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
代理厂长没几天,他就遇到了难题,是事关厂子生死存亡的难题。厂子里的流动资金一下子奇缺。没有现金,原料供应厂不再发货。厂子眼看着就要停产。
财务上估算了一下,流动资金最低限度地紧巴,也得有七八万才能维持。
陈纯指关节敲打着桌子,每每遇到棘手的问题,他就会这样。敲着敲着,他忽然想起乡里还欠厂子里十多万。前年,乡政府要换小车,到磷肥厂拿走12万。当时说好年底还,可年底又说资金紧缺,再缓一缓。只要提到还钱的问题,乡长就解释说乡里财政困难,克服克服,等过半年或是到年终时一定想办法还上。新年伊始,磷肥厂的承包费给乡政府照交不误。乡长说,
陈纯带着司机从下班时就到政府里等乡长回来。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陈厂长在干嘛呢?他说,等人。有人就约他上自家吃饭。他说不用了。刚开始,陈纯还耐心地答话。后来,他就有些不耐烦了。再有人问他,司机就抢着答话。晚餐之后,三三两两有人到院子里纳凉。已经有两个人在那儿了,人们就自然地围拢过来。陈纯却没有心思跟人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向大门口瞟一眼。
憨婆娘等野老公。刚想到这个比喻时,陈纯差点露出笑来。自己就是那个憨婆娘。一闪念之后,他比先前更加恼火了:这是什么狗屁世道!欠债的是爷爷,讨帐的是孙子。
盼星星盼月亮,小车进了院子。陈纯连跑带窜地奔过去。乡长下了车,只走了一步就不动了,他开始摇头晃脑,小孩吟诗一般。天!等来了一个醉鬼!
陈纯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心一下子冻成了冰砣砣。他压制住无处发泄的怒火回了家。
汪燕居然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菜等他,一脸的喜气,脸上泛着初恋时才有的红晕。她怨责地说,菜都凉了。他说,你吃吧,我没心情。厂子都快塌了。她说,塌与不塌,人总是要吃饭的。他说,只怪我把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厂子上了。她说,什么困难?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出主意。陈纯说厂里现在急需资金七八万。她说,去问问爸爸,看他能不能想到法子。他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说着就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她说,好歹吃了饭再去。他却执意出了门。
那天晚上,陈纯睡得很迟,岳父大人也没能给他想出确实可行的好办法。回家的途中,他拐弯去找了家餐馆,猛灌了半斤白酒。他上床时弄出xB8OxB8OxB8@xB8@的声响,汪燕就迷迷糊糊醒了几分。她的手抚过来,他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不免有些躁热。他从后面抱住她,想另辟蹊径。汪燕挣脱他,他又来了第二次冲锋。她见摆脱不掉,一声尖叫。他的酒就有些醒了。
汪燕开了灯起床。陈纯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她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他说,怎么啦?她说,人家原本心情很好,有喜事告诉你,可你却……话未说完,就嘤嘤地哭起来。刚才对老婆的冒犯有些严重,他的酒彻底醒了。他说,对不起呀,老婆。我心情不好,刚去喝了点闷酒。照平常的酒量,应该不至于醉糊涂,也许是因为又累又急的缘故。她听了他的解释,原谅了他,一把抱过来,贴着他的耳根说:我们有孩子啦。他只觉得脑子一炸。天!有孩子啦。不可能吧。他每次都用了避孕套。他说,避孕套怎么这么差劲。她说,与避孕套什么关系?他就想起一个多月前的吉普车事件。怎么这么巧?他安慰她说,这样更应该好生休息。他像拍小宝宝般拍拍她的肩,睡吧睡吧。
他索性起了床。他原本是想借酒麻痹自己的。如果不出意外,他也许睡着了。事情总是乱上添乱。陈纯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注意,怎么能让汪燕怀上孩子呢?他是不赞成这么早要孩子的。
从小,他就吃够了苦头。父母亲太老实了,没有能力挣钱,也没什么地位。村长将最远最贫瘠的田地换给他家,父母也不去争辩。邻居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指桑骂槐,连村里的老光棍都欺负他家,居然受人挑拨,在一次晚餐时,跑到他家将一锅米饭全给倒进猪栏……他经常受大孩子欺负。他回家跟爸妈说,爸妈叹气垂泪,劝他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能躲则躲。长大之后,准确地说,是读高二的时候,班主任的一席话点醒了他。班主任说,特别是农村来的同学应该发奋,应该努力改变状况,给后代创造一个优于自己这一辈的环境,不要酿成恶性循环。当时,班里有几个同学是“八旗子弟”,靠着老子的关系进了一中,也不好好学习,动辄打人闹事,摆威风,很是张狂,他们考不上大学,也会有很好的工作等着他们挑……
那时陈纯就发誓,这辈子不混出点模样,绝不结婚。即使成了家,也不急着要孩子。他的下一代应该有一个宽松优越的环境。
要上这个孩子,有一千个理由。这是迟早的事情。大家都这么过。父母都盼孙子了。年纪大了生孩子容易难产,刮宫容易导致不孕……虽然有一千个理由,他还是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他来得不是时候。他的事业在走下坡路。
汪燕不同意去打掉孩子。但陈纯说得入情入理,她也就同意了。何况她正在办调离,她将调到工商局。在这节骨眼上,她也不想惹事,总不能刚到新单位就挺着个大肚子,接着又要休产假。总之,让人觉得不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为了得到父亲的照应,汪燕就近到磷肥厂上了班。那时,企业的工资比政府工作人员高,待遇也好。何乐而不为。现在,眼看着厂子难以为继,父亲只有帮她另谋出路。
汪燕不让陈纯跟着去医院,陈纯却坚持要去。他说:这是两口子的事情。虽然不得已让你一个人承担了,但我还是有义务和责任的。
汪燕进了产房。陈纯犹豫着是进去陪同还是在门外等着。妇产科的陈主任说,也不是别人,进来吧。
汪燕爬上了高高的产床,磨磨蹭蹭地开始脱裤袜。有一瞬,她想逃离。对于未来的十多分钟,她有些后怕。
做完手术,陈主任关门出去了。汪燕在产床上下不来。陈纯心疼地给她按摩。他说,一会儿就好了。他一边按摩一边盘算过一会儿怎么将她弄回家。
毕竟年轻,手术后十多分钟,汪燕的脸上就露出笑意。疼痛说消失就消失了。子宫的疼痛更像是痉挛,劲头一过,了无痕迹。
她和他有说有笑地走回家,没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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