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
看守所的生活比在部队时要轻松很多。毕竟,连续在木板上坐几个小时与连续笔挺地在太阳底下站几个小时比起来,算是小菜一碟,而且,简单的手工活和挑战极限的体能训练更没可比性。然而我却在两种生活的对比中越来越频繁地怀念曾经的军旅生涯。
肉体欲求会影响人的精神与行为,反过来,精神力量亦能激发肉体的潜能。在部队,无论多么辛苦,内心始终是骄傲和自豪的,只因我们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人民保护我们的祖国,充满牺牲精神的正义感和使命感能激发疲倦到极点的肉体一次次焕发出蓬勃的能量。
而今,满溢身心的却是遮天蔽日的羞耻,浓厚的,缓慢的,持久而无孔不入。
无声地自内而外地溃烂。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也许未必都是邪恶和不善的,也多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由于精神上的偏执残缺、过于强烈的贪、嗔、痴加上薄弱的控制力,导致自己终身陷囹圄。
亦因此,被拘后怨念与悔恨混合的复杂情绪使得拥挤的监舍内分分秒秒弥漫着令人窒息难以忍受的压抑。
在这些如同复印出来的日子里,人很容易变得敏感和焦躁。
见律师,开庭,上诉,终审,判刑或者释放。
时间缓慢得几乎停滞,一天天,我们在方寸天地中看着窗外的树叶慢慢成长。
除了唐磊和钟律师,没有人来看过我,也没有人写信给我。渐渐,我能望着墙壁上一滩地图样的污渍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很困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个世界生活过,曾经看来无比重要的生命,如今方知原来在别人眼睛里不过是一阵风,转眼便没了半点痕迹。
每晚,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失眠会让脑子里泛出无数质疑,对自己,对感情,对生命。
王子渊的脸像被马赛克蒙住的影像,怎么都看不清。
钟律师告诉我,王子渊早就获释了,流金铄石夜总会现在变成了大酒店。外面传闻沸沸扬扬说我故意施计陷害王子渊,幸好林彤花费精力和财力无数,才捞了他出来,又不离不弃地与他一起将濒临破产的夜总会彻底改变经营类型,使之起死回生。他们夫妻不久前还携手召开记者招待会,大秀恩爱。
钟律师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眼神里泛滥的同情让我不忍目睹,我想他心里一定在说:“唉!见过傻女人,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整个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财两空鸡飞蛋打!”
清楚察觉到包裹在心外面那层自以为坚固的爱情的壳正被冷酷的现实一点点冻得破裂开来,冷风顺着裂隙钻进去,心再没了防护,冷得红肿、开始还有鲜红的液体出来,还能感受到尖锐的痛楚,慢慢的,那颗心变得灰白萎缩,皱成小小的硬块,敲上去能听见咚咚的回声。
很长一段时间,我活似一具被灵魂抛弃的行尸走肉,别人让我吃饭我就吃饭让我睡觉我就睡觉,没人理我就呆坐着,完全不知饥饱困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终于有一天,小茉莉唤我吃饭时,我身子晃了晃,随后一头栽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我站在一个空旷无人的高山顶上,像枚凋零的落叶,随时都能被风吹得飞起来。我看到照片上的爸爸妈妈跟海市蜃楼似的浮在半空中怜惜地看着我微笑。我激动地喊他们,拔腿向他们奔去,意识中仿佛与他们汇合是件最快乐无边的美好之事。
却在这时,听见有人在身后气贯山河一声大喝:“墨黎!”惊讶地回头,发现破坏我好事儿的罪魁祸首竟是刘胖子!他光着头穿一件破袈裟,看上去很法力无边的模样。
我被他一嗓子吼得动不了腿,眼睁睁看着爸爸妈妈的身影越来越淡,马上就要消散,我急了,冲刘胖子直嚷嚷:“你反正不要我了,干嘛不让我找我爸爸妈妈!”刘胖子摸摸我的头慈眉善目地说:
“丫头,你命定要遭此劫,这也是你自己的选的路啊。”
“你在说什么?什么劫?什么路?”刘胖子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刘胖子笑笑不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摸我的头,我突然觉得眼睛涩涩重重的,挣扎着最后向他抱怨了一句:“爹爹,这个世界没人要我了,我好寂寞!”然后,跟被他下了蒙汗药似的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