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家和她家只隔一条小河,他家屋后临河边长着一棵桑葚树,河对面她家院前的河堤上也长着一棵桑葚树。五月,两棵桑葚树隔河相望,风起时,两棵树布满了紫黑的媚眼。
他小的时候,常常爬到伸到河心的树桠上,大声喊她,待她站在自家树下愣愣地寻找他时,“簌籁”,他摇着树枝,手拽着隔河树伸来的枝桠,片刻一阵桑葚雨惊得一河的哗然,而她站立的树下,也是一地的紫玉。他笑得自豪,她乐得幸福。
摇摇拽拽地,十几年就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爬树为她摇桑葚的男孩了,而她早已出落得芙蓉揽水。她要去城里上大学。
晨曦透过桑葚树的枝桠在他脸上打下斑影,他背靠着树干,偷望她收拾行囊。这个憨厚的农家大男孩不知该如何表白心意。父母送她上船,载着上学的行李,她像一个农家出嫁的新娘,一瞥河对岸的他,想说句什么。他却嗫嚅着说:“城里,能吃到这么好的桑葚吗?”她的心早已像穿过桑叶的风,去得不知方向,却还带点孩子气,调皮一句:“那你给我送呀。”他说:“五月梅雨桑葚红紫时,我会定时送的,直到……”他终于离开树干,面对行走的船,定定看她撑篙的身影,直到小船没了踪影,河水留下一圈圈渐散的水纹,他才大喊:“直到你回家!”
校园里的玫瑰几乎月月开,晚晚香,一双双纤细斯文的手送她玫瑰,令她双手盈香,一袋袋话梅含得她舌苔忘了桑葚的滋味。她痴爱城里的光怪陆离。不到一年,她接来父母,帮父母谋得一份在城市中的营生。接来了父母,她再也找不到回乡的路。
一个弥漫着浪漫气息的傍晚,她接到传达室的传话,有个自称她哥的人找她。一见面,她有点认不出他来,惟有那一篮紫得发亮,粒粒饱满的桑葚,勾起了她丝丝缕缕对他的感觉。他转身离去时,她方记起,这是五月天了。
从此岁月叠嶂,爱过恨过,恨过爱过,直到自己在霓虹灯下站稳了脚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自己也不能确定谁是她一生的依靠,爱恨仿佛一只永远摆晃的不倒翁,不断地呈现前俯后仰的姿势。而她从未想过,她生命中惟一的永恒,竟会是每年五月桑葚红紫时,他从乡下送来的一篮紫亮的桑葚。
30岁生日,她品味着孤独,连为自己吹灭蜡烛的兴奋都没有,她想起他送桑葚的憨相,可这种沉在心底的渴望,只是转眼瞬息,因为她自己也记不清何年五月他改邮寄桑葚了。30岁生日的寂寞,让她决定一生过单身贵族生活,这样爱也自由,恨也彻底。
然而,有哪一朵花能永开不败?蓦然对镜,耳鬓已有一丝两丝白缕,她才确信青春的花正渐渐凋零。她看透了爱的虚妄,恨的缥缈,却在五月梅雨季节,收到她自己也记不清多少次寄来的紫亮的桑葚。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故乡。
故乡早已物是人非,她的老家早换了新的主人,而她却一眼就认出两棵隔河相望的桑葚树,五月的潮湿风里缀满了一颗颗水汪汪的紫眼睛。她像儿时一样倚树隔河相望。她向河对面树下一位妇女问起他,那位妇女起身,久久打量着她,然后问:“你是……你就是……?”
他就睡在这棵桑葚树下,年年桑葚落得他一脸的憨笑。
“他10年前上树摇桑葚,尽力拽对岸树桠,不小心坠落下河,不料河中正停着一艘水泥船!”
“去世前他留言,要我帮他寄桑葚给你,直到你回家。这10年来,每一次你收到的桑葚都是我寄的,本想亲自送你,但怕见到你尴尬。我爱我的男人,连同,他心仪的青梅竹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