的语调说完这句话后,并不等待我的响应,转身走出了屋子。

我闭上眼睛。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一行人离开村长家,迅速,谨慎的走向河边。

布杰还想留下来等丫妹,被三哥喝骂着拉走了。但他必定要给丫妹留个信,我从包里找出纸笔,由他飞快的写了几行字,从门缝塞进丫妹的卧房。

我放了一张百元钞票在八仙桌上,作为昨夜住宿的费用。

一路都没有遇上阻挠,很快的,就到达了我们昨天反复经过的河边码头。

眼前的情景使人人都惊疑了:大雾弥漫在水面,浓得异乎寻常,象水中央砌起一堵灰蒙的厚墙,连天蔽日,不要说河对岸、半边山看不到,就连河心以远的景物都完全不可见。世界消失,只剩了半条神水河,河中半点水波也不起,河水仿佛凝固,绿得发墨,渗透着苍灰的雾色,不像是水,倒有几分象铁,围绕河岸的那种形象就宛如一整条弯折的铁箍,箍住了这座隔水的孤岛。

大家都被这奇景弄得心惶惶,忐忑不安的走到码头,栈桥——意外的状况再一次发生:三哥的船不见了。

“我明明把船栓在这里的噻!”三哥朝布杰瞪起眼,指着栈桥上系缆绳的圆石墩,“是哪个砍脑壳的又把我的船偷走了噻?”

“这回可不关我的事,你莫瞪我!”布杰急忙分辩。

“咋个不关你的事——快点帮起找噻!”

大家分头沿河岸两边找船,三哥布杰往西,我,舒薇陈新往东。三个人走出很远,直走到村子尽头,无路可走了,也没有找到失踪的船。

“有人是安心不让我们过河。”我说。

“是啊,我们去不了下寨了。”舒薇说。

“那就不去下寨,”陈新干脆的说,“走旱路,从骑马的那条山路走回石板哨,再找辆驴车去火车站,直接搭火车回省城。”

我心中一沉,最后的分别提前了。舒薇叫道:“什么,直接回省城?那李度呢,他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他可以从石板哨去下寨呀,你忘了吗,有公路通,还有马骑,那里的马本来就是要去下寨的。”

“咱们还得把这里的情况通知下寨呀,还有,也许李度需要我们帮忙呢?”

“李师兄,需要我们帮忙吗?”陈新转过头问我。

舒薇也看着我。

我一万个想说需要,却又很知道那不需要,内心几秒钟的激烈斗争,终究是骄傲的本性占了上风,我摇了头。

“谢谢,不必了,你们帮不上我的忙。这里的情况,我通知下寨就可以了。你们走你们的吧,我自己从石板哨,和三哥他们一道去下寨……咦,他们过来了,跑得那么急,莫非找到船了不成?”

三哥和布杰两个慌慌忙忙的朝这边跑来了,我们赶忙迎上去,三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连说:“出怪事了,出怪事了!”

三哥和布杰带来新的坏消息,不但船找不见,我们从石板哨骑马来镇山村的那条小路也走不通了。大树断路,昨夜席卷坟山的狂风照样光临了河边树林,才走到树林子的边界,便看见狂风肆虐的遗迹:比大朝门外破坏更烈,树木十倒七八,横倒的大树和泥石堆塞如山,完全阻断了道路。村外的树林被毁灭了,而临近村庄以内,生长在石屋之间的树却都基本完存,只被吹折了几根枝条,吹掉了一些叶子。三哥的话没有错,真象是曾有一座顶大的罩子,在起风时把整个村庄遮蔽住的。被毁灭的树林中亦是浓雾弥漫,十几步远处的景物便不可目见了。

“看哪,雾在动!”布杰突然喊起来,雾真的在动!乳汁样浓稠的苍白气团从树林中向这边逼迫过来,沿途不断吞没或倒或立的大树。很快的,整座树林消失了,浓雾移动到树林边界便不再前进,砌起一堵厚实的雾墙,同河中的浓雾连成一体,雾墙往上延伸,又与空中的积雨云连成一体。仅仅片刻功夫,天色黯淡了许多,如暴雨将至,那团厚重欲坠的积雨云团浓黑如墨,从天空下压,仿佛一朵巨大的黑伞撑开在周遭苍白的雾墙,和底下村中与浓雾同色的密匝的石屋之上。这形象令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朵阴世之花——生长于白骨缝隙吸取死人血肉的毒蘑菇。

陈新面如土色,三哥和布杰也慌了神,不知吉凶,周遭皆是浓雾,唯独村中雾气淡薄,并且一如既往的宁静,只偶尔传出人声。陈新说:“怎么办?回村长家?请村长帮我们找条船?”三哥说:“你还做梦,怕就是村长指使人偷我的船噻!村长不让我们走!”陈新害怕了:“他干吗要这样,我们又没招惹他,我们又,又没有钱……”三哥希奇的说:“你当他要谋你的钱财?哪里的话,他是要……”三哥吞了口唾沫,“你们来得不巧,赶上我们镇山村闹鬼,而且是四百年一遇的鬼!这个村长,还有村里的人,怕是,都被鬼上身了咧……”陈新更害怕了:“被鬼上身……不会有这种事吧,不会有这种事吧。”他看着舒薇,又求助的看着我。

我当然不相信什么鬼神,但水陆隔绝,我们无法离开镇山村上寨却是铁打的事实。没有船渡河,冒险涉足雾锁路断的树林无疑更是不智之举,何况那浓厚异常的雾气天晓得有没有毒害。当然没有被鬼上身这一回事,可温泉的蛊惑力着实不浅,这一村人自村长以下看来找不出一个正常的了,他们在白天也在梦游,他们藏起所有的船只,两个月不离村一步,过上与世隔绝的古代生活,此刻又偷了三哥的船不许我们离开,他们究竟想……昨夜坟山上扮成神兵的村民被焰火照耀得形似鬼魅的脸浮现了,村长阴沉的面容和嗓音浮现了:“李老师,你很行噻……”

我望着水面上的、和村子里的浓雾,凭记忆该是下寨那座中有刀疤似的一条深隙的山坳、和对面半边山的位置,均是一片茫茫。或者,船并不是村民们偷的,是昨夜那场大风刮断缆绳把船吹跑了,那些雾气、还有蘑菇云,看来是出自温泉的蒸发了,两个月来,它们昼伏夜出由地下上升至空中,酝酿成这一团可观的蘑菇雨云,又在昨夜厉害的喷发中酝酿成周遭的浓雾,团团实实的包围了镇山村。这一场气象的灾害,着实罕见,或者真的是四百年一遇呢……

不论是人,还是天,总之一件事,我们被包围在这中古时代的孤岛上,一时半刻出不去、走不成了。不论从下寨搭旅行团的车、还是从石板哨向火车站搭火车的计划,都成为了泡影呢……

“我们走不成了。”舒薇声气平淡的说,这一夜的风波已教给她需要时时面对新的意外。

“是呀,走不成了。”我说。

我把镇山村四百年一遇的邪鬼出世看作一场符合自然道理的气象灾害,坚持不逾的固守这信念直到很久以后。说实话,被困上寨这件事并未让我感到太大的恐慌和紧张,相反的,我起初倒对这场气象灾害的罪魁——温泉怀着不小的感激:它帮我留下了舒薇,它帮我做了决定,而即使到后来,当这场“气象灾害”越来越暴露它狰狞的真相,温泉搅动起漩涡和巨浪要将我们吞没入另一个世界,当死亡,甚至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来临的时刻,在我内心深处,对它依然是怀着一份感激之情的。

大家望着河面,期盼看见一条船或几条船从浓雾中航来,三哥断定:那边下寨布杰妈必然已向布摩村长报告他们整夜不归的事,村长结合昨晚三哥带三个外乡人见他、讲述上寨古怪情形一事必然猜到我们失踪的原因,事关本村村民和外地游客安危,他再不能推委搪塞。必然要派出人船来上寨搜寻。这是十分合情理的。但河面长久保持着静默,浓雾中没有一丝生物活动的迹象,好象那雾不是水汽凝结而是一整块无法穿透的石灰岩。盯得久了,那静固不动的乳白气团真的仿佛有了岩石的质感,而村庄中一排排瘦骨嶙峋的石板房延伸到高坡顶端,快要与天空低压的云层镶接,令人错觉连那黑沉的云天也是层层错错的岩石的峰峦。

真象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我暗想,真象在一个坟墓的内部呢……我想起这生动却不详的譬喻的原创者,不禁浮起一缕“一语成谶”的隐忧,忍不住偏过头去又看了一眼舒薇。

沉寂突然间打破,背后一个清锐的女声在喊布杰的名字:“布杰,布杰!”一个穿灰蓝衣衫的布依少女步履轻捷的迈下石阶,从村子里走出到河边来。布杰喊了一声“丫妹!”快步迎上去拉那少女的手:“你一夜上哪里去了?你见我字条了?你快来看,你看,今天这雾大得希奇,往天从来没得过这大的雾噻!”少女甩脱布杰的手,轻声骂他:“不要拉拉扯扯的这么多人。”她显是和三哥认得的,向他随便打了声招呼,又把一双光光的凤眼轮番打量我们三个外人。

原来这个名叫丫妹的少女便是村长的女儿,布杰的同学兼女朋友,她十五六岁年纪,瘦瘦的身个子,脸上有一点村长的影子,却长了一对好看的凤眼,内中蕴积一汪浑朴未琢的灵秀,又似猫眼一样带点深邃神秘。我见她看我便也盯着她看,她毫不避让我,眼光却不象她老子那般咄咄逼人,她的眼圈黑着,显然她这一夜也和我们,和村里人,和她村长老子一样不曾得到安眠。

三哥曾说过“村里人人都被鬼上身”,对村长女儿的突然现身却似乎并不怎样忌惮,他走近她,先和她打个招呼,接着便用一种恭恭敬敬的口气问候起另外一个人来:“丫妹你来了,雅温,雅温她老人家还好?”

“还好。”

“哦,……那你们村的事情,雅温都晓得了噻?”

“都晓得了。”

“哦,”三哥的脸色凝重而迟疑,“那,为啥会有这大的雾?……莫非,真的是……出世了?”

丫妹微微点了点头。

“……出世了。”

“哦,哦,”三哥重重点头,“哦”了两声便不再开腔,怔怔的眺望河上的雾气。

我们三个外人面面相觑,都知一对老少隐去名谓的“出世”者乃是何物。我听二人谈到雅温,触动起那件该了结却未及了结的心事,仿佛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和那位神秘的女布摩关系不一般,正要向她问话,一旁的陈新却大惊小怪的先开了口:“出世?你说什么出世?是布摩家四百年前预言的邪鬼吗?”丫妹专注的瞅了陈新一眼,又仔细的打量他,点头说:“是。”陈新脸色苍白,不相信的又问:“何以见得,鬼在哪里?”

“你要看鬼吗?那好,你跟我来。”

丫妹说毕一扭身,蹭蹭蹭几步走上栈桥,往水里一指,回头说:“鬼就在这,你来看吧。”

丫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人人都大吃一惊,陈新犹豫了一下,拔脚跑上栈桥,布杰,三哥,舒薇和我也纷纷走上去看个究竟,六个人肩并肩站在栈桥的一边,顺着丫妹的手指伸头弯腰往水里张望,我明知世上无鬼,此刻心中也不免打鼓,我刚才明明仔细观察过河水,难道水中真有某种异常状况逃过了我的眼睛?栈桥下水面无一点波澜,水色沉凝青黑如铁,似深达无穷。可是水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六个人自己的影子,除了……一群鱼。

六个人的目光都被那一群鱼吸住了,鱼有许多条,种类,大小不一,却都有着这样一种古怪处:它们一动不动,保持游泳的姿势,悬浮在水中。我记起来昨天和舒薇看见过这情况,鱼在睡觉,一天一夜过去,它们还在睡觉。丫妹蹲下身,手指尖触到了水面,一圈水纹荡开。没有一条鱼游走开,或者动弹一下。丫妹的手腕浸在水面下了,鱼们依旧一动不动。为什么不游开?鱼是很警觉的,没道理睡得这么死的,……“难道,它们就是鬼……”陈新轻声咕哝了一句。丫妹掳起衣袖,逐渐往深处伸,“小心,小心哦。”布杰和三哥都说。丫妹的手向一条鱼慢慢伸去,受了光的折射丫妹的手显得扭曲变形,青黑的水中象有了一条雪白的蛇蜿蜒游向猎物,鱼无动于衷,瞪着一只没有眼皮的白眼睛。我感到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肋,喉头下似有东西要呕出。丫妹的手指尖触碰到了鱼身……

岸上一片惊呼,鱼动了!然而鱼并不曾甩摆尾巴逃开,或者做出任何受惊的反应,鱼身微微一颤,朝一旁歪斜翻倒了,把一个白白的肚皮完整的呈现出来,那情景,就犹如一个站得笔直的僵死的人被轻轻一推,然后失去重心颓然摔倒一样……鱼是死的!原来那条保持游泳姿态的鱼,其实早就死掉了呢……所有的鱼都死掉了,丫妹一条一条触碰附近的鱼,皆和第一条一样,一触即倒,把一个白白的肚皮翻出来。栈桥下的水中浮满鱼尸。丫妹抓起一条鱼湿淋淋的掷上栈桥,死鱼向天空瞪着没有眼皮的白眼睛,身下的水慢慢在石头粗砺的表面浸染开一圈水渍。“它们咋死的,它们死了咋不浮上来,还能那么稳的浮在水里象活着时一样……”陈新脸白得象一张纸,眼光迷茫的从河水从脚下的死鱼又转移到丫妹脸上:“这,这个就是你说的鬼吗?”三哥布杰也都盯着丫妹:“鬼在水里头?”丫妹的回答依旧沉着而简断:“鬼不岂止在水里头,鬼还在岸上……”说完一扭身又下了栈桥,蹭蹭蹭走过布满卵石的河岸,向村边生长树木和荆棘丛的土地走去。陈新三哥布杰尾随丫妹去看出世邪鬼的别种存在形态了,栈桥上只剩下我和舒薇两个人。

“你明白了吗,”我说,“昨天你坐在这个圆石墩上教我看水里的鱼,告诉我它们都在睡觉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死了。”

“是的,它们昨天就死了。”她凄凉的望着水面,“可我还叫你脚步轻些,不要惊扰了它们。原来它们是不怕被惊扰的……”

“假若昨天我们把手伸进水中,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并不是在睡觉……”

她明显的一颤,抬起脸盯着我 :“李度,你也相信这是闹鬼?”

“不,我不信。这是一场灾害,严重的灾害,有毒物质渗透进水中,把鱼毒死了。”

“鱼被毒死是这个样子的?鱼被毒死为啥不鱼肚朝天浮上来?”

我回答不上,蹲下身仔细观察水中的死鱼。它们栩栩如生,头尾朝着不同的方向、且姿态迥异,有上浮的,有下潜的,有转弯的,拢鳍甩尾,翩翩游动,似乎那灾难在瞬间降临,突然之间便夺去了它们的生命,水象被骤然冰冻,把它们保存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样子,好象西伯利亚冻土层里的猛犸象,几万年后胃中还存留死前吃下的绿草。鱼们尽管姿态迥异,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大张着口,似在喘息,似在喊叫,为那神秘夺命之物降临惊骇已极,竭力想要逃脱升天似的,冻土层里的猛犸象也是这样张着口里的……可镇山村的鱼不是猛犸象,神水河也不是冻土层,水仍是柔软的水,柔软,而温暖,并且清澈晶莹,只是份量似乎比通常的水稍重,沉,而粘,象……温泉。我掬起一捧水,眼看它们一滴不漏的又流回神水河,吸嗅之下嗅到一股轻微的硫磺气味……

丫妹继续揭示邪鬼出世的别种证据,除了神水河鱼的离奇死亡和古怪死状,出世邪鬼另一个染指之处是镇山村的植物。丫妹走向村口路旁的一丛刺梨,那刺梨长得甚是丰茂,碧叶鲜翠,一个个如小小狼牙棒,先苦后甜的美好滋味曾得到舒薇赞赏的果实黄熟欲坠,看上去就和我们骑马来镇山村路上所见刺梨一个样,——然而仅仅是“看上去”,丫妹摘下一枚刺梨,大而熟的,轻易便将它掰成两半,露出里面的肉来:但那不过是一撮黑土,这粒色相上佳的果实内中已经完全腐朽了。“发霉了?”陈新接过那一撮黑土瞪瓷了眼睛,“被虫蛀坏了?”我们摘下更多的刺梨检验,竟发现颗颗皆是如此,布杰试着伸出舌头舔尝那朽肉,立刻苦皱着脸呸呸的吐个不停。然而霉坏的不仅仅是果实,那株碧叶鲜翠的灌木从叶到茎到根都腐朽烂透了,它早已死去,可它保存这如生的面貌,就好似河里的鱼……这么说,它们中的是同一种毒了,鱼是从水里,而刺梨又是从哪里中的这毒呢?岂止是刺梨,草、树、村口左近的植物都呈现中这怪毒的症状,生长于土壤的植物竟如学校生物系陈列室里蜡封的标本,它们外表光鲜完存,充满生命的色彩,内中却成为一把朽土!

生机葱茏的村寨突然间剥去了伪装,把一个死世界的真相暴露出来,怪不得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河上也没有打渔的小船,怪不得初到时会觉得此间实在寂静得古怪,寂静得不祥……

“这是木。”

丫妹走近一棵大树,用指甲抠挖树皮,树皮似抹墙的石灰干壳纷纷碎脱落地,露出里面白色的坚硬木质。那木头硬得象石头,指甲抠不动了,她就捡起一块尖棱有角的石片来挖掘,陈新说“我来!”一面从腰间掏出昨日在下寨买的那柄古色古香的牛角小刀,刀插得很紧,当他猛力把刀锋从刀鞘霍地拔出暴露在空气中时,连他在内每个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牛角刀锈了,完全锈了,丑陋的疤痕遍布整个刀刃,我和舒薇还有三哥昨天都亲眼见过它曾经是青灰色的优质钢铁的森冷锋刃,一夜功夫,便变成了同黄木刀把刀鞘一式的枯黄色!陈新脸上一万个不相信:“泡在水里也没这么快生锈的,这是什么伪劣产品!”他捏着刀把将锈蚀的刀刃往破了皮的树干上戳,任他拗弯了刀刃也不能扎入毫分,“这么软,是假货,这铁是掺了假的!”他断定,布杰不服气的辩驳:“我们村的刀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才不会掺假哩,是木头变硬化石了刀才扎不进。”然而当陈新用手指头轻而易举的将弯折的刀刃又掰直还原,布杰顿时变了脸色,抢过来一试,惶恐的望着三哥,我和舒薇。

我明白布杰眼光的含义,见到牛角刀锈蚀的一刹那我便忆起了我们四个人今天一早已经见识过的相似一幕,大朝门坟山上那几枚铁矛矛头生锈变软的形象浮凸毕现,难道镇山村的刀都得了皮肤病和软骨症?我纳闷极了,只听丫妹声气平静的又说出了三个不无玄奥的字:“这是金。”

“什么叫‘这是金’?你刚才说的‘这是木’,又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猜不破这个妖里妖气的小丫头的哑谜隐语,忍不住发声问她,她睨了我一眼:“你不懂吗?刀是金,树是木,金、木、水、火、土,就是五行噻。”“我当然知道五行,可这事和五行有啥关系?”丫妹还没答言,一旁的舒薇却醒悟似的说道:“有关系。我明白丫妹的意思了,金生锈,木枯死,水里不能活鱼……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

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

我狐疑的瞪着舒薇,这已是她第二次展现她的“风水五行”知识,上一次也是在这河边,她说镇山村属水克火,所以我的打火机不燃陈新的相机不能闪光。丫妹赞赏的看了一眼舒薇:“你说的对,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你们不是要看鬼吗,这,就是鬼。五行隔绝,这,就是镇山村闹的鬼。”

五行隔绝?这又是一个新名词!

人人都为听到这个新名词激动起来,三哥勃然变色:“五行隔绝?你是说,那邪鬼出世,不单冲人,还冲着五行金木水火土噻?”丫妹点头说:“是。”三哥说:“它这是为的啥?五行隔绝,五行败坏了对它有啥用场?”丫妹摇头不语,三哥眉关紧锁焦躁不安的眨巴着眼皮,望望浓雾笼罩的神水河,又望望周围貌似鲜活的死树死草死刺梨灌木,又从布杰手里接过陈新的牛角刀,抖动嘴唇点数似的一个一个念叨过去:“金,木,水,……那么,火……”他望着丫妹。

丫妹冷竣的说:“村里已经没得火了,从两个月前温泉凿出的那一夜,村里就没得一家炉灶冒出过火苗,就没得一家烟囱冒出过烟。”“两个月没得火了!”三哥惊道,“那你们用啥烧饭煮菜,用啥点灯照亮?”陈新怀疑道:“不对吧,你们村明明有火的,昨晚的篝火晚会,场坝上燃起大火堆,插满明晃晃的火把子,火焰燎起的烟熏得人眼疼喉咙干……”

丫妹轻轻摇了摇头:“那不是火……”

“那不是火?”陈新说。“不是火,是什么?”布杰嚷道。“是鬼火!”三哥也沉不住气的嚷着:“是了,是鬼火不假!那些火把子窜起火苗有一尺高,全是绿的,黄的,发的烟也是绿的,黄的。气味闷人,熏人,不是鬼火又是啥子……”陈新要去我的打火机,啪啪啪一下连一下的打火,壳盖下面那个枪眼状的洞口里却始终悄冷无息。

“别费劲了,你们这种火在这里是点不燃的。”丫妹把“你们这种火”五个字说得格外的重,又回转脸去将眼光投向高坡上面的村寨。

村中果然没有一丝一缕的烟火气,所有烟囱都不冒烟,这当儿约莫也该是午饭的时刻了,炊烟缭绕的乡村常景却无可寻觅。我回想起昨日初进村时的见闻,村寨的空气洁净得异常,人人气色灰败枯槁,而眼前这个瘦弱的丫妹也呈现营养不良的症候。莫非一村村民两个月来竟真的是以寒食为生?他们昨晚上点的是什么火?绿焰黄烟的火把焚烧的又是何种物质?火焰照耀断头台巨刃似的铜鼓精致花纹的形象浮凸毕现了,随后是火光照耀下村民疯狂痴迷的脸孔和围绕铜鼓群奔如麦加朝圣的壮观景象,然而另一幅更深刻难忘的画面接踵而至了:将军坟前,祭亭的长明灯彻夜温暖照耀两个落难相依的人,天明却化作两团磷火湮灭飞散……

最后那一枚绿绒球似的磷火萤火虫一般投化于祭亭外的天光,令我忽然感到一阵短暂的倏忽而逝的痛楚。

“你现在信了吗?”舒薇站在背后问我。

“信什么?”我一时未能从面对异端的迷茫、和多少凄凉的回忆中还原,转身望着这个回忆中的人,怔怔的反问。

“信命运,”她认真的说,“信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前世注定,就象你们镇山村的闹鬼,三百年的宿命,终于还是躲不过去。”

她说的前世注定,或者不单单是讲闹鬼吧?我暗想,内心不禁涌起一股喜悦,我正思付该如何回答她的话,陈新却大马金刀的插过来说道:“我才不信什么闹鬼呢,水里死几条鱼有啥希奇,铁生锈,树木枯死有啥希奇?打火机不燃,闪光灯不亮,这地方潮气重,机件失灵有啥希奇?什么五行隔绝,中医把脉看病才讲五行,阴阳师给人选墓看风水才讲五行,用五行这种简单粗浅的原始理论解释自然灾害怎么成呢?是温泉里有毒,把此地的水土毒害了,李师兄你说是不是?”

陈新嘴上说着有啥希奇,煞白紧张的一张脸孔上却写满了“希奇希奇”,尽管他对这场灾害的解释比五行隔绝更简单粗浅,无论如何他的意见和我相同,我点头称是,丫妹沉下脸,不满的瞪着陈新:“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无知的人,五行是简单粗浅的理论?笑话,你懂五行么?你爹妈莫非从来不教你学习风水五行?”陈新莫名其妙,“笑话!我家又不是祖传算命,又不是做巫师,我爹妈教我认字算术ABCD,干吗要教我学五行?”丫妹还要争辩,三哥说:“歇了歇了,你和他争啥子?他一个城里人不懂我们乡下人的一套是常理。你告诉我,金、木、水、火都变了隔绝了,土呢?我看这土,好象没啥毛病噻。”三哥手掌心捧着一撮土粒,用手指翻捡揉搓,凑上鼻尖去嗅,狐疑而又侥幸的说道,我们也纷纷捡起地上干硬的土块来看,又拿石头往土地深处挖掘出一坨坨尚潮湿的泥团,看起来这些黄兮兮的泥巴和本乡通常的贫瘠黄土并无差别,气味,色泽,质感硬度都如常,只是其中密密的裹胁着枯朽的草根和各种虫蚁尸体令人心悸,仿佛我们刨掘开的乃是一个个坟冢,孕育生命的土壤同时也是埋葬生命的坟场。

丫妹用脚把我们挖开的土洞填平压实,她说:“这个,就是土的变化了。金、木、水、火都隔绝,单剩一行土又和哪一行交通呢?”三哥问:“五行隔绝又咋个样?”丫妹并不回答,布杰问:“五行隔绝了我们还出得去出不去呢?”丫妹仍不回答,她仿佛没有听见两人说话,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去,她象一只机敏的猫儿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正在附近蛰伏,浑身都处于紧张的状态,她东张西望着,眼光突然锁定住了某个目标,她轻轻的“呀”了一声,拔脚向村口路旁的寨神庙奔去。

丫妹发现什么了?寨神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忽然间有了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胸肋下又一次砰砰的撞击着,五个人尾随丫妹,杂乱的脚步踏过乱石嶙峋的地面,我只往一米见高一米见方石板台基之上精巧的庙堂里望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寨神庙中的寨神,李仁宇将军的神像,碎了!

四百年的神像完全毁掉了,破碎成几十上百的碎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满满平铺在庙堂的地面,象被人用锤先将神像砸倒四分五裂,然后又仔细的敲砸成均匀的碎块,我清楚的记得昨天从庙前经过时那神像还是完好无损,这一夜天再无一个外人进村,难道竟是村里的人失心疯自己砸碎的?文革时他们也没这么干过的呀,昨夜他们追袭我们到坟山,在那般疯魔的劲头下也不曾冒犯李将军坟墓和祭亭,又岂敢做砸碎他的神像这般大不敬的事呢?可没有强大的外力,神像又岂能自己碎掉?难道是那阵风?风大到刮倒屋宇卷拔大树乃至摧山填海都是可能,可又怎能把一间小庙完好无损片瓦不落、唯独钻进庙去吹倒其中一尊神像又把它均匀分割成百十碎块且没有一块掉落?真是咄咄怪事!

人人望着这奇景,仿佛尽皆吞没了舌头和牙齿,沉默持续着,与周围的寂静融和。天光透过树缝洒下,小小的石庙斑驳陆离,光影浑沌,空荡荡的后墙上“偃武修文”四个阴字隐约可辨,书写这四个字的将军我的先祖却变成了一堆碎石。我走上去捡起一块神像的碎片,只见上面已经积落了一层灰垢,我用衣袖抹擦过一遍,又将它依旧样放回了庙台。

“得去报告雅温,”丫妹低声自语,“地眼遭破了……”

“甚么地眼遭破!”三哥突然激动起来,象是忍抑很久终于憋持不住发作:“甚么报告雅温!丫妹你老实告诉三哥,雅温是不是早都晓得?刨温泉之前她就晓得会发生啥子事?”丫妹沉默的点了点头,三哥表情费解而又痛苦:“那,那她为啥不拦倒你爹他们,你爹找她卜卦,她卜的可是一个吉卦噻!莫非,莫非是你爹使阴捣鬼?”

“我爹没得使阴捣鬼,”村长女儿替父亲辩护,“从没一个镇山村的人敢拿布摩家的占卦捣鬼。雅温卜的卦,是真的,是天意。”三哥还在争辩:“可是她明明可以阻止,不刨温泉邪鬼就出不得世……”“天意不能违,”丫妹用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声气一字一顿的说,神态庄严得宛似一尊庙里的神佛:“没有一个镇山村的人,没有一个布内,没有一个世上的人可以违背天意。镇山村的这场劫,四百年前开山辟寨的时辰就注定了的。”“哦,哦,”三哥终于认命了不再试图对抗天意:“注定了的,当然要来到。雅温是对的,我们信雅温,可是,可是这场劫难到底有多重,雅温可曾安排下对付的法门?邪鬼出世,五行隔绝,到后……”

“到后你自会晓得的了,老三哥。”

丫妹脸上透出一层高深莫测的意味,似乎表示神秘的天机不可过多与凡人泄露,然而她紧接着做出的一件事却令所有人都大大的惊诧了一回,她撇下其余的人,款款走到陈新面前,仰面冲他说道:“你跟我来吧,雅温等了你很久了。”

一语既出,人人惊愕,目光从各个方向齐刷刷的集中到陈新身上,雅温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很久了?出生黔东南盛产竹子的县份又在江南求学的大学生会和黔中深山老林布依村寨的布摩世家扯上关系?难道我看错了他,他是藏而不露,这个貌似大大咧咧的足球队后卫胸中竟有这般深水?舒薇全然不认识了似的望着她的男朋友,三哥和布杰嘴张大得足以吞下一打刺梨,然而最吃惊的还是陈新本人,足球队后卫面如土色,声音发颤有如大难临头:“什么!巫婆在等我?你,你是不是搞错了?”他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我,我根本不认得她呀!”

“什么巫婆不巫婆的,是雅温,是女布摩!”丫妹不满的纠正:“你不认识雅温没妨碍,雅温认得你,这就行了。” “不可能,巫——雅温不可能认识我!”陈新绝望的抗议着:“我是玉屏人,我一辈子也没到过你们镇山村呀!”“你是没到过镇山村,可你是镇山村的种,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陈新更加糊涂了:“我父母是镇山村人!?他们明明是从××省支边到黔东南的,户口档案写得清清楚楚,一厂子的人都可以做证!”三哥快要把鼻尖擂到陈新脸上去:“不可能不可能,这小伙子哪里会是镇山村人,他连一丝丝镇山村人的气味都没得!”丫妹有些动摇了:“不是你?那你干吗会半夜一个人划船渡河来上寨?那我爹他们昨晚干吗要设埋伏抓你把你当成鬼首来捉?你,你不是叫做‘李度’的?”

当丫妹对陈新说到“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我心中一咯噔,旁边的舒薇也轻微的一颤,转过脸来,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此地唯有她了解我履历中的这段隐秘。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何种误会,开始明白那个神秘的镇山村精神领袖所待之人其实是谁,因此当丫妹清清楚楚说出我的名字,人们第二度大惊失色把目光齐刷刷从陈新转移到我身上时,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未表现出太大的惊惶,在众人复杂目光的聚焦之中,我开口说话:

“丫妹,你真的认错了人。我叫李度。你要找的人,雅温要等的人,是我。”

我咧开嘴,自以为不失风度和镇定的笑了一下。后来舒薇悄悄告诉我,我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事实上,雅温在等我,这并非是一件完全意外的希奇事情,因为我这一趟的返回镇山村,除了归葬父母认祖归宗外,还负着另外一项责任便是:将我的护身符、那枚族传的古钱送还给雅温。

昨晚在祭亭里舒薇曾问我李将军赠给班夫人的古钱何以会落到我手中,我没有告诉她。当年,那枚定情的信物由班夫人传给了她和李将军的长子,又由他挂在了他妻子的脖子上。就这样一代代母传子,子传媳的传递。李将军的长子随父姓李,世代居于上寨,这枚古钱也就留在了上寨。古钱本是家庭的私物,家族嫡传的徽记和婚姻的凭信,到后来,族中人丁逐渐繁盛,镇山村长年平安祥和,族人认为那是先祖厚德保佑子孙,加上李将军本人身份的显隆,开始对他加以崇拜直至敬若神明。那枚当初李班二祖传情的古钱,更被认为是镇山村开村的源头和连接李班二姓的纽带,应当受到全族供奉,不能再作为一家的私产了,李将军的嫡传后人便将它捐献了出来。起初古钱被恭放在祖庙里承享香火,后来发现烟熏火燎对古钱本身有害,而且也容易丢失,那时是镇山村开村一百多年,那一代上寨的布摩,正是雅温的祖上,预言三百年后大劫的那位高人,他仔细检验过这枚古钱,宣称它携带有不凡的天机,事关全村几百年的运数,不能再被俗人的眼睛污染。全族——包括上寨下寨——公推通过这项决议:将古钱交由承祚天机的布摩家庭保存。从此爱情的信物变成镇寨的法宝,从族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转而在他们口中一代代传诵,为它添加了许多传奇的故事和灵异的法力。除了布摩的传人,以后的三百年中,族中再没旁人亲眼见过它,直到我的父母为止。

三十年前,当我的父母决定私奔的时候,临行前雅温找到他们——雅温是唯一同情他们的人——送给他们一笔路费,又把这件尘封三百年的宝物交给他们带走。雅温以天意命令他们接受,并对他们说:“你们将来,还会回来的。你们将要和它一道回来。”

就这样,谁也不知道的,镇山村镇寨之宝,全族人的精神图腾,却被一对违背族规并遭开除出籍处分的私奔的情侣悄悄带走了。漂泊他乡,一去三十年。

一年以前,我的父母在一个月中相继去世。临终前都嘱咐过我同样的话:要我在今年,他们离开镇山村三十年整的年头,选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把他们的骨灰、和被他们带走他乡的古钱一起送回到镇山村。完成对雅温的诺言。

“把它放回到该去的地方。”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于是遵照父母的遗愿,在布依族最吉祥如意的日子:六月六这一天,回到了镇山村。

归还这枚身份殊凡的古钱,在我是一件不舍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佩戴着它。这是雅温的要求:将古钱交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佩戴;我的名字,“度”,也是雅温起的。对雅温何以会让他们带走族中至宝,我的父母认为其中必有深意,却无法领悟天机,他们诚惶诚恐的奉行雅温的安排,且为得到这件莫大的福分受宠若惊:吸收镇山村四百年灵气的镇寨之物为他们的儿子佩带,还不佑我一世平安赐给我福禄寿全?至于我,尽管我很爱惜我的护身物,它从小陪伴我,它是除父母之外同我最亲密的伴侣,却并不象父母那样将它敬若神明,我喜爱在它身上穿附的浪漫传说,却不信它包藏的神秘法力,对雅温赠币的动机,我更倾向于接受那是一位开明而智慧的长者的善意:祝福两个相爱有缘人,愿他们秉承先烈精神,象李将军和班夫人一样冲破陈见陋规勇敢结合,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原乃便是一枚定情之物呀!当然,我确实健康,平安,头脑不笨,学业事业顺利,“福禄寿全”,但这与其说是出自一块没有生命的明朝铜钱,倒不如说是来自父母呕心沥血的养育,和我自己微薄的努力。所以直至当种种怪事接踵而至的时刻,我也并不认为这一切同我佩带的护身物,同我此行的目的有关,不容分神的紧张局面更使我把物归原主一事抛在了一旁,直到丫妹看见我在村长的记事簿上签下的名字,奉着雅温的指令来河边找我为止。

雅温在等我,她在等我交回她的赠物,那件“爱情的鼓励”。

但那果真还只是一件“爱情的鼓励”吗?

镇山村的“闹鬼”,三百年前的预言,三十年前的嘱托,父母临终必定要求我在今年六月六携币回乡,这些,仅仅只是巧合吗?

我迷惑,怀疑,和不安,对我自小不离的护身物,连对我亲爱的双亲都油然感到一种陌生,衣服里那块贴肉的扁圆金属发热发烫,装盛两只骨灰盒的背包带子沉甸甸的压迫着肩膀。

一行人又回到村长家。村中平静如常,并不能看出五行隔绝造成的影响。村长不在家,这个时间他总是待在村公所办公的,丫妹严厉古板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个勤谨奉公生活有规律的人。丫妹让其余的人在堂屋等待,单独带我上了楼。

多年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声,我留神不被底矮的楼顶撞到头。吊脚楼的二层光线晦暗,弥漫着久不通风的阴湿的霉味。穿过摆放杂物的走廊时我又看见了那只铜鼓,被罩在一块很大的蓝靛蜡染布下面。丫妹领着我走到她的卧房,门上挂着锁,锁上面生满锈迹。丫妹也不用钥匙,很轻易就把失灵的锁簧啪的拉开——这又是一件镇山村五行失常的证据——她卸下锁拿在手里,吱哑一声将房门朝里推开。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了握衣服里的古钱,由丫妹引导着走进屋。屋子里只有比外面走廊上光线更暗,空气却是干燥而清爽的。我好象走进一间洞穴,我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唯恐踢绊到什么,当眼睛适应黑暗,屋里的一切慢慢显形。我看见一扇窗户被竹帘垂下遮蔽,从竹片的缝隙透着几线光亮,在窗旁放着一张极矮的、榻榻米似的小床。

床上有一个人,矮小佝偻,禅师打坐一般盘腿端直的坐着。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了胸前。

这就是雅温?我略感诧异,我原以为一个瘫痪的人应该总是躺着的。路上我已从丫妹和三哥口中得知,雅温自从三十年前我父母私奔之后就生了一场怪病,不但全身瘫痪不能动弹,而且失明,失聪,失语,变成了瘫子,瞎子,聋子和哑子,换言之,除了呼吸、心跳这类植物性功能尚存完好,她整个儿成了一个活死人。全村人都议论这怪事,不由得叹息布摩家遭受天谴的宿命难逃。原来从那位预言三百年后恶鬼出世的布摩起,许是泄露天机的缘故,这一家人便厄运不断,几乎每一辈都有人遭横死,要么恶病缠身。他家人丁特别单薄,到雅温一辈更成了独传,她本人又得了怪病,终身不曾婚嫁没有留下后嗣,上寨四百年的布摩家族,即要在黑暗和无声中凄凉的消失了。

昨日我独自在寨里闲逛时看见过一间盖在一块巨石上的木屋子,以为主人必定是手脚灵便特立独行之辈,却没曾想那竟是不能行动的雅温的住所。当初雅温准确的计算到自己会得病,便提前盖好那间木屋,告诉人家等发病的时候把她搬进去。村里人都以为她活不长久,所以特地躲到那不着地面的隔绝的高处,象年老的野兽离开族群寻找一处僻静洞穴独自等死,谁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雅温始终硬朗的活着。不但活着而已,她还继续履行她一村布摩的职责,她瞎聋哑残,心却明慧,她占卜,起卦,只有比以前没得病的时候更灵验,村里每逢大事还要听她决断。上天并未彻底剥夺她的行动能力和感官:她的嘴皮子还可以动,还有触觉,读懂她的唇语,在她手心里划字,就可以跟她说话。村里专门选心明眼净的小姑娘服侍她起居,当她的耳朵嘴巴,小姑娘长大嫁人就另换一个。现在守在雅温身边、充当她和人间沟通的桥梁的,便是村长的女儿丫妹。

丫妹走到床边,握起那个木雕泥塑般的人的右手,在手掌上快速的点划了一阵。那人无动于衷,丫妹却已接收到了指令,走到窗边将竹帘拉起。屋里亮了一些,那扇紧闭的窄小窗户嵌着很厚的毛玻璃,天光从中穿透变得朦胧和浑浊,使它更像是镶嵌在石壁上的一大块暗绿色、自己能发光的水晶石,照耀这一孔晦暗的洞穴。这样一来,临窗矮床上盘腿而坐的那个人便被照亮了,清晰的、完全的呈现出了她的形象。

我又一次的惊讶了,我原以为会看见一副极度衰老、朽败枯槁的面容,带着残疾人的破相和怨毒,甚至可能犹如死尸一般狰狞怕人。而眼前这位雅温的容貌,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她看上去还要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脸上很少皱纹和老人斑。皮肤异常白皙并略显透明,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结果。她闭着双眼,神色肃静,整个五官有一种庄严之相,灰褐色的袍服遮住她全身。然而最引人注目是她的一头长发。黑多白少,很茂盛,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气象,千丝万缕都梳理齐顺安静的垂散。却让人觉得它们是在不断的生长着的,每时每刻都在从那个天灵盖上源源的发出,让人觉得它们是那个停止活动多年的躯体唯一保持活力的部分。——让人觉得这个神秘和传奇的人物将她的一生,将她全部的经历,思想,灵性,智能,和所知事关天人间的一切秘密,都蕴积在了这一部蓬勃的长发之中。

我凝望她,这就是雅温,这就是三十年前送他们走的那个人。她怎么得下的这场怪病?恰恰正好在她送走他们以后得的病。镇山村与外界隔绝不过两个月,而这个老人已经在黑暗和死寂中孤独的度过了三十年。她三十年不曾离开过那间石上木屋一步,直到刨出温泉的第二天,村长用意不明的命令村民将雅温从木屋中搬到他的家中,与伺候她的丫妹同住一室为止。雅温随顺的接受这个安排,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从一间暗室搬入另一间暗室而已,这个完全残废的人对空间的要求缩小到只须安放下一具瘦衰的躯体。多年以来,她唯一的伴侣便是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小女孩,唯一感知世界的是小女孩的指尖在掌心的划动,唯一对世界的吐露是嘴唇无声的启合,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整日整夜盘腿打坐。

丫妹在雅温掌心里写字。那个躯体依旧毫无反应,宛如睡死的人。但她的确是醒着的。她脸上和全身唯一灵活的部分、那双嘴唇在动起来了,它们一连开合了三四次,表示出一组有意义的符号后又重新闭拢。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脸上其余的部分也始终没有动弹过一下。

丫妹转过脸来,翻译出雅温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

“你回来了。”

我百感交集,重返镇山村第一次被认作回归的游子而非游客、受到这样简单而质朴的欢迎,却是出自一个不能说话和视物的人……墙上的水晶石光影流转,时光之隧洞开启,我突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一端:在另一间与这类似、半明半晦的屋子里,同样的这个人在对我的父母告别;三十年时光奄忽而逝,又飞越到了这一端,换由我站在我父母的位置,与当年送别他们的故人重逢相见。

“我回来了。”

我答应着,丫妹的手指在雅温掌心快速的点划,雅温的嘴唇又一次开启,她“说”出了第二句话:

“他们也回来了吗?”

“他们也回来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我又说:“他们要我问候你老人家好。他们还要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他们感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你……”

我的喉头有些发哽,雅温的脸朝这边转动了寸许,同我面对着面了,原来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僵硬,还可以做些轻微的活动。雅温继续和我“说话”,丫妹翻译熟练几乎与她同步,垂垂老媪在开合嘴唇,发出的却是少女青春动听的声音:

“很好。他们很好。你也很好……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我带来了,它就在这。”

我从衣服里取出古钱,小心的从头上摘下,又除去封套的布囊。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古钱形貌如故,它没有被侵蚀破坏。铜钱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发出幽冷的光泽,我摩挲了它一阵,深深的又看了它一眼,尤其是上面那两句越人歌,双手捧给丫妹。丫妹双手接过,端正的放在雅温摊开的手心,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覆盖在古钱上。雅温的手指轻轻的动起来,缓慢的,迟钝的在古钱表面摩挲。她眼皮轻微眨动,长久的松开下颌,从口中发出一阵类似叹气的息息声,又蠕动了几下嘴唇——那一定是她在自言自语,丫妹没有翻译。我眷恋的望着终于离开我的、被我配戴多年的护身符——同我大部分生命相联接的伴侣:“雅温你说过的,那件东西要和他们一起回来。现在我代表他们,把它归还给你,并且向你保证:他们始终按照你的话做的,这件东西从小就让我戴在身上,从来没离开过我。”

雅温的手指停顿住了,一线神秘深奥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你真的从来没有让它离开过你一步吗?”

“啊,没有,真的没有……” 我想起昨夜在祭亭里取下古钱给舒薇看的事,在暗室对一位盲人撒谎令我脸上发起了烧,那一线神秘的笑意存留在雅温嘴角,她对丫妹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丫妹从她手掌中捧起古钱,走上来又递还给我:

“请你再戴上它。”

“为什么?你老等我,不就是为的取回这枚古钱吗?” 我心中打鼓,莫非雅温当真是活神仙,古钱当真是通灵的宝贝,她手指一摸便取得它身上留存的信息获知它曾离我身的事实,因此动了气,责备我违背诺言而拒绝收回她的赠物?但是雅温却说:

“不,古钱并不是我的,我们布摩家不过是暂时保管它罢了,我等你,是为的让你把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

“到后你自会知道。我等你,还为了请你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 我将古钱又戴回脖颈,被雅温触摸过的铜钱贴在胸膛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还原五行。”

我心里一沉,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年雅温赠币果然别有远谋、不仅仅为了祝福私奔的情侣赐予他们的后人福禄寿全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应承还是推脱掉这件可怕而荒唐的任务,这时一股尖锐的啸声从头顶掠过,屋顶铺盖的石板瓦片发出振振嗡鸣,外面突然的起了风,看不见实际情形,只有穿透水晶石忽明忽暗的光雾象征天上云气正在翻卷变幻。丫妹警觉的往窗外望,迅速在雅温手心写划起来。

“它们又出来了。” 雅温脸色如故,平静的开启嘴唇。

“它们是谁?”

“不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们来自地下。”

“你是说……温泉?”

“邪泉。”

“它们,为什么要到镇山村来呢?”

“不是它们要到镇山村来,是镇山村人请它们来,你可知道四百年前,开村之初遇上大旱,李祖领人凿井取水发生的惨事?”

“我听三哥说过,当时井下突然发生井喷,一股滚水携带高温高压的水蒸汽,将两个挖井的人活活烫死,一瞬间就皮肉尽脱化成白骨了……”

“井喷?水蒸气?又是个新说法……”雅温咀嚼着这两个现代名词,“当年有人说,那是镇山村上寨盖得不巧,恰好盖在阎王爷偷看阳世的一只眼上,李祖这一楸挖了阎王爷的眼珠,阎王爷发怒,喷吐恶水夺命;又有人说,那不是阎王爷的眼,是太极鱼的阴阳眼,阴阳二世的交界,打井凿穿鱼眼,引来阴世之物作害人间……”

“那你老赞成哪一说呢?”我被这些富于想象的描述吸引,更想知道雅温的看法。

雅温闭唇不答。稍停,她继续“说”:

“无论阎王眼,还是阴阳眼,总之,这是一只鬼眼。鬼眼既开,便闭不了了。虽然李祖封井魇镇,也只能保全镇山村四百年平安。四百年,它们又来了。这是劫数,这是天数。”

我想起雅温占卜给出吉卦的事,试探的问:“这一次的灾难是刨温泉引发的,假若遵守李祖的教训不刨温泉,是否可以避免……”

“不能。”雅温断然说:“这是天数,更是人心。天旱,人要活命就得挖井,地穷,人要求财则不择手段,地下放着财源,岂有不挖之理?就算我卜出的是凶卦,也拦不住他们的。”

“但是你家祖上曾经预言过今天的灾祸……”

“什么叫预言?预言若假则真不了,若真则假不了。不是这个因头,便是那个因头,不是今天,便是明天,镇山村逃不过这一劫。”

雅温松开口唇,宛如叹息,紧闭的眼睑下幽芒浮动,丫妹的声音在四壁悠悠回响。风还在刮,水晶石的窗上光影浮动,象有许多绰绰的影子挤凑在窗外偷窥窃听。

“你并不信这些事,对不对?”雅温突然的“说”。

“啊,不,我不是不信……”我有些失措,自己并没哪句话让她看穿我的心思呀,莫非是丫妹暗暗对我做了额外的介绍?方才在河边我可同陈新一样,对所谓闹鬼和五行隔绝表示过不以为然的。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要做这件事。这是你的劫数——你进村到现在,是不是做过一些怪梦,梦到你从未见识的奇景呢?”

“是,我是做过梦……”

我真正的惊讶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的幻觉和怪梦,雅温怎能得知?老实说,我起初看待这位雅温和陈新相仿,确只把她当作巫婆一流人物的,但现在,我不得不对她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了:也许她便是传说中拥有“第六感”的奇人,额上多长了一只能看穿人心的眼?

“你做过什么梦,告诉我。”

水晶石中的光芒柔和而朦胧,昏暗的洞穴浮荡出梦幻般的气息,雅温肃穆庄严的外貌,披盖半身的长发,双目紧闭、嘴唇无声开合的形象,乃至小女孩甜美舒缓的声音都时时散发催眠般的魔力。我感到恍惚,眼皮发沉,不由自主的开始讲述那些困扰我的幻象和梦境。说到寨神庙前看见寨神变成一位威武的将军,手擎双剑向我走来时,眼前骤然浮现出寨神像破裂成几十碎块触目惊心的景象;说到洗温泉梦见飘雪的森林,斧头生锈卷刃,树枝落地化土,火炭冷如冰块,土地变沙陷没双足,河水不能解渴……更似乎无不在预示眼下镇山村这场灾难,我发冷,发热,疲乏,干渴,行动不得,呼吸艰难,我好象回到梦境,重新又在经历一遍那种种火与冰的熬煎折磨……

“五行隔绝,你已先见到了,”雅温“听”完,慢慢的说,“你还梦见了什么?”

“我还梦见……”

我把从浴室顶三只品字孔眼看见的幻象告诉给雅温。

“一个庙,一个坟……你在最后一个孔里看见了什么?”

“乱七八糟,一片树林,许多人头,后来发大水,火在水上飘,最后一团血雾从里面扑出来……”

雅温沉默半晌,然后她说:

“那个庙,是寨神庙,那个坟,是将军坟。你看见的,是镇山村的地眼,和人眼。”

“地眼,人眼?”

“镇山村五行隔绝,村人尽遭蛊惑,已有两个月了,所以还能维持到今天,全靠一线心脉不绝。守护镇山村心脉的,便是这地眼,人眼,还有,天眼。”

“哦……”

天、地、人眼,是本乡的一个奇俗。布依族开村辟寨的时候,必要按五行风水方位选择紧要地点布置下三个“眼”,分别以天,地,人命名。又运用种种祈禳符咒的手段,使之吸收天,地,人气,从而拥有至强的灵力,天地人三眼势成鼎足,便能够护佑村寨,抵挡邪物鬼怪。三眼之中,最重要是天眼。人眼、地眼一般有显著的标识,或墓,或庙,或祠堂,方便吸聚人气和地气,唯有天眼神秘莫测,乃是一族人最大的秘密,往往埋设十分隐秘,难以找到。镇山村的地眼是寨神庙,由象征土地神的寨神守护,人眼是将军坟,由始祖李将军和班夫人魂灵守护,天眼在哪里,由谁守护?

我自顾冥想一时无语,丫妹的手指却在雅温掌心划动不停,雅温的笑容敛去了,眼睑大幅度的眨动了几下,嘴唇急速蠕动着。她和丫妹“交谈”了一阵,显然得知了一件新的重大事故,她平静恬淡的面色在发生变化,青白透明的皮肤下凸现出许多紫色的脉络。

这一定是丫妹在将寨神像碎裂的怪事报告给雅温了,我不禁一阵莫名的紧张。

果然雅温对我说:“地眼遭它们破了。”

“地眼既破,人眼纵然不破,隔绝在大朝门外,力量也达不到村里来……三足鼎立不再……它们越来越强……镇山村的心脉,只剩下一个天眼了。”

“天眼……在哪里?”

“不知道。没有一个活着的镇山村人知道天眼在哪里。连我们布摩家在内。知道天眼秘密的,只有亲手埋置下它的李祖……至于它们知不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雅温话未说完,外面那股持续不息的大风突然增强数倍,屋顶上的石瓦吭啷吭啷振响成一片,象许多只脚在楼上踩踏,房屋轻轻的摇晃起来,而同时便似有许多只手在一同猛力拍打窗户,玻璃发出不祥的碎裂声,绿水晶石上霎时间绽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它们要进来了!”丫妹叫道,惊恐的指着窗户。

“它们,你是说那风……”我话音未落,灾难已经发生,窗玻璃上的蜘蛛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猛然“砰”的发出一声爆响——水晶石消失了,玻璃碎片满屋飞迸,狂风瞬间贯入,于小小的屋中横扫肆虐。洞穿的窗外飞沙走石啥也看不清,我冲到窗边放下竹帘,又用身体死死抵住,风从竹片的缝隙乱箭般钻出,刺扎得满脸生疼,风又在竹片上发出忽高忽低的尖啸,象许多片木叶狂野的吹奏着。

雅温依旧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盘腿端坐,满头长发被吹得直立,长发的尖梢扫到旁边丫妹的脸上又扫到房顶矮处的横梁,她双目紧闭的脸庞依旧毫无表情,惟有她的嘴唇仍在无声开启。她又一次对我下达那个可怕而荒唐的任务:

“守护天眼,还原五行。”

“……天眼在哪里,又怎么还原五行……”

“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以金胜——五行全。”

风骤然停顿,一点风都没有了。雅温落下的长发蓬头鬼似的遮住了她的脸,她说完最后这句高深难懂的偈语天机,盘腿端坐的身躯便倾斜下去,一头歪倒在矮床上。


第五部分 天眼

“它们回去了,”丫妹望了一眼窗外,拉开一床薄被替雅温盖好,又把遮住她头脸的长发小心分开。雅温没有事,她只是耗尽精力虚脱了。丫妹她告诉我,雅温的身体本来很硬朗,但自从村长将她从木屋搬移到家中之后,就一日比一日迅速的衰弱。

“什么原因?”

“不知道。”

这两个月中,雅温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每天叫丫妹将村中的状况报告给她,特别要留意陌生人的到来(尤其是一个叫李度的)。余下的时间就在床上打坐冥想,沉浸在她的交通天人的世界里。有时丫妹想劝说她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总是固执的拒绝:“我这就在休息了。我是一棵树,一棵树需要躺下睡觉吗。”

我看着床上那个瘦削到极点的人形,她脸朝里躺,看起来被子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部浓密的长发从被口钻出直铺泻到地板上。

她的确象是一棵树,残躯为干,长发为叶。

但这棵树的生命,不会太长了。

“你去吧,这里由我来收拾,雅温我会照顾她,你放心。”

丫妹把声音放得很轻,象怕吵着了那个耳聋的人。她不再代替雅温说话,可雅温的灵魂却象仍附着在她身上。

“记着她的话,依她的话做。你是她等了三十年的人……我们信雅温。我们信你。”

信我的不止丫妹一个。

同伴们对整个事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当听我转述一遍和雅温的谈话,人人竟十分相信的样子,满堂屋里充斥着“五行隔绝”,“逆转阴阳”,“阴世之物”,“天地人眼”之类话语,和那句神秘偈语的猜测议论。他们已从早先的惊惧中脱离,或许是见村庄表面上的平静安宁,又从雅温有预谋的召见我一事中看到希望,此刻知悉端详后,不但不象早先那般急于逃出闹鬼的上寨,反倒因亲身参与进这场“重建阴阳,恢复五行”的大事颇为振奋。害怕归害怕,没底归没底,一想到邪不压正,神道总归站在“好人”一边,上有天眼护佑,中有雅温谋划,下有身怀法物、本领高强的执行人在,同阴世恶鬼的这场角逐不能说稳操胜券,还是颇有胜算的。

这种乐观情绪大半来自三哥,他最起劲,最激动,我惊慌的发现,他真的把我当作拥有超能力回乡靖难的镇山村“法师传人”了。在我上楼的这段时间,舒薇已把我的身世说开,三哥立刻宣布:我父母三十年前私奔乃出自雅温的妙算,专为安排生下我这个李班二姓通婚的结晶,“镇山村有史以来最正宗血脉传人”,并按照一个“法师”的标准培养成人。他甚至推测雅温没有后代,定下我做布摩族的传人,秘密把布摩家的经咒交我父母,由他们依法对我传授,我平日深藏不露,以大学教师为掩护,专等恶鬼出世的日子秘返家乡,拯救全族。亲眼目睹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镇寨之宝坚信了他的判断,“信物噻,宝物噻!”三哥眼中光芒闪耀,脸颊上潮起两朵酒醉似的红斑,满足而又怅惆的称赞着,叹息着。“我早晓得的!小姑娘跟我说你的布依名字叫勒羿我就猜到几分罗!——勒羿,就是布依之子噻!唔,你果然很象你妈,也你我爹。”他自称他和我爹妈当年都是熟朋友,又连说他们“有福气”,“有胆识”,末了请令似的嚷道,“我们听你的!跟那起龟儿子干噻!我老三平时净扮鬼给法师捉,这回没当上法师,也当上了法师身边的值日神将,也捉他一回鬼耍球!”

布杰就是年轻两倍的三哥,既然三哥说了我是一个法师,他就不会把我当作别的任何一种人。陈新皱着眉头,巫婆要找的人不是他是我使他放下了心,又悬起了心,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嘀咕着,回想我言行的古怪处,多半还会怀疑上我捎带他和舒薇来这鬼村的动机。舒薇照例不多发表意见,但她一定是信的,而且多半比三哥信得还要厉害,“寻天眼”,“五行还原”这些充满神秘和雄奇色彩的字眼,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资情调无疑是浪漫至极。她第二次看见那枚四百年的古钱,昨晚还是爱情的信物,天明就变成捉鬼的法宝,她目不转睛的瞧着古钱,又抬起头,深深盯了我一眼,我立刻懂得了那眼光的含义:你干吗不早说呢?你还信不过我吗?嫌我只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连我自己也方才得知:我这个人原来如此“了得”。我望着她,忽然间有一种难捱的冲动,我很想告诉她雅温知道我曾把古钱偷偷交给她看过,那个半神的人问我“你真的没有离开过它一步吗?”她说这话时嘴角带出了温柔的笑容……心里的沉郁之气消散了,浑身舒展轻快了……这里是村长的家,大约两个小时以前,我们才在此地认真的告别过,两个小时以后,回到同样的地点,我们却仍旧没有分开。

陈新气色忧愁的看一眼身边的舒薇,他紧握她的手,活象牵着一根绑绳,生怕她会突然逃走——他在不折不扣的信守他的诺言,“从此寸步不离她左右”。

我糊里糊涂便从大学里的讲师,做了降妖除怪的法师。凭良心说,我倒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法师的传人,骑上一根有魔力的扫帚,带大家飞出这鬼地方去。可惜我不能,我是一个无能的、被物质文明污染了灵魂的现代人,我既想不出该怎样行动,也揣测不出雅温话中的微言大义。见“法师”说不出个道道,“神将”们只好自己开动脑筋。

“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以金胜,五行全。——难懂,难懂。”三哥摸着下巴,忽然他灵机一动:“我猜雅温的意思或者是,五行各有一样东西没被邪鬼败坏,找到这样东西,就能还原这一行噻。”

“有道理。金……咦,金不就是李度的古钱吗,”舒薇一拍巴掌,醒悟的看着我说:“古钱没有生锈,也没有变软……”

这是真实的,古钱密封在布囊内才能不被毒雾污染。

大家都兴奋了,把古钱传看验证,但如何用古钱还原别的金属物呢?三哥认为须用古钱施法,念诵“五行还原咒”(他这样称呼雅温的偈语)中的“以金胜”,或许就能奏效。我们依法做这“点石成金”的实验,结果可想而知:陈新的牛角刀,村长家的一应金银铜铁锈蚀依旧,柔软如初。三哥又提出:必要五件东西都找全了,聚合在一起念咒,五行才能还原。金是镇山村最古老的一枚铜钱,看来五行得往越古老的东西里面找。金下面是木,镇山村最古老的木,当推李祖手栽的大榉树:大榉树与村庄同龄,根深蒂固,子孙无数,妖物岂能轻易撼动?

木也有了,在水和火上却发生了困难,因为水是无法保存一月以上,也没处寻觅百年不灭的火种。舒薇再度显示她的敏慧和知识,认为火既生于木,当可以用“钻木取火”的古法,直接从大榉树上获得。布杰受到启发,也灵机一动,认为水不能求其古老,应求其纯净,他从下寨带来给丫妹雅温喝的水,或许就能顶用。镇山村上寨五行俱毒,这两个月来,丫妹和雅温的饮食都是由布杰隔日从下寨带入,他忠实而盲目的执行小情人的命令并严守秘密,一句话也不曾对他妈和三哥泄露,他出入小心,行动谨慎,也一次不曾被村民发觉。

余下只有土了,大家公推以将军坟上的泥土为镇山村最古老和神圣。作为人眼的将军坟护佑我们一夜,毁灭山林的狂风要绕坟而过,将军坟上的土,它们当然奈何不得。真是一窍通而百窍通,尽管天眼还未有下落,五行还原的线索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给我的同伴们梳理清楚了。他们齐望向我,等我一句命令。

我耐住性子听了他们半天煞有其事的议论,换在别的时间和场合,我一定认为这一伙人的脑筋全出了毛病。我该怎么做,象一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捧着一件“法宝”,奉了一句“法咒”,去执行一个高人的指令,寻天眼,还原五行?没有什么邪鬼入世,没有什么阎王眼,阴阳眼,这就是一场自然灾害,除此不可能存在别的解释。至于它如期而至,恰好发生在预言的期限,恰好发生在我携币回归的时刻,则纯属巧合。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交通和通信都如五行隔绝,怎么和外界联系,怎么救出我们自己,和这些中了温泉毒害的村民?必须赶紧行动了,我担忧的望着窗外面阴沉的天色,这要在天黑之前还找不到出去的路可就太糟了,天黑后温泉又该象昨晚一般喷发,村里人又该变成穷凶极恶的吃人生番,这回未必能再有迷路的马来救我们逃出升天……

我当机立断,决定带丫妹和布杰前去大榉树取木,并用“钻木取火”的方法取得火种,然后直出大朝门去将军坟取土。留下舒薇,陈新和三哥在家等消息。三哥的腿病发作,从昨天一早扮鬼起,他那只瘸腿就没好好休息过。

丫妹已经下楼,并拿来一瓶水和一篮食物,有糍粑,耳块粑,苞谷粑,切成片的老腊肉,都是布杰从家中蒸煮熟了带来的,又按照雅温指点的方法密封储藏,不曾受过毒雾的污染。大家早已又饥又渴,狼吞虎咽的吃喝了一回。丫妹生怕舒薇吃不惯,还特地为她拿来一把水果糖和巧克力——定是布杰用他的零花钱额外孝敬的——这份额外的照顾感动得舒薇连声道谢。

丫妹十分赞成我们的计划,她懊悔不迭的说:“早晓得,我就把老祖祖坟上的土撮一块回来罗。”

原来丫妹也去过将军坟。昨晚在坟山追逐我们的那一群村民当中,就有丫妹。后来我们飞马脱身,丫妹和村民回到村里,向雅温报告“天马下凡”接走了我们。雅温教她今天一大早出村直奔将军坟寻找,却在半道和我们走岔了。

“去将军坟取土,顺便在坟山找一处隐蔽的地点,村里不能呆,如果天黑前雅温的任务完不成,我们就去那里过夜。”我心中便升起另一个打算:既然有了这许多食物,或许我们可以做一次古代的行军,从大朝门外荒废的古道走进深山,翻山越岭,哪怕走上十天半月,总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这是个好主意。”陈新说,“那样大的山,那样密的林,藏我们几个人总藏得下。可惜我们这趟出门装备太少,早知道要宿营,我就该带一架帐篷和睡袋来……山里夜晚地气重,风寒,你们昨晚又呆在露天下头,一定冷得够呛吧?”

陈新关切的问舒薇。舒薇含混的答应了一声。陈新他不知道,舒薇昨晚可不是在露天下头过的夜……

“露天下头?你们不是在祭亭里面过的夜吗?”丫妹奇怪的说,“我光看见祭亭地上铺得有干草,还以为是你们留下的呐。”

“哦,祭亭?可你跟我说……”陈新疑惑的看着我,我尚不及回答,布杰已经冒冒失失的嚷出来:“在祭亭过夜的是李大哥和这个姐姐,我跟三哥在坟边一棵老松树上蹲的一夜噻!”

我脑子里轰了一声,血从耳廓呼呼的流过,我万没想到这段不大容易解释清楚的隐秘会被布杰揭破。三哥直冲布杰努嘴眨眼,舒薇脸上更飞起红霞。至于陈新,他象一棵突遭霜打蔫皱了表皮的茄子,满脸紫涨之外又挂上一层白霜。我开口想说话,可他已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也不看舒薇,只望向窗外阴沉的雨云里去了。

沉默令人尴尬的持续着,村长家的堂屋里象走空了似的寂静。丫妹没料到她随口的一句提问会导致这般效果,忽闪着一对慧黠的凤眼,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村里安安静静,路上不见一个人,门窗一律紧闭。地上没有落叶,或屋上掉落的碎瓦,刚才那阵吹破窗玻璃的狂风竟不曾对村中造成一点影响,实际上,连楼下的三哥他们都不曾注意到起风的事。这地方的风象受到精确制导,昨夜绕过将军坟和村庄,今天又单单瞄准在一间房,一扇窗。

“它是专冲我们来的,它偷听雅温和你讲话。”丫妹说,“他们今晚又要闹起来了。每到晚上要闹的时候,白天照例他们都关门睡觉的。”

可不是,昨天的这个时候,我独自一人在村中转悠村里就是这般安静。

“昨晚是赶鬼,今夜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名堂呢?”我问丫妹。

“破地狱。”

“破地狱?”

破地狱是请阴司放回死去亲人的亡魂。闹的时候,在场子周围布置五色的坛子,代表五行,又在中央放一只装满糯米的石头米斗,米斗边上摆福物供品,米斗中间插一根石杵,主事人扶持石杵,先念咒献祭请神,然后喊‘放人,放人’,从的人也跟着喊‘放人,放人’,然后主事人松开石杵,要是石杵插得住糯米不倒,亡魂就放出来了。

“除了雅温,村里还有别个布摩?”我有些纳闷,按规矩破地狱该由布摩主事的。

“没得,布摩是我爹来扮,昨夜赶鬼,我爹就扮的布摩,他很懂这些的。”

“那他们要请的亡魂是谁家的先人?”

“谁家的先人也不请,他们要请的是:鬼首。”

“鬼首?”

“对,”同行的布杰插口说,“如今从邪泉里出来的都是小鬼,鬼首它还出不来。因为那口古井还封闭着——古井才是阴物入阳的正门,现在引出邪泉的是侧门,侧门窄,只小鬼才钻得出,鬼首身体大,钻不出噻!”

“这并不难啊,既然村民都受了鬼的控制,那鬼首指挥他们把古井凿开不成了?”

“凿不开,”丫妹自信的摇着头,“早防下的咧!李祖当年封井,据说用了一块极大极硬的石头,而且在石头里面埋了两把剑。”

“石头里面埋剑?这咋个做得到呢?”

“这就是它们神奇的地方呀!两把剑一名敬山,一名贺山,两把剑都有千多年头呢!是古时候越人地方传下来的,‘双剑入石,封镇牢实!’我爹它们不是没去凿过,哪里凿得动。”

“他们还想用炸药崩,可惜五行隔绝,点不成火,炮都成了哑炮,就更甭指望喽!”布杰也得意的嘲笑着未来岳父。

“你知道的不少啊布杰,从昨晚到今早你咋一声也不吭呢,连你三哥也不告诉?”

布杰挠挠头皮指指丫妹:“雅温关照她不让说,我有啥法子。”

“所以他们要找天眼,找到天眼才打得开双剑入石的井封。不过,”丫妹又显出担忧的样子,“雅温说,天眼是神道,神道不成,还有鬼道。他们找不到天眼,就行鬼道,用破地狱的邪法请鬼首。起初天地人三眼齐备,神完气足鬼道当然不行,邪泉出来已两个月,力气越攒越足,五行呈隔绝之势,又有昨晚的大喷,破了地眼。现在双剑还镇得住镇不住它们,就不好说了……”

一路上,神水河不断在房屋街巷的空隙出现,眺望到黑铁的水上竖立连天白墙,把世界挡在外边。我想起昨天下寨赶鬼的大戏,忽然怀疑那场戏其实别有用意:三哥扮演的恶鬼喷吐青烟,令火熄灭,木变色,金生锈,水沸腾,不正是象征邪泉出世败坏五行?莫非,开明油滑商人气质的布摩村长,骨子里亦同雅温一样笃信鬼神?他装得漠不关心,却密切注意河这边的动静,他不报告,独自祭起五行阵,身披茅草,脚踏铁铧,手舞双剑,把鬼逼入土坑,又按压双剑念咒——双剑……是了,我昨天一连两次发生幻觉,其中都出现了双剑的形象,一次在敬偈寨神庙时,一次在观看布摩捉鬼——为什么我会看见双剑呢?没可能呀,直到刚才丫妹说起为止,我从未曾听过镇山村双剑入石封井的往事,没有任何记忆可供触发这种联想,为什么庙里的将军要把双剑交给我,为什么双剑交叠的形象会唆使我亲身下场与鬼相搏?这些幻觉,以及洗温泉时做的怪梦,都不是我能够自发回忆或想象得到的,倒真像是来自外界某种有灵性的启发。说它们是巧合?说它们是化学物质对神经系统的致幻?这种逻辑的简单粗陋处,也不逊于将一切难题都推之于鬼神呢。

我感到了迷惑。

或许舒薇说的对,这世界是比我们人见到的要广大得多,深奥得多的……

舒薇……另一种烦恼而快乐的心思摇荡起来,挤走了怪异乱神同理性的交战。我想起临走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脸上和心里便一起发热。多嘴而缺心眼的布杰呀,孤男寡女密室过夜可以引发的联想本已无穷,偏又从旁人口中“无意”泄漏。陈新那种“事事入耳”的性格,早在他扮摆渡的张横时我就领教过,所以我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对他隐瞒。现在可好,他想不多心,想不生疑,也不成了。

其实,那并非不可以解释,只消老实的告诉他我们独处一夜是因为同三哥布杰的失散,告诉他在那一夜我们之间从无任何越轨的地方,告诉他隐瞒他是怕他误会,他虽爱多心却爽直明理,既说开了就不会再计较,误会冰释,嫌疑洗白——可我却选择沉默。是怯懦吗?不是,是不愿。我不愿承认这件事:在我和舒薇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奇缘。昨天才认识的同车的江南女孩,仅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如同多年的大树根深蒂固于土地那样深扎在我心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天知道……也许在河边栈桥,我远望绿裙白衣的她如白莲开放于碧波,或者下寨高坡上吹木叶她递给我擦血的纸巾,或者神兵追逐焰火照耀的马背,还是长明灯照亮的祭亭……是了,是在祭亭,水晶石又在施展催眠术,昨夜重现。蜜黄色的油灯光,小小祭亭温暖如春,墙上李将军班夫人笑目盈盈,衣袂飘飘。她柔软的身体偎在我身边,她的头枕在我胸前,长发触到我的脸颊上。她在睡梦中叨念那支两千年前河上的情歌,她两片嘴唇轻微开启鲜红得象山谷中骤然怒放的花瓣。两粒黑水晶样的眼睛映照长明灯光如夕阳照水,柔波的河面下潮起汹涌的潜流……

怎能说没有发生呢,潜流既出了水面,它再也不肯退回去了。

沉默的不止是我。那个微妙的瞬间,三个人都选择了沉默。本来仅仅是嫌疑,我却用沉默使之成真,本来可以问个明白,陈新却用沉默使之继续“真”下去。舒薇也微妙的沉默着,她始终是被动的,可她的沉默却是最明白的表态:对一个人,那是承认,对另一个人,却是鼓励呢……

心被一阵甜美的轻雾漂浮起来,这么说,她也并不仅仅把我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伴了。灰白的死气沉沉的村庄变得有了色彩,有了生机,天空的雨云也不再狰狞压抑,连身边的这一对乡下孩子都那么可爱。是的,毫无疑问,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等到走出我这可怕的故乡,等到大家平安脱险,我便将做两件事:对她表白,对他坦白。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只是她的男朋友,她只是他的女朋友,爱情的丛林没有先来后到,爱情的丛林只有强者,和更强者——还有,命运。

阴差阳错的命运。镇山村要闹鬼,我要认祖归宗,舒薇要看“真正的少数民族”,陈新要拔掉岔路上的草标,才把我们一干众人牵进这场局。鬼神之局,爱情之局。波光粼粼的河在闪耀,河上扁舟,白莲花影招摇。我投入河水,向扁舟游去。纵然上面有水鬼埋伏,张横劫渡,我也不怕,板刀面,裹馄饨,统统吃下。

大榉树冷冷清清,硕大无朋的站在几条巷子的交汇处,巨大的树股延伸出数十米,附近房屋都被遮蔽在浓荫下面,苍绿间点缀许多红色物,远看倒象老树开出繁花,到近才知那其实是一根根的红布条儿栓在枝条上。树底脚插秧似的插满了一簇簇香,香当然都是熄的,也闻不到香灰的气味,象砍了头血流尽了还兀自直立不倒的兵士。许多香旁供奉着福物,从形态认出是些糍粑糕饼,还有干瘪的水果,也不知在那里陈放了多久,颜色和泥土已无法区分,却照旧样整整齐齐的码着。

布依族有一种希奇的风俗,爱认干亲——认干亲本不是件希奇事,但布依族的却有些例外,因为他们认干亲的对象不拘是人,也可是物。树,石,山,洞,溪,种种这些自然之物,因为各具一种人所没有的造化之奇,皆应受到人的敬重。尤其它们寿命上的强大优势,更使人感到自身生命的短促,福运的有限。人们与它们结亲,便冀望从干爹干娘干伯叔兄弟处多少沾染仙气福荫,过渡别种造化的灵性到自己身上,能够象山雄伟,象洞深机,象石硬朗,象树命长,象溪水活力不竭。布依对这类亲戚是十分认真的,一旦结缘,来往终身。每到逢年过节祭祖祭神,那供奉中照例有这些干亲的一份享用。干亲也礼尚往来,回赠以晚辈福寿安康,以及别的他们希翼的种种愿望,用红布条写了栓在树枝上,或夹在石缝里的。大榉树是李祖手栽,是全村最年长的居民,是镇山村的象征,是从四百年所有天灾人祸中挣扎幸存的灵物。镇山村无论上寨下寨,认大榉树作干亲的,是最多的。

布杰和丫妹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向上行礼,请他们年高德勋的长辈施显神迹。

丫妹颂道:“干太祖爷爷在上,镇山村出了祸事,有恶鬼从邪泉出,败坏阴阳,隔绝五行,要把这地方变成阴司地狱。请你老人家显神显灵,把五行之木还给我们!”

布杰颂道:“干太祖公公在上,镇山村出了祸事,有恶鬼从邪泉出,败坏阴阳,隔绝五行。它要把我们都收去做小鬼,连你也要砍撅了扔在阎王爷的灶里当柴火烧。请你老人家显神显灵,把五行之火还给我们!”

他俩脸上溢满庄严的气蕴,一展眼全成了大人,丫妹就是会说话的雅温,布杰如同严肃时的三哥。两个孩子又向上深鞠一躬,请求干太祖爷爷和干太祖公公不要怪罪他们的唐突,然后小心翼翼不踏倒一支香,走到如铜似铁乌黑的树干前。

我忽然有点紧张,假如这棵树真的活着,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然而这棵树确是死了。同河边光景完全一样,同村中每一棵我们实验过的植物完全一样,大榉树亦只光剩了外形,本质腐朽而烂透了。树上那个被布杰丫妹徒手挖出的深洞,象一个怪兽咧开的口,似笑,似哭。

这个村庄最年长的居民死去了。我心里涌起悲痛。这个村庄的生态已被毁灭,从此许多年内,此地再也听不到鸟在树上唱歌了。

丫妹问我要去古钱,捧在手心朝大树喃喃念咒,布杰拗断一根粗树枝,抹掉上面朽脆的树叶,蹲下身用手掌夹牢在石头上使劲的搓。枯木未能回春,钻木也取不来火。我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上去帮忙,我扶着死去的大树,怜悯的看那两个孩子做这些徒劳的事。

怎能教他们明白呢,这一场自然的诅咒,不是哪个高人的几句隐语,哪件传了几百年的法器解脱得开的。木与火的行动已告失败,将军坟上的土,也不必去取。看起来,只有大朝门外通向深山野岭的荒废的古道,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就在这时,陈新突然一个人来到了大榉树下。

第一眼瞥见他,我还以为家中出了事,他来报信,可见到他步子沉着,面色如常,我的担忧便立刻转移到另一件事上了。布杰丫妹看着陈新走近,互相诡秘的对望了一眼。陈新并不理会他们,也不过问木火还原的行动进展如何,他仔细看过这棵大榉树,然后他便走到我跟前,十分严肃而郑重的说:“李师兄,到树后面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讲。”

血直往头上涌,来了,坦白提前了,摆渡的张横要对我掀去隐忍的伪装了。这也好,这更好……

树后面是通向场坝的石板路,路两侧夹着高大的石墙,和头顶的浓荫遮去大半个天空,光线分外黯淡。陈新转过身,一对大眼在暗中炯炯发亮,他喉头在蠕动,嘴唇紧抿象闸门关闭蓄水,一旦开启就会涌出滚滚洪流。这样双方沉默了有几秒钟,末了,他压抑住紧张,终于开口说道:“李师兄,你实话告诉我……你当真,你当真相信有鬼神这回事吗?”

涌上头的血又落回去,我被问愣了,他竟问我信不信鬼神?不问女人,却问鬼神?他巴巴的独个儿跑到大榉树下找我,不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舒薇的事同我摊牌,倒是为了哲学,为了和我讨论有鬼无鬼这个形而上的问题吗?他这算唱的哪一出……

我告诉他我不信。

陈新继续又说:“原本我也不信的,可一连发生这么多无法解释的事……别的也罢了,你洗温泉做的梦,过后竟然会一一的应验,这是不是说明,真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作祟,把一些预言警告我们,把一些未来将发生的事灌输进我们的梦里来呢?”

他用极其诚恳,不带半分做作的眼神看着我,希求我给他一个答案。

原来他来找我是为了这个啊……我一下子泄了劲,放松,却又隐隐失望。吃饭时丫妹把我做的梦说给了大家——这件事无疑又增加了我身上“天命所归”的神秘色彩,陈新当时便听的很专注,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回想那情景,又思量着他的话,忽然惊觉:“你说‘我们’?你的意思是,你也……”

“是的,我也做过这类的梦的,而且就是在洗温泉的时候!”他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嗓门粗重的说道。

我盯着他,我立刻想起昨天我们三个人渡河去下寨,在船上谈及温泉的催眠作用时他的欲言又止。

“你不是说记不得自己做的梦吗?你梦见了什么,你的梦也发生了吗?”

“什么!”我失口叫道,“你竟会梦见井喷烫死人的事!这怎么可能,你事先一点不知道镇山村这个传说的呀!”

我拒绝相信,可心里却知道那必定是真的,怪不得他那时神色异常,听这故事比别人都显得害怕……我全身浸进冰水一般的打起寒战来,他梦见烫死人,他梦见被烫死的人是谁呢……

“是真的,是真的,”陈新痛苦的摇着头,那回忆在折磨着他,“所以我才害怕得要命……那时我泡在浴缸里,温泉水热,气味又熏得我晕晕沉沉的,我好象睡着,又好象没睡着,朦朦胧胧就看见头上三个孔眼中最顶上那一只变大了,直到变成井口那么大的一个圆洞……洞里先是黑漆麻乌,后来有了些光亮,我看见洞里面有两个人影,接着,一大团白雾从洞里喷出来,好象还听见哗哗的水声,两个人挣扎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在尖叫,在喊救命,到后来那雾越变越浓,将他们吞没了。等到雾再散开,我看见那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已成了两具白骨……两具白骨紧紧抱在一起,那么白森森的悬在我的头顶,眼见得就要朝我扑出来似的……我立刻吓醒了,才知道是做梦。

“做了这梦之后,我心里一直不舒服,很久忘不掉,你知道我是不信鬼邪的人,但这一次印象太深,太强,怎么也驱逐不掉。等到三哥说起那件真有的事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个梦,不是偶然,这个梦不简单呢!假若那是真的……”

他的声音轻下去,同时埋下了头。

我听陈新叙述完这个折磨了他一整天的噩梦,心里反倒镇静了,踏实了。

“这并不是什么预言呀,这不过是情景重放罢了。就算真有鬼神托梦,也仅仅让你看见了四百年前的那件惨事,让你受受惊吓罢了。老弟,你没那么胆小吧,喂,振作一点……”

我故意满不在乎的,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谁知他却烫着似的浑身一缩,猛抬起头,眼睛都红了:“那不是情景重放,那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没有发生过?你明明梦见两个人被蒸气烫成白骨,正和三哥讲的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三哥说的刨井人,是两个男人,而我梦见的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

“啊!”我大吃一惊,不知怎的脑中瞬间闪现过舒薇的形象,“你看清他们了吗,那女的是谁?”

“没看清,雾气腾腾人都很模糊,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听完三哥的故事我仔细回想,才觉得,那女的轮廓,发型,有一点点……像是舒薇。”

我倒退一步,把五根手指都抠进了树皮,“你确信……真的是她吗?”

“我说过了我看不清,只是有一点点象……但你想想,那东西要让我做梦,要向我展现一件事情,必然是和我有关的,看见的人也必然是和我关系亲近的人,这个镇山村除了舒薇,还有哪个女人是和我关系亲近呢?”

“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男的是谁?”

出口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唐突,陈新的情绪已经镇静了一些,他也把一只手插进了大榉树,又拔出来,凝视那五个深深的指洞说:“没有看清……不过我想,陪在舒薇身边的男人,应该是我吧。”

我象吃了一记软鞭,心中火辣辣的灼痛了一下,但这灼痛随即被陈新恶梦预示的可怕意味带来的忧惧掩过,假若那真是个预告,假若那女的真是舒薇……开水沸身,瞬间化骨……我恍若看见那情景,白热的井下一对男女紧紧相拥,喷薄的蒸气正将他们皮肉迅速的脱尽,我猛打了个激灵,幻境消失,全身却象被蒸气喷过一遍似的大汗淋淋了。

陈新转过头来,勉强笑了一下:“李师兄,你并不相信这种事真会发生,对吗?”

“当然,我当然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但我心里真害怕,说不出的怕,又不敢告诉她,只能一个人憋着闷着。李师兄,你比我们年纪都大,读的书多见识多,你又是这村子的人,又有那样……不平凡的身世,熟知这种古老民族原始地方的风俗掌故,所以我来找你,把这秘密告诉你,求你帮我推演推演,我这恶梦究竟怎么来的,梦见的事究竟会不会发生——有没有办法避免啊?”

“连你也和三哥他们一样以为我是‘法师’,可以预卜未来,驱害避难吗?”

“不不不,你别误会,”他慌忙摆手,“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请你给我解释……”

“好了,好了,别自己吓自己了,”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一方面给他安慰,另一方面我自己亦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陈新,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有理性,不迷信的人。没有什么预言不预言的事,你的梦不过是个巧合,由周围圆洞的意象,由水蒸汽联想到烫死人,都是合乎逻辑的。那浴室本来修得鬼气森森活象个坟墓,那浴缸活脱脱就是他妈的一口棺材!温泉的气息又那么催眠,躺在里头不做恶梦才怪呢!你说是不是?”

我心里却在想,“舒薇她也做梦了没有呢?她会梦见些什么呢?”

陈新点点头,他的精神振作了一点了。

“何况,那种事只有发生在井底下,咱们好好的,干吗要非得钻到一口井里去呢?所以要避免它,也容易,看见井绕开走就是了。什么洞啊穴啊的地方也都别进去,咱们并不会在村子里久呆,碰上这种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我把从大朝门逃走的计划告诉了陈新,陈新听后深为赞成,认为事不宜迟,应当马上行动。

“李师兄!”他紧紧握住我的左手,猛摇了两摇,红着眼眶,语气庄严,带着颤抖的重音说:“三哥是老年人,布杰是小孩子,只有我们两个是顶用的男子汉!我爱舒薇,我爱她,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对我更重要!是我把她带回家乡这一趟,我一定要把她再平安的带走,我决不能让她出事情,那个梦仅仅是个梦便罢了,万一的万一,果然是真的,宁可我自己被开水浇成白骨,我拼了命也要把她完完整整的救出那口井!”

“陈新!”我嚷道,“不要再用幻想来自虐了!我跟你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让我把话讲完!我是说万一,这世界上的事情你能全保都用你那一套逻辑解释得通吗?你嘴上说不信,其实你心里也是信的,至少一部分是信的,怕的,不是吗?我不同你多争辩,李师兄,我只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万一那情况真的发生,而那时在舒薇身边的人不是我,却是你的话,——你一定要救出她!”

我象被人在太阳穴上打了一枪,全身的血都在向那缺口奔涌了,对面那双眼睛已溢满泪水,但它们依旧毫不羞怯的,直率的,坦诚的和我对视着。我刹那间从中读懂了一切隐语。我的左手已被他纂牢,便伸出空着的右手抓住了对方的另一条胳膊,大声的说:“我答应你。别忘记了,亦是我把她带到的我的家乡,我当然有义务让她平安无恙。这个女人她绝不会遭受任何不幸,那原本就是做男人的责任,无论是我,还是你。”

谁也不再开口说话,我们久久的对视着。

当上寨村长以他一贯的风格,不声不响于一个僵持的局面中间突然出现的时刻,我和陈新正各人扭住对方一只膀子,紧张的四目对视,两个成年男子摆出这样一副扭打的架势,想不被人误解,也是不成的。

村长是从通向场坝的那条街巷走来的,背后还跟着两个村民模样的人。

我和陈新迅速分开,转过身去,同村长面对着面。我不知凶吉,心中有点发紧。他是专程来找我们,或是碰巧遇上?来此地之前,他是否已先回过家了?他还带了人来……村长的两个跟班都是臂粗拳大的大块头,看面孔则呆板迟钝,很适合做打手的那一类人物。街巷狭窄,三个人背对场坝方向站在逆光中,把本剩不多的光线遮去了大半,大榉树的浓荫下面,犹如黄昏提前降临,一团幽暗当中,格外显出村长硕大的白眼珠。

我朝陈新丢了个眼色,暗中捏着拳头,却挤出一个笑容给村长:“村长你好啊,你忙啊,我们没得起啥子纠纷,我们只是活动下筋骨。你这是从哪里来,又准备向哪里去呢?”

村长不回答,望了一眼大榉树上被我和陈新留下的手迹说:“你们要活动筋骨,也不一定要在树干上打洞嘛。这棵榉树有四百年历史,是镇山村的古迹,村民都很爱护它,毁坏树木是很不好的行为,你们是省城来的文明人,应该懂得?”

“村长你错了。”我回答道,“不是我们故意毁坏树木,是这棵老树自己生了怪毛病,树要是正常的树,人的手哪能插得进去呢?你们村遭了灾害,不但这棵树,全村所有的树都生了怪毛病。村长你没有发觉吗?我建议你,赶紧把这情况向乡里报告,请政府来支援,否则的话,恐怕你们村里的树就将要绝种了……”

“我们村里的树绝不绝种,不关你们外边人的事!”村长粗暴的嚷道,涨起一头一脸的青筋,但那失态只是一瞬,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时冷峻从容的风度:“布内就是布内,客家就是客家,一家莫管另一家的闲话。鱼上不得树,鸟入不得水,万物生存,各有其道,慢说我们村没遭啥子灾害,就是遭了灾害,你们也帮不上忙。要报告噻?村公所原本有一部电话的,不巧得很,昨晚上一场大风,把电话线刮断了,那场大风真是大得吓怕人,连树都拔起石头都吹滚落道路都坍塌堵塞死了,河上又起雾,雾下水里又有漩涡,有潜流,万一有人想冒险游泳过河对岸,岂不枉送了性命?”

村长做出怪担忧的神气,朝远处神水河的方向投去一瞥:“李老师,你不是问我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吗?我正是要向河边去。在栈桥上头竖立一块警告的牌子。至于我从哪里来……我从大朝门来,大朝门外荒坟野岭豺狼出没实在太危险,我怕有人会从那里走失,便领起村民扛石头把大朝门堵死了……”

“什么!你把大朝门堵死了……”

“是呀,严丝合缝,整个儿堵死了。”

我紧紧瞪着对面那双傲慢,冷酷,挑衅意味十足的死鱼眼,心中愤怒的赤焰和恐惧的黑火一起燃烧,我简直想要朝那眼睛里擂上一拳——这个老狐狸,这个老妖精!他就象算准了我打算要从那条荒弃的古道出逃似的,现在怎么办?这村庄最后的出路也被阻截了,看这天色,似乎也慢慢的开始暗下来了……

“村长!你是什么意思?”陈新按耐不住发作起来,“你们村子出了状况,你不闻不问便罢了,我们是来旅游的客人,又照顾你家生意,房钱给足了你的,也不曾偷走你家东西,干吗三番五次为难我们?耍阴功害我们?昨晚先指示人把我灌醉当鬼捉,又把我女朋友和我师兄他们玩命的追赶,今天偷了三哥的船不准我们过河,又堵死大朝门不让我们上山,还说这些阴阳怪气的鬼话!你交底了吧,你究竟是真有鬼上身呢,还是装神弄鬼装疯卖傻打算谋财害命呢?”

村长荷荷的笑了,“小伙子,不要那么大火气噻!你有火气,也不要冲着我发,我又不曾拐跑你的女朋友。”

好险恶的一个人!这话的挑拨离间也太露骨了,陈新果然发了怒,眼中喷火的朝向村长扑去,一对拳头几乎擂到对方鼻子上去:“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村长背后的两个人动了一下,看样子想围拢上来,此刻起冲突是不明智的,我拉住陈新,村长第二次荷荷笑了,“好,好,有血性,我喜欢你这种人……”忽然他把话顿住,眼睛直勾勾盯在我的衣服上,“你戴的这个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口气粗重急促象受了极大的震动,双目猛然放光,我感觉那对凸眼一瞬间比先前更凸出了一些,似有一双明晃晃的银钩子从里面飞抓出来。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护身符,它不知什么时候从脖领里跑到衬衣外面来了,丫妹交还给我时我一时疏忽,忘了把封套扎上口,致使铜钱有一半裸露在外面。我将铜钱重新罩好扎紧塞回衣领说:“这是先父母留下的遗物,”我又补充一句,“我家的传家宝。”

村长目不转睛的盯着古钱消失。

“你家的传家宝?你先父母的遗物?”他怀疑的说,“可我咋个觉得,那和我们镇山村的一件宝物相象得很的噻?”

“那不过是一枚古钱,天下这种古钱多得很,碰巧和贵村的相似,有什么奇怪呢?”

“唔,有理……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眼?欣赏欣赏?我是个爱好古物的人。但凡带年头的东西我都喜欢。”村长放轻声音,恳求的说。

“不能,”我干脆的拒绝,“先父母嘱咐过,传家宝不能随便给外人参观。”

一抹凶光掠过那双鱼眼,村长退后一步,站到他两个跟班中间,我立刻也向陈新那边靠拢。村长扫视了我们几眼,显然在判断双方的实力,最后他改变主意,态度和缓了下来。

“好,好,你的父母教得好。他们得到这件宝贝,一定花了不少心血,传给儿子,自然应当多加谨慎的。不和你们扯了,我还要办公事……

“今晚上,旅行团还要来。还有得一场闹呐,全得要我去布置,连家也回不成喽。你们在我家里自便吧,天快黑了,你们自己小心噢。对了,昨晚的风连电线也吹断了,点不成灯。其实在有啥不好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是我们山里人千百年的习惯,硬要叫那些电灯电话的文明东西来坏风水……你们等着看吧,没有这些文明东西,我们一样也过活得下去,就连你们,也慢慢会习惯,会喜欢上的噻。”

村长带着他的哑巴似的跟班,绕过大榉树向神水河方向走去了。出人意料的,他经过我身边时突然的一抬手,伸出那只骨节粗大的巴掌来,我本能的一躲,只听一声干笑,那只巴掌改变方向,往旁边陈新的肩膀上拍去,陈新待要拒绝村长这友好的表示时,已经来不及了。

“各人有各人的宝,各人自家好好看牢,莫要让别人抢去了。”他丢下这句含义叵测的话,又特地的转过脸来对我说:

“李老师,我们有缘噻,等晚上的事情闹完,我再来找你,和你喝杯烧酒,谈一谈心。”

“要你个老杂种多嘴嚼舌!”陈新冲着村长的背影啐了一口,抬起一只手揉被村长拍过的那只肩膀,“这老杂种瘦干巴柴火棒似的,手还挺沉,敲得我骨头阴疼阴疼的。”

“咦,你手上这道红线是哪来的?”我突然看见陈新手腕上爬着一条血红的细线,连忙指给他看。

陈新看过了,满不在乎的说:“被你刚才捏的呗,你使那么大劲,掐得皮下淤血了。”

“不对,我只捏了你左手,怎么你右手上也会有一道印呢?而且这么细,这么整齐,不像是人手能捏得出的。”

陈新两只手腕上都环着那条同样的血印,象被一副手铐铐过留下的印子。

“那就是过敏,或者被什么虫子咬的……”他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别管这种小事了,赶紧回村长家看看舒薇和三哥他们怎么样了吧,那鬼里鬼气的村长来这儿之前不定弄下过什么阴谋呢。——记住你答应我的话。现在走不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大榉树的另一侧已没有了布杰和丫妹,必然是在村长出现的时刻溜走的,我和陈新匆匆赶回村长家,果然他两个已先到达,还带来了大朝门的确已被村长堵死,并派遣村民于大朝门和周遭寨墙可能翻越处昼夜轮班值守的消息。舒薇三哥则报告村长不久前曾带人来家,把楼上那只铜鼓又搬了去,为今晚在场坝上的一场法事做预备用。那场“破地狱”“请鬼首”的法事已在紧锣密鼓的预备,我和陈新返回的路上便见到沿途居民开门闭屋,扶老携幼,抗旗荷幡,花枝招展的上了街,嘈杂的谈笑着,在一种无法分辨的嘤嘤声浪中陆续向场坝去了。场坝上笙鼓的乐声正奏得繁密。

夜晚即将来临,满天皆是乌云,河上和村外树林包围的雾墙也由浓白中渗进了墨色,天,就快要全黑了。

村长家的堂屋却随着窗外天光的收敛而渐显光明,八仙桌上有一盏煤油灯在放光,那是村长走前留下给我们夜里照明的。那仿佛是火,但谁也不承认那是火,火焰是绿色的,亮,稳,然而冰冷,摸到火焰外边的玻璃风罩竟是浸骨的阴寒。风罩里边那只小小的绿幽灵安静的发着光。昨夜在将军坟照耀亡灵的是金黄温暖的长明灯,今夜在人村中为活人照亮的,却是这一盏冷绿的鬼火。

全村皆鬼火荧荧,不断有村民拎着油灯从窗外走过。镇山村人解决了没有电的时代的照明问题,——天晓得他们从哪里借来的火种!——村长在证明他的话,没有坏风水的文明东西,他们照样过活得下去。

人人大气不敢出的眼望着忽亮忽暗的窗玻璃,生怕教村民发觉了村长家有生人。照说灯光是危险的,但灯光的突然熄灭恐怕更易引来注意。因此,谁也没试图蒙上八仙桌上的油灯或干脆将它吹灭。不敢,亦是不愿,毕竟我们这一夜中依赖阻挡黑暗的唯一光明物,便是这盏式样古老,喷吐绿火的煤油灯。

窗外的行人越来越稀少,直至完全消失,场坝上笙鼓的乐声则越发繁密,再过一会儿,发送亡魂的铜鼓声也振魂摄魄的响起来了。

屋里的人此时方才敢于开口说话。

“果然在破地狱,”三哥仔细的听那铜鼓声,“这是破地狱才用的鼓点。”

“他们在请鬼首了,”丫妹说,“请鬼首出来冲破天眼。”

我只担心一件事:温泉何时象昨晚那样喷发,散发毒雾席卷全村,再次煽动起全村人的疯劲。丫妹却说:“暂时还不会,昨晚那些是小鬼,今夜鬼首要出来,小鬼们得给鬼首让道,今晚温泉要么不喷,要喷,就是鬼首驾临了。”

这是真的,堂屋后面那间墓穴般的浴室悄无声息,并未象昨晚传出震骇的水声。

“鬼首驾临会怎么样?”舒薇害怕的问丫妹,煤油灯里的幽光映在她脸上,映在被每一个人脸上,八仙桌周围皆是绿火森森的鬼脸。

“不晓得,这是四百年一遇的事,没有哪个镇山村的活人曾经见过。”

舒薇沉默了,她心中一定在转动起各种镜头——来自恐怖片和灾难片的。

可她此刻的心思还不止这些……

一回村长家我便发觉舒薇神色有异,却不知道那除了对夜晚将临的恐惧,还有着别种的缘故。原来从我被陈新叫到树后单独说话,布杰和丫妹便贴在树另一侧专注的倾听,谈话的内容他们没听见,只听见了我们情绪激动大叫大嚷的那几次,后来村长来了,第一句话便劝阻“不要打架,不要起纠纷!”两个人听得真切,便急急匆匆赶回来报信,除了报告大朝门被堵的外忧,将我们这场祸起萧墙的内讧也如实带到。

三哥接到这耳报神,结合先前种种征兆,布杰“口误”导致的那场尴尬,以及我们走后不久,陈新突然决定前往大榉树援手的反常行动,断定他和我已濒临一场决斗。舒薇就要出门去拉架,恰好我们却一同回来了,或许是刻意掩饰,起码表面上两个男人之间不但看不出打架吵架的痕迹,甚至可说是相当友好。这种奇怪的情形令她生疑,又无法开口询问,并且,六个人既成为同一条船上的遇难者,不分彼此同舟共济,从回村长家起,我和陈新便都没能再和舒薇单独说上一句话。因此,在她那一方面看,我和陈新是否真的发生过纠纷、纠纷的内容、乃至纠纷的结果如何便始终成谜了。

场坝上的乐声铜鼓声里伴随进了人声的喧嚷,在有节奏的浪头般的起落,跟着一个为头的尖细嗓子喊着些什么话。

“不能坐以待毙!”我说,“此地绝对不能再呆,待会儿法事一完村长就要领人回来找我们谈心了,趁现如今全村人都在场坝上,趁温泉还没发作赶紧走!另找一处地方躲起来。丫妹,村里有没有比较隐蔽的地方可以躲?比如仓库,碾坊,久没人住的老房子?”

“没用的,这村子没有一寸地方我爹找不到的。得去找雅温,听她指示,也不晓得她恢没恢复元气……”

丫妹话音未落,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记锐响,象是器皿坠地砸碎的声音,所有人都一同从桌边跳了起来。

“是我的房间,雅温出事了!”丫妹叫嚷着,一头冲上了黑暗的楼梯。我和三哥提起煤油灯跟上了楼,留下布杰,陈新和舒薇守在堂屋。丫妹拧下铁锁嘎的一声推开门,三个人走进黑暗的屋里,煤油灯晃动的绿火隐约照清屋内的情形:果然有一只盛水的小口大肚瓦罐打碎在地板上。雅温依旧躺在床上,被盖严实,保持我离开她时的姿态。丫妹抢到床边,伸手试探雅温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她将油灯放在床里厢,雅温的脸侧,那张长发覆盖,双目紧闭瘦干了的脸绿荧荧的一下子从暗中跳了出来,我心中一抖,三哥也轻声吸了一口气。

“她咋个样?”我和三哥问丫妹。

“她没事。”

丫妹把手伸到雅温腋下,轻轻将她抱起,坐直,依序安置好双手双脚。于是,我初见时的那一尊盘腿端坐的神像又出现了。神像的嘴唇活动起来,和她的信使又展开了那种安静的交流。

三哥和他同时代的镇山村民一样,三十年不曾再见过雅温的面,这三十年,雅温已被流传成了一个类似于神的人物。他眼中闪烁敬畏的光芒,象一个信徒终于得见他崇拜的真神,口里却唏嘘叹息,象对重见三十年前的乡亲,对她沧海桑田的容颜发出人生的感慨。而我却注意到别的事:墙上被风吹坏的窗户已用一张厚牛皮纸蒙上,那张牛皮纸完好无损,四周没有缝隙,因此不可能是风,雅温不能动弹,屋里又再无别人,那么,是什么力量让那只沉重的瓦罐从雅温床边的矮桌摔落到地板上的呢?

“雅温好了?她元气还原了?”三哥问。

“雅温说了啥子话?雅温要我们咋个办?”三哥又问。

丫妹将雅温浓密的长发均匀而优美的分配在双肩和后背,轻柔的替她梳拢两下,才将目光从那张被油灯光映照得绿火荧荧的脸庞移开,得了神喻般的自信的,微笑着说:

“雅温说了,她已给我们找好了藏身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

“我家?你是说……”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丫妹所指“我家”为何地,“我家的祖屋,村里的水泵站?”

“你莫听错?”三哥瞪直了眼睛,“躲他家咋个行!他家楼下就是温泉,温泉从地底引上来,就从那个蓄水池流进全村各户的……”

“雅温还告知我们克制破地狱的办法,”丫妹无动于衷,那个强大的意志又操控了她的灵魂,借助她的喉舌发号施令:“他们行鬼道,我们就行神道。他们请鬼,我们就,请神。”

请神!?

夜黑如漆,镇山村上寨西北隅一条偏僻的小巷中,那栋无人居住多年,现充水泵房的吊脚楼二层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那灯光如此微弱,绿荧荧就象一朵鬼火在一间墓室中幽然明亮,只有走到离这吊脚楼很近了,才勉强能发觉,从而得知,楼上有了人。然而此刻谁也不会接近那房子,因为全村居民都集中在场坝上,在他们的村长指挥之下,正将一场宏大的古老仪式如火如荼的推演着。

全村的锁都失了灵,我们轻易进入那所年久失修的房子,一股浓湿的温风扑面而来。温泉池就在靠门边很近的地方,不知内情的外人贸然进屋极可能一脚踏入。我们站在池边,将煤油灯向深处探照,漆黑的水中亮起另一盏绿荧荧的灯光,同水面上的这一盏对视着。堂屋被和厢房打通,水池占据整个一层。果然没有装水泵,也不见任何人力畜力的送水设备,一根粗大生锈的铁管一头埋吸于水中,另一头昂起破墙而出。原来昨天我们所洗过的温泉水,就是从这里自行上升,走进这根铁管,流淌到村长家的浴室的。那一定是地下的热力在驱动了。昨晚的这个时候,正值温泉于全村猛烈喷发,那时在这策源地中,该是如何一幅沸浪掀腾,蒸气弥漫的壮观场面……而现在,池水安静的匍伏着,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蓄水池没什么区别,除了略微冒出些许白气,散发出浓重的硫磺苦味。

楼梯朽烂得已垮掉了一半,四个人小心翼翼踏着剩下的另一半上到了二楼。我们选中靠近走廊的第一个房间,作为今晚对抗鬼首入世的首要据点。空屋里家什全无,唯独摆着一张供桌。这是我的亲戚们唯一没拿走的财产了,供桌本该摆在堂屋的,大概村长们修水泵站的时候搬上了楼。供桌上立着好几个牌位,却都没有象村长家的蒙着白布,牌位立得规规矩矩,各依辈分摆放,面前还有一只香炉,插着几根残香。总算他们还懂得尊重死者,我默读牌位上的一个个名字。提灯的舒薇把煤油灯放在供桌一隅照亮,我用衣袖擦了擦桌上的灰,陈新移开香炉,端碗的三哥将象征神位的香碗安放在香炉的位置——本家历代主户的灵位前。四个人朝供桌鞠了三个躬,陈新从行李中翻出几件衣服垫在灰垢的地板上,大家挨挤在低矮的窗边坐下来,透过早空朽了的满挂蛛网的窗扇,屏息静气的注视窗外的动静。

场坝的方向闪耀着火光,乐声、铜鼓声、人声源源不绝从火光处传来,飘着幡布条的长竿和飘着纸串儿的望山杆,象极高极瘦的人,在灰蒙蒙的屋顶上探出戴帽子的长脑袋。看不见一个村民,却可想见他们在五色祭坛之侧,围绕那只满盛谷米的坛子念唱舞蹈,看不见村长,却可想见他站在铜鼓之侧,一手敲鼓,一手握着那支沉重的石杵。

在我们这间破屋里的供桌上,也摆着另一副小一号的坛子和杵:满盛谷米的瓷碗,当中插立着一支香。这便是今夜神鬼之战的标志物。当场坝那边,“破地狱”的法事进入高潮祭奠念咒跳神完毕,村长将石杵插进米坛吼喊“放人,放人”周围人众也跟着喊吼“放人,放人”时,倘若石杵插立在米堆中不倒,那么鬼便得胜,鬼首便破狱而出,从黄泉直跃上人间;倘若石杵倒了,那么神便得胜,村长们请鬼的企图便告失败,至少,今夜,鬼首便不能出来。这场胜败的关键,全在供桌上香碗里的那根香:神鬼双方的标志物势不两立,香倒,石杵立,香立,石杵倒。而鬼首入世的口岸,假若不是村东北白桦林中那眼封镇四百年的古井,便是我们的正下方,一层薄木楼板之隔的温泉池。

我望着窗外,听着场坝上逐渐喧嚣的声音,心情是复杂的,头脑是混乱的。我仿佛已从村长家那场请神仪式中清醒,又仿佛还全然沉醉其中。

…………

所请之神,为布洛陀神,布依传说中智慧之神、创造之神、和始祖之神,乃是摩教信仰中的主神,布依人凝聚力之精神象征。布洛陀神不是轻易可以请动的。只有当一寨黎民处于重大危难,面临断亡续存的生死关头时,才能祭请主神降临,解灾除难。祭请布洛陀神,当由族长和布摩引领,召集全族人民,或在祖庙,或在开阔之场地,焚香为祝,宰牲为祭,跳神舞蹈,念经唱颂,种种隆重繁复的仪式恭请神明从天国下凡。在镇山村历史上,总共只有两次请布洛陀神的记录,一次是十九世纪中叶爆发瘟疫,村民死亡过半,一次便是四百年前开村时的大旱,李将军掘井招来邪泉的那一回。今晚的请神,是第三次。

丫妹的卧房正中央,那只打碎的瓦罐已清扫掉,同一位置上摆了一只方桌,方桌上呈“品”字形摆了三个装盛稻谷的碗,每个碗旁有一根香,另有一碗清水摆在三个碗的中央。这些,就是本次请神所用的全部道具。方桌的上首临窗,那是预备留给神来去的通道,方桌下首的地上坐着雅温,我,三哥,布杰,丫妹围在她两侧的桌边,以右膝着地、右手抚心的姿态半跪。这些,就是参加本次请神的全部人员(舒薇和陈新是外人不能参加请神,守在门口望风放哨)。而镇山村其余的成员,都加入到请鬼的行列中去了。

“不在人有多少,”雅温说,“在于心有多诚。”

雅温已向大家宣告今夜的计划:村庄不被鬼邪侵犯,全赖天地人三眼共同护卫,现如今地眼被破,人眼被恶风围困于坟山,又被村长以垒石之势隔绝于大朝门外,三足鼎立瓦解,仅存天眼势孤力单,何况不知天眼所在,难以运用得上。鬼邪之力却在今夜聚集最强。因此,我们在此非常时刻祭请主神下凡,正是为了借助神力,模仿当年建村之时先祖的方法,在村中重建天、地、人三眼。雅温早已选好天、地、人三眼的地点,只等稍后请神成功,神降临镇山村,降临村长家这间昏暗的斗室,负责守卫三眼的人,便分别把标志神位的三只香碗送到各处镇守,三眼重建,抵抗鬼首。

在肃静和黑暗中,请神的仪式开始了。

雅温在诵经,不是借助丫妹的喉舌,雅温自己低首默诵,对神讲述镇山村阴阳逆转五行隔绝的灾厄不幸,必须请神下凡解救的原因。桌上那盏煤油灯荧荧的绿光照耀着周围,在夜里,这间幽暗、狭小的斗室比白天更象一孔丛林深处的洞穴。窗口朝向场坝,糊窗的牛皮纸被灯光和场坝的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又起风了,薄薄的牛皮纸被夜风吹得时而鼓胀,时而瘪缩,一边发出呼——哧、呼——哧仿佛野兽粗重的喘息声,象外面有什么东西欲进不进的在试探。雅温长发垂散遮挡住了她整个头脸,诵经在无声中持续着。无法得知它正进行到哪里,无法得知它将于何时结束。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窗外场坝传来的,另一场仪式繁复、多变、鬼怪的声响。

雅温依旧一动也没有动,对面的丫妹也并未传出行动的指令,我身旁一直低头跪伏的三哥却突然接到感应一般猛的一跃而起,一改佝偻瘸腿之态,以他扮鬼时节的鲜活灵动围绕方桌和众人轻捷的舞蹈起来,歌唱起来:

“请神来,请神来,请神随我走四方,

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三哥将“请神歌”唱毕最后三个字“见吉祥”后,恰好舞走完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便嘎然而止照旧以右手抚心右腿跪地。轮到我唱“天歌”了,我奋然跃起,学三哥的样儿,一边扭舞一边绕场行走,一边歌唱:

“太阳追月千万载,天地旋转到如今,

群星聚在银河岸,布僚世间怎样行?

盘古公公开天地,布洛陀神创文明,

摩尔格来教耕耘,嘎妹姑娘造衣裙……”

轮到丫妹来唱“地歌”了,她轻盈起舞,优美的唱道:

“大树砍来造房屋,小树砍来做耙犁,

石山顶上建城堡,石房瓦屋靠河居。

芦荡变成好良田,丛林开成黄金地,

哪个天角星不亮?哪支布依人不灵?”

丫妹方唱毕归位布杰便虎的一下弹起,象一头出山的豹子围桌奔跃起舞,撕扯起变声未久的喉咙吼唱“人歌”:

“谁人身上没有血?谁人血管淌清水?

结伴并肩水满田,携手勤劳石变金。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

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

布杰刚唱完“人歌”,却并不回归原位,而是径到桌前,掂起三支香中的一支,双手举过头顶朝窗户一拜,继而咬破右手中指,将指尖渗出的鲜血涂抹在香头上。丫妹站起身,接过布杰手中的香,亦将右手中指咬破,以鲜血涂抹香头,又继续滴洒在碗中。

香,是需要点燃的,雅温说,既然没有点香的火,我们就用同样殷红、炽热的血来替代。

丫妹把香插在那只代表“人眼”的碗中。她和布杰是地眼的守护者。碗既浅,未去壳的谷粒又松散多隙,论理很难插得住一根细而长的香,但那根被两个孩子鲜血抹头的香却稳稳的插住了。主神降临人眼之位。丫妹布杰将右手食指往清水碗中一蘸,屈过第二指节依次反叩额头,嘴唇和心脏部位,表达对神的感谢,以半跪姿态回归原位。

窗上牛皮纸的波动在加剧,一鼓一缩象一张口连续不断拼命吹气要把它吹破。

地眼的守护者是雅温本人。在丫妹的帮助下,雅温完成了破指,涂血,插香,谢神的程序。没有丝毫动摇,那根香在代表“地眼”的碗中插得笔直。

神又降临到地眼之位。窗上的波动亦愈来愈凶。

轮到“天眼”了。守护天眼的是我和三哥。三哥先已抹了血。我咬破中指,血液流到那根香头上并顺着香柱往下延淌,又滴洒在黄色的稻谷粒中,这时我感觉到另一道狂烈的热流在从谷粒,从香柱逆行上升,通过指上伤口,源源不断的进入身体。插香的时刻,我竟紧张得手抖——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亢奋,极度的亢奋——但就在手指离开那根香的一刹那,我被摩教神秘仪式催眠的理性突然苏醒,我突然怀疑起这种行动的价值来了,“这有用吗?”我刚刚冒出这念头,插进碗中的香便斜斜倒了下去!周围响起小声的惊呼,布杰喊“快扶!”丫妹却喊“不能扶!”我不知该听谁的指令手足无措进退两难,就在一瞬间的犹豫里,旁边的三哥却猛不丁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即将栽倒的香。

“手要稳,”三哥轻声说,“心要诚。”

他凝视着那根抹着他和我两个人鲜血的香,重新将它慢慢立了正,这一回,香站住了。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感谢三哥眼疾手快,总算请神没有毁在“天眼”这最后关头,没有毁在我这心志不坚的人的手上。

“三哥……”丫妹轻轻的唤了三哥一声,她的眼中浮现一种奇特的、复杂的神情。

起初我并不明白丫妹那种眼神的含义,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请神时假若香倒,插香的人自己是不能去扶的,否则便是与天命对抗,将遭遇天谴的恶报;而假若旁边的人替他扶起了香,这恶报,便将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上。

三哥朝唤他的丫妹投去一笑,他脸色沉敛下来,同我蘸水叩指行完谢神的礼仪。神明降临在天眼。三根香,插立在三只碗中,涂着五个人的血的香头被煤油灯的绿光照映得有了一种燃烧感,人血的鲜红变成为偏于蓝的淡紫色,像是在矿井深处稀薄的瓦斯气中燃烧的三粒火豆。窗外狂风大作,薄薄的牛皮纸一次次被拉伸到极限,薄得透明的表面上经络尽现,随时就会象白天那块绿水晶似的玻璃一样撕裂粉碎。可是它并没有被撕裂,柔韧十足的牛皮纸远比硬而脆的玻璃有强度,它抵挡住了狂风,稳稳的固守在窗上。三哥再一次勇猛而轻捷的一跃而起,绕场奔跃唱起那支“谢神歌”,我和丫妹布杰一同起舞,四个人围绕主神降临的方桌和神像般盘膝端坐的雅温,亦唱亦跳:

“谢神来,谢神来,谢神随我来家乡,

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我再度被催眠了,我暂时苏醒的理性已随布洛陀神的降临熄灭——或者,从另一层意义上说,那一粒微弱的萤火融埋进了强大的天光,我歌之唱之,舞之蹈之,犹如远古时代的记忆复现,我回到前世往生的某一幅场景中:一场狩猎之前,一场恶战之前,我在和我的同伴,猎手,战士请神助勇,围绕篝火,舞动刀剑,大跳大唱。

后来据躲在门外偷窥下请神全过程的舒薇告诉我,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数我那时的表现最投入,最痴迷,最癫狂。

雅温安排的人眼,是丫妹的房间。正在场坝上忙于请鬼的村长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却成为和他作对请神的道场,三足鼎立的人眼,而镇守这人眼的,正是他女生外向的千金,和那个他看不上眼的下寨小子,新一代的镇山村布依人。我们将房间恢复成请神前的原样,唯一的区别是桌上多了一个插香的米碗。布杰身披一领布袍,头顶一蓬稻草作假发,盘腿坐在矮床上冒充雅温。丫妹把他化装得十分逼真,就算村长回家来乍一看也分辨不出真伪。布置停当后,我们将房门关闭反锁,抬起雅温,端起象征天眼和地眼的两个香碗,背起随身行李离开了村长家的吊脚楼。一行人在村中安静而迅速的赶着路,漆黑的街巷空无一人。场坝那边,正闹得欢腾。

地眼便是雅温的家,大榉树东侧那间盖在大石上的木屋。我昨日曾见到过的这块巨石,在夜里看去格外的显得庞大和陡峭,象一座山,一座孤零零的悬崖,而那间尖顶、斜坡、黑黝黝的木屋则很象一只大鸟收拢翅膀,栖在悬崖顶上宿夜,一旦被人惊醒,就会展翅飞走似的。我和陈新爬上巨石,打开木屋的门,同下面的三哥舒薇齐心协力象把一尊神像送进神龛那样,将雅温送回了她三十年未离开过的家。我们又小心翼翼的将香碗也安放进了木屋,按雅温的嘱咐布置完毕,这才闭窗关门,跳下地来。

舒薇叹了口气:“雅温真不容易……她为什么会选这石上木屋做地眼呢?”

“她定然有妙用的噻!”三哥说:“她三十前在石头上盖房,就是算定今日要拿它做地眼,抵挡邪鬼的。啥子叫神仙?这就叫神仙!”

“神仙又咋样呢,” 陈新说:“你看她还剩下什么,也就是一根会喘气的枯木头罢了。”

“话不能这样讲噻,雅温可不是枯木头!她的心是活的,一直是活的。”

“那更可怕,”舒薇象对三哥,又象自言自语:“一个人的心是活的,一个人心里有许多事,却不能讲出来。不能告诉别人她的想法,又不能听见别人的想法。那么还不如彻底变成一根枯木头的好……”

“小姑娘你咋忘了,雅温会用嘴皮说话,会用手心听话,咋个不能讲不能听呢……”

舒薇沉默了,夜幕中她的脸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朦胧。

我深深的看着她,最后我说:

“雅温当然不是枯木头,她是一棵活着的树。这棵树心中埋藏的秘密,到了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她自会有办法表达的。”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陈新站在离我们稍远处,正仰头看那座石上的木屋。

雅温安排下的天眼,正是我家主权遭侵占的祖屋。温泉,这场灾厄的罪魁祸首,自从地下来到世间,已在这栋人烟灭绝多年、破朽不堪的吊脚楼里盘踞了两个多月了。

窗外的喧嚣愈发猛闹,我的心情亦愈发烦乱。

我该相信这回事吗?在三个相距百米的房间摆上三碗米,米中插一根头上抹血的香,就能对另一个场地上举行仪式的成败产生影响?

我烦恶的撵走这符合科学精神的怀疑,——怀疑有什么用呢,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当“信”已成为唯一的希望,那就信吧,认认真真的信吧。既然回到了镇山村,既然回到了中世纪,那就让这一切文明谱靠边站,那就用镇山村和中世纪的逻辑来解决问题。请神对请鬼,建眼对破眼,双方做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并不比场坝上跳神的那一群人更疯狂。假如村长的石杵当真能放出地狱之鬼,我们的插香也一样能请下天国之神。

即便失败,全然不是那档子事,场坝的演出结束,村长领着一村疯人搜索我们的时候,这个地方,也算是一个妥善的藏身之所吧,他们未必想得到,我们竟有胆闯进蛊惑控制他们的温泉的巢穴里来……

真是讽刺,温泉的新巢,竟也同是我的老家。

舒薇和陈新三哥一个样,神情凝重的望着窗外边。

这是我第一次带她来我的家呢,我心里想。

场坝那边声势如故,铜鼓声不急不徐的敲响着,破地狱还未到达高潮。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起身离开窗边,把自己的行李提到供桌前,打开,将两只骨灰盒一一取出,小心的放在香碗的两侧。

这是你们的家,你们现在回家了。骨肉已化灰化土,三十年的旧怨也化灰化土,一家人的魂灵,都在这张桌上团聚吧。我朝供桌上两座形同新坟的骨灰盒,和碑林般的灵牌默默祝祷。在这片小型陵墓拱卫下,那只盛米的碗便如一个祭坛,中间旗杆一般笔直的站立着那根香。香头上的血迹,已经凝干了。

一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谁。舒薇象昨夜在李班二祖坟前那般静静的站在我肩后。昨夜她是感谢二祖派遣天马从一群神兵手中救出我们,并祈求保佑一夜平安,今晚,她又有什么祝祷祈求的话,要对我家的祖辈们说呢?

……

一支灵牌被骨灰盒碰歪了,我走过桌边去扶,骨灰盒的正面印有父母的名字和照片,无论取放我都使正面朝向自己,因此极少看到背面——但这一下,我可看到它们的背面了。

我如被雷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骨灰盒的背面有字!两只骨灰盒的背面,各自被人用白粉笔,在黑色大理石盒壁上清晰的写下两个大字:

“族中”,“败类”。

我浑身乱颤,伸手巴住墙壁,把手指都快要在墙壁上抠断了,平生记得所有的脏话都涌向喉头,到出口的却是一阵令我喘不过气来的大笑——族中败类,哈哈,哈哈……族中败类,好,好一个考语!祖庙跟前由全族人公骂还不过瘾,写在村志里由后人继续骂还不过瘾,必是要在棺材盖上戳下这不肖的记录,好让去了阴曹地府也有先辈亡魂们接着来痛骂呢!

“你怎么了?”舒薇被我的模样吓坏,急忙跑过来使劲摇我:“你中邪了?你家祖宗又显灵了?”我指指供桌上,她看见骨灰盒背面的字,猛然抽搐了一下,即刻气愤的叫喊起来:“是村长干的!肯定是他,陈新见过他翻咱们行李的,卑鄙,无耻,下作,他和你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这样侮辱……”说到“侮辱”两个字时她声音发哽,后面的话再也没能说出来。

“村长干什么了?”陈新三哥不明白发生何事,等到看见那个侮辱死者的恶棍的手迹,顿时也都气愤填膺,三哥一面呸呸呸的朝窗那边吐口水一面咒道:“辱人先人,最要不得!自家必遭恶报,恶病凶死,祸延子孙!”陈新则挥舞拳头,“老杂种”“老杂种”的骂个不停。

“你们不必骂他,他还不值得你们骂……”我闭上眼睛,试图平顺下内心的狂怒,可一睁眼看见那四个张牙舞爪的白字便又浑身哆嗦,毛发竖立。我抢上前去,用衣袖猛力抹擦其中一只,衣袖不够用了就撩起衣角来擦,舒薇帮我擦另一只,四个白字很快变成四团模糊的白饼。但那些可憎的白粉牢牢吸附在黑大理石盒壁上,擦也擦不掉,直到覆盖整个骨灰盒的背面象在黑脸孔上敷擦了一层铅粉,又被桌隅那盏绿火荧荧的油灯照射出白磷磷的光亮。

连你们这起没有生命的粉末,也被那个鬼魅下了咒了吗!我把牙根紧咬得生疼,用指头抹,用指甲刮,就在这时,供桌前边的陈新突然指着桌中央的香碗惊恐的叫喊:“不好了,快看香,香在抖!”

我猛的抬头,这是真的,香在抖,两个骨灰盒中间的那只碗中,那一根亦是没有生命的粉末的凝聚物突然活了,正象一个气极了的人浑身抖颤个不停……四个人都本能的往后一退,又重新围拢上去看这幕恐怖的奇景,三哥大声说:“天眼有感应,天眼有感应!莫再顾念旁的事,那东西来了,鬼首来了!”

鬼首来了!?四个人一齐扭头去看窗外,外边的情形起了变化,场坝火光妖冶变换把天上的乌云闪得发黄发绿发紫,招魂幡和望山杆的长脑袋却僵固在吊脚楼上不再东摇西晃,笙乐声牛角号声人声都停止,象为某个大人物到来让道清场似的。全场寂静,只剩了那一个铜鼓在响。铜鼓声变换了一种节奏,比先前慢,却更沉重,古怪,时常停顿,好象从地下有一个脚步,踏着一架长梯慢慢慢慢走上这世界来。

那是一个极度紧张的时刻,我刚刚遭受平生最大的羞辱,便领略到了平生最强烈的紧张。我的心跳得象架上了另一面铜鼓在胸膛里头敲……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吗?好象身体某处突然睁开一只眼睛,我似乎能够看见,在那边场坝之上,那个给予我羞辱的人,他白衣白帽白鞋一根红线缠在腰身,正在操起那柄沉重冰冷的石杵,深深插进那口满盛谷米的坛子缸里去……桌中央的香不抖了,天眼的象征物笔直的立在米碗当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在村寨的另外两间暗室,雅温的木屋和丫妹的卧房里面,代表地眼和人眼的两根香,亦在两只碗中直立着……三眼一体,雅温说过的,三根香一倒俱倒,一立俱立。

铜鼓声敲完最后一响,从此再无声息。

寂静在突然间降临,万籁皆寂。

下一个声音是什么?

下一个声音是村长的尖喉咙。

它象狼——不,象鬼,如果这世界真有鬼的话——那样的发出一声凄厉可怕的长号:

“放人!”

紧接着便有一千个喉咙一起长号:

“放人!”“放人!”“放人!”

…………

炸耳的声浪掠过一排排屋顶猛灌进这一间朽室,香再次颤抖,这一回,可比先前凶得多了,连香柱附近的谷粒也跟着悉悉索索的在翻跳,象碗中有东西在拱,极力想要顶出头上的镇压之物冲破出来——但那东西并不在碗中,因为碗自己也在嗡嗡嗡的急速震颤着!我抢上去按住碗边不许它再颤,没有用,因为碗底下的供桌在颤,四个人一拥而上抵住供桌的四角,还是没有用,因为供桌底下的地板在颤,发生地震似的,整栋破烂不堪的吊脚楼都在颤抖,震颤的来源正是在这栋危房的地底下!

真有东西要从此地出来吗?天哪,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李老师,守住天眼,莫让那龟儿子出来!”三哥朝我喊。

“怎么守……我不懂弄这个啊!”

“用镇寨之宝!祖宗留下宝贝,等这天等了四百年,这一歇不显灵,还要再等四百年才显灵噻!”

我忙从头上摘下古钱,飞快的除去封套,将镇山村镇寨之宝端正的放在供桌中央。

一切震颤如故,连铜钱也加入进去,钱上的凤凰和文字都震得模糊了。

“咋个不中用呢,咋个不中用呢,”三哥急得搓手搓脚,对着铜钱打躬作揖念念有辞: “肯定是有咒语,雅温为啥不传我们几句咒语呢……李祖,班祖,镇山村有难,你们的儿孙有难,请你们快快叫法宝显灵,莫教鬼首放出来害人,莫教那龟儿子欺负我们!”

然而李祖班祖的儿孙们却都在热烈呼唤龟儿子出世,场坝那边“放人!”“放人!”的号叫声愈发高涨,房屋,地板,供桌,碗,碗中的香都震颤得愈发凶猛了。楼下传来不祥的,水在烧开的咕嘟声,逐渐有白汽从楼板的破损处冒上来,屋里飘荡起硫磺刺鼻的苦味,是温泉又快要喷发了!我心忧如焚,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但突然间,我清醒了,我怎会相信起这些跳神请鬼的把戏来的?哪里有什么神鬼的角逐,分明是那场地壳运动的灾害又要来临——是的,毫无疑问,是地下的温泉策动这场地震,深夜来临,温泉又开始活动,成百成千吨沸腾的热流的力量,哪里是一根百十斤重的石杵能搅动得起来的?一根香,一块铜钱又怎能抵挡得住?

室内蒸气越来越多,温度在增高,湿度在增大,硫磺气息熏得头脑发沉,朽木的地板被熏得发软,被震得发出不祥的断裂声……恐怖的镜头涌进头脑,我突然想起陈新梦见一男一女井中瞬间化骨的事,水池不就是一口井?那个长头发的女人不就是舒薇?除了多出两个男的,眼前这状况不正在往他那个梦预示的方面发展吗?我冷汗淋淋,抬头找陈新,刚好跟他对了个眼,我立刻明白他和我想到了一处去,我大声喊道:

“这房子不能呆了!陈新,你先带舒薇走!拿上油灯,小心楼梯,小心水池!”

陈新答应一声拎起媒油灯就去拉舒薇,我抓起铜钱戴回脖子,赶着叫三哥也快走,一面打开行包准备往里装骨灰盒。三哥一把攥住我:“走,走哪里去?人走光了,天眼哪个守?”舒薇甩开陈新,口气惊讶而且责备:“你们疯了吗?雅温交待过人不能离开香的,人一离开,香就会倒,鬼首就会破狱入世的!”

“三哥,舒薇!你们醒醒吧!别再信那些虚无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鬼神,我只知道掉进开水锅会烫死人!活命要紧,趁还来得及……”

“你才需要醒醒!”舒薇喊道,温柔的羔羊竟凶得象一只被激怒的小兽:“那些你以为虚无的东西都是有的!雅温等了三十年,她的安排一定有道理,要走你和陈新走,我和三哥留下守这口开水锅!”

每到危急时刻,舒薇都要让我大吃一惊,我早发现她是勇敢的,却没想到她竟会勇敢到头脑不清,我既无法说服她,又不能说出陈新的梦——那不也正是一件“虚无”的东西吗?我不也是在相信虚无吗?——虚无就虚无吧,我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信命运的告警,我朝陈新使了个眼色,陈新立刻会意,两个懦弱的男子汉,打算要对勇敢的妇女老人用强了。

就在一声“放人!”浪头的滚落处,楼下的水池中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了一声,大团大团的雪白气浪从楼梯冲上二层,顿时满室蒸汽充盈,热腾腾的白雾一经煤油灯的绿光照耀更加显得妖气十足。楼梯底脚响起水浪连续拍击的声音,水已经淹到了楼梯,我和陈新把头伸出窗外看,只见水已经满溢到了街上,白花花一大片,咕嘟咕嘟闪着白亮的气泡儿,千头万头的流淌。

完了,来不及了,出路已经被堵死了……

“还跑吗?”陈新慌张的问我。

“跑个鬼啊!都是滚水又看不见路,一脚踩滑进池子就完了——跳楼吧!”

“我们可以跳楼,舒薇,还有三哥咋办?”

“你不是带得有厚衣服预备过夜的吗?连起来拧成绳子先吊他俩下去!”

“好!衣服有的是,咱俩一人弄一根……得了,舒薇,三哥快来,抓住绳子我们吊你们下去。你们要守天眼,把那碗香给你们端走,换个安全的地方接着守就是……”

两人还在坚守阵地,对我们根本置若罔闻,三哥仿造请神时的光景再次咬破中指,将血不断挤滴在香头上,谷米中,而香却震颤如旧。“力量不足,力量不足噻,一个人的血只能出一分力,浇上一腔血也是无用的!” 三哥恨恨的说,一面却把血挤出得更多。

舒薇轻轻挡开三哥悬在香上的手臂,又将一只手移上香头,在她那只手的中指尖上,渗出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看见她是何时咬破的手指,三哥急得直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噻!布内的事布内自己管,外人管了要坏事的噻!”“坏事?还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好歹让我试一试吧……”

“够了!”我和陈新忍无可忍的冲上去,“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就要绑你们了!”

“等一下再绑也不迟。”舒薇伸出左手竖起巴掌朝我们一挡,这个几乎是娇弱的动作,却和她说话的声气一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她将那只白皙纤巧的右手从容不迫的、优美的悬空,鲜血从她的指尖准确的滴在颤抖不止的香头上,又顺延香柱往下滑淌。

我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衣服缠成的“绑绳”,迟疑着,我该相信这件事吗,往一根香上滴几滴血能够阻止一场地震和井喷?但鬼使神差的,我竟没有阻止她,而是放任她做这件绝无成功可能的荒唐事了,我是被她的真诚打动,还是她的虔诚震慑?搞不清,搞不清,我的头脑已经晕眩,我的理智已经不够用了……

陈新也傻呆呆的站在一旁。

舒薇不断挤压伤口以弄出更多的血,她一边做着这件痛楚的事,一边吟哦起刚从那场请神上“偷听”来的“人歌”: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我们不是亲眷,至少也是朋友吧,朋友的血,我想你们的神会接受,你们的祖先也会接受的。”

她说到“神”的时候看着三哥,说到“祖宗”的时候却在看我,那对湖泊似的眼睛深而宁静。

我激动得厉害,许多不久前的回忆一起涌上来,我忘记逃生的计划,忘记脚下的开水锅,忘记那个可怕的梦兆,忘乎所以……我走上去,咬破中指,将血滴在香头。我的血,包裹住了她的血,以一个深、而完整的拥抱,顺着颤抖的香柱坠落至底。

她仍在看我,她笑了。

奇迹发生,香不抖了。也不知神和祖先当真驾临,还是自然界某种奇妙的平衡原理,香竟恢复了先前的姿态,纹丝不动的稳扎在碗中央……与此同时,碗,桌,地板,整栋房子也全部停止了震颤。

几滴血,真的阻止了一场地震!

太不可思议了……

“祖先显灵,主神降临!”三哥目睹这奇迹眼睛睁得不能再大,狂喜的叫道,但他很快又焦灼起来,因为地震的危险过去,井喷的威胁却没走,楼板下沸腾的水响有增无减,室内的雾气更浓重了,而窗外边,场坝上的一千个喉咙还在以那种单调的节奏一遍一遍吼喊着“放人”“放人”……

“鬼首还没得走,鬼首还要出来,血力还不太够,还差一点点……”

“那就再加一个朋友吧!”

陈新走近香碗,从嘴里拔出一根滴血的手指。

四个人的血流在一起,新血陈血整个儿将香染漆了一遍,浑身通红的香象一根血祭后的幡竿,高拔肃穆的立定。在供桌上那一片主家聚族的小型陵墓之中,两侧是两座坟包似的骨灰盒,其后排列灵牌的碑林。

我又一次沉浸到请神时的气氛中去,我再度被深深的催眠。我从头上摘下古钱,将它端正的放在香碗之前,后退一步,深深鞠躬。

父亲,母亲,列祖列宗,布洛陀神,请你们保佑我们,请救我们脱离灾厄,守住天眼,守住家园。

奇迹在持续。楼板下的水声开始减弱,并且越来越弱,到后来完全停息,满溢到楼梯和街上的池水也开始回流。房间的温度迅速下降,硫磺的苦味尚残留在空气中,盈室的蒸汽却因失去后继,很快从窗户挥发走光。温泉的活动告一结束,一场井喷的灾难过去了。

与此同时,场坝那边骤然失声,一千个喉咙一齐哑掉。

他们放弃了?他们不再请求阴司释放他们的鬼首了,还是他们在蓄积余力,预备来一次鱼死网破的挣扎?

寂静再次降临。

下一个声音是什么?

……

破地狱并没有结束。破地狱不会在寂静中结束。破地狱的最后,假若成功请出亡魂石杵立在米缸中不倒,就该全场齐喊“放了”“放了”表示感谢和欢迎;假若失败亡魂没能请出石杵倒下,就齐喊一声“哦——”表示遗憾。

四个人都扭转头往窗外看——不,往窗外听。

那种撕裂神经般的紧张再度来临了。我呼吸艰难,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发烫,胸腔里的铜鼓又猛力的敲起来了。在这一次长得好象没有尽头的等待当中,我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那两个交战着的力量,它们并非虚无,它们是存在的。

一阵强大的喧嚣从场坝上掀起,四个人一齐扑向窗边,紧张万分的听那喧嚣的内容,一千个喉咙都在叫嚷,却失去指挥,混乱而嘈杂,一时间根本无法听清。

“他们喊的什么,是‘放了’吗?”我们都问三哥,这里只有他亲眼见识过破地狱。

“不象!喊‘放了’都很齐整,不会这么乱的!”

“那么是‘哦’吗?”

“也不象!怪道,怪道,破地狱从来不会这么乱糟糟收场的……恐怕是出了啥子意外的怪事了……”

意外的怪事?大家极度紧张的心头又被三哥这句阴森的话平添了许多恐惧。但很快我们便分辨出了那些乱遭遭的叫喊,既不是“放了”,也不是“哦”,那是村民们在七嘴八舌奔走相告一件事,一件果然是“意外”的怪事:

“村长昏倒了——”

“村长遭石杵砸昏了——”

“快点帮起抬人呀——”

…………

当确信无疑是那场破地狱请鬼首的庄严大戏是以这般闹剧式的结局收场,斗室里一片放声大笑。我家的老屋里许多年来第一次有了笑声,人们笑得如此舒畅,放纵,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笑出了眼泪来。痛快,痛快!神鬼角逐神明得胜,天眼守住,“鬼首”入世破产,这些都罢了,最叫人解气的是,让鬼方面的代言人吃到了苦头:一想到沉重的石杵落在村长头上那声美妙的脆响,人人简直都要乐死了。这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杂种,这一口窝囊气呀!大家击掌相庆,我更满心充溢“报仇雪恨”的快感,只恨眼前没有一坛子酒,狠狠的干他三大碗。这一天一夜的恐惧,紧张,劳累,压抑,愤怒,悲伤……种种一切熬煎此刻都得到了抵偿,直到此刻,大家紧绷的神经和身体才得到了放松。

“他咋那个笨哩?石杵倒下来咋个不晓得躲哩?硬生生拿脑袋去接?”大家猜想那件事故发生当时的情形,三哥十分的纳闷。“大概他不甘心就这么失败,而且以为他顽固的脑袋比石头还要硬吧。”舒薇的这句妙语又惹得人人都哄笑起来。陈新附和舒薇,我却做出合乎逻辑的分析,并亲身模拟给大家看:“当时的情形是,村长放开手的时候,一定以为石杵已经插稳了,转过身去指挥手下人,结果石杵一下子从背后倒下来,刚好砸在后脑勺上,象这样,就是这样……”

村长的不幸受伤成了四个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场坝上的动静逐渐消停,火光熄灭,人们陆续散去,受伤的人大概也得到了安置。蛊惑人心的温泉既没有喷发,人们不曾象昨夜一般发疯,群龙无首,也无人领导他们搜捕那几个暗中作梗的捣乱者——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因此,村民们各回各家,熄灯睡觉。镇山村恢复到一个正常夜晚下的古老村寨该有的宁静与和平中去了。

假若没有发生另一场意外的话,这份宁静与和平本可以持续到第二天天亮的。


第六部分 月夜

破地狱意外的在一种喜剧的气氛中结束了,或者是那三根有魔力的香守住了天地人眼,或者是温泉的间歇性活动强度还不足酿成一场井喷,并且刚巧在破地狱的最后关头结束,总之,鬼首入世没有得逞,自然灾害也没有发生。镇山村一片宁静。我们也终于可以不必象昨夜担惊受怕,栖息于坟山墓园,而能够在人村之中,虽破败,总能避风挡寒的一所房子里好好的休息了。

这条街巷上已有人回来,灯光闪晃,开门关门,中间夹杂断续的谈话声,内容不外对刚才发生事件的议论,好象看一场电影散场过后的动静。在那之前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门窗,又把煤油灯放在供桌下面以免漏光,必须说话时则用耳语,唯恐被邻居发觉水泵房楼上有人。好在我家祖屋位于街巷尽头,独门独户附近没有别的人家,这份危险并不大。等外面的动静都消停,灯光陆续熄灭干净了,估摸到疲倦一晚的人们已进入梦乡,我们便行动起来,将一部分衣物作铺垫,一部分作被盖,行李包作枕头,刚刚好拼出能让三个人躺下睡觉的铺位。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必须留一个人值夜。按照商定的计划,养精蓄锐之后,等到天亮,我们便去跟雅温丫妹布杰会合。今晚这场意外的胜利使人们大大增强了信心,尤其是三哥和舒薇,他们深信不疑第一雅温的妙算,第二人的诚心感动神明,鬼道的力量从今夜到了头,这一个转机的时刻,从明天起就该我们代表神道一方实施反击,执行“五行还原”,“驱逐邪泉”的工作了。三哥把舒薇当作守护天眼这一仗的头号功臣,着实的夸赞了一番,什么临危不惧,果敢坚强,心诚志坚不让须眉等等谀美之辞用了一箩筐,快赶上他们村爱用成语的文人村长了。随后拐弯抹角的又夸了一番自个儿,亦轻描淡写的表扬了陈新一句“讲义气”,对我则无一字褒贬。

我心知我作为“法师”早名誉扫地,作为团队领导的威信更下降到零。——关键时刻不说舍命护香,竟要撺掇起带头逃跑,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不上!雅温会选中这样熊包的“传人”真是智者千虑——三哥嘴上不说,心中肯定对我大大的不然,要不是我后来亦咬指流血多少挽回一点形象,恐怕我这个他原本青眼有加的“镇山村最正宗十七代传人”,将要被他从眼中无情的刮出去了。

叫我怎么办呢?难道人在濒临坍楼落入开水池的时刻不该逃命吗?当然我也很高兴这结果,最危险的一夜平安度过,听说大朝门被村长堵死就基本泯灭的逃走的希望又复燃了。这件事让我看清村长不过尔尔,我们完全不必怵他。他也只是一个人,他的脑袋也硬不过石头,他布下的这张罗网未必就没有破漏,连这场温泉的灾害也不及想象中的可怕。明天或许就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至于“五行还原”……尽管我内心已十分敬佩雅温,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智者,我还是觉得那些过于玄奥的事情,还是应当放在逃生之后的第二位来考虑。

但是,另一种新的认识也在我思想中萌生,发展,毕竟发生这么多远超我的经验,知识,甚至近乎奇迹的事,教我再不可看轻那些“虚无”的,“迷信”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说是三哥这类乡下人简单幼稚的神鬼观念,也可以说是雅温那种智者承自三千年民族与自然造化交锋的高深智慧。——其实两者本没什么区别。它们确实象是存在着的,至少,在此地,布依族人聚居的镇山村,存在着的。

一花一天国,一沙一世界,这个遗世独立的古老村寨,不也是一个小小自足的宇宙吗?

第一个值夜的是陈新,第二个是三哥,第三个是我,作为唯一的女性,舒薇免除这责任。我睡得并不安稳,并做了许多可怕的梦,和荒唐的梦。而当三哥回来叫醒我时,我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我迷惘了片刻,才醒过来,起身把铺位让给三哥,又惆怅的朝舒薇那边看了一眼,舒薇睡的地方离我们稍远,她蜷缩在一堆衣服当中,似乎睡得还很沉。我轻轻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靠近楼梯口一根梁柱下坐下,从梁柱旁侧的一扇小窗望出到漆黑寂静的镇山村,心神不宁。

现在是几点钟?表早停了,没有计时的工具,五行隔绝的故乡一切都回到古代,也许离天亮不远了吧。后半夜的风比前半夜更冷,从只剩下窗框的窗洞无遮无挡的灌入,我裹紧披的一件外衣。我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墙壁。等一切都结束,先得把这房子收回来,我心想,填了水池,请泥水匠修一修,再照原来的样子摆上家具……

摆上家具给谁用呢?一屋子世代的鬼魂吗?我怔了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打消掉了这个呆念头。这房子是不必再收回来了。等一切都结束,我还要把那几块灵牌收拢了带回去,和他们的骨灰盒一同带回省城的家中去……

何必留在这里受人唾骂。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寻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安置一撮白灰呢?既然故乡不容你们,你们就离开吧。三十年前你们已经离开过了一次,那一次,是身体,这一次,是灵魂。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里屋的灯光照不到走廊,我坐在黑暗中,望着一色黑暗的窗外。闹鬼的山村已熟睡。鬼也是需要睡眠的。远处两三点昏淡的鬼火在值夜。天上无星无月,地上寂静无声,夏夜的山村寂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里屋睡着的人们也无声无息。

我忽然被一种错觉控制住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一个闹鬼的村寨,而这闹鬼的村寨中也只剩了我一个活人。但我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只感到无边的,不可言说的寂寞。既然所爱的亲人都已成鬼,与鬼相伴,又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到了那一天连鬼魂都无可寻觅,这世界剩了一片完全的死寂,才真正可怕的呢……

平生第一次的,我希望这世上有鬼存在。

突如其来的寒冷驱使我裹紧披的衣服,又把它往上拉扯。这时便有一股好闻的幽香扑入鼻孔。幽香来自衣服上,我明白过来,黑暗中分辨不清,我披盖着睡了半夜的这件外衣,原来是舒薇的。

我为这巧合笑了,又埋下头去深深的嗅着,心中的寂寞被衣上的芬芳赶跑了。

舒薇,舒薇……我轻轻念着这个有魔力的名字,心情在转变,从舌尖到心脾都被催化得柔软了,和顺了,仿佛仅仅是为了能够念出这个名字的缘故,我对这趟充满危险波折,怪异乱神的旅行便无可抱怨,而故乡施加给我的折磨和屈辱也都因此可以忍耐了。

我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忧伤的朝黑洞洞的房门里望去,她在那里面,她正睡在我的家里。这真有趣,昨夜的这个时候,她睡在李将军班夫人墓旁的祭亭,可说是我的先祖的家里,而今夜,她却睡在我的家里,我和她的关系,倒象在一夜更比一夜的进步了呢……

不对,是退步了,昨夜她是睡在我的怀中,而今夜,我们可差了十万八千里。昨夜我们是两个人单独一室,而今夜,是四个。其中一个,是她的男朋友。

我换了一个坐姿,这把衰朽的地板弄出了一点响声。

陈新……我想起白天在大榉树下和他那次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话,他说:“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却是你”,而我说:“无论那个人是我,还是你”,相近的表达,为的同是保护舒薇这一个目的。为的亦同是争夺舒薇这一个目的。

一切都在含蓄和坦白中挑明过,我们之间的争夺,从那时起便已开展了。

是争夺吗?是抢夺吧,是抢夺,和保卫吧。

我又换了一个坐姿,地板发出比刚才还要大的响声。

那又怎样呢?这不是我的错,我爱上舒薇,就和镇山村遭遇温泉之祸一样都是不可预料的天数。我并不曾在火车上就包藏祸心打算引诱别人的女朋友,——但现在,我却非做一回这样不光彩的角色不可了。

情已至心,情已至骨,我已经没有退路。

舒薇,舒薇,你会明白吗,你会愿意吗,你会跟从我的引诱,做这一场背叛的事,做这一场私奔的事吗?

未必,未必呀……我忽然不那么有自信了。

是的,我对她发生了影响,这毫无疑问,她的说话和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但这影响是否足够让她变心,甘愿放弃一个知根知底知心知肺的人,去投入一个两天前还是陌生人的怀抱呢?

是的,这两天相当于两年,奇特的缘分,同生共死的经历可以在短时间内煽动起一场热情,但冷静之后呢,当她可以认真的思考,选择,是否会责怪自己的轻率,重新发现那一个虽有些小心眼和精明算计,却不失爽直磊落,有情有义,特别是对她一往情深的年轻人的种种好处呢?

这是极有可能的。我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虽已十分稀薄,却毕竟没有捅破,让它继续蒙在那里,假装什么也不曾发生,也是极容易的。

我闭上眼睛,把头重重的硌在梁柱上。

一定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定要让她明白我的心,无论她怎么选择都好。离开镇山村之前,一定要找到一个机会,和她单独说几句不受打扰的话。说几句话,便足够了。——这辈子都足够了。

我想起昨夜在祭亭中听到李将军和班夫人的私奔,她半取笑半好奇的动问我家私奔的传统能上溯多久。我摸着粗硬的墙,想到三十年前父亲决定带母亲弃乡远走的前一夜,也许就坐在楼梯口的这位置,望着沉睡的镇山村,在爱情和故园之间作最后的斗争,而现在,三十年后,却轮到他们的儿子在同样的地方为着同样的情事忧思如焚。我紧搂着舒薇那件外衣,摩挲它质地细腻轻柔宛若皮肤的布料,直到让它有了体温似的温热起来,又把头深埋进去,搜寻她留下的气息,一遍一遍的在上面亲吻,吮吸。

夜色正浓,我独自值夜,浮想联翩。想得最多的,是舒薇。我怀抱散发舒薇身体气息的那件外衣,整个人沉没在对她的思念中,竟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而当我被舒薇的说话声唤醒,看见自己焦渴思念的那个人正站在跟前时,心中的欢喜,惊讶,实在难以用言辞形容。

“你在干吗呢?”万籁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啊,”

我一下子苏醒,猛的抬起头,衣服从脸上滑落下来,眼前代之浮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美丽身形,在黑夜背景里一半清晰,一半朦胧,沉浸在一层宛若自发的素淡光辉之中。

“是你,你,你怎么起来了,”我犹如见到深夜幽灵,一骨碌爬起身,黑夜里的她看去同白天很不一样,几乎让我有点陌生了。我眼望舒薇,如在梦中,心脏突突的跳得很厉害,又是欢喜,又是惊奇,说话亦变得语无伦次:“不需要你值夜呀……你睡得不好吗……有蚊子咬你吗?”——我纯出习惯的这样问道,闹鬼的镇山村鸟兽绝迹,连一只咬人的飞虻也找不到的。

她轻轻的笑了:“不是的,没有蚊子咬我,我睡得很好。”她声音放得极轻,显是怕吵醒屋里的人,她略略低头看见我手里拿的衣服,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我顿时想起刚才同它亲密过度的情形或许正被她瞅中,脸上火烧火燎起来,我赶忙把衣服往身上裹裹紧,装作那只不过是怕冷的缘故。

“那你干吗不再多睡会儿?到天亮还早呢,这一天够折腾的,你不乏吗?”

“我不乏,我被月亮光弄醒,就睡不着了。所以出来走走。”

“月亮?”

我愕然的朝窗外望去——真的是月亮!象做梦一般的,月亮竟不知何时,和这个女孩一样趁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悄的溜出来了。头顶那团下不来雨的积雨云中央破开一个井口大的洞,一轮半圆的明月便恰好落在那洞中间。我才发现走廊上亮堂了,月光从窗户洒入,我才明白舒薇身上的素淡光辉来自何方。

我回转脸来看她。

她似乎比我更诧异。

“你连月亮出来了都不知道啊?你这个哨兵是怎么当的啊?”

她略带点嘲笑和责备的口气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到窗边,她的步子亦和声音一样放得极轻,地板几乎不发出响声,这使她整个人的行动都带点诡秘的气息,象一个小孩子深夜背着家长偷偷出门去做一件危险,却充满诱惑力的事似的。

我的目光随着她走动。我笑了。

“这么说,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溜到走廊上来,就是为了看看镇山村的月亮,比之别处有没有独到的地方了?”

“是呀,除了月亮,走廊上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呢?”她亦笑着,脸上带着那一丝诡秘和狡黠的孩子气。

“但是在屋里一样能看到月亮呀?”

“可我怕吵着他们,而且……”

“而且一个人赏月未免太寂寞,而且走廊上的这个不称职的哨兵,在这方面倒恰好是个合适的同伴。”

“是呀,而且他不但善于赏月,还很能够自吹自擂呢。”

两个人互相说着取笑对方的话,彼此的心意却都已心照不宣。似乎走廊上的相遇并非一场因月而起的邂逅,而是早已暗定下的约会:我在等她,她来了。一切早有默契,一切都是必然。

我快活极了,满足而陶醉。经过一个白天加一个夜晚的漫长等待,我终于又等到和她单独相对的时刻。我忘记掉所有的挣扎,和患得患失,耿耿于心要向她表明的话也不再急于出口。还需要来上一轮俗套的问答吗?她来了,这就足够了。我们并肩在窗前坐下,同看天上一轮明月。昨夜祭亭中的光景重现,人还是那一个人,不同的是,照耀一室经夜不灭的长明灯换成那盏照耀世间芸芸,恒古不灭的长明灯,从满天乌云之中撒播光辉。有了那盏任何乌云、恶风皆不能抹煞熄灭的长明灯,提供源源不绝的光明于长夜,地上的鬼魅作祟,灾祸横行,人心中的痛苦,煎熬便都可以忍耐,便都可以暂时抛开。

月光如水,窗外的石板屋,吊脚搂皆洗去了本来的灰白和青黑色调,沐于一体银白的柔波中。我们谈着话,灾难的处境轻轻带过,一夜鬼神相逐的惊险波折也仅寥寥数语,她不夸耀她的英勇无畏,我也不解释我的怕死发抖,两个人都在回避开会导致惊扰焦虑,以及一切不快的情绪和记忆的话题,回避开与此情此景,与自己,与面前这个人不那么密切相关的话题。

她问我:“你觉不觉得镇山村象用一整块银子打出来的?”

我便回答:“唔,象……我记得你还说过镇山村象用一整块石头雕出来的。”

“我说过这种话吗?”

“你说过,就在咱们刚刚下马,远远望见神水河中央的镇山村的时候,你对我说你不喜欢这些石头房子,太冰冷没有生气,象坟墓。”

“啊,这么远的事了,你还记得啊,我都忘了……”

“这么远的事?不过才是前天的事,咱们在这村子里呆了才两天呢。”

“恩,两天,两天……可我感觉已经过去了两年似的……”

“那你后悔了吗?”

“后悔?为什么后悔?”

“为你听了我的蛊惑,跟我来到镇山村,让你白白在两天之中就减去了两年的生命啊。”

“为什么是减去呢?”她很诧异的样子,似乎在奇怪我的算术能力竟如此低下,“明明是增加呀,假若一个人的每一天都能过得象一年,他的生命可以延长多少倍呢?”

我笑道:“看来一个人想要长生不老,就该每天生活在闹鬼的镇山村这种地方。但是我可不希奇这种长命,太折磨人了,这两天,我都觉得自己变老了。”

她不满的瞪了我一眼:“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喜欢摆前辈的谱,倚老卖老,你才比我大几岁呢,总爱在人家面前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心话。人的生命不是等长的,有时候几十年只如一日,浑浑噩噩无知无觉,有时候,一天便相当于生命的一个阶段,人一生中某些最重大的问题,抉择,都会猝不及防在这极短暂的时间中迅速来临,并彻底解决。甚至有时候,就是整个的生命。咱们一起在镇山村度过的这两天,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是一段很长的岁月了。”

我们对视着,月光盛在她黑水晶的眼中。她说:“我也是。”

里屋悄无声息。外面是一片寂静,整个村庄仍在沉睡,无论人,还是鬼。只有一栋多年朽破久无人居的吊脚楼上,挨着一扇没有窗扇的破窗,两个毫无倦意的人轻轻的说着话。人不知,鬼亦不觉,只有月光在走廊地板上印下一个银白的方框,象摄成一张黑白相片似的把两个人的影子按上去,又逐渐的,逐渐的拉长。

风冷,我把那件外衣给她披上。

“比昨晚上强多了,”我取笑她,“想想你昨晚上穿着散步的裙子,衣服连片袖子都没有,连手带肩膀全露在外面。没吹生病真是万幸。”

“但我并不觉得冷啊。”她不服气,“那间敞口的小亭子其实很暖和的……比起来倒是你家的祖屋更显得阴冷些。”

“多少年不进人气,怎么能不阴冷呢?不瞒你说,我刚才独个坐在这里的时候,还盘算着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好修一修——可修好了给谁住?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她摇摇头,盯着地板上被月光照出的木纹路。半晌她说:“你父母的事,我很难过。”

我一愕,勉强笑了一声,说:“那没什么,意料之中的事。我的故乡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不再怨恨任何人,我带他们回省城,回他们自己辛苦创下的家,真正的家……”

许多记忆都涌到了面前来,我便和她谈我的父母,谈他们离开镇山村后,如何先在乡里费尽心计开到结婚证书,如何辗转到达省城谋活路,扎下根,安下家,后来又有了我。我多拣一家人快乐恩爱,成功的往事说,少提那些心酸的辛苦艰难。她听后仍旧十分的黯然。

“他们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我想起从记事起,就见惯了他俩永远都在不停的忙碌。

“是……乡下来的人,举目无亲,又没文化,全凭一双手。他们从做小工,干杂活,甚至拾垃圾,后来才开始自己做小生意,从街边摆摊,直到有了自己的铺子,还真的做到了一点规模,虽然谈不上多发达,供养我上学念书是绰绰足够了。我长大成人,家里情况越来越好,可他们的身体,却已经累坏了。”

“他们去世的时候,年纪好象并不太大啊。”

“是,……他们寿数不高,辛苦一辈子,没来得及享过几天福。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呆在镇山村不走,只有更苦,而且苦得没有报偿。村里穷成什么样,你也见到了,能出得来见世面,也是一种造化,你说是不是?”

“是,当然是。何况,他们还生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她看着我,一点儿不带做作的顶认真的说,“更重要的是,他们终身和所爱的人相守,再也没有被分开过。”

末尾这句话令我感动万分。我几乎需要动用一点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去拥抱她。我凝视她,只听她又说:

“……还有你的护身符,镇山村开革你父母出籍,却把一族的徽记戴在他们儿子的身上。我想,这是你们的祖先,假借雅温的手在冥冥之中给予你们的一种承认,你说对吗?”

冥冥中的承认,你们听见了吗,

稍停,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你的护身符?我真的很想再看看它……不方便就算了,它现在毕竟关系重大……”

我摘下来给她。

她小心接过就着月光,象昨夜在祭亭中就着油灯光反覆的看。和蜜黄色的油灯光照射效果不同,月光下铜钱发出银子的光泽,清冷,幽淡,如梦,如幻。

她万般珍重留恋的瞧着手中小小铜钱。

“能够得到它的人,是多幸运啊……”

我却看见她右手中指上的伤痕,她为我的家乡流血的凭证。我便又进一步的想象这枚美丽的信物戴在她的脖颈上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我可不敢想要它!”她竟被我吓坏了,象唯恐神明听见会误以为她起了非分之心,急忙把古钱捧还给我,并连声否认,“这是你们的镇寨之宝!你们要拿它去对付邪泉的!你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的……”

“我是说,等一切都结束之后,等它完成了它的任务之后。”

“可是,……可是到那时候,你应该把它归还给雅温的。”

“但是雅温告诉过我,她那里并不是它该去的地方。”

“啊?古钱不正该她布摩的家庭保存吗……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是上寨布摩家庭的最后一个人……所以,她要为信物另选一个传人……”

“如果她选中的那个传人是我,我就将它送给你。”

她没有第一次听见时那般惊惶,但依然认真的拒绝这件显然被她认为是隆重过分的馈赠:“不不不,这不可能,古钱是你们族中的信物,世代传承的象征物,你该明白,它不能离开你们族中的……”

我正想说“我明白,我当然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族中,”看见她神色已经十分的慌乱,呼吸都变急促了,甚至于不敢抬头看我,知道她为自己这一番话将引出我的下文,以及那下文对她意味着什么,为那个时刻在猝不及防中突然到来弄慌了神。我改变主意,不再说一句逼迫她的话,只是更长久的凝视她。

月光下的她,沐着银辉。她宛若窗外古老的镇山村,古典玲珑的脸庞和身体也都象用银子打成,可那不是冰冷的银子,那是温暖,柔软,充满弹性和生机的肉体,散发令人沉醉的少女的体香。睡眠的压迫令她的长发有些凌乱了,此刻她低着头,有几绺便从额前垂下来,我伸手替她拢上去,又顺势在她厚密的、月光下如银缎子般流泻的发丛上抚摸了一下。指尖梢触摸到额头光洁的皮肤,令她轻微的一颤。

这时她方才抬起头来,眼神里的慌乱褪去了,或者说,压抑住了,黑水晶中月色正满。她开口说话,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今天下午,陈新去大榉树找你,听布杰和丫妹说,你们好象……起了点争执——你们吵架了?”

她起初有些畏怯,尽量使用含蓄试探的口吻,但到了末尾却改变态度,果断的,直截了当的问起来。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我回答道:“没有。”

“没有?真的?那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呢?”

“我们说了一些和你有关的话。”

一片阴云掠过,我想起陈新那个和舒薇有关的噩梦,但这阴云稍现既逝,因我此刻满心皆是明艳的月光,容不下多余的空隙可以留予忧患。我微笑着,看着她再度陷入紧张,看着那个时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不可阻挡的来临。

“和我有关?……他说了什么?”

“陈新说,是他把你带到他的家乡,他必定要把你平安的带走,他绝不会让你在这里发生任何危险。”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的样子,她又问:“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了和他同样的话。”

“是吗……你们就说了这些吗,还有别的吗,”

她显然不相信陈新专程跑去大榉树就是为了和我争当保护妇女的模范男性。

“还有别的。”

“什么?”

“陈新对我说,他爱你,你是他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她仿佛受到打击,浑身一颤,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半晌,象从一个深洞里飘出的一阵轻风,她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微弱,却字字清晰的问:

“那,你又是怎么说的呢?”

“我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啊,”她吓慌得猛抬起头,眼中那对月亮象随时便要拍翅飞走,“不会吧,你在骗我吧,你不会真的对他说过这种话吧,”

“我是在骗你,我没有对他说过这种话——因为我要把这种话留下来亲口对你说:我爱你,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她象受到另一次更沉重的打击,闭上眼睛,口唇微开喘息,似刚刚被强灌入一杯气息强烈的不明物,正焦灼而恐惧的品咂那原是美酒还是毒药,她睁开眼睛,怀着极大的疑惑和不信任的,顶陌生的,盯着我看,一边慢慢的摇头。

“不,不,你还在骗我,……最重要的人,天哪,最重要的人……我们认识才两天,说爱已经太过分了,说最重要就是不负责任了……” 竭力要把她的怀疑、犹豫都在我掌心中碾碎融化掉:“这不是谎话不是矫情不是不负责任!

“但这的确是真的!”我猛然抓起她的一只手,又抓起另一只,合扣在一处挤压搓揉,两天很短吗?别忘了你说过这两天便等于两年的!我在这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亲人,难道我不该把和我在荒坟鬼村同生共死两个昼夜,为我分担,为我解忧,知我亦为我知,爱我我亦深爱的这个女人当作我在世界上唯一仅存的最重要的人吗?当然,当然,除非你不爱我,除非我看错了,你仅仅把我当作一个萍水相逢,至多只是同舟共济的旅伴,和不同校的师兄……那就请你原谅我的唐突,也请你在明白我所以这样不顾一切的原因之后,不要当我作一个轻薄的人,因为这些话,都是我的真心话,都是出于肺腑……”

“李度……”她的手在我手掌中痉挛,声音哽咽欲哭,眼里的月亮更快要被满盈的泪水冲落似的。

我放松对她的掌握,轻轻的握着那双柔嫩的手。

“回答我一句话好吗,你爱我吗,”

“李度……”

“回答我。”

“我爱你……”

“太轻了,听不见。”

“我爱你。”

“还太轻,还要大声些。”

“李度!你还说你不是一个轻薄的人,你要怎么样折磨够我了才肯罢休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还不知道吗,难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一点点明白我吗……”

我不容她再多一句怨责我的话,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拥抱了。在最后那一个交错的瞬间,我看见两道晶莹的月光从她眼中长长的泻下来。

我扳过她的脸,长久的吻着她。

她亦迎合我,长久的,柔软的手臂在我腰肋上收紧。

月光穿透云洞,照入山围水困,迷雾重锁,为人世遗弃的荒村。又穿透窗洞,照入为荒村遗弃的更加荒蔽的吊脚楼,地上银框中的人影重叠了。这一刻,象在人世之外发生,象在时空之外发生——月影没有移动过一寸,表针亦始终不曾前进一格。

我尽情享受这偷来的,不占人世光阴的漫长一刻。我爱抚她,头发,脖颈,肩,背和腰,不停歇的攫取她口中的芬芳。从她紧贴我因喘息而起伏波动的身体不断穿来刺激性的肉感,情欲在一点一点增涨。但情欲的锐流很快为更宽广的柔情的长浪融消,我们温柔的亲吻着,使幸福平稳,绵长。我们随波逐流,然后平安抵岸,便把渡过的那条其实仅仅一指之宽,却阻挡了我们象有两个世纪之长的河,连同渡船一起都抛在身后了。

我们仍然相拥而坐。我轻轻抚摸她。她抬起枕在我胸前的头,仰着脸说: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假如三哥的船没丢,我们一齐逃到了下寨。陈新要带我搭旅行团的车离开镇山村回省城……那时,你会留我吗?”

“我会。”

“你会?”她又离开我一些,手撑着地板,不相信的看着我,“当时我问你需不需要我们留下来帮你料理你的事,你那么生硬的一口拒绝。假如我真的跟他走了,回省城,回学校了……”

“我就追到你们学校去。——别那么看我,我不是事后说便宜话骗你,我做得出的。我当时,唉,我当时被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堵住了嘴,但假如你真的走了,我敢肯定,隔不了一个小时我就会后悔,就会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我是那样一种人,起初优柔寡断,但是一旦决断,就会不顾一切障碍的做到底的。”

“吹牛。”她笑了,放开支撑的手倒进我怀中,我低下头吻她的鬓发,却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他会恨死我的。”

我一愕,随即感到轻微的不快意。我不愿意舒薇此刻提陈新,一个满腔幸福的人,是不愿意多想别人的不幸的——尤其当那一个人的不幸正是刚刚由他亲手造成的时候。

我正打算说两句宽解她,亦是宽解自己的话,她的眼神忽然朝着一个方向僵直,并且迅速惊恐起来了。

霎时间凭借一种本能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回转头去,只见我不愿想到更不愿见到的那个人影,他站在黑洞洞的、月光照不到的房门前,一声不吭的望着我们。

“陈新……”舒薇轻轻喊了他一声。

陈新不答应,拖着脚步,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扶着窗框站起,只见月光不断爬上那个步步逼近的人身体,最后把他的头脸突然从黑暗中纤毫毕现的照亮了: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发青,眼睛直鼓鼓瞪着前方,两丛白火在那对眼中愤怒的跳跃。

“陈新你等一等,你听我说……”舒薇爬起来试图阻拦他,却被那个愤怒的人一甩手掀在一旁,紧接着,一记重拳便迎面击中我的脸,使我往后倒撞在窗旁的梁柱上,他的第二拳正砸在我胸口,这几乎使我岔了气,我感到脸上火痛,口鼻处涌出热流,胸口剧痛难耐。我不还手,不躲避,护住头脸﹑心脏,准备承受他的第三次打击,这回他是整个人扑将上来,用全部重量压在我身上并死死扼住我的脖子,他一声也不吭,只将十指狠命的往深里掐。我想掰开他的手,但是不能,他的力气大极了。舒薇苦苦哀求他放手,三哥早从里屋冲出,连喊“不要打架噻!有话好说噻!”两个人一齐撕胳膊扯膀子想把陈新从我身上拉开,但是不能,他的胳膊和十指象铁铸的一般,谁能料想足球队后卫竟有这般惊人的臂力!

“陈新!你疯了吗!你要杀人吗!”“不要把事情闹大噻!” 舒薇和三哥喊破了喉咙,我脖子上的那双手只是越掐越狠。我喘不出气,发不出声,脑袋里开始起雾了……不对劲,不该到这地步的,他不至于想要我的命,这不是陈新……我艰难的瞪着半尺之外那张完全陌生扭曲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非人的表情:它沉默不语,两腮紧绷,横肉毕现,张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象要咬人,眼珠几欲鼓出,眼眸中白火燃旺,眼神,却是僵直﹑呆滞的。

多么熟悉的一副神情……一个恐怖的念头升起来,我想起了神兵,前夜在密林和坟墓之间、被焰火照亮的神兵的面孔……那一瞬间被极度的恐惧催生出力量,我拼尽全力猛的一挣,从重压之下挣脱出一条腿来,当我正要抬起膝盖狠顶他小腹时,他忽然自己松开了手。致命的重扼解除,我抚颈喘气咳嗽不止,对方却一把抓住我颈上的丝绳,将那枚古钱从衣领里拽了出来,擎在手中。一时间,他脸上凶狠的杀气减退了,他仿佛是第一次才见到似的、痴呆呆的凝望那枚铜钱,眼里逐渐流露出惊讶、羡艳、乃至崇敬的神情,口里同时喃喃的念叨着两个字:

“天眼,天眼……”

天眼?他管古钱叫天眼?好似打闪一般,我突然间明白了,这个发疯的人袭击我不是为了爱情,他是为了古钱,我的护身符,古钱是天眼!我的护身符是天眼!我急忙伸出手去夺,却被他往回一拽,细而结实的丝绳便勒进我的后颈,将我拖离了抵靠的梁柱。

“陈新,陈新,你清醒一点!那是镇山村的古钱,你见过的,你冷静一点,快松手,啊,快松手,”“小伙子,小伙子!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有啥子话大家好好说!你先放开李老师,你先放开他噻……”舒薇和三哥已发现这个人处在神智不清的状态,却不明白使他发疯的真正原因,都怕刺激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不敢来拉,只和声悦气的劝说他和他打商量。

“别跟他说话!他听不见你们说话!他是神兵!他被村长控制了!古钱就是天眼!快帮我把天眼抢下来啊!”

但是迟了,我话音未落,颈上又遭狠狠的一勒,身体站立不住直往前冲。那个人眼中凶光又盛,死死捏着铜钱,咬牙切齿只顾猛拽,我既掰不开他捏钱的手,又不敢太用力唯恐挣断丝绳,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被他牵着脖子走,两个人扭股糖似的缠成一团,在狭窄的走廊上推磨转圈,撞东撞西。

“天哪,他是神兵!”“老天,那个是天眼!”舒薇三哥如梦方醒,扑上来拉膀子抱腰绊腿直至拳打脚踢,哪里会有用!人变成神兵便不知道痛,人变神兵力大无穷!

……这场“天眼”争夺战没有持续太久,我只顾提防着楼梯,生怕一脚踩空滚落下楼去,却没注意到地上有一块特别衰朽、几处破裂了的楼板,结果在一阵扭打中刚好一脚踏上。只听“咔啦啦”一串爆响,那块楼板整个坍塌了,于是,在舒薇和三哥的尖叫大喊声中,我和那个疯魔般的人便双双穿透楼板,摔进了楼下满满荡荡的温泉池。

我为之忧惧夙夜的坍楼坠地的祸事终于应了,变故猝临,在空中停顿的那一瞬我惊怖万分的想象到了滚水沸身的惨状,但是幸好,水是冷的——温的。水瞬间没顶,身体迅速的下沉,耳中充满水声,古怪却柔和,象一个睡着的人的鼻息,温热的水流又似许多条柔软的手臂在全身缠绕抚抱着。我闭气睁眼,周围一团漆黑,看不见他,落水的冲力把我们分开了。趁这机会,我奋力朝前方几条细长的光带、显然是水面的地方游去,可结果却触到了坚硬的池壁,原来那光带是月亮透过堂屋窗栅斜射在池壁上的投影,真正的水面在头顶上!池壁滑不溜手无法攀爬,凭着入水前憋足的一口长气,我急忙猛一蹬腿又向上方游去。

不能被他逮住,万万不能!此刻我一心只存这一个念头,神兵是会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我感到他就近在身边,近至一伸手一动腿就会碰到,然后扭身猛扑到我身上来。这恐惧使我加快速度,但游泳却正在变得艰难,水的阻力徒然增大许多倍,到后来手脚如同在沼泽的淤泥里划动,我竭尽全力,仍然接近不了头顶近在咫尺的月光……我被他逮住了?不,不是他,是温泉,我被温泉逮住了!这是温泉又在活动,它被落入它怀中的物体唤醒,是的,没有错,温泉醒了,它要把落入它怀中的物体留下来!沉睡的鼻息变成狂暴的嘶喊,温软的手臂变成冰冷的水蛇,死死缠住了我的手,脚,腰和颈项,我挣扎不脱,动弹不得,我快憋不住气,胸中快要鼓胀得爆炸了……

我这就要被淹死了吗?淹死在一个水池里……我突然想起这水池原是我家祖屋的地窖,过去布依族的风俗,人死了总要把骨灰埋进地窖的……我似乎看见了爸爸妈妈,他们正在不远处望着我,后边是许多陌生、却又似曾见过的面孔,他们都微笑着,向我张开手臂……

不,不,我不想死,我离该死的时候还差几十年呢,这不合情理,这不会发生……

我仰望头顶仿佛无穷远处又象近在咫尺的月光,我仿佛在月光中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舒薇,那是舒薇……真的要死了……耳中的嘶喊变作低沉的叹息,又象是一种温柔的呢哝……真的要死了……我来得及做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脖子上的护身符解下,举在手里往上递去。我没让它被抢走,我答应过把它给你的,我要亲手给你戴上……

那枚护身符,还有我的手一同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耳畔一声水花泼溅的脆响,我的头忽然之间就冒出了水面,一秒钟之后,我便整个儿被湿漉漉的从水中捞起拖到岸上的干地上去了。

后来在将军盔上,死亡的阴影又一次降临到我们两个人的头上时,舒薇问我前一夜落入温泉池,被温泉蛊惑险险淹死的那一刻,为什么单单要把古钱托出水面,我告诉了她。她哭了。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恍恍惚惚间分辨出了耳后那个急切欲哭的声音是谁,随即又发现了自己趴在其上吐水不止的柔软枕垫是谁的腿,我猛力翻身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唯恐这是另一个幻觉,稍稍放松她就会突然消失掉:

“我看见你的!那个女人是你!这是真的!我没有看错……”

“是我了,是我了……别怕,别怕,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全身都在极厉害的发着抖,我闭上眼睛,深深啜吸她怀中的气息,可是鼻孔里充满的并不是刚才那种曾让我无比陶醉的温暖和芬芳,而是温泉水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道。我多一刻也不想再闻那死亡的味道,我放松她,挣扎着坐起,这才看清她从前胸到膝盖的衣服湿了一大片,那种死亡的味道正是从我身上带给了她。舒薇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气喘如泼,仿佛她也经历了一次濒死的溺水,受到的惊吓比我还要大。她的眼神在惶恐和担忧外,另夹杂着一分明显的羞愧之色。

我顿时想起另一个落水的人。

“陈新!陈新救上来没有?陈新救上来没有?”我慌忙扭头往水池里看,水面波平浪静,浮动着煤油灯的暗绿光辉、和透过窗栅栏洒下的白色月光,却哪里有陈新的影子?难道他已经……这个恐怖的念头犹如呛水引发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又一口水从胸腔里喷吐了出来。

“他救上来了,他就在你旁边!”

“啊……”我张皇回头,说话的人是三哥,他此刻正蹲在离我和舒薇两步远的池边,叼衔着那根点不燃的烟杆,低头望着脚下躺着的一个人。我心里砰砰跳得厉害,脚软得一时站不起身,挣扎着爬过去看:只见陈新横躺在一滩水里,浑身湿透,颤抖个不停,看情形显然处于昏迷状态。煤油灯照得他的脸绿火荧荧,脸上的凶恶与煞气已经褪尽,两腮却仍因牙关的紧咬而鼓胀着,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表情似很痛苦,四肢轻微的抽搐,捏拳舒腿的架势依然象在同谁搏斗,却已完全丧失了方才神兵附体如疯似魔的劲头。总算他还活着,总算……我心中平稳了,胃里却一阵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又呕出了几口发着苦味和腥腻的温水。

脊背上被人用拳头轻轻敲打着,回头一看,是舒薇,我盯着她,她却回避开我的目光,低头凝视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我确确实实经历了一次鬼门关。当我落入温泉池,感觉自己被许多无形的手臂死死缠绕,水稠如泥,阻力极大,水池无底般深,竭尽全力也浮不上水面去。然而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深水,池水不过一人深,当舒薇三哥找到我的时候,看见我直挺挺的贴着池边站立,头发已经浸到了水面,一伸手便可爬上岸来。可是我却一动也不动。水面黑漆一片,两个人以为我掉在池中央,根本想不到我就在他们脚下,再耽搁上一时半刻找寻不到,我必然就要淹死在温泉池,我家世代埋骨的地窖中了。

我不能不信这是事实。暗淡的煤油灯光穿不透幽碧的池水,使它显得深不可测,但更明亮的月光却穿透了它:稍微努力便可分辨,池底果真是并不很深,碎石瓦砾历历可见。

这么浅而狭窄的池子居然差点淹死了我,原来我一切拼命挣扎浮游的动作都是幻觉,我实际什么也没有做,一动不动呆站在池底等死呢。我是被它蛊惑了,我毫无抵抗,任凭它摆布。它是蓄意的。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它让我做一些希奇的梦,这一次,它却要我的命……幸而最后关头突然灵光返照,我挣脱了它的掌握,做出来唯一一个真实的动作,把古钱托出水面,被舒薇三哥看见这显是求救的标志物,才逃脱了这一劫。

“陈新呢,你们又是怎么救他上来的呢?”我望着昏迷颤抖的陈新问,显然他溺水的状况比我更严重,然而得到的回答却令我大为意外,舒薇说:“不是我们救的他,他自己救的自己。你们两个一坠楼,我们就赶下楼来救你们,结果才到池边,就看见他已经爬上岸了。只他一个,看不见你。”

“啊,有那么快?从我们落水到你们下楼,充其量才不过几秒钟时间,他既然能自己游上岸,说明他没有被温泉蛊惑了,那他为什么会昏迷,为什么会抖成这样……”

“谁晓得。抓你的,是水鬼噻……”三哥说,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上那个被我们砸穿的硕大的破洞,又将目光落到其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最后长久的盯着陈新,悠悠的说:“水鬼抓你,水鬼不抓他。水鬼抓你,水鬼不抓他……”

深夜的山村格外清冷,衣服精湿贴身,偶有风从门缝、窗缝钻入吹到身上,便象有无数只冰虫子从每个毛孔往肌肤里钻爬。我发着寒战,昏迷中的陈新加倍厉害的发着寒战。水鬼不抓他?可从他脚后一带水点淋淋漓漓拖连到池边,显见他上岸之后还努力向前爬行,象极力要躲避什么东西的追袭。他为什么会昏迷,究竟是什么力量操纵了他让他突然发狂?而当他终于醒来的时候,随同这具躯体一道苏醒的灵魂,将是陈新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三个人沉默无言。堂屋幽暗而潮湿,水面偶尔发出丁的一声脆响,那是前半夜池水发威沸腾时掀起的热雾,在楼顶冷却凝结滴落下的水滴。这一点声响,反倒使空荡荡的堂屋显得更加的寂静了。月光逐渐偏斜,从水池中湿漉漉的爬上岸,照到了陈新身上,照到了他衣袖卷起、裸露的手腕上。这时,一道古怪的、似曾熟悉的红印便一下子从黑暗中跳出来,赫然在目了。

“咦,这是啥子?”还没等我说话,三哥已经发现了它,他立刻埋下头去查看,口气狐疑而紧张:“他腕子上哪来的这道怪伤?”舒薇也凑上来看:“血!他受伤了,出血了!”“不对,不是血,这条红线在皮下面,是暗伤……呀,那只手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莫非,莫非……”三哥捉过陈新的一双手擎举在眼前,两条细若游丝的血线,对称的缠绕在左右手腕上,衬着浅的肤色,被雪白的月光照得格外鲜红醒目。

这正是我白天在大榉树下见到过的不明来源的伤痕,此刻此地再次出现,却远比白天看见更觉狰狞可怕……我正在回想初见这怪伤时的情形,三哥突然又有了更加恐怖的发现,他的眼睛向远处扫视,顿时撞鬼似的定住了瞪得溜圆:“他的脚,他的脚!”他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在抖,手指也在抖,一绺细长的月光刚刚爬上陈新裸露的脚踝,变魔术一般的,赫然便现出来另外两条血线!同手腕上的一样,一左一右,紧紧缠绕在袜根之上约一寸的地方,却比手腕上的更粗,长,红,亮。那四条红线,就象一整副手铐、脚镣,绑定了陈新的双手、和双脚。不,不是手铐、脚镣,它们是活着的生物,是四条血蚯蚓,是四条外太空的异形生命,紧紧吸附,蠕动拱掘,又不断从宿主身上吸取血浆,身体似乎也在一刻比一刻的涨大起来……

“是了,是了!” 三哥压抑着喉咙低低的叫着,“是什么?是什么?”我和舒薇一齐问,三哥不答,俯下身去,快速翻看起陈新的脖颈,从下巴到肩胛骨,从后脑勺到脊背心,把前后左右每一寸皮肤都翻寻了个遍。没有新的发现,陈新脖颈周围无疤无创,肤色如常,三哥这才喘了口粗气,脸色稍微放松,然后抬起头,咬牙鼓腮,对我们说出来三个闻所未闻的字:

“红线蛊!”

红线蛊!陈新中了蛊!难道,这就是使陈新着魔的因由?舒薇恐惧得咬住了手背,另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我握她的手安慰她,自己却感到喉头阵阵发梗,好象那里也有一根红线在不断收紧……

下蛊害人,是异常阴毒的。养蛊放蛊的秘俗从古便有,尤其以西南山区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为盛,蛊的种类极多,常见的是将各种有毒之物:蜈蚣蚂蝗毒蛇毒蛤蟆乃至最厉害的金蚕王等等以秘法饲养于器皿,养成后放出叮咬人身,或将虫卵、粪便投入食物,或放置于必经的道路,或以种种奇术异法,使所要害的人中蛊毒,中蛊毒者轻则得病,重则丧命,或被迷惑心智受下蛊人驱谴,就象神兵……关于蛊的种种神奇鬼怪骇人听闻的传说,我一直认为多属虚构和夸大,没想到竟在我的家乡亲眼见识,而且就发生在我的同伴身上!莫非,陈新中的这红线蛊就是这后一种蛊,莫非他果真变成了神兵!

我忽然想起来镇山村的路上,我讲起神兵的故事,陈新装疯作癫卡舒薇的脖子还直嚷“我是神兵我是神兵”,当时以为笑话和游戏,如今都成为了真实!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笑话和游戏,那时候,我们已经走过陈新拔草标的岔路,我们已经误闯进了鬼魅的领地,或者,当陈新喊出“我是神兵”的那一刻,便已有四根人眼不能看见的红线从地底钻出,缠绕住了他的手脚……

“红线蛊就是红线虫下的蛊吗?四条红线就是四根红线虫钻进了皮肤吗?”舒薇显然对蛊也略知一二,这并不奇怪,武侠小说里便常有苗人放蛊的情节。“不是,”三哥说:“红线蛊不是虫蛊,蛇蛊,不是靠养虫、放虫咬人发动的。红线蛊无影无形,是一种,幻蛊。”“幻蛊?”“对。幻蛊。红线蛊很少见,我只是听老辈子说过。你们看,象不象傀儡手脚上的提线?线那一头遭下蛊的人一牵起,那还不叫他做啥他就得做啥……”“是谁对他下的蛊,是村长吗?”“除了他还有哪个?是了,是了,怪不得村长能控制村里人,他把他们都弄成神兵,归他调遣,就是靠下这伤阴德的红线蛊了……”

我想起大榉树下村长曾在陈新肩头伸手一拍,随后便发现陈新手腕上的红线,莫非那就是种蛊?村长在他的手掌中早暗藏下了诅咒?世上真有这样的魔法吗?而村长的那一拍,原本是要拍向我的……

“红线蛊,要靠吸取地府阴寒之气养成,”三哥将目光移向温泉池,慢慢的说:“地府之气,除非钻到地下深处,或者走到最深的溶洞里面去,寻常人是极难取得的。如今邪泉涌出地面,恰好帮了他的忙。咳咳咳,你养红线蛊,你养神兵,红线蛊是好养的,神兵是好养的?神兵不是神仙的天兵,是阎王的鬼卒!你做这群鬼卒的头子,你是什么东西?红线也不是月老的红线,那是无常鬼的锁链!锁不住别人,可别回过头锁走了自己……”

三哥最后几句话说得异常的阴森,舒薇惊骇起来:“无常的锁链!难道,会要命吗?他,他会死吗?”

“莫怕,莫怕,一般的红线蛊不要命……但是我听老辈子说,也有一种特别凶毒、要人性命的红线蛊,名叫‘五线追魂’。这第五根红线,是绕在脖颈上,象吊颈索一样勒住咽喉,假如哪个人脖颈上也出现了红线,那就真是遭无常鬼的锁链锁住,任他逃到那里,都逃不脱的噻……莫怕,莫怕,我查看过的,小伙只有手脚上的四根红线,没得脖子上的那一根,不是五线追魂。”

我和舒薇不约而同去看陈新的脖颈。当听见‘五线追魂’四字时我心里一咯噔,脖子上如梗在喉的压迫感又出现了。舒薇必定要三哥保证:五线追魂的五根红线是一起出现,那追魂索命的第五根红线现在没有,以后便也不会再有的。三哥明显的迟疑了一下:“这个,应该是噻……我也说不准,我也是听老辈子说的这红线蛊的事,从来不曾亲眼见过……”舒薇沉默了。三哥又说:“咳,五线追魂蛊可不是容易下的,那要很高的道行,村长不过是个二把刀……而且村长干吗要伤他性命呢,下这蛊孽报是极重的,他毕竟又和小伙无冤仇,犯不着给自己添孽报噻。他不过是利用他,帮他做事,帮他,抢天眼。”

三哥便把那枚和我一同被营救上岸的古钱托在手心,擦干净水迹,用食指和拇指夹住边缘,眯着眼就着月光看,这样,在他的眉心便有了一个小小的白斑,那是月光透过古钱上的圆孔投照下的。

舒薇点点头,不再追问五线追魂的事,目光转移到古钱上。她每一次看见我这件不凡的护身符,它都要被增添新的意义,令她惊喜,兴奋,陶醉,惶恐……令她眼中放光,而这一回,当听说它的身份竟原是护佑镇山村的关键、雅温千叮万嘱要找的那只天眼,见到古老的铜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发出神秘的光芒,她的眼睛,却失了神。

“它真的是天眼吗?”舒薇问。

“假若它是,村长又从哪里知道这秘密?雅温说过,镇山村的天眼只有埋藏它的李祖一个人知道的。”我问。

三哥说:“它是不是天眼,我也说不准。小伙着了魔,头一个要抢它,李老师又靠它救了命,足见它不是凡品噻。可是把全族人人尽知的镇寨之宝当作最该隐秘的天眼,李祖将军出身,胆识敢欺鬼神,冒这样大的风险,也未免太……至于问,他从哪里知道这秘密,自然,是从水里噻……”

我们都明白三哥所指为何,忍不住转头向水池看去。人不知道的秘密,温泉却知道。

“中红线蛊几时能还原?他还会不会再发作呢?”

“这个,应该不会……红线蛊靠阴气培养,多半在阴气深重的夜间发动。等到天亮,阳盛阴衰,蛊力就减除,中蛊的人自己就醒转来了……”

天亮,天亮,天什么时候才会亮。我们一起望朝窗户望,强烈的月光几乎令人产生天已大亮的误解,但事实上,夜还深着。外面依旧是无声无息,安静得出奇。这份安静令我突然冒出一个疑团:既然村长早知道天眼就是我戴的古钱,又用红线蛊控制了陈新,为什么他不早些下手,偏要等到破地狱失了败,等到夜半更深再来发动?村长既有这般驱动鬼神的能力,竟可以坐在家中唤醒远在水泵房的陈新身上的“神兵”,他又怎会那样的笨拙,连一根倒下的石杵都躲闪不过?再有,假若真是他唤醒了神兵,说明他此刻早已苏醒,那他为什么不率领村民全村搜捕我们,村里怎么还会这样安静……这种种不合逻辑之处,却烘托出来另一个更深的疑问——

陈新手脚上这四条红线,那一头,当真牵在村长手上吗?

陈新依然昏迷,浑身发着寒战。“替他换掉湿衣服吧,”舒薇说,“顺便把你的也换一换。”“好的。”我答应着。三哥留下看守陈新,我和舒薇踩着黑暗的楼梯,沉默的上了二楼。走廊被月光照得雪亮,赫然在目那个地板上的巨洞,边缘上破损的木质参差比错豁豁牙牙,似一张长满尖刺的兽口大张着预备吞噬靠近它的人。我们小心的绕过它,走进前半夜请神斗鬼的房间。雅温安排临时充作天眼的地点,没想到天眼竟真的就在此间,这是凑巧吗?还是那位半神早有妙算?我已把古钱照旧封套戴好,尽管对它作为天眼的真实性仍旧半信半疑,我却感觉它的分量从此沉重了很多,贴肉的触觉也和先前大不相同了。供桌上米碗中的香还笔直的立着,可这场神鬼的角逐究竟谁胜谁负……

舒薇捧了陈新的衣服先出门去了。我在房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却看见舒薇并没有下楼,她独自站在走廊那扇窗前,仰望着天空。月光从头到脚把她铸成一尊纯银的、婀娜的塑像。这情景勾起了不久前在此地的回忆,心情本来是冷而僵硬的,这时忽然又温暖和软起来,我轻轻走到她身后,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抚摸她银瀑般的长发。“月亮真好。”我对她说,谁知我的亲昵竟使她战栗了一下,猛的转过脸来,银光闪动,长发被甩到了头的另一侧。“月亮真好?你说月亮真好?”她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毫无温柔的反问我,用一种陌生的眼神在看我:“你没有发觉,今晚的月亮,有问题吗?”

“月亮有问题?”

窗户外面,半轮明月好好的挂在天空,落在满天乌云之中那个井口形状的深邃的空洞里面,散发幽清的白光。我没看出月亮有问题。

舒薇摇着头,说出来她发现月亮作怪的证据:“你仔细看。月亮,它没有动啊!”

“什么?月亮没有动?”

“是,从我们看见它直到现在,它一直呆在那个云洞的正中间,一点儿也没有挪动过位置,这是不对的!这不应该呀……”

我毛骨悚然,果然是!月亮真的没有动,这么长的时间,论理它早该移出那个缺洞,没入乌云中去了,难道是月亮停止了公转,还是地球停止了自转,还是根本时间已经停止,就象那块故障的手表表针永远不能前进一格?不不不,这太离谱,太荒谬了,纵然世间有鬼,纵然恶鬼出世它再强大也绝不能终止宇宙天体的运行,也绝不能终止时间的运行!难道是幻象,这月亮是假的?是妖鬼的障眼法?我仔细盯着月亮,和云中的缺洞,忽然明白了月亮不动的原因:

“不是月亮不动,是云在动!那个缺洞它跟着月亮一起在走!所以月亮才老是落在它里面出不来……你仔细看那云的边缘,看出来了吗,它还在动!一直在动……”

云中那个深邃的窟窿整个儿象是静止,然而运动却每时每刻在它的边缘发生着,它的边缘烟雾袅绕,翻涌不息,西侧一半的云层不断后退,东侧一半的云层不断涌进,在这过程中始终保持那个井洞的形状,循着月行的轨迹、和月行同速的、极缓慢的向西天偏移。

“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天哪,那云是活的,它知道月亮在哪里,它是给月亮开天窗,好让月亮照进来,照进镇山村来……”

陈新的衣服掉在地上了,舒薇突然抱住我的腰,把脸紧紧抵着我的肩膀:“我怕,我好怕……”“别怕,别怕,”我把她搂紧,再搂紧,我们一齐望着天空诡异的景象。那已不再是温柔静谧、浪漫多情的山间月色,半圆的缺月嵌在漆黑的云洞中,似一只猫头鹰把它的独眼从眼窝深处发着惨白的冷光,满天丛叠的乌云是它蓬乱浓密的羽毛,这头不祥的夜鸟把镇山村笼罩在它巨大的羽翼之下,又睁开一只阴惨的独眼照射其上。

它们给月亮开天窗,它们要让月光照进镇山村来,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怕,我好怕……”

舒薇抬起脸,慢慢从我的怀中脱离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自来镇山村,我这地方色彩强烈的家乡,一起经历过那样多离奇恐怖之事故,我都从未见过她如此这般的恐惧。

“别怕,有我在呢,再待一会儿就天亮了,天亮就是人的世界了。天亮咱们就离开这地方,回省城去。”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 突然她的口气急促起来,一叠声反复的逼问我:“你说,你说,陈新中的红线蛊,真的不是五线追魂对吗?他的脖子上不会出现那根无常的锁链,对吗?”

原来她在恐惧的是这个事!我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所谓五线追魂不过是个传说,真伪难分,而且三哥也说了,村长不过唆使陈新抢天眼,他和陈新又没仇恨,干吗要害他性命呢?”

我心里却在想:假若下蛊的并不是村长,假若村长自己也只是一个拴着红线的傀儡……

舒薇似乎接受了我的宽解,神色安定了一些了。她朝黑洞洞的楼下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舒薇?”

她张开口,然后慢慢的说:

“李度,你老实告诉我,你刚才在这里对我说过的话,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吗?”

“当然,难道你怀疑我……”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只要你不后悔……”

“那就好,那就好,”她又一次拥抱了我,手臂环绕住我的脖子,“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我们都不后悔……但愿,——他真的平安无恙。”

肩膀上被她脸颊紧贴的一处地方迅速的湿润了。我闭上眼睛,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忽然间感到万般的疲倦。

走廊对面是黑洞洞的房门,陈新正是从那里如鬼魅般的现身,我又看见了他迎着月光步步逼近的形象。终身难忘的形象。

从寂静的村子里突然传来吱——悠,吱——悠不断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人的脚步踏响在石板道上。我们慌忙伏下身,探头朝窗外看,月光把那些密密匝匝的石板屋和吊脚楼,以及在它们之间纵横交错的街巷照得纤毫毕现,门窗一一的开了,许多人陆续走到街巷里来。

难道他们又要有行动了?或者,竟是他们发现了什么?我们大气不敢出,紧张的观察了一阵之后又觉得不象,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家门,都穿着平常的杂乱装束,月光下一色的灰白,看起来也都十分的散漫,各行其事,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有人站在家门口伸腰舒腿打呵欠,有人在家附近来回散步,有人手里拿一根笤帚扫地,有人端着一盆水泼洒庭院的,有人挑着空桶向井边走去……我们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镇山村的村民起床了。这正是一幅山村的晨景:晨曦微露,朝阳初升,人们长夜睡醒,开始又一日辛劳的生涯。

但是照在他们头顶上的,却是月亮。天色仍旧是浓黑,东方的天色尤其浓黑,太阳还沉在另一个世界,此间唯有太阴星从那个追随它的云洞之中射下光明。可镇山村人却已象在日头里一样的行动自如。但是,当两个邻人在路上相遇、彼此打起了招呼时,这副山村“晨”景终于展现出了它鬼怪的真相——

“晒太阳!”一个说。

“晒太阳!”另一个说。

紧接着,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全村各处都喊起了“晒太阳”“晒太阳”,仿佛鸡鸣一声,引来百家鸡啼一片,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他们又在梦游了,”我对舒薇耳语,“要么就是月光太强,让他们误以为天亮了。”

“是误以为吗……也许,对他们而言,天真的已经亮了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对他们而言?”我盯着舒薇轮廓优美的侧脸,强烈的月光把它照得象一尊白玉石雕塑,透明,冰冷——她的声音也是一样的冰冷,象从溶洞最深处的石钟乳上滴下的水滴:

“你知道古埃及法老陵墓的壁画吗?”

“法老陵墓的壁画?”

“那些壁画,画的是阴间的事。在那里也有天空大地,那里也有人,象阳世的人们一样生活,耕种,狩猎,吃饭,睡觉,一切都和在阳世一样。只有一件事不同,天空中照耀他们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在埃及,还有从前许多古老的地方,月亮,总是被认为是阴世的太阳的……”

“阴世的太阳……”

我从头冷到脚心,万千只冰虫子又在身上爬行,小资女人的想象力啊!可那不是十分贴切吗,阴世的太阳,晒太阳,他们不是梦游,他们是醒着,在晒他们的太阳……小资女人的想象力传递给了我,越看越象,镇山村真的在向一座法老的陵墓变化:掏空大地作墓室,浓雾和雨云砌成墓壁和穹顶,又开出一眼活动的天窗引下九天上的月光——阴世的太阳。时刻到了,法老陵墓的壁画活了,浮雕的人形从石壁上走下来,开始在一天太阳的照耀下起作劳息……他们冷漠的打招呼:“晒太阳!”“晒太阳!”男人挑水,用锈蚀的柴刀劈柴,把黄褐色的犁铧套在耕牛身上。女人洒扫庭院,用小泥炉子生火,炉口冒出绿色的火焰,浓烈的黄烟弥街漫巷。小孩子跑来跑去的扔石头,老人倚门跨坐一条小板凳搓麻绳磨菜刀,菜刀也生了锈,磨刀声钝而滞重。所有一切人的行动都充满鬼气。众鬼芸芸。人们的面目皆是模糊,月光下不过是一团团青影,一切的声音都象地下泉流的呜咽。

我在目睹阴世吗,难道这就是他们死后的生活了?看来他们在黄泉之下的生活,和在地上的也无多大区别。那一点区别,一定还远远比不上几百里外的省城,和这深山中的古村更大……从我们这条街上也传来动静,邻居一定都起身了,看不见人,只有幽泉般的说话声,和被月光投下的影子偶尔从楼墙拐弯处的地面露一下头……

忽然眼角浮现出一团青白的人脸,五官凶恶面目狰狞。这把我和舒薇同时吓得一抖,定睛看时,却是三哥——月光把一切都带走了形,连三哥和善的面相也沾染上了鬼气。

“你们咋这么久不下楼?外面出了啥子事,他们乱喊啥子‘晒太阳’‘晒太阳’的?”他踅到窗边探头往外一望,眼睛顿时直了:“他们搞啥子鬼名堂,半夜三更,这么鬼里鬼气的到处逛?”

“他们以为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他们把月亮当成了太阳。”

“把月亮当成太阳?真的太阳出来又该咋个办?”

“晒太阳——”三哥话音刚落,一个凄厉的锐喊突然从极近的近处窜起,把三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晒太阳——”那声音紧接着又喊,这一声喊叫更是响得胜过打雷,整个朽屋都充满了嗡嗡的回声。听出来了,喊声来自楼下,楼下再无别人,发喊的是陈新,他也醒了,他也以为天亮了,他也要晒太阳!

“别喊了,陈新,你会把他们招来的!求你了!” 舒薇吓昏了头,竟向楼下那个着了魔的人喊话求告。“小点声!你才要把他们招来呢——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啊!”我急得直捂她的嘴,三哥打头冲下了楼,我一把拉起舒薇,也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人是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急忙跟了下去,三个人直扑水池,陈新趴在池岸边湿地上,四肢剧烈抽搐,月光先前只照到他手脚,而今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他鼓瞪着白火燃烧的一双眼,刚刚喊出第三声“晒太阳”,三哥的裹头布巾就飞速的塞进了他张大到极限的嘴巴。他呜呜哼叫手舞脚蹬,三哥跨骑在他腰杆上,抵压住不使他翻身,我迅速撕碎预备为他替换的衣服,用布条紧紧捆缚他的手脚。“兄弟,对不起你了!”我在心里说。“轻一些,轻一些,别弄伤了他……”舒薇喊着。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不能,我清楚的感觉到神兵可怕的力量在恢复,他的手脚越来越有力,碎布条在他的挣扎下发出撕裂声,他手腕脚腕上的四根红线更粗涨了数倍,殷红刺目更胜先前。“红线蛊又发动了!”“他又要变成神兵了!”“快用力捆!再加一道!快,快!”“我捆不住他,他的力气太大了!三哥你压他,使劲压他别让他动啊!”“我压不住噻,公牛也没他那么大劲……”下面的人猛一挣扎,几乎把三哥掀下水池,眼看就快要制不住他,我望着陈新脸上的月光突然灵光一现:“是月亮弄醒他的!别让他看见月亮!”

“是月亮捣鬼啊!”舒薇抢到陈新头前,用身体阻挡住窗栅栏射来的月光,我和三哥各拽住他一条腿把他拖进墙壁的阴影,这一招果然生了效,一离开月光,他便稀软下来,不再挣扎,又一次沉陷入昏迷中去了。但他塞着布巾的口中仍在发出含混的呜噜声,隐约可辨是“晒太阳”三个字。

我们来不及多喘一口气,迅疾奔向门边,检查门确已闩死,又把东墙根下一只大石水缸挪过来抵住门,缸里恰好扔了几只漏底的木盆木瓢,我们便一起动手,从水池里舀水倾满石缸以增加重量。西墙根下堆着一堆废铁水管,各人抽出一根作武器,隐蔽在东西两扇窗后,透过窗上钉满的木栅栏缝张望外面的动静。院坝里空荡荡,地面被月光照得好似铺了一层白沙,对面的石板街墙也象被镀霜染雪。我家吊脚楼位于这条曲曲折折的街巷最后一个拐弯的末端,背靠陡峻的山岩,因地制宜,整个楼的后部便直接以山岩为墙,因此只在楼的前部开窗,直面街墙围成的空阔院坝,形势隔绝有如盲肠,敌人来攻,便无路可逃。我们怀着侥幸心理,期望陈新的喊叫不曾引起村民的注意,毕竟到处都有人在喊“晒太阳”,他们未必便分辨出了来自水泵房的这一声。良久,没有异常的动静,“晒太阳”的喊声已经逐渐的稀落,村里的嘈杂比之刚才似乎也减弱了许多。我们稍微心安,这些村民,不过是做着他们日常活路的温良的山民吧,把他们当作神兵、驱谴他们行凶作怪的村长,或许还没有醒吧……但是,另一种声音立刻让人们的心脏几乎停跳:就在这条街巷上,传来了脚步声!许多人的,整齐一致的,密如雨点响如鼓槌急行军般的脚步声,正从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连珠弹起,合着夹墙的回声铿铿锵锵朝我们这边踏响过来。

对面的石墙被另一种光芒照亮,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鱼贯而入,个个头缠白布裸上身,人人腰间束一根红腰带,果然是一队神兵!每个神兵都拿着武器,不是铁枪铁矛,而是一块块形似刀斧的石头,用粗绳绑扎在木棍上。他们人数有好几十,默默无声的在院坝中央列阵,中间留出一条宽路。随后,一个从头白到脚的人风一样的出现在那条宽路上,白袍白冠白鞋,手擎一根高过头顶的白色石杵,正是村长!

村长醒了,他又发动了神兵……三个人蹲伏在窗下不敢抬头,只听见村长走近吊脚楼前,推了推紧闭的大门,又挪动脚步,慢慢的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在两扇窗前都停留一阵,而在我和舒薇蹲伏的东窗格外停留得长。水面月光的倒影里清楚的呈现出一个被窗栅栏割断了的、戴方帽子的头颅。舒薇的手在我的掌心中一阵阵发着冷汗,我紧捏着它。我顺着月光的延长线,从水里看到对岸去,当即绝望的闭上了眼:我看见了陈新。我们刚才只想着要把他拖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忘记了月光会走路,无意中弄反了方向,现在月光追上了他,又重新爬上他的身体了。

头顶上清楚的发出一声冷笑,水中的头颅倏的消失。一秒种后,便听见村长的尖喉咙可怕的高喊起来:“里面有人!逮倒,逮倒!”

“逮倒!”“逮倒!”院坝里腾起一阵巨大的喧嚣,神兵们呼喊着一涌而上,大门惊天动地的撞响起来,窗栅栏上也同时响起石块砍砸的破裂声。

“难不成等死!跟狗日的拼了噻!”三哥大吼一声跳将起来,“拼了!”我热血沸腾,拳头捏得脆响,“拼了!”舒薇也喊道,她早从身上不知何地摸出一根橡皮圈,飞速的把长发往脑后一扎,又捡起扔在地上的铁管子。四面隔绝的吊脚楼是死地,可也是据险搏斗的堡垒,石墙坚厚,门上有闩,窗上有栅栏,他们人虽多势虽大,要攻进来,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还有三个手持武器的战兵呢!五行隔绝,不再坚硬的铁已失去致命的杀伤力,但重量还在,还可以敲断人的鼻梁打破人的脑袋!

这象是一场古代的攻城战,满院坝皆是绿焰黄烟的火把子,满院坝皆是杀气腾腾的敌人,月亮高悬天际,为这战场照亮。他们高喊“逮倒,逮倒!”一些神兵抱成团轮番向大门冲锋,却被大石缸牢牢抵住了冲撞不开,石缸发出振振的嗡鸣,盛得太满的水不断泼洒到缸外面来。另一些神兵挥动石头武器向更薄弱的窗户进攻,窗外挤满雪白的裹头巾和涂抹油彩的脸庞,我们便将铁管子从窗栅栏的缝隙伸出去乱戳乱砍。

“这边我一个人守就够了,你过去帮三哥吧!”我对舒薇说。

“我帮你!”

“你们两个娃儿守一边,你们杀仗不如我!”那边西窗下的三哥喊道。

我们用尽全力,毫不留情,铁管触及肉体的手感真实而强烈,可那些失去痛觉的人们根本浑不在意,窗栅栏一根接一根被砸断了。一个瘦小的神兵纵身一跃巴上窗台,敏捷的从破洞往屋里钻。我迎头一棍敲在他天灵盖上,他倔强的扬起一张尖瘦的凶脸,舒薇却横扫一棍将那张脸打歪,随后又拿铁管的尖端狠戳他巴住窗边的手背,小个子神兵失去重心,被我飞起一脚踹了窗去。第二个神兵是一个大块头,他抗打击力惊人,龇牙咧嘴往里硬钻,很快将一个硕大的上半身挤进屋来,可是他更加臃肿的屁股却被窗栅栏的残桩卡住了,他拼命挣扎,吼叫发力,没有用,那些锋利的残桩根扎在石墙缝中,象两排尖牙死死咬住到口的肥肉。进不来他便想往出退,也不成!外面的同伴哇呀乱叫着帮忙,皆不顶事,他一个人堵塞了整个进攻的通道,累赘的肥肉上被割出道道血流,懊丧得直用拳头锤打墙壁。

胖神兵爬进屋时我和舒薇已经绝望,见到戏剧性的一幕不禁喜出望外,我捏了捏衣襟里的古钱,一定是天眼显灵保佑了我们!

“兄弟,你该减肥了!”我不无同情对那可怜虫说,对方则报以愤怒的咆哮。原本再多一刻这危城就要失守,却被胖神兵堵住东窗的意外改变了局面,我和舒薇赶去增援三哥时,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三个人合力守住一窗,堪堪能和神兵势均力敌,我们一次一次将神兵打落下窗,神兵又一次一次的攻上来——他们人太多了。三哥除去头巾的花白脑盖被汗水濡湿浸透,舒薇气喘得象才从水里捞上来,我也开始头晕眼花手臂酸麻,体力早已透支,全凭胸中一股凶恶的杀气在支持,三哥每击必喊“狗日的滚出去!”舒薇似乎天生就有做战士的素质,她眼中滚动一种令我全然陌生的凶神恶煞的光芒,起初她砍斫敌人还略显不忍,很快便克服了心理障碍招招要害“杀人”如麻。我们均挂了花,神兵的石头远比我们的铁要有杀伤力,每个人的胳膊、肩头、乃至胸腹、头脸都不同程度被砸伤,砍伤,挫伤,刮伤……神兵永不疲倦无穷无尽,这些白头赤膊红腰带扎身的怪物脸孔扭曲变形,眼睛放射狼似的绿光,口角大张滚落涎水喷吐热气嗷嗷怪叫……我愈来愈恐怖的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群疯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山魈鬼怪,被月光唤醒,倾巢出动。这也不是一场攻城战,这是一场阴世的狩猎,我们这些阳世的人误闯地府,落入鬼魅的陷阱,他们直要冲进这孤城,把落入陷阱的猎物都捕捉吃尽了才肯停手呢……

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绝不能……

神兵攻不进窗来,更多的人便轮番去撞门,但他们撞不开门!这真是个奇迹!照说以一口石缸的分量,即使加上一满缸水也根本不足以抵挡那么多神兵疯狂冲撞,可石缸却象从地上长出来的纹丝不动,似乎注满它的不是水,而是水银。正是这缸水帮助我们支撑了更多时间。月亮不断的向西天偏斜,天上的云洞追随着它,阴柔的月光此刻竟象阳光一样的白亮刺眼。从水池的对岸传来不祥的动静,我们百忙之中回头一看,顿时惊骇万状:只见对岸的陈新在扭动,在翻滚,被捆绑的手脚在奋力挣扎。天哪,他又快要醒了,因为月光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上!假如他醒来,假如他又变成神兵……我们恐惧到极点,但是毫无办法想!面前的敌人进攻急迫,谁也不能离开窗前一步!我们只能尽量用身体阻挡月光,不让它照到那个人的脸,可做不到!月光绕过我们,从洞开的窗户投泻入水池,把水面做成它的反光镜,屋里到处都是它的反光,每一个暗处都有白幽灵在舞蹈,墙壁,天花板,陈新的脸……他似醒又未醒,塞了布巾的嘴里反复的呜噜着一个字,听起来象是:水,水。他为什么要说水,他说给谁听?水,温泉……难道,温泉又要爆发了吗?一池荧荧,清辉荡漾,似乎又在搅动波涛,蒸发白气,硫磺的味道似乎也逐渐浓烈,假如温泉爆发,假如身后这口开水锅又一次煮开……

陈新还没有醒来,温泉还没有爆发,但是大门已经被攻破了,神兵的肉身撞不开门,突然变招,纷纷用石头武器砍砸门板,随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石缸上部的门板很快被捣出一个大大的破洞,雪白的月光象探照灯光柱样的投射进来。“逮倒!逮倒!”一院坝的神兵兴高采烈鼓噪大喊,一个神兵打头爬上那破洞,扒住豁豁牙牙的边缘,凶狠的喊了一声“逮倒!”便纵身向下一跳,准准的跳进了那口盛满温泉水的石缸。

完了,完了,我心中一阵剧烈绞痛,城门已破,守无可守……我一眼瞥见离西窗只几步远的楼梯,脑子里迅速形成一个计划,我搂住舒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猛的把她往三哥那边一推:“三哥我把她交给你了!你们上楼翻窗走,窗边上有绳子!”“那你呢?”舒薇反手抓住我不放,“别管我,我有办法,我有天眼呢!”我摔开她的手,一步冲到门边:“逮倒你个老母鸡歪!”我恶毒大骂高举铁管,先把那个落水的笨蛋敲昏再说!等外面的神兵冲进门,我便绕着水池且战且退把他们吸引过来,三哥就有时间带着舒薇趁乱逃走了,三哥毕竟人精地熟,或许能够逃脱……我心知那一定也是凶多吉少,但是,我所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缸里的神兵对我铁管的敲打毫不在意,他嚎叫着,浑身湿透,奋力从缸沿爬出,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并没有象预想的那样朝我扑来,他一边发出响亮的嚎叫,一边却扭转身,从他跳进门来的那个破洞没命的往外钻,他全身打摆子样的剧烈发抖,落地时竟摔了个狗吃屎,也不站起,顺势便四脚并用往前爬。更怪的是,外面的神兵也一个不往门里冲,他们哇哇怪叫,跳着脚的躲避那个满地乱爬的湿漉漉的人,不慎被他碰到的便又抹又擦好象沾上滚油毒汁,另外的人则远远躲开门边,小心万分的朝门里张望。

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战斗停息了,危急的局面突然扭转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遇到了什么。舒薇和三哥也呆着,他俩谁都没有听我的话上楼,依旧手拿武器守在西窗下,可是就连进攻西窗的神兵也缩回头去了。脚下一片汪洋,缸里的水一大半被那个神兵溅到了外面,又从只剩了一半的门扇下面流进院坝。水洼在地上慢慢扩大,神兵们则不断往后退,个个面露惊恐之色,你推我,我推你。

“水”,“水”,背后又传来那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倒在水池对岸的陈新仍在扭动,不停歇的嘟囔着这一个字。

水……我忽然明白了,难怪他老在说水,水,他是在通知他的同伴,门里有水,要小心水!难怪他一落池就没命的往岸上爬,一上岸就昏迷不醒抖如筛糠,那症状,和这落缸的神兵正是一样——原来神兵怕水,怕温泉水!万物皆有克星,可万万想不到神兵的克星竟是温泉!

我惊喜至极,也无暇去思想何以温泉会对死都不怕的神兵有害,只管操起一柄木瓢往石缸里舀起水来,照准门外人头上方尽气力泼出,水花迎着月光凌空化作无数晶莹的水滴又急速下坠。底下一片声的惊叫,纷纷躲闪。“原来他们怕水啊!”“早讲噻,早讲还用得着跟狗日的费劲噻!”舒薇三哥抢到缸前,都各自操起木瓢木盆舀水泼水不迭,这一下可炸了窝,被水泼到的神兵捂脸抱头满地打滚,没被泼到的则一哄而逃,人多拥挤自相践踏鸡猫鬼叫,院坝里这一场大乱!

既发现敌人弱点,人人士气大振,吊脚楼前水浪阵阵,水花漫舞,叫声不断,好似布依闹水节日来到。命运的奇特啊!一个钟头前还是凶恶敌人的温泉,突然之间变成了友军,温泉,毕竟是没有灵性的死物,它再也想不到它竟被我们利用,变成我们反攻的武器,朝着被它蛊惑、为它卖命的鬼卒连连开火。这就叫以鬼攻鬼,这就叫毒攻毒!嫌被门挡着碍事,我们索性挪开石缸,打开破烂的门扇,一面从缸里、一面就直接从水池里舀水来泼。神兵们早退到“水弹”射程之外,龟缩在院坝临街的那一半。吊脚楼前已经沿墙根积起老大一洼水泊,象挖了一道护城河保护住行将失守的城池,我们不停的倒水,倒水,水朝院坝深处漫淌过去,月光照着晶晶亮亮的水头满地乱滚。神兵们躲着,跳着,象那是许多条毒蛇爬来要咬他们的脚跟,那个白色怪物挥舞石杵凶狠的压阵,不许一个神兵逃跑,口里嚷着:“怕个鸟!水有什么好怕!给我攻,攻!”他口里虽说着不怕,脚下却随着左右的神兵们步步后退。

“好了,好了,河够宽了!”三哥望着门前的护城河,和对岸畏缩不前的神兵,又抬起头看月亮的位置:“月亮快沉了,天快亮了,等到天亮,就得救了。咳!再也想不到,救咱们的是温泉!都是有天眼保佑,都是有天眼保佑……”

绝处逢生,我心情极好,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舒薇,你知不知道希波战争的温泉关之战?三百斯巴达战士,在一个名叫温泉关的隘口据险扼守,和六千波斯兵大战几天几夜也没让他们拿下,给希腊大军争取到时间,打败了波斯人的那一场关键之仗?”

舒薇还没答话,三哥抢先赞叹道:“三百个打六千个?真是好汉!那咱们今晚三个打几十个,不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好汉?”

“当然是好汉。天下还能有这样的巧事?”我指指水池,又指指房子,“这不是温泉,这不是‘关’?咱们跟希腊古人暗合了,咱们就是温泉关啊!”

“不!”舒薇突然脸色大变,“咱们怎么能是温泉关?温泉关的结局是不好的!援军不到,三百斯巴达战士最后全部阵亡了……你忘了吗,他们出了内奸,给波斯军队带路,包抄偷袭……”

我额头上浸出冷汗,我怎会忘了温泉关的结局,我怎会如此不吉利的把这典故安到我们头上……内奸,尤其这两个字,令人心惊肉跳。不约而同的,三个人都把目光投向水池对岸。谁都还记得,正是那个人高喊“晒太阳”引来的这一场恶战。月光从窗,从敞开的大门洞穿而入,陈新整个人被月光曝晒着,但是奇怪的,他却不再闹腾了,也不再反复嘟囔水,水,他象又睡去了,放松身体,头歪向门这边,似乎被暖暖的太阳晒得很舒服,睡得很惬意,很安详。温泉池水荧荧,青白波纹反射在四墙和天花板上,动荡无穷,令人沉迷……忽然的,陈新的面目和身体变模糊了,池水的波光和反射也在消隐,堂屋迅速的在变暗。我明白到发生了什么,立即扭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但是天上哪里还有月亮!云中那个始终追着月亮走的天窗似的缺洞,消失了!象一个包围收了紧,象一张嘴合了拢,在原先缺洞的位置上,滚滚乌云正从各个方向潮水般朝中央会合,而那个半圆的月亮,起初还能分辨一点轮廓,随着云层聚集增厚,透出的光亮越来越微薄,很快就只剩了一团淡红发黄的光晕,象滴在黑纸上的一滴泪珠,等到缺洞完全被乌云填实抹平,连那一滴泪珠便也再不能见,彻底淹没在满天一色浓墨般的乌云中了。

阴世的太阳落了山,阳世的太阳却还不知在哪里,象回到前半夜,天又全黑了下来。随之明亮起来的,是院坝里神兵的火把火炬上发出的黄绿光芒,而屋内这一盏因月亮的出现暗淡了半夜的煤油灯,此刻也夺回风头,喷吐出荧荧绿火。三个人心惊胆战的面对这骤然来临的天变,都不知道接来去将会发生什么,而我们,又有什么能为可做。院坝里的神兵们也都茫茫然的望天发呆,象在等待。等待什么东西的来临。

没有什么东西来临,但是,却有一样东西离开了。

院坝里的积水,在退。

先是水中冒起白气,白气渐起渐浓,向空中发散,然后,好象平地突然倾斜,远处的水头便开始向吊脚楼这边倒流,又从楼前开挖的阴沟哗哗的淌走,把被它淹没的土地不断的退让出来。三个人都惊呆了,这场平地退潮的奇观比之月亮的消失更令人骇异,我突然怀疑:地上流淌的那根本就不是水,那明明是一个活的生物!一个身体扁平、白色透明、无定形的巨大软体动物,它本是来自地下,却被不知谁人引到了地上来。现在,它要回去了,似乎有某只手在拉扯它,似乎又是它自己在行动。它象章鱼,把分散在院坝的身体各个部分收缩归拢,它又象蛇,一面喷吐白气,一面咝咝发声,肚腹贴着地面滑溜而行,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的钻进阴沟,钻回到地下去……

舒薇倚靠在我身上,我倚靠在门框上,三哥倚靠在另一边门框上,一齐失神落魄的望着这一幕恐怖的奇观。当门前剩余的水洼越来越小,越来越窄,当眼界里赫然现出一群白裹头红腰带的半裸男人,低沉,整齐的喊着“逮倒”,“逮倒”,举着火把,踏着退水后潮润的土地步步走来,我们才猛的清醒:水退了,护城河没了,神兵又来了!。

“泼他狗日的!”我操起扔在地上的木瓢,尽气力向石缸中一舀,谁知瓢边撞在缸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缸里竟连一滴水也不剩,“快从水池里舀水呀!”连喊两声没有回应,我一转身,正对上舒薇三哥惊恐失神的眼睛,两个人端着空盆呆站在黑洞洞的门里,声音颤抖、结结巴巴的说:“水,没有了。”

我象听见一记焦雷,猛一步抢到水池边,弯腰放煤油灯下去照。冷汗一层层冒上来,水真的没有了,满满荡荡的一池水,不知何时跑了个干干净净,灯光照亮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底滴水不存,铺满砂石和碎瓦砾,坑的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两柞的圆洞,显然那正是引入温泉的井眼,这么说,水就是从那井眼里流走的了……一缕白烟袅袅绕绕,有模有样,象一匹白绸,一截白尾巴,从黑黝黝的井洞缓缓隐没。它走了,就在我们转脸去看天,看乌云覆盖月亮的当儿,温泉悄没声的退去。我们只顾注意院坝中的退潮,却想不到身后的堂屋里也在发生退潮,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策源。温泉走了,它不再做我们的武器,它收回了护城河。它不是没有灵性的死物,它在为害怕它的神兵让路……

神兵鼓噪而来。吊脚楼只剩一座无门无窗的空城,再没东西可以阻拦他们。“你们上楼!我有天眼,我来挡他们!”我又想起先前未能实行的计划,赶叫着舒薇跟三哥上楼翻窗逃走,可这回舒薇根本不容我多一句话,她从来没那么凶过的死拽住我的膀子,眼睛都红了,恨声恶气的嚷:“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我还在挣扎,不提防三哥突然出手,他使出惊人的气力把我们两个一起推上楼梯,自己返身冲向门口:“有我老三这把老骨头,要死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娃儿家!”他一脚踢翻空了的石缸,挥舞铁管忽忽生风,拿出古时打仗断后死战的勇将架势大喝一声:“狗日的你们来噻!”

一个神兵冲到门口,轮起石棒只一回合就把三哥的铁管打飞,唬得三哥急忙撤退,我和舒薇接应他退上楼梯,预备居高临下再抵挡他一阵。神兵们蜂拥而入,沿着干涸的池边向我们冲来,抵抗是完全徒劳,楼梯的地利毫无用处,三个筋疲力尽的凡人,哪里是几十鬼卒的对手!我们且战且退,上了二楼——早已有几个神兵在二楼等候,亏我还教舒薇和三哥翻窗逃跑,他们正是叠罗汉翻窗上来的!

我们背靠着一堵墙,横举武器准备最后的搏斗。舒薇凄凉的笑了一声:“你预言真准,这下真的是温泉关了。”我无奈的苦笑:“我现在相信镇山村闹鬼了,人说话都有鬼在头上听着,说什么都会应准。”三哥却反驳:“不是鬼,是神,头上三尺有神明!”“那我们就赌个咒,请神明下凡来救命吧!”

神明没有见到,神兵可来了一大堆,又有七八个手拿石棒、擎举火把的神兵上了楼,他们不再进攻我们,都排列在楼梯两厢等候着,火把绿焰熊熊照得走廊通明,却没有丝毫热量,穿堂风吹透的走廊冷得出奇。一条瘦长的白影从黑暗中现形,村长飘然上楼,一股阴风随之逼近,又为走廊增添了几分冷意。村长手握那根沉重的石杵,这样近的距离下,我清楚的看见在他八角法冠雪白有棱的边沿下面露出一截浸染血污的绷带,那正是破地狱给他留下的纪念。我同时又看见,和所有神兵一样,也有一条血红的丝带系在他的腰上。

刚才与神兵大战我满心只顾豁出去了拼命,并不觉得怎样恐惧,此刻见到村长我却忍不住恐惧起来。他要对我们做什么?舒薇越来越紧的贴住我,我感到她的身体在抖。

村长走近我,向我伸出那只瘦骨支离的巴掌。

“交出来。”

“什么?”

“天眼。”

哦,他是要天眼!这个疯子领着一群疯子进攻我们,并不是打算拿我们当夜宵,而是要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显然的,这才符合逻辑……

“你不交,我就自己来拿了喽。”村长不紧不慢的威胁道。

我突然生出一股横劲,飞快的从头上摘下古钱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舒薇和三哥同时惊叫起来,硬邦邦的铜钱梗得我发噎,我狠命直脖强咽下去,舔舔嘴唇:

“你来拿吧,要是你还找得一把够快的刀。”我轻蔑的、尽量满不在乎的说,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村长勃然大怒,后退一步将石杵指着我的头,死鱼眼中凶光大盛:“你以为我找不到?镇山村铁生了锈,石头磨尖了也一样能当刀使!给我上,给我剖他的肚子,取天眼!”

村长大声召唤他的神兵,然而奇怪的,没有一个人响应,村长连喊数声,神兵们仍站在原地不动。“你们聋了,喊你们做活路没听见噻?”他凶恶的挥动石杵,仍然没有人理睬他,仿佛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实际却是在睡熟,或者,是他们的注意力被另一件全新的事情吸引了去。走廊上的光线在发生变化。不知何时,神兵的火把差不多都熄灭了,剩下一两支也萎缩成只有小孩拳头大的一团绿绒球,人们脸上荧荧的绿火已经消失,脸色却反倒亮起来,走廊各处都在变亮,一切都变得清晰有形,墙,梁柱,楼梯,地板,人……都镀染上一层言辞难以形容的奇特光辉,虽不太亮,却明朗而稳健,好象某种光明的、安全的、良善的力量在源源注入这栋房子,而原先那些阴暗的、可怕的、邪恶的东西则因它的到来不得不退走了,令人本能的感到安全和振作,令人心向往之。

那种光辉来自窗外,天亮了。


第七部分 破围

我们一夜都在盼望的天亮终于来到了。这个黎明没有旭日东升,也没有鸡叫,仅有微蒙的曙色从浓厚的云盖边缘悄悄透出,天空的大部分区域皆黑沉如夜。但是大地却确确实实的被照亮了,远近的吊脚楼和石板屋历历在目。黑蘑菇雨云还在头顶,昨夜它兴风作浪,连月亮也被它玩弄于股掌,可它毕竟还是无力阻挡太阳的光芒。

天一亮,神兵便不再是神兵了,他们又恢复成老实、温和的镇山村民。这不等于说,他们恢复成了有理性的常人,他们依旧眼光呆滞,举止僵硬,宛如具具行尸走肉。他们仍然恭顺的服从村长——他们的领导,但是,尽管腰间还缠着红腰带,他们也决不可能再去执行他种种离奇可怕、甚至杀人害命的指令,我的惨遭尖石剖腹的命运被扭转了。

村长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外。他一夜请鬼斗神、驱谴神兵与我们恶战,形势大起大落,几波几折,在眼看稳操胜券的最后关头被天亮扼杀,原以为他必然不甘心,总要转动他歹毒的脑筋,生出新的花招来对付我们——毕竟这还在他的地盘啊。但奇怪的,完全相反,他一点没有再为难我们的意思,十分平静的便接受了这结局,他领着一群失控的木偶下楼离去,临走甚至都没有照他的恶劣性子说一句威胁的话。或许他隐忍的功夫登峰造极?或许随着白日的降临,他的非人的疯狂劲头也减弱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也离开了?

在他的腰间,也一样扎着那条红腰带的。

村长一走,我再也支持不住,满身虚汗的跌坐在地板上,舒薇和三哥慌忙蹲下来按住我:“你真的把天眼吞下去了?这下可咋个办?”我虚弱的摆摆手,吐出含在嘴里的一节绳头,慢慢把吞下肚的铜钱又拽了上来,两个人这时才念一声佛,一起瘫软下来。三哥气喘得厉害,就象一匹耗尽精力的老马,他不停的揉他那条变形的瘸腿,天光下清楚的看见他额头上打破了老大一块,伤口上的血迹已经凝干。舒薇要替他包扎,他不肯:“包哪样哟!山里的人,滚坡落崖跌断脚杆都是常事,脑壳冒朵花算个啥呢?都要包起来还得了?”舒薇不管他,执意给他包了个满头,连眼睛也几乎蒙上了,用来包扎的绷带是我的一件白衬衣,三哥自嘲的笑道:“荷,白布裹头,这下我也成了神兵了噻,逮倒,逮倒!”三哥说着笑话,一如既往的展现他的乐天,我和舒薇却谁也笑不出来。太累了。我仰倒在地板上,闭上眼睛,不想再动一下身体和脑筋,惟愿立刻睡去,从此不醒。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舒薇低头看着我,她说:“陈新也该醒来了吧。”

她的眼里有一种复杂的表情。我坐起身,慢慢的爬起来,三哥也慢慢的爬起来,三个人扶着墙壁走下只剩半边的楼梯。天光大亮,从已成空洞的门和窗照进堂屋,整个堂屋的光景一览无遗。温泉不见了,光剩下屋中央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坑,活象一个刚被发掘出来的古代墓葬遗址,而那一孔阴森的黑窟窿则是通向地下更深处墓穴的甬道。空气干燥,当中有扬尘浮荡,微呛,却再也闻不到熟悉的硫磺味道。

一个人也不见了,包括那个堵塞在东窗上的神兵。

包括陈新。

陈新不见了,他又一次的失了踪,只在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迹。奇怪的,一池的水退得点滴不剩,池底,岸上,连我们和神兵大战时泼水如绸的门里门外的地面都早已干透,惟独陈新躺的地方留下了水迹。那滩水迹清楚的显示一个人俯卧的形象,四肢叉开,手放在头旁。更奇怪的,水迹周围的地面干干净净,附近没有一个脚印,好象那个曾经趴在这里的人脚不沾地便起身离去,象空气一样的飞走了。

发现陈新失踪我们第一个判断便是村长抓走了他,那个怪物又要在他身上试验新的妖术,至少拿他当作人质要挟我们,他们趁他昏迷不醒时把他抬走了,所以没有留下脚印。然而,接下来的发现却表明这判断很可能靠不住,因为捆绑陈新手脚的布条散落在那滩水旁,从上面撕裂绷断的痕迹看,显然不是由外人解开,而是被捆绑的人自己挣脱的。这表明他那时不但已经醒来,而且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假若村长试图抓他,他一定会挣扎呼救教我们得知,而从村长下楼到全部村民离开院坝为止,楼下一直是安安静静。

难道他竟是自己走掉了吗?

三个人围着那滩水蹲下来,就象当初围着陈新那样,极力想寻求蛛丝马迹。越接近它,我们便越强烈的感觉到从这个扁平的、湿淋淋的人形里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的气息。我用手指去摸它,感觉到潮湿,却摸不出水,原来那滩水已经浸润进了地表。或者,正因为这块地方被陈新压住水蒸发不掉,时间一长,才印模一样把他身体的轮廓印了下来。而他身上的水则早已干透——包括鞋底,这也许便是他没有留下脚印的原因。

他走了,他为什么要走呢,难道红线蛊的力量还未消除,天亮也不能使他恢复神志,他不再疯狂,却变得和那些村民一样浑浑噩噩,看见别人走,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跟着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正思量着,旁边舒薇的眼睛突然直了,她迅速指着一处地方惊愕的叫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地上,怎么会冒出一个字来的?”

地上有字?我脊背一凉,扭头顺着舒薇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果然地上有字,原来就在那个水人举在头旁的右手中指尖偏上约一寸远的地面上,赫然印着一个一寸见方的水字,那字写的时间已经不短,水痕已经十分淡薄,但就着天光稍加努力仍可辨认出它简单的笔划,那是一个——

“井” 字。

“两横两竖,是个井字!”舒薇倒抽一口冷气: “是他写的?他干吗要在地上写个井字?”

“哪里是啥子井字,这个不是字,这个是鬼画符!”三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鬼爬在他身上,拉他的手画的这符!”

“鬼画符?可这明明是一个井字的笔划呀,”舒薇半信半疑,她扭转头来问我:“李度,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你知道写这个字的意思吗?”

“问他有啥用?哪个人读得懂鬼写的字?唉,出现这种东西,可不是好兆头……”

三哥如临大敌,他试探着去摸那字,指头才一碰到便立刻弹回好象中了鬼符的诅咒,从此再不敢轻举妄动。

三哥错了,这一回,我是真读得懂这鬼写的字的。

因为鬼写这字,是写给我看的。

在这神出鬼没的一夜,恐怖事件层出不穷,可把一夜经历所有的凶险和鬼怪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看见这个小小的象形符号使我受到的惊骇严重——在看见它的第一眼,我便立刻想起了陈新说给我的他那个关于井的恶梦,在我已经几乎完全忘记了它的时候,这个狰狞的象形符号又把它活生生的推到了面前来。眼前在发生幻觉,地上那个湿淋淋的人形活了,它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一笔一划在头上写下那个湿淋淋的字,它在说话,对我一个人说:井,井。

黑暗的深井之底,白雾在升腾,沸水如注……

我虚汗如注,扭转头去不敢再看地上那个水写的井字,然而,另一口真正的井却跃入视线,我看见了坑底那个黑窟窿。我象被滚水浇身一样的跳起来:“快走!这里有井,快离开这里!”我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舒薇便冲出门去,一路上跑得太急几乎不曾摔下大坑,当人站到宽敞的院坝上,脚底踩到坚实的石板地,头顶照到强烈的天光,我才感觉暂时脱离了危险。

——不,危险并没有脱离,包围院坝的高大石墙,和头上四四方方的天空不正是呈现出井的形状?我们比在堂屋里更象落在一口井底呢……

舒薇被我强拉出门,三哥气喘吁吁的跟出来,他们起初以为一定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异端,甚至是温泉又回来了,可站在院坝朝堂屋里张望,却是一切如常,都奇怪我何以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三哥说:“鬼符教你中邪了?”舒薇说:“那个黑窟窿是一口井吗?你在里面看见什么了?”

我慢慢的平静下来。头脑恢复了理性。

他写下这个井字给我看,他提醒我我曾答应过他的承诺:要小心井,不要让她靠近井。

他为什么要强调?他又做那个梦了吗?在他神志昏迷的当儿,那个操纵他的东西又让他看见了某些新的内容?或许,他已看见了那口井的所在——甚至,也有这种可能:他看见了井底的人……

无法得知,陈新发出的一切信息,只有这个蘸着温泉水写下的井字。

或许他只来得及写下这一个字,或许,写下这一个字便足够了。

一切都是谜,包括陈新自己。

但有一件事可以清楚:他和那些腰扎红带的村民不一样,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任凭摆布的神兵。他始终有部分人的意识醒着,他始终在和那操纵他的东西交战着,在某些短暂的时刻,他挣脱了出来。起码,在写下这个字的时候,他是醒着的。

说不定,他在更早的时候就是醒着的。我突然想起,在神兵进攻最凶猛的当儿他喊着水,水,当初以为他是提醒他的同类小心门里的水缸,现在看来,事实很可能正好相反,他并非在提醒神兵,倒是在提醒我们,教我们得知:神兵怕水,可以用水来反击……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走,在他恢复神智、向我发出警告之后?难道他仅仅清醒了一瞬间,就重新落入那东西的掌握了?还是他记得自己变成神兵后做过的事,记得是他召唤来神兵同我们恶战,怕我们怪他,所以躲开了?还是,因为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愿意见我们……

没有办法知道,全是猜测。没有办法知道,在走廊上,当他迎着月光向我和舒薇步步逼近时,他真的只是一个全无意识的傀儡。这又是一个更深的谜,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知道谜底——即使知道,他也永远永远不会说出来。

“你说不能呆在有井的地方,这和那个井字有关系,对吗?”舒薇突然的说。

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而她面对面的站在我跟前不动声色的观察我也已经很久。

“井字是他写的,而且,你知道他为什么写这个字,对吗?”她逼视我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我对她说。

“你知道?是什么?”

“那是一个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转过身去,避开舒薇疑窦重重的目光,我仰望天空,耳中又回荡起陈新在大榉树下万分郑重的对我说出的那个嘱托:“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假如那时在她身边的人是你,你一定要保护她!”“要小心井,你不要让她靠近井!”……

我闭上眼睛,心中翻江倒海,从此再也不能平静。

又是白天了,算一算,这已经是我们来到镇山村的第三天。

浓雾包围着镇山村。头顶巨大的黑蘑菇雨云愈压愈低,几乎戳到全村的最高处——那棵大榉树的树顶。温泉从水泵站的蓄水池退走了,但它没有从镇山村退走。这座遭诅咒的布依族古寨依然掌控在它的手中。问题一个不曾解决,我们找不到还原五行的办法,找不到逃离鬼村的出路——甚至还弄丢了一个同伴。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输掉,我们活到了天亮,这就是胜利。

布洛陀神走了,供桌上米碗里的香已倒下。感谢我们布依民族的主神,他的慈悲和伟力安度我们经过了昨夜的劫难。初来镇山村的第一个夜晚,李祖班祖的先灵曾在鬼魅包围、恶风袭击的坟山保护过我们。现在,第三天了,祖先和神明都离去,必须由我们自己营救自己了。

天眼尚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尚在。父亲母亲的亡灵尚在。我们还没有完全丢失掉镇山村。

然而形势确乎在往更坏的方面演化。镇山村上寨已经越来越不象是一个活人呆的地方。活人世界的特征在消失。色彩没有了,到处除了白,就是黑,昨天还是青葱翠绿起码表面上维持着生命假象的植物竟统统变成了墨黑,仿佛它们在夜间统一换装,个个都穿上了死神的黑袍。黑树,黑草,黑灌木,黑刺梨果,甚至黑花……在白墙,白屋顶,白石街道之间茂密丛生。气味没有了,到处干净得象刚扫过的坟圈子。声音没有了,这个死气沉沉的白天更象夜晚,倒是刚刚过去的月亮照耀的夜晚象白天。或许,色彩,气味,声音都还是有的,只是我们看不到,闻不到,听不到而已。我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另有一群居民。它们俨然已成了此间的主人。一团团近人大小,有形有状的白雾在村中四处飘荡,石板屋顶上,吊脚楼的飞檐上,街巷里。它们从每户人家那间阴世之数的浴室入世,三足白精灵不断从那间小小的车站出口。不断有雾团飘升到天空的蘑菇雨云中去,同时便又有雾团从雨云中降落。那里,是它们聚集的地方。

镇山村早先的主人却似乎在睡大觉。天光象对他们有害,他们在等黑夜,等下一轮阴世的太阳升起。偶尔也会有一个村民走出家门,步履匆匆象行夜路的人。此时,便会有一个附近的雾团突然扑上来,把他从头裹住。那人不喊不叫,若无其事,好象得到的是一顶照亮的灯笼,任凭雾团和自己的身体融合,得道升仙,腾云驾雾一般的开步走了。

三哥说,那便是阴魂附身:一个活人被阴世之物钻入心窍,夺走了元阳。

幸而,阴世之物并不来夺取我们的元阳。那些白色妖怪不招惹我们。我们和它们擦肩而过,它们不动,不理,只有时远远的尾随我们一段路,每当我们发觉回头,它们便慢慢的,从容的走开了。

我们寻遍了村子每个角落,包括村长家在内,没有找到陈新的踪迹。也没有遇上村长和他的神兵。无计可施,我们只得按照约定,前往“地眼”——雅温的住处,和布杰丫妹他们会合。

布杰丫妹早等在大石底下了,谢天谢地,他们都平安无恙。雅温也平安无恙,在我们到达之前丫妹已上到石顶木屋里见过了雅温。大家碰了面,少不得有一番激动,布杰从村长家抗来一篮食物和饮水,我们早已饥肠漉漉,一面狼吞虎咽的吃喝着,一面互相讲述夜来的经历。布杰丫妹月夜没离房间半步,人眼这一路平静无波,他们听说我们夜来大战神兵,天眼便是古钱,温泉神秘退走,尤其陈新中邪魔变神兵的事,都很震惊。

“得请雅温占卜陈大哥的下落,替他解开红线蛊的咒。”丫妹从她的荷包里取出两件东西给我:“这是刚才我见雅温的时候,她叫我交给你的。”

我们都凑上去看,两件东西是:一只石钵,和一块木头。

石钵就是普通的石钵,上面有一对穿孔的耳朵。木头看起来也无甚出奇,长长方方如一块砖头,只是纹路特别细密,颜色深厚,显见木质优良,而且有了年头。表面和边缘都打磨得十分光洁。

“它不会就是五行的木吧?”我怀疑的问丫妹。

“当然不是。”丫妹轻轻抠木头的边缘,干泥状的木屑便纷纷脱落,说明它也是一块无用的朽木。但是当丫妹将它翻了个个儿,这块木头便立刻显示出了它的不凡之处:原来这木头朝上一面光洁无物,朝下一面却密密麻麻刻满了天书一样的符字!

“刻木!”三哥象看见宝贝,转过脸对我和舒薇说:“你们都没见过,这个东西叫做刻木噻!我们布内遇到祸事,兵,匪,天灾,要向族人求救,因为怕遭石精木怪偷听走漏消息,不兴传话,只把事情偷偷刻在一块木头上,着人送到临近的寨子去。”

“怕石精木怪偷听?”舒薇对这风俗大感兴趣:“唔,这办法好呀,用文字,不用口信,石精木怪就算能听人话,难道还能识字不成?”

“谁说石精木怪不识字?一般的文字它们识得的!”三哥大摇其头,“所以刻木上的字,是一种很古老、很秘密的文字,——只有祖传的布摩家懂。按规矩刻木都是布摩手制。这边布摩写,那边布摩解。”

我把刻木拿在手里看,那些符号深奥古朴有如甲骨文,笔划各异,或简或繁都有着强烈的动感,象一个个舞蹈的小人排列阵势,用它们的肢体沉默的传达着某一种重大的讯息。整个刻木的表面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三哥,丫妹,”我抬起头,“刻木传信的风俗我晓得。照这个意思,雅温是要我们向下寨求救了。但是她若早有此意,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发出刻木?如今大雾封锁,我们怎么能把刻木送到下寨去?”

大家一齐向远处眺望。在神水河的方向,那堵山一样的雾墙耸立在一片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既冲不出这屏障去,外面的人当然也冲不进来。雾墙另一头的下寨,那位商人气质的布摩村长,现在在做什么?

难道他也正在等待雅温的刻木吗?

“李大哥,”丫妹回过脸来唤我,“雅温吩咐,要你见到两样东西以后上去见她。你一个人上去,她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我一个人上去?你是不是传错了?没有你翻译,我怎么和雅温说话?”我抬眼望大石上的木屋,狐疑的看着丫妹,其余的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雅温的话,我从来没传错过一个字,你照她的吩咐吧,雅温既然要和你说话,她就一定有办法和你说话。”

我把石钵和刻木交给丫妹收好,借助岩石的棱角和缝隙,和多年蔓生的老藤,攀上丈余高陡峭的岩壁,用了一点力,推开藤葛缠绕,缀满苍苔的窄矮的木门。

我好象爬进一只鹰巢,又好象走进一座小小的神庙。

木屋里别无什物,地上铺着厚厚的芦草堆,空气干燥微热,弥漫着朽木和枯草的气息。黑暗,但是有光,从侧面墙上一孔半开半闭的窗洞斜射入一道光柱,内中亿万浮尘翻涌不息。光柱被屋子中央的那个影子截断了。雅温沐在光中,半明半暗,一动不动,永远的盘膝端坐的姿态。雅温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显得更佝偻,更矮小了,她的脸藏在长发下面,她的身体藏在袍服下面,灰褐色的袍服和芦草混淆不清,使她整个人就象芦草堆中耸起的一个尖塔。

她倒象是从这个地方长出来的呢。雅温曾说过她是一棵树,假若她真的是一棵树,她的根一定很长很长,能够一直钻入到底下那块巨石的深处去。

这个象树一样生活的人,和底下的巨石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木屋窄矮,我也只能盘膝而坐,和雅温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尺余。她的脸被头发完全挡尽,只在口唇位置有几绺发丝不时被微风吹动,传达出发帘后面那个呼吸的节律。

我疑惑,忐忑,而又期待,这位瞎聋哑残,却能沟通神明,知天明命的奇人,这位神,会用什么办法和我说话?她要对我说什么话?

……

那张脸动了,瘫痪的雅温唯有头颈还能稍稍活动。她感觉到有人进入她的房子了,我忽然有点紧张,只见那张脸慢慢仰了起来,长发纷纷向两旁滑落,把它们遮盖的脸孔暴露在光柱之中……

老天,我看见了什么!双目失明的雅温,她睁开了眼睛!

“您能看见,”我惊谔到了极点,“您没有瞎!”

对面那张脸孔变得十分陌生了,甚至有点狰狞,它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消瘦得可怕,苍白得如同骷髅,一对睁开的眼珠因而凸显得十分硕大醒目,象一对黑白分明的水晶球在暗中发着光芒。那对嘴唇又在开启了,但这一回,从它们当中却是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对,我没有瞎。”

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升,我不但看见了瞎子睁眼,我还听见了哑巴说话!

“您也没有……”我不无惶恐的瞪着对方,不知是见到了神佛显灵还是鬼魅现身。

“是的,我也没有哑。我没有瞎,没有哑,没有聋,也没有瘫。”对方缓慢的说,她每吐一个字都很费力,声音苍老,干涩,断断续续,就象一架废弃多年,槽轮都锈蚀了的老水车又重新开动,“我三十年没有出过这间屋,腿脚已经坏掉了。但我的手,还可以动。”

她从袍服下面抬起一只柴禾棒似的枯手,慢慢举到耳旁,捋了捋头发。

我恍然大悟:雅温原来根本没有得上那场传说中的怪病,怪不得她单独唤我上来,她原本是用不着丫妹这个翻译的。但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竟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装聋作哑三十年!雅温自领这份比死更痛苦百倍的苦刑,究竟是为什么?

“连丫妹也不知道吗?您为什么要假装……”

雅温微微一笑:

“要做成那件事,就非得如此不可。”

“哪件事?”

雅温不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现在开口说话,是否因为,‘那件事’已经完成了呢?”

“还差一点点……不过,已经不妨碍了……不要以为我在受罪,她们照顾得我很好,一个人不用劳碌身体和五官,只有死人才有这种福分,我却在活着的时候便享够了。”

雅温露出满足的笑容,好象真的让她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我开口说话,是为了告诉你,天眼的事。昨天我没告给你实情。天眼,就是你戴的古钱。”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谁告给你的?”雅温眼里闪过一线诧异。

“是村长告给我的……”

我便把村长如何对陈新下蛊,唆使他抢夺天眼,又亲率神兵围攻水泵房的事对雅温说了。末了我摘下古钱放在雅温掌心:

“既然天眼已不再是秘密,就请您象您的布摩祖先一样收藏它吧,天眼只有在您这里,才是安全的。”

“你也这样以为?”雅温低头看着古钱,镌着凤凰和楚人诗歌的钱币被光照得很清楚,她的嘴角埋进了一线不易察觉的苦涩,“为什么你们都以为,天眼该放在我们布摩家呢?”

“因为,您的家庭都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你们了解许多普通人不能了解的事,你们灵魂强大,你们有那种能力,你们懂得怎样和鬼神……”

“就是说,你信我们?”

“是,我信你们。”

“可是昨天,你并不信的呀。”雅温诡黠的一笑。

“我……现在信了。”

雅温的笑容突然凝敛住,原本温和的眼睛刹时间变得出奇严肃。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我们,是不该信的。”

“啊?为什么?”

“因为,镇山村的邪鬼,阴世邪泉,是我们引来的。”

“什么!?”

我如闻丧钟,脑子里轰鸣不止,是我听错了?要么她在骗我?但这是一个不可能说谎的人。

“我们不是故意……但这件祸事确因我们而起……”雅温缓缓的叙述下去:“三百年前,那位祖师爷预言到邪鬼出世后,就千方百计寻找阻止它的办法。终于,他发现了天眼就是古钱……他便把天眼收藏了,由我们布摩家世代保存,想用我们的法力,守护住它,并不断为它增加灵力,将来才好和邪鬼对抗。然而,错就错在这里。”

“为什么错?难道天眼不该好好守护吗?”

“天眼该守护,但不是这种守法。与别的村寨不一样,镇山村的天眼,是不能离开人的。一族的续存,靠的正是人。李祖把他和班祖传情的古钱当作天眼,又把这关系全族的命器传给儿孙佩戴,正是为了让它吸取人的气息,和天地万物的气息。一代一代传承不止,它才能始终强大有灵。我们却把它从人身上夺去,当作一件贵重的葬品埋藏起来,不见天日,埋杀了它取自天地人物的灵气。

“唉,当我们醒悟到这个道理,已经太晚,太晚……三百年,天眼已经太衰弱,镇山村的气数已经太衰弱,阳衰,阴则盛,地下的阴气邪毒越聚越强,终于酿成今日的恶鬼……”

我知悉了邪鬼出世的真相,一时竟寻不出话说。莫大的讽刺啊,雅温的祖上算到了鬼来,拼命想阻止鬼来,反倒引出了鬼来!谁是因,谁是果?

“眼看时辰快到,镇山村在劫难逃。恰好这时,你的父母偷偷恋爱,预备私奔。我决定一搏。便把天眼交给他们带走,依照李祖的法门,重新把它戴在他们后人身上,吸取外面广大天地之元气,弥补它在此间三百年的亏损。再回来,与邪鬼一战……”

“我的父母都知道这些事吗?”

“他们知道得很少。但他们很好,很负责任,你也很好,你也很负责任……”

雅温一口气谈完许多话,此刻明显精力不济,十分的虚弱了。

“真想,再看一眼镇山村哪……三十年,没有看见过……”雅温转动脖颈,把脸转向一侧壁上的窗洞,强烈的光线使她的双眼眯缝起来,“唉……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暗室太久,已经变成一只蝙蝠了。”

她回过头来。

“能再看一眼镇山村的人,也就够了……你靠近些,到光里来。”

我向前挪动半步,和雅温只隔着数寸的距离,她定定的望着我,又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似乎要借助它才能把我的模样看清。她一对水晶球般的眼珠里,瞳孔出奇的大,象夜里的猫眼,里面极黑,极深,极广,象藏着另一个世界。

“果然是镇山村的人呐……一半是你爹,一半是你妈……”她张开口唇,看情形想笑一笑,从里面发出的却是一阵习习的叹息声。

我埋下头去,忍不住滴下泪来。眼泪滴落在雅温的布袍上,便立刻干了,化作一小片烟雾,好象那布袍上的温度极高。同时感到有一股强烈的热流从雅温的身体往外散发。我诧异的抬起头,发现雅温苍白的脸颊不知何时竟变得通红通红的。

我心里一沉,许多生命力即将耗尽的老人,在回光返照的时刻,衰退的官能会突然亢进,身体会发热,脸色也会红润光彩,难道雅温……

“我的事,已经快做完了,”雅温继续说,也许因为体内的高热,她呼吸比先前紧促,说话亦愈加艰难,仿佛随着她每一次吐气,发声,便有一部分生命从她口中泻走。

“可你的事,还没做完。”

“您放心,布洛陀神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我会做完我该做的事的。但是您能否再多给一点启示?刻木怎么送?石钵怎么用?还有五行还原……您给的五句偈语,我们参不透。‘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以金胜’,它们各自代表五行的一种东西对吗?请您说出来吧,只要知道它们在哪里,再难,我们也找得到!”

雅温摇摇头。

“我只能告诉你,五样东西,有的,你听说过;有的,你见到过;有的,你拿到过……”

“我拿到过!”

“我言尽于此了。我们这一家人,泄漏天机太多,做错的事太多,报应也太多……好在这报应,也快到头了。”

雅温说话已愈来愈虚弱,脸上的红晕却愈来愈浓重,从她身上发出的热气源源扩散到空气中,整个木屋里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一点。

“天眼,天眼。”发着高烧的雅温喃喃的念道,她弯曲食指和拇指,卡住古钱的边缘,慢慢举到光柱里面,对着光,长久的看。古钱的圆形阴影覆盖在她两眉之间,又在眉心处投下一个小小的光点。她的手在抖,那光点便微微颤动,象挂在天幕苍穹上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星子。

“记着,你要一直戴它,再别让它不见天日。有一天,你还要把它戴在,你妻子的脖子上。”

这是雅温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曾经把雅温看作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婆,后来又把她看作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而现在,当神明显灵,睁眼说话,我却又把她看作一个真正的凡人了。

都因为她的一双眼睛:深邃,而清澈,犀利,而柔和,那既属于一个智者和先知,又属于一个慈祥的老人。

对雅温为什么要忍受大苦,把一个好人的身体活生生变成一棵哑巴死树,我始终猜不透。也许,她是象高僧坐禅入定,一耳不闻,一目不视,一身不动,方能隔绝音尘扰乱,全心沉浸入鬼神的世界去探询天机。也许,她是为祈求神明帮助克制邪鬼,才自领苦刑,以示诚心。也许,那是一种赎罪的表示,为她的家庭欲种善因却收获恶果,替那些布摩祖先们赎罪……

仔细追想雅温装病这件事,其实老早便有迹象显露。昨晚夜幕降临,村民们开始破地狱,我们聚在村长家堂屋里一筹莫展的时候,是楼上水罐落地的响声把我们吸引到雅温房里。当时我便疑惑,糊窗的牛皮纸完好无损,风不可能进入,是何方神明把那只瓦罐掉在地上的?现在可清楚了,那个“神明”正是雅温自己,她故意把瓦罐砸碎好弄出声响通知我们。还有一回,比这更早:第一天陈新在村长家楼上“参观”时,偷见到村长领人搬走铜鼓,然后又折回来和锁在屋里的人说了好半天话。那时丫妹已被布杰叫走,屋里只有雅温一个人,村长竟会煞有介事的跟一个他明知是聋子的人说话,唯一的解释是,他知道雅温身体的真相,他因鬼魅上身而心灵眼亮,看穿了雅温的伪装。

那么村长从木屋搬走雅温的动机又是什么?——是天眼。村长当然以为天眼就藏在雅温的住处,把她搬走,才好进去搜查。但当他发现天眼根本不在木屋里,逼问雅温又毫无结果时,为什么不送还雅温,却依旧把她关在家里,还派女儿日夜监视呢?

是否村长身上的鬼眼帮他看穿了一些别的秘密?他发觉了雅温躲在木屋昼夜闭官,猜悟了雅温和大石之间存在非常的联系,他甚至窥破了雅温不肯对我言明的“那件事”,所以从大石上搬走她,不让她继续做下去吗?

而现在,我们把雅温搬回了她的老地方,她被村长中断的“那件事”又恢复了。

“只差一点,就要完成。”

这个默默受苦的人。

她的苦,不会再受多久了。

“你怎会出这么多汗?上面很热吗?”

我从大石上下来,舒薇劈面便问。

我仍然沉浸在和雅温的谈话里,尤其是她最后的那句话,这时又看见舒薇,心里不禁好一阵激动。我听见她发问,才发觉自己浑身淌汗,额头上更沁满了汗珠。木屋里确实热得奇怪,尤其是在离开前的一会儿工夫,温度以可以觉察到的速度在上窜,这时回到阴冷潮湿的地上,更觉得那间石上木屋又干又热,简直就象一个着了火的炉膛。

“整个村子都这么冷,怎会单单雅温的房子特别热呢?——会不会,是温泉又开始活动了?”

和温泉打了两天两夜的仗,舒薇已是草木皆兵,遇到什么怪事都先归温泉的帐。我摸了摸大石,冷的,它原是一块整石头,浑实雄壮,除了表面的皱褶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断裂的缝隙,纵然如今镇山村地下到处流淌温泉,随时能够破土而出,也绝无可能从大石中贯穿,把热量发播到石顶的木屋。

“不是温泉,是……”我刚想说是雅温,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一个人发高烧发到竟能将一屋的温度抬升,使接近她的人热得淌汗,这无疑比水流穿石的奇迹更匪夷所思。——可是那屋里的热究竟从何而来,我确实明明感觉到雅温身上在散发热流的……

“李大哥,雅温跟你说了啥子秘密?能不能跟我们讲噻?”布杰并不关心我出不出汗,好奇的问。木屋离地那样高,又关着门,谁也没有听到屋里人说话。他们(连同丫妹在内)都以为雅温一定是使用某种“心灵感应”,或者“传心术”的法门和我交流。

“天机咋能泄露!有石精树怪偷听噻,要不然何必单独传给他?”三哥喝叱布杰,“李老师,你莫多说,你只管带我们做。”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的秘密。”我说,“雅温只是告诉我,五行,应该在我们熟悉的东西里面去找。雅温说,那些东西,有的我听过,有的我见过,有的,我还拿到过。”

这无疑是迄今所知事关五行最明白的一条线索,人人都兴奋了,逼着要我回忆这三天里都听过,见过,尤其是拿到过什么出奇之物。可惜,尽管我三天里听过,见过,拿过的东西很多很多,想拣出一两件出奇的却不易。有时近在眼前,反不如远在天边,也许那些救命的灵物仙符就在我们目力之内,甚至就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却被平凡的外表伪装,肉眼凡胎,认它不出。

“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究竟都在说些什么呢?”

五个人站在大石脚下,仰望石顶那间小小的木屋。大石拔地而起,象平地长出的一座山峰,又象从天降落的一块陨石,而那间木屋,就是驾这陨石飞来的仙人的住所。周围的环境渗透出庄重、悲肃的气氛,天空的雨云静止着,在大石和雨云之间,许多苍白的雾团缓缓飘动,象许多游魂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徘徊倘佯,寻觅它们的归宿。

神兵又来了。

大石周围的三条街巷上突然一齐出现了神兵,我们太粗心了,居然迟迟没有发现一群沉默的人正借着雾气的掩护悄悄接近。直到神兵标志性的可怕装束一下子从浓白的雾气中跃入眼帘,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这群扎红腰带的傀儡一眨眼工夫就把我们团团包围在大石脚下。

五个人背靠大石,赤手空拳,无险可守,只能听天由命,三天以来危险已经经历得太多,大家倒不怎么害怕,只是十分纳闷神兵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神兵不是只有晚上才出来吗?”

“村长一定学会了新法术,大白天也能发动神兵了!”

“村长呢?村长在哪里?”

神兵当中没有村长的影子,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操纵他的傀儡。

神兵包围我们后不急于动武,而是做起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们把包围圈和我们隔开五六步的空隙,前排不动,后排沿街叠起了罗汉,把十几个神兵送上了附近人家的屋顶,他们一上屋顶便动手去揭铺垫的石板,一块接一块往下扔,底下的人接住了,又挨个传送到前排的人手里。

“他们要拿石板砸我们吗?”舒薇有点发虚的问我。

“这……不大会吧,砸人也该用石块,石板太薄,杀伤力不足……”

我心里亦自发虚,纵然石板砸人不如石块经用,这么多人一呼而上,也不消几个波次就可以把我们都砸成肉坨。

但是石板并不是拿来作武器用的,前排的神兵接到石板,便一块撂一块的垒在地上,彼此拼合,不留缝隙,然后又在上面层层加码。

一道石板砌的围坎出现在我们面前,大石前面变成了一个忙碌的工地,十几个神兵站在高处拆屋顶,底下的人充当运输队,把揭下来的石板源源不断往前传送,房顶上的石板时渐稀少,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木梁和掾子,石坎则越砌越高,很快变成了一堵墙,把里外的人完全隔开。

大家都给搞懵了,不知道这些怪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他们在修工事?”舒薇猜测。

“开什么玩笑!修工事的应该是我们呀!难道他们还帮我们修工事抵挡自己不成?”我纳闷不已。

“他们好象……是在打坟噻……莫非他们要活埋我们?”

布杰说出这个恐怖的想法令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不是,这圆溜溜的一圈石墙,的确和一个坟圈的规模很相象 ……

“喂,你们搞啥子鬼名堂?你爹死了还是爷死了?要打坟到山上打,老三给你们看风水!”三哥按捺不住朝墙外面喊道。

神兵谁也不搭理三哥,他们象一群工蚁,有条不紊的,沉默的干着各自的活儿。和一般村民一样,他们每人身上也罩着一层雾,使得他们更象是一只只裹在厚厚的白蛛网里的硕大昆虫。

“喂,没个会出声的噻?你们的鬼头儿呢?村长躲哪去了,喊村长出来!”三哥继续喊道。

仍是无人应声。围墙已经砌得很高了,可工蚁们全无停止的意思。最前的神兵只剩了一个雾蒙蒙面目不清的脑袋和一双劳作不止的胳膊露在外面,围墙的内部越来越象是一个新打的坟墓了……

“不好,他们怕是真要活埋我们!不能在这儿等死,冲出去!”

我发一声喊,领着众人冲向石墙,谁知工蚁却变成了兵蚁,一见我们靠近便一齐发出可怕的嚎叫,抡起石板恶狠狠的砸下来;换一个地方再冲,仍是兜头一阵石板雨,我们绕墙走了一遭,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突围的豁口。我们犹如落入一口陷阱的猎物,更象被活活封入一座陵墓的祭品牺牲,眼看着石墙越砌越高,有两个人高了,有三个人高了,墙头上那一排雾蒙蒙的脑袋和手臂随墙一道长高,给人造成一种恐怖的感觉:那是一些头颅极小上肢极短下肢极长的长脚巨人站在墙后面……墙高到快要超过大石了,对面的街墙,石板屋,连同屋顶上的神兵都看不见了,视野里只剩下不断长高的墙头,墙头上的脑袋和手臂,连同一片浓云低压的圆形的天空。

“他们一定是叠罗汉,要不就在后头搭了梯子……看哪,他们下去了噻!”

三哥一声惊呼,墙头上的脑袋和手臂全部消失。造墙工程完成,两丈多高的一堵厚石墙拔地而起,铜墙铁壁般的从四面包围过来。这个石板砌成的大圆圈直径足有十米,却因被大石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余下不多的空白地带,在巍峨的大石和高墙夹持之下显得十分逼仄阴暗。墙头上的神兵一消失,五个人便一齐扑上墙去,试验有否攀爬翻越、甚至推倒它的可能。完全是徒劳,那墙砌得极好,镇山村民即使变成神兵也未丢失祖传造屋的技能,本地的石板更是天然砌墙的良材:它们平,整,薄,阔,不用抹灰浆也能极紧密的结合,钻不过虫透不过水。爬墙是妄想,想推倒它更无异蚂蚁撼山。我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墙外的动静,外面依然在不停的忙碌着,我听见许多脚步来回走动,又听见重物在地上拖拉的声音。有东西被不断搬运到墙根下,又一级,一级从墙后各处慢慢往上抬升,在石壁上刮嚓得咔喇喇响。

“木桶,还有竹筐,他们运土上来了噻。”三哥贴着石壁听音辨形,他轻蔑的哼了一声 :“果然要活埋老子们?怕没得那么容易!老子们又不是傻小二,你抛土下来,不会躲噻?”

“不错,”我说,“等他们把土堆高了,我们还可以踩土上墙,再借他们的梯子冲下去,杀出一条血路!”

“我觉得他们不象要活埋我们,”舒薇望着高耸的墙头说出她的怀疑,“用人力搬土把这么大的地方填满,实在是太费事,也太费时了。如果他们只是想要弄死我们,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那他们往上搬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是土。”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秒钟,又抬眼望着墙头上阴沉沉的蘑菇雨云,突然间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墙外的不明物体升到了墙头,一一现出原形……舒薇是对的,那些东西果然不象三哥以为的那样是一个个盛满泥土的木桶或者竹筐,那些东西是……一排竹管子。

一排一式一样,黄褐色,大海碗口粗细的竹管子。

没有一个神兵露头,那些竹管子自己从墙头上缓缓伸进来,伸到一尺多远,便又全部嘎然停住。它们数量约有二十根,在墙头上均匀等距的排成一个圆圈,象一排预备发射的炮管森然齐举,把阴森森的炮口对准着墙内。

一切都静下来,随着二十根竹管在墙头就位,墙外的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了。

“他们真的不是要活埋我们?他们弄这些管子,莫非里面填了铁砂火药,要把我们当圈进圈儿的野猪打?”三哥道。

“没有火,也没有铁,咋个发射弹药?那不是枪!”布杰道。

坚实牢固的石板墙,空心的管子,这幅情景,好象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浴室。”一直沉默的丫妹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

我心里猛一咯噔,丫妹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正是觉得这种阴郁封闭的格局很象村长家那间无门无窗的浴室,那么墙头上这些竹管子便是……

墙外传来一阵“咝咝”“嗬嗬”的怪声,象一个人,不,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尖啸嘶鸣着疾速向此地奔来,——好熟悉的声音,是了,这正是当初我扭开生锈的水龙头时听见过的水头在铁管里奔流逼近的声音!我明白将要见到什么了,霎时间浑身毛发竖立,张口喊出那个恶梦诅咒般的名字来:——“温泉!”

尖啸嘶鸣的声音一起涌到,墙头上接连爆发出“噗”“噗”“噗”的巨响,二十根竹管一齐张口喷水,一条条粗、大、白、亮,发着滚热蒸气的水龙就扑下了地面——温泉来了,它又回来了!

水流大极了,直如二十条小瀑布,带着地下的强大冲力和热能轰然泻落,在石墙之内砸起一圈跳跃的水浪。我们躲到大石下面,身上仍不免被时时飞来的水点击中——那水点是滚烫的。水很快淹过了地面,我们慌忙爬上大石,我帮着舒薇,布杰丫妹帮着三哥,尽量往高处爬,五个人挤在大石顶部木屋下面陡峭的崖上,紧紧攀附着石壁,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下面是一片沸腾的汪洋,瀑布般的水柱从竹管哗哗倾注,水面激浪层层,时时搅起漩涡,白花花的雾汽团团上升,真象在往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浴缸里灌水。神兵拆掉村民的屋顶,平地盖起全村最大的一口浴缸,又连起一根根竹管引来温泉——他们仍旧在打一座坟墓,他们仍旧要活埋我们,只不过不是用土,而是用水,滚开的温泉水……

水声浩大,震耳欲聋,在封闭的墙内激荡回音,雪白的雾汽覆盖了大石,飞越墙头朝天空上升。水柱被它们埋去了一半,只有在雾气稀薄的缝隙还能看出不断上涨的水面。水面不断升高,我们却再无高处可逃,木屋的尖顶稍稍高出墙头,但是它建在四周峭壁上根本无法攀爬,唯一够得着的是那扇门,假如进到门里,还可以从屋里上房顶。我们伸手去拉,费劲气力竟拉不开,推也推不动,那门是没有锁和门闩的,可它竟好象和整个木屋长在了一起!门上热得烫手……

那是温泉造成的,因为大石也开始发热了。热汽熏蒸得人喘不过气来,那股硫磺味道更是空前的浓烈,闻得人头昏脑涨,恶心欲呕……

“雅温开门呀!雅温救我们呀!”布杰一只手攀住岩石,腾出一只拳头举过头顶擂打木门。

“小心踩滑!雅温听不见!雅温不会动!雅温咋个救我们!”一旁的三哥箍住他叫道。

“雅温一定有办法!她会召神来救我们!”丫妹牵着一根老藤,一脚悬空,坚定不移的嚷道。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雅温能听,她早已经听见了外面的这一场大乱;雅温也能动,要不是她的体力太虚弱打不开受热变形的屋门,否则一定会放我们进去。此刻她在做什么?在召神吗?她的“那件事”,还差多少能够完成呢!

我和舒薇并肩站在一块狭窄的石棱上,石头表面象被蒸出了汗潮滑无比,我们手握着手,全靠一根从岩顶垂绕下来的枯藤维持平衡。水已淹满了这口超大浴缸的三分之二,距我们不过二尺,浪头连续不断拍击在石头上,沸水溅湿了鞋底和裤脚。水位升到这样高,水声反而减弱了些,这是墙头水柱落差缩短了的缘故,但我们仍需拼足喉咙才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话。

“踩稳了,抓紧我!”我大声说,“我现在知道了,他们不光是要我们的命,他们是要天眼!他们让温泉吞掉天眼,鬼首才能出世啊!”

“他们都是温泉的傀儡!”她也大声说,“他们手脚上绑着四根红线的,还记得‘五线追魂’吗,现在那第五根红线,就要绑在我们脖子上了……”

她惨然一笑,脸上显出伤楚之情。

“没有这回事!坚持住!我们可没有中红线蛊,我们可不是温泉的傀儡,坚持住,会有救的!”

“啊!”舒薇尖叫一声,她在湿漉漉的石棱上踩了滑,身体骤然坠落,我急忙伸手捞她,结果是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个人一道向下滑坠了一尺多远,幸亏被那根老藤挂住,否则我们当场便要滚汤落水!两个人挂在一根藤上,就象一对打湿翅膀不能飞翔的蜻蜓摇摇欲坠悬在沸腾的水面,三哥他们隔得远了无法救援,实际他们自己也早晚难保。水位在缓缓的升高,照那上涨的趋势,一分钟后,我和舒薇将被首先烫死,再一分钟,三哥布杰丫妹,再一分钟,木屋里的雅温——三分钟后,镇山村上寨就不会再存在阳世的人……

舒薇已经把头埋在我胸前听天由命,我一边紧紧搂着她,一边抓住那根老藤,我不信我们就这样完了,我不信这么多人的努力就这样终结……我仰起脖颈,睁开眼皮,透过热得令人窒息的浓雾向上看。

难道我眼花了,还是温泉毒雾制造的幻象?大石顶上的木屋在发亮!起先只是一团黯淡的枯黄色光芒,很快一点一点增亮,颜色也由黄转红,哪里来的光源呢?似乎光是从木屋里面照出来的!它越来越亮,越来越红,乌黑的木头壁板忽然变得有如煅烧着的赤铁。火红的铁屋子从浓稠的白雾里凸显出它尖顶斜坡的轮廓,好象浮在云海之中一架空中楼阁,通体发出耀目的红光!它把底下的大石,和石上本已被浓雾吞没的三哥他们都照出了影来!

我想说话,可舌头在嘴里打了结,我托起舒薇的下巴,把她的脸向上扭转。

“天哪,雅温的房子在发光!”

舒薇的嘴张大到无以复加,好象看见了天堂。

我剧烈喘息着,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力冲突想要撞破肋骨逃走一般,那只神秘的眼睛又睁开了,我看穿了那道通红的壁板,我看见了木屋的里面……

发光的,是雅温……

从贴肉的古钱上突然射出一股灼热的热流,把我狠狠的烫了一下,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团亮得怕人的火球突然从那间通体赤红的木屋顶上腾起,又向空中炸开成百上千条火焰,那就活象一只火炉掀掉了炉盖,把炉膛里燃烧的炭火一股脑抛吐了出来!

大石猛的抖晃了一下,险些把上面的人全都抛下沸水,我和舒薇拼死抓紧那根老藤,三哥布杰丫妹也死命抠住岩石不放,每个人都象疯子一样的叫着,喊着,犹如看见火山爆发,又似目睹陨石撞地,大石顶上烈火熊熊,木屋已化为一片火海!水热,火更热,近在咫尺的烈火烤得人脸都快化了,那是真正的火!赤红炽热熔铁煅金的人间的火!镇山村的火,还原了!

大石在震,大火在烧,大雨在下——但那是火雨!抛上半空的燃烧的碎块雨点般坠落,个个都有拳头那么大,拖着青烟从我们附近落到底下的沸水中,竟不沉没,更不熄灭,而是浮在水上随着沸腾的波浪上下翻动,碎块越落越多,霎时间便在白汽腾腾的水面铺满了一层跳跃的火球!

火在水上烧,这情景我见过,在另一口小一号的浴缸里面!从村长家浴室顶上第三只孔眼里呈现的幻境成真了,大水奔流,火球漂浮在水上……

数不清的火球在水中浮沉跳跃,忽然它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但那其实是水在跑!象被一根看不见的巨杵搅动,石墙里面的水以逆时针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涡轮,全部漂浮的火球便一齐带动,也不知是火驱着水,也不知是水驱着火,着火的水轮围绕着大石,围绕着我们飞速旋转,转得人眼都花了,头都晕了。水浪喧腾,发出变化万千的声音,象哭象笑象尖叫象嘶喊;大石顶上的火焰却发出一成不变的声音,轰轰隆隆,似火车钻洞,似飓风狂飙于山林。火焰稳定的、雄壮的燃烧着,象巍峨群山,象莽苍密林,象万千跳跃的猕猴舞蹈的精灵,火焰周围弥漫的雪白的雾团都发红了,仿佛蒙蒙晨雾被旭日照亮……

无数喉咙在墙外面疯狂乱叫,夹带着明显的惊恐,神兵们看见石上的大火了,可他们看不见墙内,看不见那只水火胶着殊死鏖战的巨轮。巨轮越转越快,强大的离心力使它开始倾斜,靠大石这端水位在下降,靠墙那端水位在上升,巨轮的边缘渐渐爬上高耸的墙头。夹带着火球的沸水漫过墙头流到墙外面去了,可墙头上的竹管子还在不停的往里注水,温泉还在从它的巢穴源源赶来增援。然而胜败已定,临时搭建的石墙最终抵挡不住水与火的强大压力崩溃了,在一阵可怕的地震般的震颤之后,奔腾的巨轮冲垮了石墙,堤岸溃决,着火的洪水向四面八方滔滔泻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我们瞬息之间便置身于一个圆形瀑布的中心。石墙整个儿解体,大水冲得石板片片飞舞,象从高处抛撒下一大股碎纸片,泻落的大水在空中仍旧保持一个涡轮的形状,它旋转着扑向地面,巨浪裹胁着火球和石板把周围所有阻挡它的障碍物都扫荡卷走,又顺着地势朝大石附近的三条街巷奔流。又看见了周遭的街巷和房屋,又看见了那一群神兵,他们许多人正鬼哭狼嚎着朝街巷里奔逃,凶猛的浪头衔尾紧追,不断把落后的人冲倒淹没,早有不知多少白裹头红腰带的影子滚在沸水中挣扎着,惨叫着……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几秒钟后,一切都寂静下来。大水退尽了。

大水一退,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从水煮火烤得滚烫的大石上爬下地来。全身都已湿透,一半是水汽,一半是汗。我们趟过兀自烫脚的积水,在一片狼籍中蹒跚着行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谁也不说一句话,人人都僵立着,喘息着,虚脱的、呆滞的望着周围。

那是一幕灾难过后满目疮痍的悲惨景象。倒塌的石墙围绕大石放射状摊开,堆塞了道路,冒着热气的残水在瓦砾堆间积成水洼,流淌成千百条溪流,其间东一丛,西一丛的燃烧着未熄灭的火球,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竹管,从它们倒伏的姿态可以看出它们曾经被连接成一根根长管子,延伸到远近每一座盖得有浴室的房屋。现在它们彼此断开,浸泡在水中,象血流尽了的血管倒伏在自己的血泊里。附近的石板房屋找不出一间完整的了:几乎所有房顶都只剩了光木架子,有的连墙都没有了,人也已经跑光。家什,器具都浸泡在水里,许多被冲到了街上。

然而一切景象当中最触目惊心的,是神兵们的尸体。他们死了。镇山村四百年一遇的灾难终于开始死人了。原来神兵也会死,原来神兵也是人,耐受不住开水的高温。温泉送了他们的命。那些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瓦砾堆上,竹管旁,水洼里,每个都蜷缩成一团,象煮熟的河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熟肉气味。神兵的死状惨不忍睹。距离稍远些的尸体尚还完整,而在那堵已不存在的石墙原址附近的尸体则都面目全非,被烫成了一团团糊涂的肉饼,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骨。可以想见,当石墙崩坍灭顶之灾降临的时候,墙外的这些人或许根本还来不及冒出想跑的念头,成吨的沸水已经当头浇落……或许他们有的是被倒下来的石墙砸死,但是滚开的沸水抹掉了这种痕迹。死人的衣服皆被烫烂,只有红腰带完整无损的系在腰上,有的人甚至完全赤裸,却唯独没有失落掉那根红腰带。

这些中了红线蛊的傀儡们。温泉没能吞噬掉天眼和我们,便把余怒发泄在它的傀儡们身上。他们筑起那口开水锅,原要为他们的主人预备一锅美餐,结果却烹煮了自己。

死亡覆盖在大石周围,被如此多的死人围绕,这种经验在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是第一次。又一次劫后余生,并亲眼看见屡屡威胁我们生命的敌人遭到毁灭性打击,我们却不能感到丝毫快慰。星星点点的火球浮在尸体旁的积水洼里燃烧着,一面发着氤氲的青烟,好似为一地鬼魂点起的许多蜡烛。

我们把目光转向大石顶上。另一盏更耀目的蜡烛正在大石顶上燃着。那是为这一场水火之战的另一个牺牲者点燃的。

雅温死了。

神兵死于水。

雅温死于火。

神兵被温泉做了水祭。

雅温却成为火神的牺牲。

镇山村的火还原了。

在温泉即将吞噬我们五个人,吞噬天眼的当儿,那场神秘的大火突然降临大石顶上的木屋。大火击退了温泉。水本是克火的,但阴世之水却克制不了阳世之火,反被它打败。

点燃那火的,是雅温。

雅温一直为镇山村保存着火种,邪泉毒雾也始终未能将这火种毁灭。但火种并不是那间木屋,它们仍旧只是一把不能燃烧的朽木,此刻已经完全融化在火焰中——那个无比宝贵的火种,乃是一具血肉之躯。

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真的发生了:雅温点燃了她自己。

其实我早就已经见到了这过程。木屋里强烈的热流确实来自雅温的身体。原来那便是燃烧的前奏。她不是发高烧,她是在加热自己……

可是一个人如何能把火种藏在体内?如何能让一具血肉之躯象把一块白磷放在空气里就能自行升温达到燃点?

那是一个永远无法解释的谜。不需要解释,她做到了,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她三十年闭官废动昼夜不息做着的“那件事”: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又把这棵树熬炼成一块炭,然后点燃了它……

“因火德”……

火势已经不太猛旺,轰轰隆隆的声音也减弱了。火焰安驯的燃烧着,象一部梳理平顺的丰茂的红发。发丛中却再也没有那个肃然端坐的影子。烟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滚滚黑烟被底下的火焰煽动着、驱赶着向上升,象几百匹阔而长的黑绸扭缠成一根巨大而柔软的柱子,一直没入到天空浓厚的黑蘑菇雨云中去。仿佛它正是那颗毒蘑菇的伞柄,——“阴世之花”的根茎。但那其实是一把伞,一把送葬的黑伞,覆盖在这一片水葬,和火葬后的坟场。大石之上阴霾密布的天空中,数不清多少雾团围绕火焰和烟柱缓缓飘飞,如同漫天飘撒的雪白的纸钱。

五个人跪倒在水洼里,向大石上的死者,向地上众多的死者磕下头去。

你们原是一家人。愿你们的阴魂在黄泉下团聚,愿你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

五行的火以如此惨重的生命代价首先还原了。这是一个开始,虽然它到来得艰难而且悲惨,但它给了我们信心:这场和温泉的仗,我们能赢。

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有雅温。

我们的开始并不等于对方的结束。温泉被大火打退,但是它很快又卷土重来。这一回它是从天而降。

一团巨大的阴影漫过了街巷,房屋,和大石。众人抬头一看,竟是那团硕大无朋的黑蘑菇雨云正在坠落!墨黑色的气团汹涌翻腾着朝地面逼近,好似天空决了口,另一股比刚才壮观千万倍的洪水倾泻下来,四周围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身边的人彼此都看不见了,地上的火球全部熄灭,唯有大石上的火焰还在燃着,但也变得昏暗模糊,照不到我们。

“都别动!都别慌,都向我靠拢!”黑雾袭来的时候我仅仅来得及抓住身边的舒薇,我牢牢抓住她的手,向其余看不见的人喊话。稠密的黑雾吸走了声音,拼足喉咙大喊也传不出很远,幸而大家都在附近,一直不曾分开,黑暗中一伸手便互相找到了,你拉住我,我挽住他。大石上的火焰弱得只剩一块桔黄色的光斑,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怎么办?它们要扑灭雅温的火!”“得把火种接下来,得找一根烧得着的木头!”“地上有木头!刚才大水把村民家里的东西都冲到街上来了!雅温说过五行还原的五件东西我们都见过,那根木头一定就在此地!祖宗保佑,找吧!”

五个人在满地碎石瓦砾、积水洼、和神兵尸体当中又翻又捡,摸到一根象是木头的东西,便拔身向火光奔去。大石被火光照出一点轮廓,五个人的影子也都若隐若现,借这一点点光亮,五个人奋力从各个方向爬上大石,一手撑住岩壁,一手把各人摸来的那根木头伸进火堆——祖宗保佑,你们烧吧!

太难以置信了,每个人手里的木头竟全都烧着了!五团明亮的火焰出现在石顶那簇已显黯淡的火堆周围,好象五颗闪耀的新星从渐渐熄灭的老星身上诞生。大石顶上骤然增亮了数倍,五支火把的光芒照射得浓稠的黑雾里泛起殷红的血光。火光又清楚的照亮了那五支同时点着的神奇之木,五个人在黑暗中仓促摸来的竟都是同一样东西:亡人的灵牌!

谁帮我们从遍地朽木之中挑选出了那块真正的木头?谁把我们的手引向这些默默无声的亡魂?是神?是鬼!是在每一座灵牌上盘踞的鬼魂,他们自己!

亡魂爬上了自己的灵牌,赤红的火焰是他们柔软的身体,他们安详的坐在灵牌头上,底下刻写着他们的姓名。我紧紧握着手里这块庄严的木牌,一行端肃描金的楷字被头上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先考李公仁安之位”,它的底座已被高温烤得发了烫,但是哪怕它并没有在燃烧,只凭握在手心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一块真正的木头。木,也还原了!这就是“去木形” !

我见过它,不止一次见过,在我家祖屋的供桌上立着满满一桌;还有在村长家——但是村长家的先人牌位头上是蒙了一块白布的……

怪不得要蒙上那块白布,他们替邪鬼造孽,所以羞见先人,他们被温泉蛊惑操纵的灵魂深处还存留着对先人的敬畏,我们这个民族最顽固的本能。

现在,先人们掀掉了遮颜的白布,燃烧了他们的名字,以生命点燃的火种,由死者的亡魂接续下去了!

五行还原了二行。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木以后是水,到哪里去找水?

并没有起风,五支灵牌上的火焰,还有雅温化身的那堆火焰却一齐朝一个方向偏转。

我领悟了。亡魂在为我们指路。它们所指的地方,是神水河。

…………

五个人擎着五支火把,手牵手连成一条长练冲进重重黑雾。大石上的火焰很快缩小成一颗黯淡的星子,大雾弥寨,全部道路都成了盘陀迷宫,雾中不断有鬼影魅形跳出来围追堵截,但一近身便被我们头上的火把驱退。火把在雾中驱鬼开道,在每个岔路口偏转火焰指引我们,亡魂坐在灵牌头上,雾再大、迷宫再曲折也蒙骗不过亡人的眼睛。我们跟随那些活路标一路猛冲,沿途闯进村民家里夺走供桌上的灵牌摘掉它们蒙面的白布。温泉驱遣活人,我们却召唤亡魂,五个人,加上一支不断扩张的亡魂的队伍便成为一股温泉无法阻挡的力量。我们不多工夫便闯出了迷雾重围的村子。

我们果然又到了神水河边。

河边没有雾,村里的雾气刚刚到进村路口为止。从路口的寨神庙,到河岸石栈桥周围一带地方,连同一部分很宽阔的河面上的景物都可看见。五个人把各人挟的灵牌堆放在地上,举着火把,喘息着,警惕的观察周围。我们仍在大雾里面,仍被它牢牢包围着,我们只是钻进了大雾脏腑之中被谁掏空的一个缺洞。人站在布满卵石的河边地上,隐然感觉到一股厚重的气息在四周和头顶缓慢的绕流着,而雾气则在那层看不见的气流外面袅绕翻腾,似因它阻挡而不能进入缺洞里来。

这股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是从寨神庙。大路旁侧被乱石丛包围的小小庙宇之中摊着那一堆神像的碎块,从它们身上似乎有气流上升,使得后墙上的“偃武修文”四个字看起来有些轻微的抖晃。

难道是他,李将军?老祖祖的亡魂也从阴司上来助阵了?

我和舒薇都收住脚,折向寨神庙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三哥布杰丫妹已经走到了河边,他们立刻发现了河上的奇景,大声唤我们过来。

“李老师你们快来看!河上有两个洞噻!”

我们赶忙奔过去看,河上真有两个洞!就在那堵连天雾墙之底紧贴水面的地方,彼此相隔五十步的距离,不知是被鬼斧抑或神工在柔软的雾气上开凿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洞穴:浑圆有如桥拱,边缘上白气吐绕,深不见底。两个洞,象是嵌在一张苍白人脸上的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隔着空阔、冷寂、俨如冰封的河面,森森然和我们对视着。

“是温泉变的魔术吗?”舒薇显然对昨夜云洞追月的天象记忆犹新。

我注视着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圆洞,忽然觉得它们很象一对圆圆的枪眼。

“不,是雅温变的魔术,”我扬了扬手里燃烧的灵牌,“还有他们。他们引我们来河边,正是为的这两个洞。火木还原,五行隔绝已失其二,温泉再不可能彻底包围上寨。雾墙被火和木烧破,钻通了。假如我没有猜错,两个洞中至少有一个是通向下寨那边的。”

“李老师的话有道理,”三哥说,“嘿嘿,都说鱼死网破,这回是鱼没死,网先破了,不过,鱼咋个游出这张破网去呢?游泳是不成的,水还是毒水,除非有条船……”

“船?那个不是一条船!”

真仿佛冥冥中有一只耳朵在听我们说话,有一只手掌在拨弄机关,三哥才说出个“船”字,打从右边那个洞里便突然浮出了一条船来!尖尖的船头,窄窄的船身,又轻又薄形如一片枯黄的竹叶,当船的整体离开洞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禁瞪瓷了眼睛,三哥更是高声叫嚷了一声——那条船,是他的!

那正是三哥的船。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坐过它在神水河两岸来回摆渡,自从前天夜里它把我们四个人从下寨送回闹鬼的上寨之后便失了踪,现在,它又回来了。

而且是自己回来,船上空无一人,两只木桨好好的挂在船尾。船自己在水上漂行,似乎水底下有一只手在托着它,把它向河岸推送。如铁似冰的水面被打破了,船底荡开的水纹无声的扩大到整个河面上。行到河心的时候船身有些打横,但它仍朝着栈桥的位置摇摇摆摆的靠过来。

“原来那起龟儿子把老子的船藏在雾里头,雅温显灵,先人显灵,又给我们送回来了噻!”三哥脸露喜色,兴奋的说。

“雅温把船从右边的洞里弄出来,就是告诉我们,右边的洞通下寨!”我也兴奋的望着舒薇说。

船头撞上了栈桥。三哥抢上前去一把捞住缆绳,飞快的系在栈桥一边的圆石墩上,生怕它突然又跑走了似的。——三哥的动作僵住了,他手里攥着打了结的绳头,抬起头望河上看。所有人都望河上看。

从雾墙上左边的那个洞里,又浮出了一条船。

那也是一条空船。那条船的形状,大小,几乎和三哥的船一模一样,也象一片薄脆的竹叶,船尾也挂着一对交错的木桨。但它的颜色是黑的,整个船体,连同那对木桨都是黑的。它就象一条黑蛇从左边的洞里无声无息的游出来。

黑船在水面滑行,缓慢,而稳定。它亦是冲我们而来。象是穿在一根长长的绳缆上,船头始终钉准栈桥,不偏,不斜,走一条直线。黑船荡起的水纹碰上先前黄船荡起还未散尽的水纹,交汇处便生出片片涟漪,又旋即消灭,象一条大鱼把布满鳞片的脊背浮现出水面一瞬又沉入深水。

“明白了,左边那个洞也是通我们下寨的,”布杰对黑船的出现显得很高兴,“雅温怕我们一条船不够坐,所以安排下两条。不过这条船好生,老三你见过没得?”

三哥摇摇头,两眼看着河上。

“丫妹,这船是不是你们村的?”布杰又问丫妹。

“不是,我们村的船早都着我爹领人凿沉在河底喽。再说,平常间也没得哪个会把自家的船漆成黑的。”丫妹答道。

黑船是不吉利的,按此地的风俗:只有当村人死在外地,棺材需要经水路运回祖坟埋葬时,才会用上这种遍身漆黑的船。

五个人目不转睛的望着陌生的黑船越来越近。

黑船撞上栈桥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黄船泊在栈桥右边,黑船泊在左边。船一靠岸,便有一股特别阴寒的气息从船身向四周扩散,人站在栈桥上可以明显的感觉得到,好象它曾经在一个冰窖里面封冻过多年一样。同时我们也都看出来了,这条黑船并不是用来装棺材的,因为,它的黑色不是为人手所漆:那原来是一层厚厚的黑色苔藓,密密麻麻象无数僵死的虫尸覆盖在船身从外到内的每一寸地方。苔藓通常是绿的,而这些苔藓却是墨黑,它们或者已经死亡很久,或者是某种专门生长在不能见光的地方的奇异品种。——可它们是如何爬上一条船去的?

这真不是一条寻常的船。雅温怎会弄这么一条鬼气森森的船来送我们还阳呢?

三哥蹲在栈桥上,低头仔细看那黑船,他的目光落在左舷靠近船头的一个缺口上,忽然“呀”了一声。

“是他的船!”他低低的叫道。

三哥蹲在栈桥上,低头仔细看那黑船,他的目光落在左舷靠近船头的一个缺口上,忽然“呀”了一声。

“是他的船!”他低低的叫道。

“谁的船?三哥你认得这条船?”众人都一惊,连忙问他。

三哥盯着那个显然被硬物撞成的缺口,象回忆起一件可怕的往事,脸色越来越发白:“是他的船,没错,就是那一次撞的……居然没有沉……苔都长那么厚了……”

“三哥你在说什么?这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三哥没有回答,他慢慢爬起身,面朝神水河,伸手向黑船的来路一指,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搞错了!左边那个洞不通下寨,它通——燕,子,洞!”

“燕子洞!”除了舒薇以外的每个人都同时叫起来,我立刻便想到了那个从小听闻的传说:“你说左边的洞和燕子洞相连?你有把握?”

“当然有!”

“为什么?”

三哥只是摇头。我盯着三哥黑沉的面色,又盯着他脚下的黑船,突然间便相信了他。

“这么说,是和神水有关了?”

“对,和神水有关。这条船,正是接我们进燕子洞,取神水的。”

“啊,原来五行的水是神水!神水是真有的!咱们咋早没想到啊!”

布杰望着丫妹说。

“想到也没有用,穿不透雾墙,咋个到得了半边山?就算到得了半边山,没得火照亮,又咋个进得了燕子洞?‘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水还原要排在火、木后面,得依顺序来。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都是天意,都是算定了的!”

“雅温真是神仙!”

“怪不得她给我们石钵,石钵就是她平常盛水的碗噻。”

“都清楚了,雅温给我们两件东西,是要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拿刻木从右边的洞去下寨搬救兵,一路拿石钵从左边的洞进燕子洞取神水!”

舒薇一点儿不知道燕子洞、神水为何方神圣,可她从我们四个人七嘴八舌异常兴奋的言谈和神色中已经猜摸出了大概,眼睛闪耀出大战来临的紧张和兴奋,但当我分配任务已定,她得知自己被安排和丫妹布杰去下寨求援,而我和三哥进燕子洞取水时,她愣住了。

“为什么不让我取水?因为危险吗?”

她带着三分愠意质问我。

“不。因为女人不能进燕子洞,这是自古的一条忌讳。你看,我也不让丫妹取水,她就没有提意见。因为她知道这条忌讳。丫妹,我没记错吧?”

丫妹分别看了我和舒薇一眼,点了点头。

“三哥,是真的吗?”舒薇不太信任的瞅着丫妹,转脸又向三哥求证。

“是噻,是噻,女人进燕子洞要翻船噻!取神水只能靠男子汉。”

三哥擂起胸脯保证道。

再没有怀疑的理由,舒薇信了。女人不能上船的忌讳并不罕见,我又曾经告诉过她,布依族和许多别的民族一样,有歧视妇女的毛病。

“我也是男子汉,我也要进燕子洞取水!”布杰嚷起来,他也不满意被分配去干“轻活”。

“少罗嗦!三个男子汉走一边,两个女生哪个管?雅温不在了,李老师是头,听李老师的!”

“我和李老师换噻,李老师是城里人,弄不惯船的,再说,燕子洞我进去玩过,我路熟噻!”

布杰的提议显然让舒薇很是重视,她望着布杰,又望着三哥。

“燕子洞你进去玩过?你好大胆子!”三哥更生气了,“看我回去不告你妈,那洞里面可是有水鬼的。”

“有水鬼!”舒薇脸一下子白了。

“咳,有水鬼又怎样,咱们这两天还没见够鬼吗?厉害的鬼都上岸捉人,洞里的鬼是最没出息的。布杰,送刻木可不是好干的活路,”我拍拍布杰的肩膀,“鬼见你搬救兵,还不都来围你追你?虽说雅温早有安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下寨那边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你要保护好两个女生!”我转脸又对舒薇说:“好好在船上坐稳,跟紧他们两个,遇上什么都不要慌,包括鬼,千万别碰河里的水,记着!”

“但是既然去下寨那条路更危险,你不如……”

“舒薇,我明白你的心,但是取神水必须由我去。雅温把她的石钵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把天眼向她一举,“我是戴它的人。”

舒薇面对那枚蒙着封套的古钱,仿佛受到一个不容争辩的指令,她终于沉默了。她扭过脸去,远眺河上那两个雾洞,又低头看看栈桥下泊的两条船。她的目光长久的落在那条爬满苔藓的黑船上。

其余的人都走过栈桥,各就各位的上了船。为节约计,五支火把灭掉了三支,一船留一支,从村里掠取来的灵牌大半搬上了黑船,进洞需要更充足的火种。

栈桥上只剩下我和舒薇两个人。

“李度,你老实跟我说,女人不能进洞是真有的吗?你不是因为危险才不让我跟你走?你不能骗我,你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她怀着一线希望,近乎恳求的要我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她的表情就象一个从未听过谎言的孩子,面对一个从未欺骗过她的大人。

我险些对她说出实话。但还是克制住了。我不得不骗她。不仅仅因为燕子洞出名凶恶,迷宫陷人,阴河诡险,传说还有水鬼出没,凡是进洞取水者鲜有人生还;也不仅仅因为她和我经历的危险已经太多,不会永远那么幸运,性命关头总能有奇迹救援;这当中还有一个更隐讳的原因……陈新失踪前写下的那个“井”字,象一个用刀子刻在眼睛里的诅咒,让我时时看见它,时时被它刺痛。宿命缠定的镇山村一切预兆都不会落空,那个井的恶梦定归会在一个地方应验的。而一个充满水的幽深洞穴,不恰好与一口井的形象十分吻合吗,那正是一口倒下的井……

那一线希望从她的眼里泯灭了。她不再说话,失神的看着脚下的栈桥。

夜来间不容发的紧张,直到此刻我才有一个机会面对面的把她看清。再不是月光下婀娜的银塑了,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色灰白,两只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仿佛两昼夜积累下来的疲劳突然都在这一刻发作了似的,她显得极度的疲惫,虚弱。

“上船了,姐姐。”丫妹在黄船上催促舒薇,她一直专注的看着我们两个人。

“分手吧,但是很快就会再见的。天眼保佑我们,雅温保佑我们。”

“是的,再见……祖先保佑我们,布洛陀神保佑我们。”

她强做振作,和我一道祈祷。我硬起心肠,举着火把率先走下黑船,又向岸上的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着。一踏上爬满苔藓的船舱,便有一股冷气,夹杂着一种类似动物死尸绵软多毛的触感从舱底传上来,令人头皮发麻。她仿佛感应到了那股气息,握我的手猛的一颤,顿时脸上布满忧惧凄惶之色,她把五根手指紧紧扣在我的腕上不肯放松。我望着她紧张的样子,好一阵热血沸腾,简直就要不顾一切的把她拉下船来,什么井啊洞的恶梦诅咒统统不管了。但是她突然又丢开我的手,扭转过身,低下头,背对着我,从栈桥另一边走下黄船去了。

两条船一同离岸,分道扬镳,向着两个雾洞航去。黑船之上,我坐船头拿火把,三哥坐船尾划桨。黄船之上,丫妹坐船头拿火把,舒薇居中,布杰坐船尾划桨。两条船上的人都互相望着。寂静笼罩在河面,浓雾环盖四野,栈桥不断退后,前方山一样的雾墙迎面压迫过来,雾墙上一对冷森森的洞口在渐渐扩大。两条船,隔得越来越远了。

我一刻不移的看着那边船上的她,她也一刻不移的看着这边船上的我。我心里好似油煎火烧一般,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蓦上心来,尤其是昨夜,月光下温存缠绵的一刻。我突然懊悔起来:竟然就这般仓促、草率、不负责任的分别了?为什么我甚至没有拥抱她一下,亲吻她一下,难道就因为有旁的人在场吗?前途茫茫,阴洞深邃,假如这一别竟成永诀……

另一个更可怕的懊悔升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相信那个诅咒?

如果那竟是假的……

我打了个寒噤。船已接近雾墙,船上人的面目开始模糊不清。我焦灼起来,因为舒薇在这当儿低下了头,不再看我,把目光埋进河水里去了。但是她旋即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却是向着船头的丫妹,她急切的和丫妹说着什么话,隔得太远我无法听清,只看见丫妹先是摇头,然后舒薇便动了气,伸手抓住丫妹肩膀,猛力摇撼起来。她们搞啥鬼名堂?我正狐疑着,丫妹似乎招架不住了,凑上去对舒薇说了一句什么话。舒薇丢下丫妹,扭头向我看过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从她昂首拱背、分开双臂撑住船舷的姿态我知道那一定是气势汹汹的——然而她接下去的举动才是真正骇人!她扶着船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只听耳畔一声清脆的水响,她已经纵身跳下了神水河!

事情来得太突然,事前没有丝毫征兆,两边船上的人都惊呆了,四个人一同从船上站起,大喊大叫手忙脚乱,险没弄灭了火把弄翻了船,那边船上布杰眼疾手快,慌忙朝落水的人伸过木桨去,落水的人理都不理,只顾劈波斩浪,奋力划水,向我和三哥这条船游过来!

舒薇跳水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几乎停跳,我踩在船头上大喊她的名字,挥动胳膊,准备跳下河去救她,可这时我却惊愕的发现:她会游泳,而且不是一般的会,她以极标准的、显然受过训练的自由泳姿,劈波斩浪,一条直线的向这边游过来。布杰丫妹边喊边划船在她后面追,竟追不上!

三哥早掉转船头朝舒薇迎去,我嫌他划桨速度太慢,一把将手里的火把塞给他,自己抢过船桨划动如飞,船很快迎上那簇翻涌前进的波浪,我撂下桨,探出半个身子到船外抓紧她的一双胳臂,将她一把抱上了船来。

“你这个骗子!”舒薇上船第一句话便骂我,她从头到脚水淌成河,嘴唇冷得打哆嗦,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根本,根本没有女人不能进洞这回事,丫妹都跟我招了!”

原来她刚才是在逼供丫妹啊!她怎么看出我在撒谎的,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扳住她湿漉漉的肩头象她摇撼丫妹一样的摇撼她:“你,你怎么敢的,我不是告诉你,千万别沾河水的吗!河水有,有毒!还有水,水鬼……”

“有水鬼又怎样呢?我们这两天还没看够鬼吗?”她学我的口气,“水里的鬼都是最没出息的,船上的鬼才厉害才可恶!我是多么相信你,你却给我当上!但是你实在不够会说谎,从你的口气和眼神,我就有点疑心——果然给我戳穿了!”

“但是你也不必跳水呀!你大可以唤我过去……”

“不让你看看我游泳的本领你怎么肯认错呢?你不就因为我是一个废物,不愿意带一个累赘进洞吗?告诉你,我可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真要在阴河里翻了船,说不定还得我救你们呢!”

她故意这样轻巧的说,三哥却认真的赞叹道:“是噻,小姑娘游泳好棒噻!老三和李老师小看你罗!”

只有我完全懂得她的心。我再也无法自己,也不顾有没有别人在场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头狂吻她的嘴唇,险些令她窒息。她被河水浸得冰凉的身体在单薄精湿散发硫磺气味的衣衫下极厉害的颤抖着,我又吻她冰冷如水草的头发,她喘息着,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你是小看了我,你肯丢下我,我可不肯丢下你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被热泪堵塞住了喉咙,心却跳得快要爆炸,欢喜,内疚,担心,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河水没顶。我长久的搂着她,好象搂着一个溺水的孩子,搂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宝物。“我再不肯丢下你,再不肯,再不肯……”

河上突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把我和舒薇吓得赶快分开,抬身一看,竟是那边黄船上的布杰和丫妹在拍掌,“好噻——”他们一齐喊道,丫妹还冲我团了个鬼脸。

“凑啥子热闹!”三哥举起木桨朝他们作势一抡,自己却嗬嗬的笑了,转过脸来对我们笑道:“他们娃儿家,就爱看这种戏噻!”舒薇红了脸,三哥颇认真的又说:“你们莫要多心!你们两个好,照说不关别个的事,咳咳——你们确实相配,不过,那个小伙子也是个好人,我有点替他冤……咳咳,不怪你们——都是温泉弄出来的,都是缘分,是仙缘,不,是鬼缘噻!”

我从三哥手里接过那支火把。做灵牌的这种木头十分经烧,刚刚才烧去一半,“先考李公”不见了,剩下“仁安之位”四个字。

“仁安,仁安,但愿人人平安。”舒薇念着灵牌上的名字,一边祈祷着,一边回首看向隔水迷雾蒙蒙的上寨。

我明白她目光所及,搂着她湿漉漉的肩头对她说:“人人都会平安的。他也会。”

一抹阴影掠过心头。浓雾中又浮现出那个湿淋淋的“井”字。我和她终究还是一起走进一口倒着的井了。——且由它吧,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都是缘分,该要发生的,便任凭机关算尽也躲不过去。无论那诅咒是真,是假,无论前面还有多少诅咒降临,多少报应要人承担,有一件事我确信不疑——我们从此再不会分开。

两条船同时到达雾墙。就在彼此分手,各自驶进前方那个深邃的洞里去的时候,我和舒薇一道举起那支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布杰和丫妹也举起他们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船进入洞中很久之后,还能看见河岸上的栈桥,和栈桥后面的寨神庙——镇山村上寨唯一未被温泉喷发的浓雾淹没的标志物。


第八部分 神水

燕子洞在半边山脚,神水河上,洞中常年阴河绕流。燕子洞的名字来自洞里栖息的一群燕子。谁也不知道洞里什么时候有的燕子,谁也不知道燕子为什么要住在洞里。和别处的洞穴一样,本乡溶洞多的是蝙蝠,而燕子洞里却连一只蝙蝠也没有——只有燕子。它们是如此神秘,绝少在世人眼中显形,蝙蝠还会在夜幕降临后飞出洞穴觅食,这些燕子却几乎从不出洞。但它们不出洞则已,一出便倾巢而出。那是当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来临时,当乌云滚墨,雷霆频频轰击到半边山头的时候,燕子们便会成群结队飞出洞来,在神水河上徘徊飞翔一阵。那景象极壮观,而且骇人!它们的数量多得吓煞人,能把河面和半边山都整个儿遮挡住了,象一大片活动的乌云,忽高忽低,一边“呦”,“呦”的鸣叫,闪电便从它们中间穿过。当雨珠开始降落的时候,它们便又迅速的飞回洞里,一只也不剩。燕子每出洞一次,镇山村就会有一场大难发生。

其余的时候,便只有进到燕子洞深处取神水的人,才会偶尔得见燕子的踪迹。这些人,多半是回不来的。于是世人便又传说:那些神秘的燕子,是神水的守护者。

燕子洞里有神水。神水在燕子洞最深处的将军盔上,由一只通体雪白的石盆盛着,另有一根通体雪白、数十米高的石钟乳悬吊在石盆头上。世人传说,燕子洞便是观音手托的那只净瓶,神水,便是净瓶里盛的仙水,得到它,可以包治百病,可以起死回生。但这只净瓶未免太曲折、太险恶了些。燕子洞是方圆百里最凶险的一个水溶洞,除了迷宫般复杂的洞穴,多变危险的地下河,还有袭击人的水鬼:独相和母猪虹出没。几百年来,在镇山村和周围方圆百里的地方上,有无数的人进洞取过神水,有无数的人葬身洞中,活着出洞的也皆是两手空空。

“究竟有没有人取到过神水?”我问三哥。

“听说有,又听说没有。”

三哥不急不徐的划着桨。黑船在狭长的雾洞里前进。雾里有光,并不晦暗。人象置身云中,两头茫茫。

“一定是有了,否则怎么知道那是神水?”舒薇说。河水冻得她嘴唇发乌。她还穿着湿衣服,这样是不能进洞的。可我们的行李要么拉在水泵房,要么被温泉冲走,只剩下我随身背的一只背包。我在背包里东翻西翻,居然翻出了一身她的干净衣服。

“我的衣服怎么会在你的包里?难道你喜欢收藏……”舒薇接过去,带点坏笑的说。

“别想邪了,我可没那种癖好!昨晚上大家都把衣服铺垫了睡觉,今早收拾得匆忙,还顾得上谁是谁的?”我和三哥背过身,由舒薇独个儿在船头换掉湿衣。

“按照手册,穿这种松松垮垮质地不牢的休闲装进行洞穴探险是被禁止的:容易划破,又不防水,但起码保暖方面够达标了。”

“按照手册?难道你对洞穴探险很在行吗?”

“知道一点。我是我们学校洞穴探险俱乐部的会员,参加过本省两三个地下溶洞的考察。”

“你还有这种爱好,我怎么不知道啊?那一定很有趣吧,都是没开发过的地方吗?我听说洞穴探险比登山还危险,你们俱乐部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参加需要什么条件啊?”舒薇兴致勃勃提了一串的问题。

“你不知道我的事多呢,我们是业余的。但严格的说,洞穴探险没有专业、业余之分。这不是足球或者拳击,只和同等级别的对手比赛。当你进到地下,无论你是专业,还是业余,你都将面临同样的未知世界,同样的复杂和危险,在那里,你的对手永远都是同一个:大自然。

“参加洞穴探险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分男女,只需要具备第一,体格健壮;第二,心理坚强;第三,有一定的洞穴科学知识,然后经过专门的训练考试获得许可证就可以进洞探险了。”

“探洞的装备一定很复杂喽?”

“不复杂。按照手册,探洞的基础设备有坐具、胸具、下降器、上升器、足绳、压紧器、牛尾绳、各类金属环、铁钉、锚钩、带灯的头盔、乙炔罐瓶、透气的探洞服、装备包等。如果是探水洞,还需要配备橡皮艇和轮胎,当然木船也可以,防水服,救生衣,测绳。我估计象燕子洞这类峰丛山区的地下河型洞穴,少不了要碰上没顶的充水通道和倒虹吸管道,那就必须采取潜水技术,还需要配备潜水服帽,氧气瓶,压力表,潜水电筒,潜水匕首和定向导索。”

舒薇的眼睛已经直了,背后的三哥更是叫起屈来:“乖乖,这个还不复杂!这么一箩筐东西得花多少钱才买得齐呀!”

“买齐也没有用。不经过一两年的训练,一般人是学不会使用这些装备的。即使受过训练,装备精良,探测一个新洞也需要几个星期的准备,事先必须报告审批备案。这都是手册上明文规定的。”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探燕子洞,无论从哪方面都是被手册禁止的了?”舒薇道。

“绝对禁止。手册上还有一个铁的规定:会员绝对不准携带没有许可证的人士探洞。所以如果我们今天的行动给俱乐部知道的话,我将被永久开除。”

“你放心,我们会帮你保密的。”

舒薇和三哥异口同声的说,三个人一齐大笑起来。两个违章者,一个明知故犯者,带着可怜的装备,却胆气昂扬的去进行一次手册看来全乎是送死的探险。人类的规范在镇山村早已失去意义。我们参与的不仅是同大自然的搏斗,更是一场与鬼神的角逐。我们有的是另外一种许可证,派发自浓雾之上的苍天,深水之下的黄泉。

雾洞起初是笔直的向前,这时出现了一个拐弯。凭进洞时的方位判断,船开始朝西走。那里正是半边山的方向。

大家一时无话。只听见三哥的划桨声。舒薇朝船头出神的望了一会儿,她回过脸来:

“有件事我始终弄不清,你们凭什么就知道左边这个洞准是通燕子洞的呢?”

“凭这条船,”我拍拍长满苔藓的船舷,“三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这条船的来历、和你有什么渊源了吧?”

“唉,啥子渊源不渊源……”三哥叹了口气,凝视身下的船,神情逐渐凄凉起来,他沉默片刻,便对我们说出这条黑船的故事:

“老三年轻的时候荒唐,不知天高地厚。不瞒你们说,二十五年前,我曾经进燕子洞取过一次神水。坐的,就是这条船。”

“三哥你居然也取过神水!”我和舒薇都惊讶的瞧着他。

“咋,不相信?以为老三只会扮鬼做导游?那一回,有个拜把的兄弟伙要给他得绝症的母亲寻神水医病,连我在内,共邀约了四个兄弟伙,四个妄大胆,划起两条船,在船上祭了河神,趁夜悄悄摸摸进了洞。”

“为啥要趁夜?”

“因为村里有禁令,不准村民私自进燕子洞,一则怕死人,二则取神水是搞封建迷信,逮住了要罚工分,还要被斗争,所以不能白天去。好在洞中无日夜,白天晚上没啥分别。我记得那一夜是阴天,河上有雾,隔五步不能见人,就有点象今天这个样子。我们怕给发觉,摸黑划近燕子洞口,才敢打燃火折子……”

“三哥你们好胆啊,你们又不知道神水在洞里什么地方,就敢贸然闯洞。”我和舒薇说。

“咋不知道?神水在将军盔上。”

“可将军盔又在哪里呢?”

“听我慢慢讲噻,将军盔在洞里极深的地方,一个极大的洞里头,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传说那是一位专司守卫神水的大将军,化石立在水底,只剩一个头盔冒在水面上,用盔顶的石盆接盛神水。我们手上有一张从古流传下来的燕子洞的地形图,是历朝历代进洞取水的人画的,也不晓得死了多少人才画出这张图来!图上面就标得有去将军盔的路线。”

“你们有地形图?那是洞穴探险最宝贵的资料呀,”我说,“可我有一点弄不明白,那些活着回来画地形图的人一定是到过将军盔的,为什么他们不把神水一起带出洞呢?”

“你不晓得,”三哥大摇其头,“其实那些人并不曾到过将军盔,他们只是远远望见将军盔,却上不去。将军盔是个孤岛,周围的水常年是又深又阔又急,中间漩涡无数,船只一靠近便被打翻吸沉了。说也奇怪,将军盔在的那个洞厅附近的洞水流都算平静,唯独那个洞厅的水常年象是开了锅似的。老人说,那是站在水底的大将军从地狱阴河抽上来的阴水,布下的一道水阵,拦挡企图踩到他头顶上取神水的人。”

“照这么说,根本就没有取到神水的可能了?”我说。

“也不是没可能。将军盔前的水阵常年汹涌不息,但偶尔也会有平静的时候。那是看神水的将军累了,打一会盹,放松了戒备。假如恰好被你造化大撞上,就可以登上将军盔了。只是这种机会百难逢一,你带足一年的干粮,或许等得到一回。但是谁也无法在洞里呆上这么久,且不说能见到将军盔的就算大有造化了,前面一路上那些独相厅,母猪洞,燕子滩,可是吃素的?个个都是鬼门关!燕子洞深得没有底,一路往下,象一层一层走下十八层地狱,数不清多少岔洞甬道,一个咬一个,象蜘蛛网一样密,饶是有地形图在手,也稍不小心就会迷路。洞里有鬼打墙,经常钻错了岔洞,就再找不出来路。那阴河水是中了魔的,水急浪凶倒在其次,怕人的是个怪:有的洞,进去的时候水不深,划到一半突然涨潮,一眨眼工夫就能没顶。有的洞,划到一半突然退潮,一眨眼工夫水跑得精光,人和船落到一个深井底下搁浅,一辈子爬不回去。有的死洞,看看水不急,船进去就退不出来,象给水鬼套上锁链,一路拉你到枉死城。都说那是水鬼设的埋伏,鬼兵鬼卒帮起将军一道看守神水噻。”

“这些是什么道理?”舒薇问我。

我想了想说:“涨潮退潮的洞可能是遇上虹吸管道。岩洞就是一张庞大立体的地下水网,有上层,有下层,不同层次的洞穴之间经常有封闭的、带弯拱的甬道相连,叫做虹吸管道,由于真空虹吸的原理,水会通过这些管道,在各个河段之间徊流,形成涨潮退潮。有进无退的水洞,可能是因为水面下有强大的潜流,拉动船走。我只是猜想,实际情况肯定复杂得多,每进一个洞之前,咱们都得多加小心。”

三哥点点头,继续说:“唉,看来我们的确命大。不但这些鬼门关我们一一闯过,没遇上啥子大风险,说来也是命中注定,竟连那个百难逢一的机会也给我们撞上了噻。”

“怎么,你们碰上将军打盹了?”我说。

“碰上了,碰上了,”三哥慢慢的说,他一下接一下的推拉着船桨,身子向前倾,又向后倒,“可倒不如没得碰上的好。我们四个人,两条船,一前一后,从一条老长老长,又狭又矮的甬道划进将军盔在的洞厅。那一夜,真正是邪,船走在甬道里的时候,我们还听见前面洞厅里头水浪拍石,声响得象狮子吼,可船一出甬道,竟一点儿声也没了,面前是一个诺大的平湖,水面上波纹都不起一个,洞厅里静得发空,只有偶尔从深水里鼓起一个气泡上来,‘啪’的一声破掉……我们看见了将军盔,看见那根石钟乳从洞顶吊下来。”

“它是通体雪白的吗?它身上有光吗?”我和舒薇都问,传说中那根石钟乳象一盏玉石灯一样闪闪发光。

“没得光。是暗的,火把只能远远照出个影子,传说的东西,未必都靠得住噻。”三哥继续说:“我们简直不敢相信竟有这样好的运气,从甬道口到将军盔大约五十步宽水面,照规矩,将军盔只能一个人上,四个人都抢,和我同船的小伙子,就是寻神水给母亲医病的那个兄弟伙,他争赢了,他叫我挪到另外两个人的船上候着,自己独个儿划上了将军盔。

“小伙子把船泊在岸边,他的火把照亮了将军盔顶。果然见到了那只传说中的石盆,三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三双眼盯着他把那只瓦罐沉进石盆,大功告成,小伙子拎起瓦罐往下走,突然就在这个当口,打盹的将军醒了,水阵又开动了!才一眨眼功夫,水就搅得煮开了锅,一个一个浪头,一个一个漩涡,好象水神发怒,吼得震天价响!小伙子还来不及走到船边,那船就被一个大浪卷走,冲进我们旁边一个甬道不见了。”

三哥瞪着两只眼,目光空空洞洞投向船头的白雾,仿佛当年的景象正在那片茫茫白幕上重映:

“小伙子站在将军盔高头,水淹不到他脚下,他叉脚舞手,一边挥火把,一边喊我们救他。‘不要走!’ ‘不要走!’他反反复复喊这三个字,盛神水的瓦罐都打碎了。我们无法不走,大浪卷过来,把我们三个人的船又冲回来时那条又狭又矮、喉咙管一样的甬道。我们拼命向前划桨,船却身不由己一路往外退。‘不要走!’ ‘不要走!’他喊得更凶了,甬道里的水位开始暴涨,我们不得不掉头全力往外划,否则就要象老鼠一样淹死在洞里,身后那个洞口越来越小,将军盔已经看不见,只看见一团火球在暗里跳,只听见他一声惨似一声的呼救:‘不要走!’ ‘不要走!’真是好险哪,我们刚刚退出甬道,进入外边的大厅,大水就将它整个儿淹翻了。

“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就在水将没洞顶的一刹那,他从洞那一头发出一声老长的号叫。他叫得好惨,好怕人。水淹上来,那声叫突然一下子嘎住,象被掐断在喉咙管里头,一丝丝都听不见了,外边大厅只剩下汩汩的水浪声。”

三哥停顿划桨,任船顺水浮流,两眼盯着船外的白幕:“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那声叫。”

“后来怎样?你们没有想办法救他吗?”

我和舒薇明知小伙子的结局,仍忍不住问道。

三哥慢慢的摇摇头,继续一下一下的划桨:“无法救。我们能保住自家性命,活着逃出燕子洞已是大幸……一出洞,才发觉外面暴雨滂沱。原来那夜自从我们进燕子洞后天就开始下大雨,一直下了一个月,神水河暴涨,把燕子洞口淹埋了。等到雨歇水退,救人已无意思。

“小伙子的母亲,得知消息,朝半边山连哭七天七夜,气绝死了。我们三个逃出阎王殿的,被各罚一年工分。外加深刻检讨。村里颁布严令,再敢擅进燕子洞者以反革命论处。从那以后,二十五年间,没得听说有人进洞取过神水,当年那件惨事,慢慢也再无人提起了噻。”

三哥埋下头,凝视着长满苔藓的黑船:“没想到,今天又见到了他这条船……”

我和舒薇对望了一眼,从三哥开始讲他二十五年的冒险故事我们就已明白这条船的来历。舒薇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触摸船舷上绵软冷腻的黑色地衣。我把它们揪下一撮迎着光看。这些生长于阴湿地带的低等植物似乎还有生命,它们紧紧吸附着船板,得费一点气力才揪得下来;散发着岩洞特有的霉潮气味。这条船与它们为伴在暗洞阴河里漂浮游弋二十五年,完好无损,不翻,不沉,不烂。它当年抛下它的主人在将军盔上,二十五年后,它却自己找到出洞的路,接我们重返将军盔。

雾洞拐过第二个弯,燕子洞赫然映入眼帘。

此地是在半边山脚,但整个半边山尽被浓雾遮挡,唯独留下山崖上临水而开的这个洞口。它赫然出现在雾洞的尽头,在狭长水道的末端等待我们。神水河无声的隐没在漆黑无底似深的洞中。名不虚传。哪怕洞里没有那群神秘的燕子栖息,它也该当被叫做这个名字。燕子洞的洞口,果然很象一只燕子:洞宽约合三条黑船的船身,中央稍高,向上挺拔,形如鸟头和尖嘴,又向两侧伸展出双翅的模样,更巧妙的是贴左翅以下有一条狭长的裂缝,末端开叉上翘,好象燕子的剪刀尾,栩栩如生,越看,越象是一只黑色的燕子贴水低飞。

黑船在水面轻微的摇晃着,洞口渐渐的大了,直至到了跟前,洞中依然一无所见。令人窒息的黑暗迎头压迫着,反显得外面漫天的迷雾分外光明可亲。我让三哥停下船,停在那只酷肖的巨燕跟前,作进洞前的最后准备:检查装备。这个手册上规定的重要程序不到一分钟便完成了,因为我们的装备实在少得可怜,且无一符合洞穴探险的规定,幸而最基本的几样是有的:船,火,燃料,饮食,背包。三个人,刚够探洞规定最低安全人数。我意外的在船舱底拖出一捆爬满黑苔的麻绳,不禁喜出望外,虽说麻绳是不合规范的(应该用结实耐磨防水的尼龙绳),我试了试绳子,还结实,便卷巴卷巴塞进了背包。背包里装着水,食物,和那只意义重大的石钵。灵牌太长塞不下,只能堆放在船舱中。我把背包背在背上,这亦是手册要求:重要物品随身携带,遇上翻船不至丧失。我和舒薇交换了位置,由我来坐较危险的船头。谁都知道在洞里,火把便是生命,一旦熄灭,我们便将葬身地狱般的永恒黑暗。因此,我又多点燃了一支灵牌,交给舒薇擎着。

“出发吧。”

三哥拨动河水,黑船晃荡着继续前进。那只燕子以它巨大的阴影覆盖住了船和船上的人,两支烈烈燃烧的火把却马上骤然明亮了。刚刚从幽洞浮出的黑船又回到了它独自游弋二十五年的洞中,载着三个人,许多亡魂,摇摇晃晃,破开平静无波的阴河水面,驶进地狱冥府般深邃无穷的黑暗中去。

结尾:

后面的事由我来讲完吧。我是李度从小玩到大的弟兄拜把,他的事我都知道。那年暑假他去老家镇山村归葬他的父母,居然带了一个漂亮的江南女孩回来,说是他在镇山村找到的女朋友。我诧异得不得了,因为在我印象中李度从来不是那种“风流人物”,可以在两三天里搞出一段浪漫爱情,而且据说还是从人家手里抢来的,这就更叫我跌破眼镜。我料定当中一定有极特殊的机缘和隐情,晚上便约他上合群路小吃街,把他灌了个五迷三道(这小子爱喝两口,酒量却远不如我),他便一一招供了。我听说这个世间难得的神奇故事,心痒难耐,回家后便磨砚洗笔,豁出全部业余时间,增删修改,反反复复,用了一年有半的工夫把它写成这篇小说。李度酒醒后大悔,他知道挡不住我,只是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不准用真名,第二,进燕子洞以后的故事不准写,因为洞里发生的有些事情他只想由他自己永久在记忆里保留。我答应了他。不过我可以高兴的告诉读者,这个故事的结局,大体是光明的。他们三个人在燕子洞找到了神水,布杰和丫妹也从下寨搬来了救兵,内外夹攻,温泉退却,邪鬼离去,五行还原。镇山村挣扎过四百年一遇的大难,也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陈新平安无恙,他摆脱了红线蛊的诅咒,还在关键时刻帮助他们,出了大力,做了大贡献。大家又站到了一起,当然,有的东西已不能逆转,有的伤痕也不能弥合。就象遭劫后的镇山村,不可能人人都有重生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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