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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年间,南陵书生顾彦俊携伴读长随甲子上京赶考。某日,主仆两人因贪赏风景而错过行程,只能夜宿于一荒山破庙之中。
当时世上甚是流行说那狐魔鬼怪之事,而此破庙阴风惨惨,怪声喋起,甲子不由很是心惊,彦俊手秉长烛笑劝:“名士纪晓岚曾与朋友在阅微草堂深宵雅聚,众人高谈各自平生最怕,有的怕达官,有的怕穷,有的怕阿谀逢迎,有的怕小人使作……不外乎世间人情。于是,他们就向着虚空,问暗无虚有的狐仙:你怕的是什么?只听那看不见的鬼魅应声而答:我怕狐。”
甲子不解,“这世间只有人怕那妖魔鬼怪,或是那妖魔鬼怪怕人,怎么会有鬼怕鬼,狐怕狐的呢?”
彦俊轻笑,“同类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彼此的利益总相左,因为彼此的了解太深切,所以狐最怕的是狐,而人最怕是也是人,而非那些妖魔鬼怪之辈。”
“好,好一个唯其同类最伤。”彦俊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有女子拍手称好,接着有两女子推门而入,只见为首那女子,年若十七八岁的光景,生得面似芙蓉,腰如杨柳,两眉墨淡春山,双眸恍若盈盈秋水,真是一个风姿飘逸,美态万方,身穿素色长裙,虽已染点点尘泥,却不失清雅端庄。就是那随行丫环,也是珠圆玉润,风采焕然。
彦俊与甲子俱是一惊,几疑其不是人类,只听那女子接着又说道:“公子可是真不怕狐?”
彦俊略略点头,“这朗朗清世,以一已之正又何俱狐仙鬼魅?”
那丫环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就是狐。因听公子之言,甚感有理,特此出来相见,公子可是真不怕?”
彦俊听了此言,再不疑他,向着两位女子作了一揖,“小生只是聊发谬论,惊动两位狐仙姐姐真是惭愧,不如请姐姐入座与小生秉烛夜谈。”
女子欣然入座。想那古时女子大都藏于深闺,轻易不与那男子相处交往,也只有那非人的狐类,才能洒脱于不拘行径,此为一高,令彦俊暗暗称奇;再者那女子饱读诗书,于天下之国理、事理、人理的言论无一不是精湛绝伦,见解独到,每每令彦俊茅塞顿开,此为二高;那女子名唤隐娘,已在山中修炼了千年,是得道之狐,与人类几无差别,同食人间杂物,从无伤害过任何无辜生命,这则是另一高,狐仙鬼怪素以残害人类,伤其无辜而名,如真是如隐娘所言,那也真可算是值得称道的好狐。
这边主人言谈甚欢,那边甲子也摒弃害怕与那狐丫环绿珠炊火作饭,端茶递水,伺候主人的间隙,也聊以谈话,不甚乐乎。闲话休题,这不觉已是天明,两厢仍是谈兴未泯,相离难舍,遂决定那隐娘与绿珠穿上彦俊与甲子的衣服,扮作一同上京赶考的公子白昼同行。一路上,彦俊观其主婢果然与凡人无异,吃的是人间五谷,行的是道德伦常,不由早生爱慕之意,几经甲子与绿珠的撮合,便于途中与隐娘结为夫妇,行了周公之礼。彦俊又感激甲子与绿珠撮合,遂与甲子解除了主仆关系,结拜为兄弟,那隐娘更是将那绿珠赐嫁于甲子。至此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一日,四人乘船过江。彦俊与隐娘立于船头欣赏江景,隐娘环顾了左右,见甲子与绿珠皆不在,遂与彦俊说道:“甲子此人素有不端,于我总是巧言词色,常时多有话语辱我,我看他是你旧仆,且又是新弟,厉言相斥才有所收敛。相公对此人不得不防范一些呀!”
彦俊疑问,“想那甲子,我待他情如手足,怎会如此?此人虽有喜欢沾些小便宜,但不致于偷鸡摸狗;此人平时也是油嘴滑舌,但也不致于对主嫂不敬。或许只是娘子多虑了!”
隐娘脸有怒色,嗔道:“我岂有胡言,相公也知‘惟同类最伤’,难道就不知道人心叵测这句话吗?”彦俊只是不以为意,隐娘恨道,“相公不信,且待我使绿珠试之。”
入夜,甲子与绿珠入房休息。枕间,绿珠试甲子,故意叹气着说:“唉,你与顾相公名为兄弟,实质上还不是主子与下人吗?这一路上一切杂物琐事,还不是都要我等伺候照应?”
甲子不语。绿珠又接着说道,“再说了,顾相公是进京赶考,我们却要跟着去干什么?等他中了状元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认你这个结拜兄弟的长随?”
绿珠拿眼偷瞄了一下甲子,看其似有反应,便着力再接着火上添柴,“我看那顾公子包袱里尚有百两余银,若分我们个几十两,我倒是宁愿与你另走,买个小宅,种上几亩地,就算清苦,也强似这种为仆为婢的生活呀!”
甲子瓮声回答道:“公子怎么会将银两分于我们呢?你也休得白日做梦了,还不早早歇息。”
绿珠狠声道,“要想发达,不下狠手怎么可以?”
甲子闻听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听娘子言,该是如何下那狠手!”
绿珠暗感得计,低声诈笑了几下道:“不如你我二人将那顾彦俊害了,毁尸灭迹,夺其银两,然后买通船家,从此远走他乡。”
甲子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与隐娘可都是狐仙,她修行千年,法力必是无边,想必这一点你可要比我清楚,如若被其识破,哪有活命之理?”
绿珠听了,几欲狂声大笑,只是怕那隔壁的两人听见,硬是用咳嗽掩饰了过去,然后绿珠附于甲子耳边笑道:“你们两个难道真以为我们是狐仙?”
甲子大疑。绿珠又复说道:“其实,我家小姐隐娘是前朝遗老李弼辅的孙女,因为反清被官兵追剿逃命。那日来到破庙,正好听到顾彦俊的‘惟其同类最伤’论,颇有感触,又见其长的端正俊俏,便起了爱慕之心,故冒充了狐仙出来相见。至此结为夫妇,也就罢了反清复明之念,一意辅佐顾彦俊取得功名,留芳于世。”
甲子听了更是一惊,不意其中竟有如此这般的曲折,复又问道:“那如此说来,你们两位当真都不是狐仙?”
绿珠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头,道:“那是当然,你有听见过狐仙与人同食五谷的吗?我若是狐,岂不是早就吸尽你的元阳?你如今还有命么?”
至此,甲子方才大喜,一把将那绿珠抱住奸笑道:“如此甚好,娘子此计可真是深得我心,我若不是怕其真有法力,早有此念了。到时那隐娘如若从我便罢,我将她做个妾,也供你奴使,如若不从,哼,我就将她送去官府,也好得些赏银。”
这边计谋已定,两人相拥而睡。那边隔墙偷听,却是暗暗心惊。
翌日,那甲子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将绿珠所给的毒药下到了彦俊的茶水中。不一会儿,只见彦俊抱肚称痛,初时还是间隙疼痛,到后来已是满额豆大的汗珠,早疼得在甲板上四处打滚。隐娘也只是惊慌失措,只是一迭声的叫着,“甲子,绿珠,快来看看相公怎么了!”
甲子看那计划已成,不由露出狰狞之容,他踢了顾彦俊一脚,道:“我的好哥哥,我的好主子,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这世上有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哼哼,我只是为自己的将来作些打算罢了。承你看得起,与我结拜了异姓兄弟,现在不如索性好人到底,将你的钱物娘子俱给了我吧,我也好送你早日登那极乐世界。”接着甲子又从腰间拔出尖刀,逼向隐娘,“我说隐娘,你不是狐仙吗?怎么不施个法术救救你家相公?哼哼,你们不是说什么‘惟其同类最伤’吗?嘿嘿,知道不知道,出卖你的人就是绿珠,我知道你不是狐仙,而是朝庭钦犯,今若从了我,我便将你作个妾,好生待你,如若不从,哼,那就卖你去官府,也让我赚些个银两。”
那隐娘此时已经给逼迫到了船边,那甲子狞笑着举刀威逼,那想忽然有一长杆子打来,将其手中刀子击落,他回头一看,却是绿珠。再看那满地乱滚的彦俊也复了常态,从地上站立起来,恨恨的对他说:“想我顾彦俊自视对你情同手足,哪有一分将你亏待了,你却要下此毒计来谋害我?”
甲子大惊,不知所措,只是结巴的说道:“你,你,你不是中毒了吗?”
那边隐娘笑着说道:“早看出你品行不端,特使绿珠试你,你也不想想,绿珠为一个女流,又在船上,哪会有什么毒药给你!”
甲子盯了绿珠一眼,恨声道:“你是我娘子,却与外人合伙谋我?”接着他又回视彦俊,骂道:“凭白无故的,使人试我,是你不信在先,又有何资格责我不义?”
彦俊三人皆不语,低头略有羞愧。正那时彼此无话间,甲子便猛然冲过来,手擒住彦俊双脚,一把提起,将其掀翻入了江中,只见那彦俊大声呼救着便随浪而去,待那隐娘与绿珠呼救船翁赶来时,江中的顾彦俊早已消逝成一个黑点,又以瞬间无影无踪了。
甲子复又提刀叫嚣道:“船家,靠岸。这两名女子是当今朝庭捉拿的要犯,待你我将其押解至官府,必有重赏。”船翁不敢,遂任由甲子将两女子捆上,并靠了岸让其扬长而去。
闲话简短,甲子自是威逼两女归顺于他,屡次不从,无奈将其押送官府,领了百两赏金,径自去了。这日秋市处斩,斩的是两名女子,便是那隐娘和绿珠。刑场是人山人海,皆是来看那隐娘美貌,多少百姓均是叹息其命运不桀,年纪轻轻便要枉送性命。只那隐娘无所畏惧,直立于刑台,朗朗的将与顾彦俊相识,甲子杀主谋财的事一一道来,听者连若那主刑官,也不禁扼腕叹息,百姓更是呼声连连,请求恕其主仆免死。但是时辰终归还是到了,只见那主刑官手一挥,那刽子手举刀,下劈。
就在此时,忽然狂风大作,一阵黑雾笼罩刑台,空中有一人朗朗作声:“世人最可惧之物,非狐非魔非鬼非怪,而恰恰正是那同类,切记,切记。”语罢,狂风止,只见刑台中间隐娘与绿珠已失踪影,惟有一沾血头颅在地,赫然是那甲子头。
这世人皆以为最可怕的是那暗无虚有的狐仙鬼怪,岂料这最可怕的其实却是人。真可是一个“惟同类最伤”。那隐娘与绿珠究竟是否为狐,现身说法后杀了那甲子后逃脱而去?还是那顾彦俊死后化成鬼魂杀了甲子,再救走的隐娘与绿珠?再或是真有那狐仙鬼怪救走了隐娘绿珠并为其报了仇?这些都已经不得而知,或是不再重要。只是听说,在很多年后,有一个砍柴的樵子在终南之巅迷路后,遇到一位自称为南陵顾彦俊的公子,当时陪伴在公子左右的还有两个美丽的姑娘,他们在为樵子指明了下山方向以后,转身离去,在樵子视线里攸然不见。此为野史,仅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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