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呢,政府也有自己的利益,而且它有权力,政府官员往往会提出一些理由,说这事不能让市场做,只能政府做,其实是为了权力寻租。
第三点,与学者有关,包括经济学家。因为学者有时候有一种抱负,希望自己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他怎么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政府主导,学者就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市场主导,他的理想可能就没法实现。为什么呢?因为政府主导的话,就要有人去做事,就需要专家组成委员会,就需要技术官僚。比如说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认为太阳能是最重要的,那么我就会努力推行这种东西。如果市场做的话,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它有成本收益的比较,如果我能想办法说服政府做这个事,推行起来就很容易,然后政府也就会雇我去当顾问。所以可以说,知识界有一种本能,就是倾向于借助政府,去实现学者自己的理想,实现他认为正确的目标。
谈中国改革
如果理念出问题的话,那么就容易倒退
P:你是怎么看这一轮的改革的?
Z:这一轮我们现在不谈。
P:因为这一轮改革还在进行中?
Z:这一轮,我简单地说,我现在还是看到空的这一边多。我看不清。对我来讲,经济改革当然还有好多事情也很重要,要去做,但现在我觉得对中国来说,如何建立一个法治社会,这是最重要的。有些东西你是看不清的。
P:所以说改革的重点可能是已经从经济转向了制度这个方面?
Z:我们政府需要有意识地做这些事儿,如果不做这些事的话,经济改革很脆弱,人类历史上有好多这样的例子,就是你的大楼建在沙滩上的话,随时可能倾倒的。
P:现在其实对改革的呼声没有停,也在天天喊改革。
Z:这个是这样的。有一些也在做,你必须承认,但总体来讲,我们过去十多年,尤其2003、2004年之后,改革很大程度上变成一个口号,好多是嘴上说改革,实际上不改革,甚至反改革的事情也以改革的口号喊出来。好比有好多产业政策、宏观调控,就是在改革的名义下,恢复了好多计划经济的做法。
P: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Z:这个就是说,他本身已经没有改革的动力了,但是呢,改革已经被大家广泛接受,具有正当性,名正言顺,所以大家就用它来做包装。这个我在《语言腐败的危害》里写了,就是已经被大家普遍认可的词语或说法下包含着大家不认可的东西,否则的话就没法开口,因为任何事情都需要名正言顺啊,对吧。如果你要恢复计划经济的一些做法,好比增加政府的审批,说我们改革不对,那肯定很难行得通,一路上都得不到支持。于是他就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深化改革,是为了完善市场秩序,这下好像取得了一个名义上的正当性,这在改革过程当中会经常发生。改革需要具有正确的理念,如果理念出问题,那么就容易倒退。
P:你指的这理念是从上到下的?
Z:从上到下都要有,甚至普通人也要有。改革首先不是一个方案,而是一个理念。就像我们上次说,邓小平在1978年改革,十一届三中全会其实没有布置什么改革,他只是说重点放在经济发展上,也就是说从过去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发展这根线,工作的重心转移。三中全会明确不允许搞包产到户的,但为什么后来就改革开了?这就是理念问题嘛。
你或者可以说改革的“气”在那儿了嘛,他嘴上不说,但是到处散发的是改革的气息,那气息是通过哪些东西表现出来呢?比如说,各地出现了包产到户,有人反对,但是上边并不制止,等于默许。然后出了个体户和私人企业,出了像年广久这样的人,下边要逮捕他,但是不敢下手,报给邓小平,邓小平说,一个年广久也动摇不了社会主义。就这一句话就是一种理念啊,大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不是说你口号喊得越新,哪个政策出台得越细,改革就进行得越好。关键是理念。
P:1984年你在莫干山会议上提出价格改革思路,提出对价格放开的那种观点,在当时是否有些敏感甚至有风险呢?
Z:当然有很大风险。我的运气特好,因为1983年过去了,1984年就比较放开了,1984年就是改革年。如果放在1983年的话,那肯定论文答辩就通不过了,因为那时候政治上正确很重要,如果你的观点跟政府政策不一致,肯定是不行的。但因为1984年的精神是改革,有了这种精神,大家就有了探索的勇气。没了这个精神的话,任何探索都被认为是错误的,大家懒得说话了。
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改革的具体决策,但它给你一种改革的精神气,有了这种气,大家就敢想敢干了。1984年也是这样的,体制要变了,所以敢说这些话,我说放开价格没事儿,不认为你是宣传资本主义,但是同样的话如果放在1983年的话,你肯定完蛋了。
P:你当时提的时候也没有顾虑?
Z:我自己是没顾虑,但是呢,对导师(编者注:其时张维迎在西北大学读研究生)来讲,他是有很大的担心的。因为我提出的改革主张是跟当时存在的那种观念完全不一样。
谈所谓的中国国情,其实是掩盖问题
P:有些学者可能更愿意结合中国特殊国情谈改革,你好像很少有这方面的考虑?
Z:我想一种真正的理论,就是说如果你真的想得很深的话,不需要你嘴上说要结合国情,你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人类本身具有的一些状况,包括中国现在的国情,你本身就会考虑进去的,还需要你单独说什么?就像你化妆一样,你真是会化妆的话,你不需要不断地提醒要注意自己的特色,对不对?不需要的,它是自然的事情啊。反倒是成天谈中国国情的人,他本身一定是没有闹明白,闹明白的话真的不需要说出来。
比如说双轨制改革,它就是一个在给定的情况下我怎么去做的问题,什么是建立市场价格机制最好的途径。中国国情本身就已经包含在这个问题中。而有些人谈所谓的中国国情,其实是掩盖问题,他是不想往前走,就以特色来否定我们人类应该遵守的一般的规矩,这个就很糟糕了。特色,每个国家都有特色,不光中国有特色啊,美国跟英国比它也有自己的特色,德国跟美国比也有特色,日本跟德国比都有特色,各有各的特色。我们要努力做的就是,弄清楚哪些东西是正确的,符合人类共同价值的东西,特色一定得容纳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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